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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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数语,他却念的后背一片潮湿,口干舌燥,只怕莫聆风一言不合,他便会身首异处。
莫聆风半晌没言语,内外都是一片寂静,只有呼吸声格外急促——也不是莫聆风的,是她身后那些将士,捏着拳头,鼻翼翕动,对敕令不满。
片刻后,莫聆风谢恩起身,嘴角噙着一点冷笑,声音清亮,响彻中帐,亦能传到账外:“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帐内将士,帐外亲兵,识得几个大字,也知晓典故,随着她话音落下,全都杀气腾腾,两眼如火似的喷向廖威。
廖威两股颤颤,不敢附和,只得低声道:“将军私造火药一事,子虚乌有,天下皆知,陛下圣明,不会行‘上楼去梯’之举,定会还将军清白。”
莫聆风冷哼一声:“清白?秦昭王黜白大良造为士卒,赐死于杜邮,赵王迁自毁长城,杀李牧,淮阴侯如此人物,尚且难逃一死,我自问不如前人良多,如今金虏已退,我去京都,皇帝究竟是要还我清白,还是赐我一死?”
她伸手拿过丹诏,放在案上:“只怕是赐我一死!我等为国尽忠,白刃交于前而视死若生,然朝廷明知宽州财税不足以支撑战事,依旧锱铢必较,不放粮饷、兵刃,放任堡寨自生自灭,怎会有还我清白的心胸?”
她扬起声音:“难怪易马场大捷,烈士殒身不恤,将士功盖天下而不赏,原来是震主者身危!”
廖威冷汗直流,战战兢兢。
他垂首,以余光环顾四周,心中忽有所感——士兵之间目光愤然传递,像是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
国朝对宽州置之不理的积怨,浴血杀敌而不赏的失望,都被遗诏激起,迅速化作惊涛骇浪,怒不可遏地拍向皇帝敕令。
这一切不会是莫聆风的心血来潮之举。
莫聆风一定早知会有敕令来此,不甘引颈受戮,一言一行,都是精心算计。
他在有限的时间中想的更深一些——也许莫聆风不臣之心已久,易马场大捷、私造火药,不过是算计中的一环,如此环环相扣,才有今日敕诏一事。
遵诏者死,不遵诏者——反。
想到这里,他才是真正的毛骨悚然,在莫聆风面前汗毛卓竖,脸色青白,燃着炭火香烛的中帐变作深渊巨口,尖牙利齿就悬在他头顶,涎水滴落在他头上,又变成冷汗落下。
若不是莫聆风要演这一场戏,也许他连宣读诏书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话味同嚼蜡:“将军战功,天下闻名,陛下不会惹天下人非议。”
莫聆风似笑非笑:“天下人所非议的是先帝,与当今陛下何干,当真是父慈子孝,家风鼎盛。”
廖威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同时疲惫不堪。
他一躬到底,干巴巴道:“陛下心思,下官不敢胡乱猜测,只是陛下请将军随下官一同进京。”
莫聆风道:“即刻便走?”
