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皆惊。
知府衙门中几人惊坐而起,带上衙役,带着水车、长梯、麻搭、火钩,赶来救火。
人力微弱,只能竭力在火山墙周边挖开沟壑,直到这半条街烧尽,火势才止住。
迷烟残灰,湮灭伶人妓子,烧杀醉客子弟,燎尽楼台茅屋,百姓围在此处不散,无人注意东城楼战场已收拾妥当,济州顷刻间便要翻做战场。
邬瑾松开水桶,两手通红,扭头看向东城楼,火光一灭,城头上也显的黯淡无光,却能看到闸楼、箭楼、正楼、城头、隔墙、东西飞廊都有人把手。
他一眼就能分辨出莫聆风,纵然看不清面目,脑海中也能浮现她此时神情——那种酷似莫千澜的漠然,黎庶之苦不入眼中,天下子民不入心中,只求输赢,只看利弊。
幼虎长成猛虎,还需牢笼桎梏。
他收回目光,程泰山亦往东看一眼:“火......”
隆隆的马蹄声打断他的话,如雷般滚入城中众人耳中,喧闹火场骤然一静,众人心惊胆战,看向声音传来的西侧。
声音越来越近,又在城门外停住,就在众人不明所以时,马蹄声再起。
小股人马催马入城,不过片刻,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军旗翻滚,如乌云蔽月,枪头寒芒,似寒霜凝露,刀已出鞘,横在手中,直奔东城门而来。
程泰山大喝一声“让开”,两手推开百姓,让出街道,百姓纷乱奔走,这一队人马以种韬为首,眨眼间便到失火之处,因军纪严整,无人多看失火惨状,直接行到东城门下,滚鞍下马,上城楼拜见莫聆风。
莫聆风迅速安排将士分守济州城门,把手济州大小要道,重中之重,便是与望州接壤的东城门。
东城门虽高,却不险,堑壕窄短,河水已枯,外面是一片坦途,需立刻挖深堑壕,排布刀叉拒马等物。
种韬带人回西城门外传令,城楼下士兵依次打开闸楼、箭楼下方门洞。
城门下方门洞日日启闭,虽然沉重,户枢十分灵活,两个士兵拨动上百斤铜闩,其余六人分立左右,顶着门扇,一点点推出去。
门扇洞开,城门外是泥道夯实,再去三十里,便是望州。
百姓静默无语,坐在废墟中的一人,忽然起身,朝着城门跑去。
脚步声刺耳,在众人惊异目光下,此人风一般从士兵身边刮过,冲出城门,逃离济州。
莫聆风垂首望着下方黑压压人群,并未阻拦,伸手指向火场鹤立鸡群的邬瑾,吩咐游牧卿:“你带十人过去,助程知府抓蠹虫。”
瑟瑟发抖的人群还在吵闹。
“要打仗了!”
“走!”
“东西还没拿——”
“拿什么东西!城门指不定什么时候关上!”
后方又有马蹄声传来,士兵已经开始布防,有人慌里慌张地背着老娘,牵着妻子,急出城门,有父母带着孩子也奔出去,在经过士兵时,小孩鞋子太大,身不由己摔倒在地,连滚带爬起身,光着脚便往城门外跑。
百姓疯狂逃离济州。
城门口混乱不堪,身无长物之人跑在最前面,有家业者骑马赶车,包金带银,满地都是零碎物件,还有人冒险折返,回家取东西。
邬瑾伸手拽起被挤倒在地的小孩,程泰山袖手站在城门口,在火光下盯着一张张慌乱的面孔。
黄韫书、戚昌、何卿三人肩叠肩,手碰手,踵挨踵,站在游牧卿身后,互相对视一眼,再看看游牧卿等人手中长刀,不由掌心濡湿——百姓能走,当官的走不掉。
黄韫书眼尖,见张市舶使府上一辆马车坠在人群后方,一颗心猛地跳起来,伸手一捅程泰山后背,大声道:“蓝帘子的那辆马车,张道龄!”
