他心中一动,想到那个叫泽尔的羌人。
“应该是泽尔,”他告诉程廷,“羌人信奉天地神灵,埙声不会有太多曲调。”
程廷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两手在衣裳上擦了下汗:“聆风吹埙更没曲调,整个就是鬼哭狼嚎,不吹更好。”
邬瑾摇头:“我倒是想她多吹一吹。”
两人边听边沿着城墙巡视,一轮明月高挂天边,清光四射,照着下方刨开泥土,拖出白骨的野狗,不远处一只白肩雕立在垛口上,两肩白羽,头尾黑褐色,尾羽在月色下缀着紫光,低首用灰喙剔翎,见人走动豪不惊慌。
埙声停下,程廷走近看雕,那雕倏地展开双翅,伸长两只钢爪,厉叫一声,冲霄而起,破风而去。
邬瑾猛地停住脚步,目光如炬,射向城楼外。
第408章 不速之客
程廷仰头看白肩雕离去,一根黑色短羽拍到他脸上,他伸手捏下,刚想拿给邬瑾看,就见邬瑾双手撑住墙缘,上半身往前倾,聚精会神看向远处。
远方梁涧交错,西翼缓,东翼陡,月光照射,西翼落下大块阴影,人会藏在哪里?
埙声忽止,白肩雕惊走,是羌人的缘故,还是金虏斥候要一探究竟?
他收回手,直起身,大步走回正城楼,低声吩咐士兵:“传令所有人上城楼戒备,张弓搭箭,十步一人,迷惑敌军。”
随后他看向跟上来的程廷:“匕首给我。”
程廷先是一愣,然后把匕首拔出来,交给邬瑾:“出什么事了?”
邬瑾看他像只大鸟似的杵在一旁,收拢翅膀,探头望他时,小眼睛里带着一无所知的清澈。
但大鸟扇动翅膀时,也能把人扇出去十万八千里。
他收起让程廷下城楼的话,低声道:“有人靠近。”
“几个?”
“如果是斥候,不会超过五个。”
“会不会是突袭?”
“突袭的动静不会这么轻,小心,见机行事。”
程廷的大脑袋点了又点,团团转了一圈,找到一根缚旗用的木棍,拎在手里掂量两下,认为十分合适。
两人再次走向西侧,正城楼有箭光,斥候会避开,西侧城墙曾经倒塌重建,一直是高平寨弱点。
倘若斥候察觉高平寨无人,派人爬上来查探,这里就是最佳地点。
邬瑾带着一把没沾过敌军鲜血的匕首,靠着内城墙行走,脚上皮靴落地有声,他便单脚站立,躬身脱靴,再换一只脚脱下,只穿细布白袜踩在石板上,弯腰将黑革军靴提起来,靠墙放着。
程廷有样学样,脱鞋行走,一只脚落地,立刻冻的抬起来,再试试探探放下去。
明月下,地上像是下了一层霜,人走在其上,彻骨寒凉。
邬瑾走的极慢,到达重建过的城墙处时,一点点靠过去,蹲在城墙下方暗影中,从垛口往外看。
程廷走到他身后,跟着蹲下去,缩成庞大的一团。
时辰越晚,周遭越是寂静,越是落针可闻,等了四刻钟,邬瑾听到“叮”的一声,是挠钩嵌入墙缝中的声音,他呼吸随之一颤,又迅速平复下来。
在这一声过后,再无声音传来。
程廷先以为是风将什么东西刮到了铁器上——高平寨外,不止发生过一次战斗,有铁器遗留在外,并不奇怪。
很快他知道自己想错了——刚才没有大风。
他立刻握紧木棍,细听下方动静。
足足半晌,才传来细微的衣物在城墙壁上摩挲的声音。
邬瑾听声挪动位置,静静等待,程廷见了他的动作,也跟着动。
攀爬城墙的人速度轻而快,不断用挠钩上行,窸窸窣窣的攀爬声、细小石块滚落声,越来越清晰,呼吸声由远及近,最后近在咫尺。
程廷手心出汗,蓄力在手,做出攻击姿态,邬瑾纹丝不动,只有眼睛很亮。
与此同时,一条劲瘦人影,冒出头来,轻巧翻过墙垛,两只脚落地的一瞬间,邬瑾骤然而起,挥刀过去。
来人机警,听到风声就地一滚,一根木棍紧随其后,以雷霆之势朝他砸来。
他一把抓住木棍,使劲一拽,没能拽动,立刻借力起身,将使棍的人扑翻在地,迅速拔出腰间尖刀往下刺去。
刀在半道停住,因为另有一道冰冷刀锋,横在了他脖颈前。
就在他停手之际,程廷扬起巴掌,躺在地上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这一巴掌,深得程泰山真传,“啪”一声脆响,把对方脑袋打的偏向一边,脸都肿了。
等这一巴掌打完,他借着月色一看,惊道:“泽尔!”