殷南伸手摸向腰间挎刀,小窦见状,果断往前一步,摆出一副杀人不眨眼的嘴脸。
廖威在剑拔弩张中猛地往后退,撞到亲随身上,种韬“嗤”的一笑,把白眼翻到了天灵盖。
“不是即刻,将军可先安置军中事务,一切妥当再走。”
“这样更好,”莫聆风扭头对殷南道:“收拾桌子,款待敕使。”
殷南应声,松开刀柄,走上前来,蹲下身去,两手伸入桌案下方托住,提气起身,连桌子带诏书、香炉一并运开。
廖威看她如此威武,恨不能拔腿就走,拱手道:“请将军见谅,下官头痛身楚,恐是伤了风寒,食难下咽,想先回城去医治。”
他掏出帕子擤鼻涕,在莫聆风点头后,落花流水逃出堡寨,投奔邬瑾。

第388章 前夕
廖威只在邬府住了一夜,翌日便重病不起,连三日都等不得,买一辆马车躺着,由亲随护送回京。
先帝遗诏悄然在宽州流传,街头巷尾,茶楼脚店,都在谈论皇帝卸磨杀驴一事,义愤填膺的为莫聆风惋惜,消息从宽州直至天下,连日小报都是斥责言论。
民意汹涌,已成滔滔之势,却不能撼动朝廷群臣的缄默。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遗诏直接从枢密院发出,本来复杂的朝中形势,在瞬间拨云见雾。
莫家与天家上百年恩怨,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他们不会因毫无用处的民意,损坏自己的前程。
十二月初七,第二道诏书送往宽州。
这位敕使并未在宽州停留,宣读诏书后立刻离去,宽州城中气氛有了微妙变化。
京都中一份小报,在宽、济两州悄然流传。
这份小报,以“君臣名定,以死守之,赴汤蹈火,死无辞也”为题,细数莫聆风拥兵自重,藐视天威,不忠当死之罪。
这份小报送上邬瑾案头,邬瑾随手默下一句“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送至石家书坊。
书坊中书佣虽无功名,却也是饱读诗书之辈,立刻以此为题,再添一段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硕子,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大作文章。
文人墨客吵做一团,百姓不通书文,只知此事不能妥当处置,恐会有大难临头。
一时间宽州人心浮动,有家大业大者,悄悄收拾包裹,携带家眷出城,投奔济州,远离宽州这个是非之地。
无处可走的百姓惴惴不安,看到城中十处作坊都未停工,才渐渐安心。
十二月二十五日,第三道敕令到来,令莫聆风于元章三十三年元月二十日前到京。
敕使在堡寨痛斥莫聆风,莫家军高喊“君义则进,否则奉身而退”之语,敕使受惊,加上天雪脚滑,从城头跌落,不治而亡。
这已是明晃晃的谋反之言。
有人称新帝震怒,号召群臣,若不完成先帝遗命,绝不更改年号,不加尊号,只称清宗,又调集百万大军,限期不见莫聆风,立刻开拔。
有人称堡寨已经准备殊死搏斗,绝不束手就擒——可堡寨中士兵仅有五万,如何能和皇帝的百万雄兵抗衡。
城中风声鹤唳,随着堡寨士兵大演武越来越多,城中人连过年都慌张起来。
草草过完年,济州码头传来的消息分沓而至,更多的人离开宽州,前往济州躲避战火。
元章三十三年一月十六日,宽州城中冬雪未消融,春寒又至,街道行人寥寥,唯有作坊还在。
莫府在初春时,阴郁气味渐渐从古老的梁木中透出,在寂寂无声之处,发出“嘎吱”的突兀响声。
虽然陈旧,但府邸没有败象,仿佛会永远伫立在此。
辰时,莫聆风和邬瑾对坐吃早饭,程廷抱着狗在旁边走来走去,面孔紧绷:“你先带几个心腹去济州,再坐石远的船去蜀中,到蜀中换船,去岭南,你的亲卫后面跟着。”
他放下狗,伸手去拿包子,邬瑾换筷子按住他胳膊:“洗手。”
程廷悻悻收回手,去净架旁洗手:“岭南人好战,部族多,还临海,你去那里,自然有大显身手的时候。”
他走回桌边,拿起一个肉包,三两口吞咽入腹,再拿一个,蹲身递给小黄狗,小黄狗当即扛起一张笑脸,咬过包子开吃。
他起身端起汤喝一口,放下碗继续在屋子里晃荡:“死罪已经难免,当然是走为上策。”
莫聆风拿起一块松子栗糕,一口咬下半块,正吃的有滋有味,让他晃的眼花,皱眉道:“坐下。”
程廷只得坐下:“你们这两个聪明绝顶的货色,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莫聆风吃完最后一口,擦干净嘴:“确实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程廷松一口气,立刻搬着椅子坐到她跟前,上半身往前倾,压低声音:“什么办法?”
莫聆风也发出气流声:“你说呢?”
程廷四下张望,把脑袋凑的更近:“我说就是逃,你要是舍不得邬瑾,让邬瑾也去,舍不得我……我可不能去,但我年年去看你。”
他扭头看邬瑾:“是不是?”
邬瑾放下筷子,没回答。
程廷再看莫聆风神情高深莫测,伸手从桌上摸了个包子,皱着眉头咬一口:“不逃?”