程泰山立刻伸手指向马车:“拦下。”
游牧卿挥手,便有士兵如离弦之箭冲过去,直接将车夫薅下来,跃上马车,伸手挽住辔头,勒住受惊的黄花马,停下马车,随后撩开车帘,在女眷惊叫声中揪出一个细皮嫩肉的白胖中年男子。
男子身躯沉重,衣裳鼓鼓囊囊,在挣扎之中被士兵强行拖下马车,一直拽到程泰山跟前。
他衣上系带断裂,怀中所藏金子撒落在地,滚在士兵脚边,有一锭小金子掉在一只跑丢的破鞋中,格外刺目,几个男人扑上前疯抢,一路打到城门外。
马车上一个女眷脸色煞白,探出个插满金玉首饰的脑袋,泪如泉涌:“老爷!”
张市舶使狼狈不堪,扭头大喊:“快走!”
女眷涕泪交加地缩回脑袋,想让车夫快走,哪知车夫也不见踪影,顿时心急如焚,车厢内钻出来一个半大小子,费力扯住缰绳,用力一抖,马车歪七扭八冲了出去。
张市舶见妻儿离去,无人阻拦,心头大石放下一半,却仍有天塌地陷之感,一颗心几乎从嘴里滚出来,面孔涨的通红。
他汗流浃背,看黄韫书等人完好无损,心中勉强浮起一线生机——莫聆风守济州,缺银子、缺粮食,他有。
他看向程泰山,捋直自己的舌头:“泰山兄,请让我见莫将军一面,我有要事和莫将军相商!”
程泰山眼睛盯着人潮,随口答道:“何事?”
张市舶使从袖袋中掏出一包黄金,递给程泰山:“我有家财,愿意充作军饷!只要莫将军饶我一命!”
程泰山看邬瑾一眼,没接黄金,一个箭步走出去,从人堆里抓出一位企图浑水摸鱼的同僚。
张市舶使极擅察言观色,程泰山一看邬瑾,他立刻察觉到邬瑾或是莫聆风亲近之人,又见邬瑾面目清雅,神态柔和,当机立断走上前去,把两个不值钱的膝盖跪倒在地。
“这位同僚,请救我一命!”
黄韫书急性,抢上前来,从张市舶使手里夺过黄金,随手塞给一旁士兵,抬手给他脸上来了个脆的。
“城中府衙,饷银拖欠大半年,每每问你们市舶司讨要赋税,你们便种种推脱,如今逃难,随手就是一包金银!”
他一把拽住张市舶使衣襟,用力往上一提——没提动,于是松开手,指着邬瑾:“这位是先帝面前死谏的邬状元,邬状元嫉恶如仇,明天就把你挂城墙上,拿你当靶子!”
他扭头问邬瑾:“您说是不是?”
张市舶使张着嘴,两个眼睛瞪的滚圆,看向邬瑾:“邬学士……不,邬知府……”
他对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来历、科第、升转一清二楚,邬瑾正是其中一员。
邬瑾静静伫立在一片乱象之中,闻言看向张市舶使:“市舶使之罪,尚不知深浅,杀人之事,不可随口胡说。”
张市舶使两眼骤然一亮,只觉活命有望,又觉邬瑾好糊弄,正要开口为自己辩解时,就听邬瑾道:“就算死罪,也有轻重之分,绞杀、弃市、凌迟,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
黄韫书当即笑道:“那挂城头都是轻的,一定是凌迟!”
邬瑾点头道:“黄知州理济州庶务,已有六载,又精通算学,是计相一脉的人才,码头出入、税赋高低,心中有数,不日我将要理清济州诸事,查清弊病,还请黄知州多多相助。”
黄韫书听邬瑾对他多有推崇,又提到“计相”二字,登时心花怒放,暗道邬瑾眼明心亮,是他黄某人的伯乐,抬手就拍胸脯:“这是自然。”
胸脯上痛意还未消,他忽的回过神来,感觉邬瑾悄无声息挖了个坑,把他埋了进去——济州前途未卜,他怎能把自己卖了?