泽尔肤色黝黑,脸上有细汗,头戴毡帽,垂着辫发,穿身麻布长衫,衣摆掖进腰带里,腰上挂两块火石,外面套件羊皮褂,束着裤腿,穿双麻鞋。
泽尔坐在程廷身上,失神片刻,耳朵里嗡嗡作响,看着满脸歉意的程廷:“是你——”
他试图回头看劫持自己的人是谁,但刀锋始终没有移走,直到程廷出声,他才知道是谁。
“邬瑾,是泽尔。”
“大军不在?”泽尔伸手,拨开邬瑾手中匕首,站起身,看看空荡荡的城头,“还是什么计谋?”
话说完了,他才状似不在意地看邬瑾一眼。
邬瑾穿一身皂色短衫,本就风雅俊朗,再让这一身利落短装束的身形颀长,越发显得细腰宽膀,丰神俊逸。
“哼,”他鼻孔哼出两条冷气,吹毛求疵,“你们汉人不是很讲究衣冠,怎么你们连鞋也不穿?”
程廷爬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
他冻的吸了下鼻涕,跑回去拿鞋。
泽尔从垛口取下挠钩,收起绳索,捆在一起,左手提着,走到邬瑾身边时,右手攥起拳头就朝邬瑾挥去——这一拳,他早就想打了!
邬瑾对他这一拳似乎早有预料,连退两步,避开他的拳头。
泽尔再次上前,手上假意动作,抬腿横扫,结果“啪”一声,踢到程廷腿上。
程廷连滚带爬夹在他们中间,挨了这一腿,痛的面目狰狞,挥动两双靴子:“别打,别打,都是自己人。”
泽尔收回拳头,甩了甩手:“莫聆风在哪里?”
邬瑾从程廷手中拿过靴子,蹲身穿上:“称将军。”
“我不是她的兵,”泽尔喊了一句,“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你管不着。”
邬瑾起身向正城楼走,没有理会他的喊叫。
他知道泽尔在看他,还是个好强要面子的看法,强压住心中的怯意和慌乱,像个孩子,以为声音足够大,就可以掩饰内心。
他猜想泽尔在别人面前,一定不是这样,只因莫聆风是他的神,能引出他卑微之处。
“莫聆风去哪里了?”泽尔追上来。
邬瑾扫了他一眼,还是没开口。
程廷有心化解尴尬,但邬瑾的眼风也扫过了他,他从中察觉到不悦,伸手摸了摸鼻子,闭紧嘴巴。
泽尔皱眉:“你不说话,看来你也不想知道我来干什么?”