莫聆风道:“造反,等我成事,你等着监国吧。”
话音未落,程廷手里的包子就滚落在地,怔怔看着莫聆风,仿佛她说的不是人话。
小狗奔过来,叼走了包子。
程廷望着莫聆风那张淡然的面孔,感觉自己此时的处境不真实,脑中所存不多的学识被彻底推翻,连渣滓都不剩。
茶余饭后的闲谈,竟然成真了?
他昨日还笑话别人听风就是雨,拖家带口离开宽州——造反这两个字离他实在是太遥远,远到他下意识就否定了此事。
因为天下共载皇权,天子无所不有,而莫聆风只有区区五万兵马,一州之地,粮草不过两个仓,拿什么和皇帝对敌?
可在莫聆风说出口后,又好像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莫家和皇权,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心中那杆秤立刻朝莫聆风倾斜——莫家军能以一当十,莫家富可敌国,莫聆风聪明。
还有,莫聆风有邬瑾。
他看向邬瑾,邬瑾如山中白鹤,坐松柏之下,没有要开辟新天地的喜悦,也没有踏上不归路的迟疑,可靠、可信。
她造反,邬瑾就是干国之器,肖范孟博之风,升车揽辔,澄清天下。
程廷乱糟糟想了半晌,忽然站起来:“我去收拾东西!”
莫聆风挥手让下人收拾桌子:“收拾东西干什么?”
“让家人去济州避难,”程廷蒲扇般的大巴掌拍在胸脯上,拍的“砰砰”作响,“我在这里和你们并肩作战!”
莫聆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可济州才是战场,宽州最安全。”
邬瑾随之解答程廷呼之欲出的疑问:“济州有码头,不能丢失。”
程廷恍然大悟,坐下向后一靠:“幸好。”
他“啧啧”两声,让人倒茶,茶还未上,再次从椅子里弹起来:“我爹在济州!”

第389章 济州来信
程廷突兀起身,椅子轰然倒翻,椅背砸在进门送茶的下人脚上,下人发出一声短暂惊呼,手中托盘倾倒,托盘上茶盏滑落,砸碎在石板上。
热茶泼泼洒洒,溅了小黄狗一身,小黄狗冲着程廷骂骂咧咧,用力抖毛。
下人手忙脚乱收拾残局,程廷慌慌张张要去给爹报信,狗都忘记了拿,没头苍蝇似的往门口冲。
殷北一脚迈过门槛,见程廷直冲过来,连忙伸手按住程廷胸膛:“三爷小心。”
他的手带着寸劲,直接把程廷推的后退三步,随后他另一只脚迈进门槛,走向莫聆风,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将军,济州程知府来信。”
程廷听到“济州程知府”几个字,感觉耳熟,很快想起这是自己的爹,快步上前,盯着莫聆风的手——莫聆风撕开信函,取出信,正打开细看。
“风烟已净,麦穗两歧,南水独绝,泠泠有声,唯东水急湍,浪高百尺,游鱼难入。
雁过西城,鸣则成对,鸢飞北口,百叫不绝,叹蠹虫千万,遮天蔽日,药火难驱。”
短短数语,缺头少尾,程廷心慌意乱之中,再添一份茫然无措。
他张了张嘴,刚想开口,莫聆风已经将信放在桌上,起身捂住他的嘴。
邬瑾将擦拭干净的椅子推到程廷身后,莫聆风按着他坐下:“你爹什么都知道,不必你操心。”
程廷闭上嘴,从邬瑾手中接过冷帕子,擦一把额上细汗,使劲一眨眼睛,要将自己满心疑虑从小眼睛里眨出来,脑子疯狂转动。
殷北退出去,等下人上了茶,合上门扇,让殷南守在门口,自己则绕着九思轩巡视,连树顶都不放过。
花厅中安静下来,日影沉沉,莫、邬二人对坐,程廷也坐回原位,捧着一盏热茶,从氤氲白雾之间看一眼莫聆风:“风烟已净,是什么意思?”
“你爹已经稳住济州大局。”
程廷皱眉:“那麦穗两歧是粮草已备?”
莫聆风点头。
程廷大部分时间呆在济州,对济州很熟悉,思量后,又道:“南水是码头,码头几乎由石远和刘博玉霸占,石远也跟你们是一伙的!”
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同时想到东水:“东水——济州东哪里有水?”