扭头看一眼另外两位无语的苦命好友,他尴尬地看向邬瑾:“这……还是先顾眼前事……”
邬瑾坦然一笑:“黄知州怀才之人,如今便已经是知州高位,日后不管去哪里,都不会被埋没,邬某不强求。”
黄韫书嘴快:“知州是知州,可济州的知州,没有三两重,还得吃自己。”
他走回去挨着戚昌,看一眼沉吟不语的邬瑾,再看看逐渐空荡的济州城,心中思绪翻飞,已经被邬瑾说动。
一个时辰之内,城中百姓不断离开,街道逐渐空荡,无力也无心离开济州的百姓回到家中,莫家军依次进城,把手各处,同时深挖沟壑。
城楼下抓出来的蠹虫,团团而立,莫聆风面无表情,提刀从城楼上下来,扫一眼瑟瑟发抖的市舶司诸官,对邬瑾道:“西城外营寨不知如何了,你代我走一趟,让种韬过来,我在这里等着。”
她从游牧卿手中取过马鞭,交给邬瑾,拨出十个士兵,陪同邬瑾前往。
邬瑾接过马鞭,打马离去,东城楼下再次寂静。
程泰山上前一步,拱手道:“莫将军,这十三人,六人是市舶司官员,另外七人是茶、盐两司人员。”
莫聆风扫一眼,退后一步,漫不经心道:“杀了。”
不容置喙的话,轻描淡写出口,众人大惊,张市舶使大声道:“莫将军——”
“唰”一声,利刃出鞘,寒光照铁衣,士兵在一众惊呼声中上前,毫不留情。
速度之快,连程泰山都惊立在当场。
这些令人憎恶的同僚,他们恨之欲死,可死亡来的太过突兀,让他们都跟着生出无限恐惧。
士兵厮杀时的景象他们未曾亲眼目睹,一个时辰后,莫聆风快刀斩乱麻,再次缔造出一个修罗场。
地面红的刺目,白的也刺目。
暗红色血液黏稠,尸体惨白——州官尸体与驻军不同,仿佛灵魂不甚坚固,死去之后,便迅速消散,满身肥肉失去束缚,立刻“散”在地上,四面八方流淌。
尸体少,占地却大。
士兵将大块大块的肉拖走,程泰山瞳孔震惊,看着满脑肥肠的张市舶使被丢出城门,饶是他文武兼备,胆魄超群,也忍不住冷汗岑岑,面色一变。
他看着莫聆风,这张面孔他从小看到大,这双眼睛他在莫千澜脸上也常看到,但他陡然间对她感到陌生。
剩下的黄韫书、戚昌、何卿三人,看着莫聆风没有情绪的面孔,一股寒气从脚底蹿起来,直袭天灵盖,灵魂当场被冻住,动弹不得。
恐怖——杀伐果断带来的恐怖。
再没人敢小看这个年轻的女将军。
三人不约而同腹中翻江倒海,背过身去,一面干呕,一面远离这地方——此处血腥气味浓郁,挥之不去。
程泰山强压住心头不适,拱手道:“为何不问清楚他们贪腐一事再动手?还不知他们将金银藏在何处。”
莫聆风摇头:“奸猾狡诈之徒的话,不听也罢,至于金银,挖地三尺,总能寻出。”
她丹凤眼眯起,打量在十步之外的三位州官,冷声道:“于我无用者,皆是如此。”
短短一语,三位州官听的一清二楚,黄韫书吐的面无人色,一手扶住墙壁,直起腰,掏出帕子抹嘴,低声对戚昌道:“我还是投靠邬状元,做个有用之人,这位杀人不眨眼,我怕活不到看输赢那日。”
戚昌绞尽脑汁:“我算学不精,不过记性好,也算有用吧。”
何卿因为胆小如鼠,不敢触犯王法,才能保持清廉,此时头脑已经是一片空白,勉强站直身体,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何长处,只觉得自己是死到临头,两眼发黑。
程泰山走过来时,他一把抓住程泰山的手:“老程,救命。”
程泰山一时无言,马蹄声再度响起,是邬瑾和种韬从西城门营寨处回来。
种韬带来后营人马,要在东城门右侧埋锅造饭,再将染血的旧营房稍作清洗,让士兵有落脚之处。