邬瑾停住脚步,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再往前一步:“你杀了金虏斥候。”
泽尔往后退一步,退过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了下风:“没有。”
“你身上有血腥味,”邬瑾伸手指向泽尔腰间挠钩,“这是金虏的挠钩,上面刻有军号。”
邬瑾再上前,逼退泽尔。
“你在寨外吹埙,距离就在哨兵范围内,斥候靠近,你袭击斥候,同时疑惑为何哨兵没有发现,再走近时,觉得高平寨不同往日,决定上城楼一探究竟。”
泽尔梗着脖子,哼了一声:“是又怎样。”
邬瑾抬起腿,往前迈,高抬足,轻落地,微微欠身,面孔靠近泽尔面孔。
泽尔倏地一退,远离这张和自己相似的脸。
邬瑾迈步靠近:“又或者你与金虏同谋,来高平寨刺探情报,你赌莫将军心里有你一席之地,会放你一条生路,你要庆幸今日她不在,否则你还没靠近,就已经万箭穿心。”
“胡说八道!”泽尔面红耳赤,“我要和她为敌,也是光明正大,不屑你们汉人这一套!”
邬瑾并未疾言厉色,但他忍不住再退一步,想要躲开邬瑾逼视。
目光无处安置,他只能垂着眼眸,看着自己脚上麻鞋,睫毛颤动,两只手在身侧攥成拳头,抽搐一下,有种被邬瑾说中的不安——并非与金虏同谋,而是他自以为是,拿命来赌自己在莫聆风心中分量,还被邬瑾看穿。
同时他发觉邬瑾可以不动刀兵,直刺人心,是另一种可怕。
“程廷,你带他去后营安置,寸步不离跟着他,”邬瑾直起身,将泽尔交给程廷,“不能有半点错漏。”
程廷看泽尔满脸沮丧像,心有不忍,但邬瑾的猜疑,并非空穴来风,所以他嘴唇微微一张,又紧紧闭上,没有开口。
邬瑾大步离开,程廷一手擒着木棍,一手夹住泽尔一条胳膊,架着他往前走。
泽尔强压下心中怒气,加快脚步,走下石阶时,他抬头看向熟悉的军营,而邬瑾又离他有十步之遥才,吁出一口长气,低声问:“莫——去哪里了?”
“什么?”
“莫将军和大军去了哪里?”
程廷走的气喘如牛:“济州。”
泽尔压低声音:“她起事了?为何放弃高平寨?我听说她兄长和金皇子同归于尽,在那之后,我见过她一次,她杀了我的同伴,她是不是——”
他伸手指了指脑袋:“像是病了。”
彼时,她已是虎狼之像,阴鸷刚戾,以世人为虏,挥刀开路。
没有莫千澜的莫聆风,废仁义之道,有暴虐冷酷之态。
程廷没回答,直到走下石阶,才道:“你真杀了金虏斥候?”
泽尔看邬瑾走的远,才道:“是。”
程廷夹着他胳膊的手松开,揽住他肩膀,收紧手臂:“那金虏今晚不会再派出斥候了,也许能再安稳两日。”
他带着泽尔去后营,先走一趟官房,泽尔看着他脱裤子,欲言又止,但程廷不拘小节,已经率先尿了起来,随后将裤子一提,将位置让给泽尔。
“寸步不离,”他舀水进水盆,挽起袖子洗手,顺手摘下头顶皂色巾帽,双手在水盆里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湿漉漉地昂起脑袋,“今晚睡觉,咱们俩栓一块儿,你要是解了绳,就是心里有鬼。”
他不管脸上水珠,用湿手拿起巾帽扣上:“走?”
“走。”泽尔无奈叹息,忽然很想莫聆风——莫聆风的冷漠无情不加掩饰,比起邬瑾的文人谋算好一万倍,也比程廷的粗放好一千倍。
这一夜,太平无事。
程廷一觉睡醒,立刻带泽尔前往中帐,中帐干净整洁,邬瑾坐在桌边,正在喝药。
他那药方想必是不错,脸上有了一点血色,穿着短衫,将药一饮而尽,放下药碗,拿帕子擦干净嘴,伸手指向桌边空椅子:“坐。”
程廷走进去,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煎饼,张嘴就吃,撕咬的五官扭曲,眉毛几乎从脸上飞出去。
泽尔也走到桌边坐下,接过程廷递过来的煎饼,一颗心悄然落地——不得不承认,邬瑾像一座山,端坐在哪里,哪里就安宁。
程廷吃完煎饼,累的托住腮帮子:“今天初五。”
离初九,还有四天。
初五风平浪静,程廷闲不住,与泽尔在城头上来回巡视,见昨夜看到的白肩雕不知从何而来,在空中盘旋,一个俯冲射向地面,两只利爪抓住一只肥兔,毫不费力抱定,展翅离去,立刻放声赞叹,喁喁不止。
程廷扭头看一眼邬瑾,邬瑾负手而立,凝神远眺,一看就是人中骐骥,海内鲲鹏,心里不由一乐——他命好,上半辈子靠爹,下半辈子靠朋友,运气更是不错,和邬瑾在这里守着空荡荡的高平寨,反倒守的清闲。
他眉开眼笑的对泽尔道:“你给我做把弹弓,我送给阿彘打鸟——阿彘是我儿子,壮的不得了。”
泽尔答应下来,也回头看一眼邬瑾:“谁教的你们骑射?”
“南、北二将,”程廷一指邬瑾,“这位是得意门生。”
他骄傲一笑:“我知道你想在骑射上赢他,等初九过后,你可以和他在马场一试。”
泽尔确实想和邬瑾一较高下:“快了,等着吧,初九她回来吗?”
程廷摇头:“不知道,她马术超群,你不见得是对手。”
两人继续嘁嘁喳喳,遥想初九,程廷运气果然好,从初五到初六,从宽州城到高平寨,都很安静。
初七一早,程廷带着弹弓上城头试手,打出一粒弹丸,给泽尔看筋弦:“我家里有鹿筋,比这个好。”
泽尔老老实实听着,拿在手里,在羊皮兜里填入泥丸,抬手拉开弦,眯起一只眼睛,对准寨外黄土地上一只山鹛,还没松手,忽然将弹弓放下,望向不远处一道扬尘。
灰尘很细,像是猫狗一类的东西在涧里撒欢,但尘土又没有一路的扬起来,只扑了那么一下。
倒像是马尥蹶子。
他下意识看向邬瑾,邬瑾竟已经向他走来:“是金虏斥候,吹埙,向莫将军那样吹。”
泽尔一愣,将弹弓放在墙垛上,从怀里掏出陶埙,手指按住埙孔,放到嘴边,发出“呜”的一个长声。
程廷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往外看,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听着埙发出来的鬼哭声,感到莫名其妙:“斥候?”
话音刚落,他眼中就出现一道影子,骑马跃上陡坡,转瞬落进沟壑阴影里,消失不见。
他在埙声里僵住,身上寒毛直竖,不知道金虏斥候在那里窥探了多久?
当日酉时,金虏斥候再次出没。
无论莫聆风在不在,数万军马所起的炊烟和百人所起的炊烟截然不同,早晨惊走的斥候已经察觉异样,埙声细想起来,也是谁都能吹。
此次再来,是更深的窥视,也是一种试探。
斥候悄然走进最远射程内——莫家军弓箭手,最远可射到一百六十步,弩手更强。
强兵在时,斥候一旦进入射程,立刻就会被射杀。
后营士兵立在城头上,对此无能为力。
程廷本以为泽尔杀了斥候,又学莫聆风吹埙迷惑金虏,可以太平无事到初九,如今见了外面一掠而过的黑影,一颗心再度乱跳,一只手搭上泽尔肩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必说,泽尔已经明白他心中所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石,塞进他手中:“你是我的朋友,石神保佑你。”
程廷几乎把石头攥出水来,也没能从中感受到神的庇佑,松开泽尔,一股风似的刮到邬瑾身边,胸中涌出一股英雄气,咬牙道:“我知道怎么守城。”
邬瑾问:“怎么守?”