邬瑾见市舶司官员不在此处,血腥味又浓郁,黄韫书几人如惊弓之鸟,缩成一团,心中有数,不动声色下马,先回禀莫聆风西城一切稳妥。
莫聆风令种韬带一队人马出城巡视,自己也上了城楼。
邬瑾见程泰山眉头紧皱,上前道:“您回府衙吧,今晚还能好好休息,此处离望州有三十里路,望州就算今晚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开过来了。”
程泰山看下浓墨般的天色,猜测子时已过,再看向城头,不知莫聆风何时歇息,犹豫道:“今夜无事,我上城头守一夜,让莫将军去我那里歇着。”
邬瑾摇头:“您放心,东西两侧都会重新扎营,有地方休息。”
他看向黄韫书三人:“有程知府作保,三位无需惊慌。”
黄韫书惨白的面孔有了血色,焦躁不安的心渐定,感慨道:“莫将军真是霸气十足。”
邬瑾笑了笑:“莫将军常年征战沙场,对金虏有雷霆手段,如今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自然霸气。”
程泰山拱手告辞,何卿惊惧欲死,连忙跟上:“程兄,今夜我就宿在你处。”
黄韫书有伤风之兆,鼻塞头痛,也感觉睡在程泰山身边才安心,赶紧跟了过去。
戚昌走到邬瑾跟前,拱手道:“邬知府,先帝驾崩时,曾有一道遗诏,让福州大将唐百川前往望州领兵,您可了解唐百川?”
邬瑾摇头:“除小报、朝报上常有的消息,其他知之甚少。”
戚昌低声道:“唐百川心狠手辣,有则秘闻,他曾因争产,杀死自己的亲兄弟。”
说罢,他快步跟上程泰山,今夜也要宿在程府。
邬瑾若有所思,登上城楼。
城楼上火光昏暗,火把间隔太远,将黑灰色的城墙照得越发斑驳,莫聆风身上蒙着一层黯淡朦胧的纱,面目也随之模糊。
她眺望远处,一只手放在腰间,始终按住刀鞘。
邬瑾走上前去,站到她身边,随着她的目光一并看向望州方向。
天冷,楼高风寒,冷的人身体麻木疼痛,官道上路径分明,还有零星百姓离开。
官道两侧种的杏树未发新枝,光秃秃立在风中,和宽州有几分相似。
眼前情形,他们在脑海中想过千万遍。
但真正站到这里,他们才发现所想的还是过于轻松。
现在这座空荡荡的城池,寂静无声的码头,都像是盛极之后的败像——天下从来不是唾手可得之物,每一个王朝宝座之下都是白骨和鲜血。
莫聆风回头看邬瑾:“这天气遭罪。”
她闻到邬瑾身上皂角气味,不同于价值连城的香片,这种气味会让人从繁华梦中清醒,回到残酷冰冷的世界。
邬瑾点头:“望州若能在寅时得到消息,最快明早巳时会兵临城下,还能休息一阵。”
莫聆风打了个哈欠:“三个时辰足够了。”
他们一路走来,为彼此做出过不少惊心动魄之事,然而到了此刻,豪言壮语全都不提,说出口的反倒是一些琐碎、细微的家长里短,仿佛两人的感情与人生都开始平淡。
再闲谈几句,便有脚步声踏踏作响,后营一个小兵奔上来,请将军和邬知府下去吃一顿热乎的。
从宽州到济州,一路奔袭,莫家军只在路上吃了点冷食,听到“热乎的”,莫聆风精神一振,立刻和邬瑾下城楼去吃饭。
后营搭好棚子,垒起大灶,就地生火,架着铁锅,用大火熬了肉粥,还从脚店搬来桌椅,放在灶火旁。
莫家军将领与士兵吃的都一样,小兵拿大碗扎扎实实盛一碗肉粥,又挑出大块干肉放进碗里,再拿两个煎饼放在一旁,端给莫聆风,转身给邬瑾盛了一小碗。
两人坐下就吃,风卷残云,种韬从城外赶回,见此情形,明明吃过了,却还是垂涎三尺,咽下唾沫道:“将军,城外都妥当了!”