“我有兄弟三人,宽州城内男子还有一万左右,我们把百姓号召起来,用石头、热油、圆木往下砸——金虏人不会太多,我们可以撑到初九。”
他擦了把汗:“也许不用初九,聆风就回来了。”
邬瑾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还不到那一步。”
他转身下城楼:“今夜必有奇袭,上层楼时穿上盔甲,以防流矢。”
他脚步不乱,神色不变,目光镇定,程廷也跟着心中稍定,扭头看向泽尔,掂量了一下手中白石,暗道邬瑾比泽尔强一万倍。
空荡荡的高平寨,无人慌乱,唯有颇为丰盛的晚饭透露出后营士兵心中不安——满满一桌,像是最后一顿。
吃过饭,邬瑾吩咐后营士兵分守城门、正城楼、后营,随后磨墨挥笔,用竹纸写上短短几个字,折在袖中,短衫外仔细穿上甲胄,从墙上取下一张黑漆长弓,背上箭囊,迈步上城楼。
今晚又是一个明月夜。
宽州晚春,难得见这么好的天气——往年宽州总是要到端午过后才会连日晴好。
夜风拂过城墙,抚过旌旗,摇动铁铎铃,发出沉闷微弱的声音,邬瑾笔直立在墙边,支着满身硬骨头。
他没想自己的守城之战,想的是莫聆风的攻城之战是否已经结束,望州城内百姓,是否安置妥当。
消息最快,也要明日晚上才能到。
就算消息到了,仅剩的两万大军也不能全部返回。
莫聆风赢,他也要赢,不动刀兵,解决金虏后患。
程廷也在后营打扮妥当,看着和自己形影不离的泽尔,找来笔墨纸砚,提笔斟酌半晌,认真写满三张纸,吹干墨迹,折在一起塞给泽尔:“你是羌人,金虏不会杀你,请你找机会把这个给我夫人。”
泽尔捏着这几张轻飘飘的纸,认真道:“你现在还可以出去。”
程廷摇头:“宽州城里有我阿娘、妻儿、兄弟姐妹、朋友,我在这里多守一刻,他们就多一刻逃生,邬瑾的父母也在我家中……还有邬瑾……”
他笑了笑:“我们是挚友,这就是汉人的情义。”
他“啪”的一拍桌子,起身拿起一把长刀,手掌紧握住刀鞘,汗流浃背——甲胄重,最轻的也有三十斤,他人高马大,比别人都怕热。
“走!”
夜幕降临,城楼上没有灯火,只有无边月色,寥寥数人站立,清晰可见,远处起伏不定的梁涧,也同样看的清清楚楚。
众人屏息以待,有士兵上来报了子时,程廷耳边正好听到“笃笃笃”响声。
声音好像就在耳边,他紧张的手心直冒汗,循声望去,却是一只山鹛蹲在旗杆上,正在啄木杆里的虫。
他舒一口气,换只手拿刀,随手往身上抹掌心汗水,没想到碰到的是冰冷的铁甲。
放下手,他正想找地方擦汗,忽然就见前方大片尘土扬起,扬尘中有火光闪现。
火把光在前,金虏铁甲在后,马蹄声由远及近。
程廷“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下意识抓住邬瑾衣袖,同时夹紧双腿——他一紧张就想撒尿的老毛病又犯了:“来了。”
泽尔悄然按住自己的刀,汉人有情义,他也有情义。
邬瑾从袖中取出竹纸,抽出一支箭,用箭头刺破竹纸,再将纸往上拉,挂在箭杆上,随后目不转睛,盯住前方。
不到片刻,金虏便已兵临城下,迅速下马排开,一行三十人,排出去十行,总共只有三百人,然而弓弩、刀枪、挠钩、火药齐备,铁甲在火把下闪出金光,对城楼上模糊的人影虎视眈眈。
两军之间,只隔着一堵城墙。
马蹄轻动,在最前方的金虏将领高大威猛,仰头细看,并未轻举妄动。
汉人奸诈,可能是故意卖出破绽,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不能贸然攻城。
他高抬手:“开弓。”
金虏立刻取下弓箭,单膝跪地,拉开弓弦,对准城楼。
铁箭在夜色下闪出寒光,锋利尖锐,可以射穿铁甲。
邬瑾竖起木幔:“防。”
城楼上士兵立刻排起木幔,邬瑾伸手一拽程廷,将程廷拽到自己身后。
退至木幔后泽尔口干舌燥,急看邬瑾,压低声音:“你的办——”
与此同时,城楼下将军右手猛地往下一按,三百支铁箭如雨般急射上来,邬瑾站在木幔后方,一根箭头破开木幔,直刺邬瑾眉心,在离他眉心仅一枚铜钱的位置停下。
泽尔心跳的漏了一拍,身上瞬间浮出一层冷汗,不等他回过神来,邬瑾忽然放倒木幔,在转瞬即逝的安宁中开弓,将那张扎有纸张的箭搭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
只听“咻”的一声,箭已正对城楼下方金虏将领而去。
那名大将眼见箭冲着自己而来,拔刀朝箭挥去,然而他砍了个空,箭并未到跟前,插在距离他三步远的空地上,箭身微颤,尾羽抖动有声。
那张纸条亦随之一颤。
大将目露疑虑之色,不敢轻举妄动——莫聆风诡计多端,怪招奇出。
他吩咐手下继续戒备,搭好弓箭,听他号令,再招来前锋,去拔起这根其貌不扬的箭,取下上面纸张。
前锋小心谨慎拔出箭,用两根手指将纸张从箭身上取下抖开,确认没有异样后,快步交给将领。
上面只有四个字:“入主金朝。”
第411章 谈一谈
明月照着城楼上下,月光在大青砖石垒出的墙壁上流动,皂色、金色两种不同的旌旗,轻柔舒展,景色动人,掩盖惊天动地的杀戮,粉饰痛彻心扉的悲鸣,湮灭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
城楼上伫立的人成了一片暗影,呼吸声压的极低,等待下方金虏动作。
程廷喉结滚动,汗出如浆,两手掌心黏腻,越是静,他脑子里一根弦绷的越紧,探出头去看下方金虏大将,大将手捧竹纸,神情凝重,压低声音,询问邬瑾:“你写的什么?”
泽尔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写什么都没用,金人最瞧不起汉人,你们汉人的字,他们一个也不认识。”
金自建朝,便以正统自居,贬汉人为“蛮夷”,称汉朝为“妖朝”,对汉人衣物、发饰深恶痛绝,更不用提识字。
邬瑾闻言,只是轻轻摆手,并未多言。
金朝对外,痛恨汉人,对内,却连朝堂百官,都学的与汉人相似,凡是有官职者,都要学汉话,识汉字。
邬瑾的四个字,对一个镇守边关的将领而言是小事一桩。
片刻后,金虏大将两手把纸撕的粉碎,一阵哈哈大笑,笑出程廷等人一身冷汗。
金虏将领笑完后,洪钟般骂道:“去你娘的!”
他有意再骂上一长串,要让对方羞愧而死,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学过。
于是他扬起手,要把这些放大话的狡猾汉人万箭穿心,手未落下,城头上传出没有情绪的声音:“中原皇帝无道,莫家军已反出宽州!”
大将听闻,手立刻顿住——金朝与邻国不睦,留在中原的细作因宽州戒严,无法出入,消息闭塞,如此大事,竟然不知。
他一颗心鼓动起来,果断招来斥候,命斥候马上返朝,告知金皇这一消息,是否有利可图。
斥候翻身上马,打马便走,只留下一道烟尘。
大将眼看斥候离去,转头望着城楼,心中念头转了又转。
莫家反出宽州,看来高平寨确实无人,此时进攻,胜券在握。
但那张纸条,又让他满心疑惑。
城楼上的人不会无的放矢,“入主金朝”四个字,一定埋藏着巨大的陷阱。
他思来想去,决定按兵不动,大声喊道:“你们什么意思?”