莫聆风放下碗:“关城门。”
种韬应声离去,片刻后,士兵从城外撤回,门洞关闭。
这一关,国朝以济州为界,一分为二,宽、济两州终于成了孤岛。
第394章 唐百川
元章三十三年,元月十七日辰时三刻,望州率十万精锐大军、五万驻军至济州城外。
唐百川调兵遣将,先点禁军指挥使吴天佑、望州大军都统制李顺、望州副都统制魏文鹏,各领两万军,与大军四面围困济州,让济州城内诸人插翅难飞。
军马动处,满地扬尘,排布妥当后,唐百川也不着急攻城,令士兵就地安营扎寨。
各营伐木立栅,建营房挖厕坑,忙碌到午时过半,埋锅造饭。
唐百川饱食一顿后,再令福州军都统制孙子明为先锋,带领一千轻骑兵,造巢车八辆,高过城墙,离壕沟百步外安放,查探敌情。
元月十八日卯时,第一辆巢车造好,唐百川带领禁军都指挥使郑霖,亲登巢车板屋。
板屋高九尺,方四尺,本可以容纳两人,但唐百川也高九尺,虎背熊腰,进去便得佝偻着腰,占据大半位置,郑霖不得不贴着板壁,憋屈地站了。
士兵拉起滑车,将板屋升上顶端,唐百川把眼睛凑到瞭望孔上,窥探莫家军虚实。
城楼上三步一人,铁甲生光,弓箭齐备,还有投石车数辆,都是常用之物,并无其他特殊。
他不敢因此掉以轻心——莫家能走到这个地步,就不可小觑。
如今莫家只剩下莫聆风一个,她还能把金虏赶出易马场,可见性情凶狠。
“哪一个是莫聆风?”他换一个瞭望孔,仔细查看,半晌后才“哎呀”一声,“我忘了,莫聆风是个女将。”
莫聆风初出茅庐时,他还常将“女将军”之名挂在嘴边,等她渐渐势大,手握军权和天家抗衡,他便逐渐忘记她是女子,甚至忘记她的年岁,只知莫聆风是强将。
城楼上有三位弓箭手是女子,一看便知不是莫聆风。
他略感失望,从瞭望孔里伸出小旗,正要示意士兵拉动滑车,放下板屋,忽听的“咻”一声响,似是利刃破空而来,要撤手已经来不及,一支木箭直射过来,正中小旗。
“咔嚓”一声,小旗折断,唐百川手上吃痛,松开手,旗子立刻脱手而去,木箭却继续向前,刺破板房外蒙着的生牛皮才止住。
城头上传来毫不掩饰的嗤笑,有位年轻将士把两只手拢到嘴边,大喊道:“尔等无用之辈,敢来一战吗?”
底下士兵大惊失色,急忙拉动滑车,降下板屋,望州这数路军马都统制,都是勇猛武人,向来心高气傲,其中一人冲出营房,朝城楼上破口大骂:“逆贼讨死!早晚让你们身首异处!”
巢车板屋落下,士兵打开门板,唐百川弯腰出来,脸色铁青,跳下巢车,郑霖随后钻出,跟着一跃而下。
唐百川伸手止住众人叫骂,喝令士兵将巢车后移五十步,又问:“方才那支箭在何处?”
他身边亲卫连忙奉上木箭,唐百川细看尾羽,是鸱枭羽所做的风羽箭,遇风不易歪斜。
郑霖出声道:“我们的三十万支箭,是用雁鹅羽所造,不如他们精良。”
唐百川摇头:“不见得,高平寨风大,雁鹅羽遇风易歪斜,鸱枭羽稍好些,若是真精良,该用角鹰羽。”
他丢开箭:“攻城不易,不要中计,先修建工事!”
围住济州的永镇军开始不紧不慢准备木幔、云梯、撞城车等物,被断水断粮的济州城内,井井有条,也无慌张之意。
城中百姓不多,只剩一二百老弱病残,莫聆风令那三位州官严加管制百姓,防谍宵禁,按人发放粮食,又程泰山领兵守住城中水井,确保水源。
元月二十日,唐百川依旧没有攻城。
辰时,天色阴冷,春雨欲来,中帐扎在烧毁的燕馆处,里面摆放一张长条桌案,上面铺着济州城内外地图,另有一套四方桌,两把椅子,一张铺好的榻。
四方桌下点起炭火,邬瑾在桌边看黄册,他已经在外比对过城中百姓样貌,确认无误,才拿回来细看。
莫聆风悄悄进来,先站在长条桌案前看羊皮地图,看过后走到邬瑾对面坐下,邬瑾没有察觉,直到看完最后一页,在纸上记录下三个姓名,才搁笔抬头。
他看向莫聆风,笑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莫聆风拿过竹纸,交给士兵,让他送去知府衙门:“刚来。”
她烘了烘手:“你说唐百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邬瑾收拾好桌上笔墨纸砚:“种韬数次挑衅,那边将领分明是撮盐入火的烈性,却只能忍气吞声,可见唐百川手段高明,能在短短时间内令这些人臣服,再者面对挑衅不动声色,足足三天,纹丝不动,比起金虏的凶猛,他这样的人,才防不胜防。”
莫聆风点头,起身将羊皮地图拿过来,摊放在桌上:“以静制动,对他们有利,我们的粮草,只能供两个月。”
邬瑾想了想:“新帝国帑吃紧,十多万大军的粮草非同小可,以我在朝时的了解,倾尽全力,最多能支撑三个月,新帝不可能让他一直围困下去,一定有限期,他不会一直静下去。”
“我们急,他也急,”莫聆风伸手指向护城河,“护城河干涸,还得提防城外挖地道入城,以奇兵里应外合。”
邬瑾伸头仔细看地图,耳边忽然响起急促叩门声。
莫聆风扭头问道:“何事?”
游牧卿推门进来,神色凝重:“将军,弓箭手瞭望到城外工事已毕。”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士兵狂奔而来,大声报道:“将军,他们在用填壕车填堑壕!”
游牧卿一愣,没想到慢条斯理的城外诸军忽然如此神速。
莫聆风起身,目光在瞬间锐利:“谁在御敌?”