邬瑾态度平和:“大军随莫将军而走,高平寨已是一座空城,你们唾手可得,届时莫将军腹背受敌,大业成一场空谈。”
他顿了一下,紧接着道:“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泽尔勾起嘴角,冷笑的同时,翻了个硕大无朋的白眼,低骂一句:“窝囊废。”
事已至此,除了硬扛,还谈什么条件?
就算要谈条件,先自揭了老底,还能怎么谈?
下方果然传来一声响亮嗤笑。
大将看向紧闭的城门,心里有了主意:“你们汉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之前和谈数次,结果都是你们的诡计,想要谈条件,拿出你们的诚意,打开城门,放下兵刃,脱下铁甲,走出来,到我们的刀下来谈!”
只要高平寨打开城门,空城真假,一望便知。
邬瑾沉默半晌,答道:“好。”
程廷一把拽住他衣袖,又是一身汗:“你疯了,金虏最恨汉人,他诈你开城门,等你一出去,说完什么条件——都不用说,他只要看到城内没有伏兵,你就是死!”
泽尔站在一旁道:“我替你去,我是羌人,他不会杀我,你想谈什么可以告诉我。”
他取下头上兜鍪,露出满头辫发,给自己辩解:“我不是帮你,是在帮她。”
邬瑾看程廷:“在这里等我。”
他又伸手一拍泽尔的肩膀:“我替她谢你。”
说罢,他解下身上甲胄,迈步下城楼,没有任何犹豫,吩咐士兵打开城门。
这扇城门一旦打开,就预示着血腥与屠杀。
在众人惊愕、不安、不解的目光里,城门轰然洞开,野风从地而起,冲云破雾,飞砂扬砾,呼啸有声。
城门正中间站着手无寸铁的文人。
邬瑾身后,士兵手持火把,火光蔓延到他身上,悄无声息驱散他身上夜色。
在金虏捕杀猎物一般的兴奋目光里,他一脚迈出城门,踩在曾经鲜血淋漓的地面,一根短小的白骨在他脚边,像是指骨。
白骨没有声音,但人心会将一切具象,士兵躯体在此处支离破碎,又被焚烧掩埋,最后被野狗挖出来,拖的满地都是。
这种具象,足以令人战栗。
他一步步走出去,神色自若,一直走到金虏阵前。
金虏各个魁梧,背黧脸黑,筋肉虬结,目光凶狠,十分勇锐,那名大将更是异于常人的高和壮,若有所思,上下打量邬瑾。
他在莫家军手里三次死里逃生,对莫聆风身边几个得力干将都很了解,却从没见过邬瑾。
邬瑾穿短衫,但一看就不是武夫,是个捉笔成刀的文人,短衫服帖利落,越发显得身形如修竹,头上没有兜鍪,露出一丝不苟的发髻。
走到大将五步之外,他微微一笑:“我是莫将军入幕之宾,姓邬名瑾。”
“陀满烈。”大将报上家门,抬脚向邬瑾走了两步,打量邬瑾身后空荡荡的高平寨,“我没有见过你。”
他在莫聆风手下死里逃生三次,莫聆风身边几个亲信他都熟悉,从未见过邬瑾。
邬瑾没有后退,坦然看着他逼近,语气温和:“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陀满烈再次上前,手按在腰间刀鞘上,目光凶恶,蠢蠢欲动:“莫将军会后悔今天用你守城。”
话音刚落,弯刀出鞘,一线银光在众人眼前闪过,城楼上传来一声惊呼,又颤抖着安静下来。
谁也没料到邬瑾有那样的速度和胆魄,他似乎是早有预料,电光火石之间,竟伸出两只手,两手抓住向他砍来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