士兵道:“种都统制。”
莫聆风伸手拿过兜鍪戴上,抬脚便走,同时回头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话音落下,她人已经出中帐数步,未上城楼,便听到车轮声“轰隆”作响,三步并做两步上城楼,探头往下望去,就见数十辆填壕车“轰轰”开向壕沟,车子三面有盾,里面装着士兵和土包。
“放大石,”她刚要吩咐,忽然抓住游牧卿摇动军旗的手,“等等,有敌袭。”
一队敌军约四五百人,外罩绿线衫,里面露出软甲,轻弓小刀,都是轻装上阵,推动投石车,对准城墙西侧百步处,后面推着一架云梯,随时准备搭放。
大石砸下去,立刻就会变成攻城的器具。
游牧卿连忙吩咐士兵去办。
莫聆风目光从正前方巢车上扫过,瞭望孔内没有伸出旗子,必定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城楼上动静。
一定是唐百川,在看城楼上如何应对第一次敌袭。
小范围、不间断攻击城墙某一处,既是疲敌之策,又可以将这一处城墙损坏,更能趁此机会,判断济州城实力,一举三得。
唐百川比金虏难缠。
“精兵不出、重兵不出、重弩不出、火药不出,”莫聆风目光如炬,“种韬已经露面,不必撤下,由他带五千人轮换守城,抵御小股敌袭,窦兰花、常龙都不要上城楼,有异动再报。”
“是。”游牧卿记下。
下方士兵将大桶油抬了上来,倾在填壕车上,一名士兵点燃火箭,射向填壕车。
与此同时,距离城楼一百五十步远的巢车板屋,上方木板忽然揭开,一个脑袋半个肩膀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弓搭箭,没有瞄准,直射莫聆风。
箭来的又快又急,游牧卿提刀上前,挡在莫聆风身前,莫聆风半步未退,趁机看向射箭人。
射箭人臂膀挡住了大半面孔,只能看到是张国字脸,兜鍪上红缨飘动,在下一瞬又钻了回去。
箭“叮”一声射在城墙上,坠落下去——城楼与巢车相隔一百五十步,若是寻常士兵,箭根本到不了城墙,或者早早歪斜,这一箭能够不偏不倚,射到莫聆风跟前,便不同寻常。
游牧卿捏着一把汗,见箭掉下去才松一口气:“将军,要不要还击?”
莫聆风面不改色,摇头道:“不要轻举妄动。”
她看着巢车上板屋落下,刚才放箭的人却没有从里面出来,似乎是在躲避她的目光。
她紧盯着板屋:“箭尾是什么羽?”
游牧卿想了想方才看到的那支木箭:“像是雕羽。”
莫聆风眼睛亮起来:“雕羽贵重,一般将士不会有,刚才放箭的人,一定是唐百川!”
“他不惧危险,喜欢亲上巢车,”她嘴角有了笑,“安排弩手在巢车正对面,用踏张弩,只要板屋升起,就对准瞭望孔发射弩箭。”
“是。”游牧卿的眼睛也跟着泛了光。
踏张弩能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箭,只要有准头,就能让板屋变成血屋。
要是运气好,击杀唐百川,便胜了大半。
说话间,城下投石车越靠越近,已近壕沟,“砰”一声巨响,一块大石从飞至西侧城墙上。
济州城墙,与宽州城墙一样,都是用夯土,加上糯米汁、白粉土、沙子、熟石灰一同夯筑,一层一层夯实,下方厚两丈,上方厚一丈三尺,坚固无比,一块大石,无法撼动。
种韬见状,也不大动干戈,命士兵取来穿环,握住穿环上麻绳,将锻铁所做的沉重大环抛出,接连几次过后,大环挂住投石车一角,众人立刻拽住绳索,用力拖拽。
下方几个士兵爬上投石车,想取下穿环,弓箭手数箭并发,将士兵射翻,投石车也被拽翻在地。
城楼上立刻欢呼起来,士兵收回穿环,再度甩出,连着钩翻几台投石车,种韬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胆小老贼,拿个破车装腔作势,朝廷发的军饷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拿出点真本事来!”
他一边骂,一边往下泼油,掷下火把,点燃投石车,永镇军士兵见火起,匆忙带着云梯撤了回去。
这一次扰城,不到半个时辰便消停下来,入夜后,永镇军在亥时再一次扰城。
莫家军紧守莫聆风吩咐,连弩箭也不用,只用飞钩、穿环、热油、火箭等物驱赶。
唐百川再一次带上郑霖,登上巢车,钻入板屋,在板屋升高停稳后,透过瞭望孔查看城头情形。
他没有看出新鲜花样,反倒让城头上火光晃的眼花,不得不离开瞭望孔,抬手揉眼——
下一瞬,他耳边传来“刺啦”一声。
不等他放下手,声音已经变成“咚”的一声闷响,木板碎裂声紧随其后,再然后,便是“噗嗤”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