邬瑾道:“东水是望州,皇帝屯重兵在望州。”
“望州?”程廷点头,“是了,望州和宽州、济州都接壤,要是皇帝屯兵在这里,别说游鱼,苍蝇也难进去,再有西城是西城门,北口是北城门,以鸣叫为号开城门?”
邬瑾笑道:“是,聪明。”
“蠹虫必是市舶司!”程廷在夸赞中飘飘然,“济州穷困,市舶司把地皮都刮下去两寸,我爹最恨的便是市舶司!”
说罢,他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冷冷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上半身微微前倾,盯着信纸,两只眼睛斜飞出去,带着肃杀之气——她未曾经过任何驯化,就连杀气都是野蛮的,横冲直撞,扫荡前方一切阻碍。
程廷不怕她,伸手一指她:“你——”
再一指邬瑾:“还有你,你们蛇鼠一窝,就瞒着我一个。”
他越说越气:“石远都知道!”
程泰山不在眼前,无处可瞪,于是他目光似箭,射在小黄狗身上:“程泰山,你等着吧,我回去告诉娘。”
莫聆风左手胳膊肘架在桌上,右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歪头看着程廷:“今晚我和邬瑾便带兵去济州,你安心在宽州。”
程廷点头,又想起来一事:“惠然娘家要去济州,我赶紧让他们别折腾。”
他站起来,再次一拍胸脯:“放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心里有数。”
他匆匆而走,莫聆风、邬瑾安排离开时宽州府诸多事宜——侯赋中怕死,只需制住侯赋中,宽州庶务便出不了岔子。
酉时,莫聆风携带莫家铜符,与邬瑾一同前往高平寨大演武场祭社。
天在眨眼间暗下去,大演武场火光熊熊,大军齐齐而立。
最前方站着游牧卿、窦兰花、种韬、常龙、殷南,五人勇猛精进,有劈山之威,每人各领一万军。
他们神情肃然,在寒风中难掩心中激荡,两眼发亮。
在军都统制身后,以五百人为一方阵,方阵旁站立一个指挥使,指挥使有壮女子,勇男子,都曾斩杀敌将,精神抖擞,队中稍有异动,便目光如电望过去。
每一百人一个都头,都头站在排头,听到动静时,立刻出列,前去查看。
士兵人随马立,手随刀垂,每五十人便有一个旗头,手握莫家军军旗,左右傔旗两人,护着旗帜。
军容整肃,枪头寒芒点点,连结成片,刀锋锐利,杀气冲天,弓箭重弩齐备。
演武场上方,架着桌案,摆放陶瓮,内有高平寨黄泥,做为社神。
社为地之主,能平天下,士兵祓社衅鼓,莫聆风高高在上,面朝南,背临社,端正衣冠,以牛羊豕三牲祭社神。
此三牲为大牢,乃天子社稷所用之物,种韬曾读《公羊传》,知道三牲寓意,哪怕早已知此行是造反,却不及此时看到三牲时的心潮澎湃。
他此行,冒的是株连九族之险。
殷南、游牧卿等人,都是无根浮萍,受莫家恩惠,为莫家赴汤蹈火,他不同。
种家庆守高平寨数载,种家的根就在宽州。
他跟随莫聆风前往济州起兵,一是无可奈何——如果不从,莫聆风不会留他性命,二是乱世骤然而至,他手握刀兵,跟随莫聆风奋力一搏,也许另有一番天地。
他看着莫聆风。
莫聆风居高临下,昂首而立,睥睨一切,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谁也想不到她初进高平寨时有多幼小稚嫩,更不会想到小小女子,会有吞噬山河的一日。
她必须赢。
莫聆风命殷南、小窦上高台,迁社神上主车,自己望向数万战士。
她并没有失控,眼睛里映着火把灼热的光,对着即将到来的杀戮深吸一口气,“唰”的从腰间抽出长刀,高高举过头顶。
“守宽州,进济州,打通望州!”
“杀!”
将士呼喝之声响彻暗夜,震动天地,邬瑾站在莫聆风的影子里,看她明惠若神,一呼万应。
她必须赢!

第一路莫聆风,领游牧卿与精兵一千,以锐不可挡之势,直取济州。
精兵身穿重达五十八斤的甲胄,可步战可马战,腰间带刀,身背弓箭、盾牌,对上金虏铁甲骑兵时,全都能以一当十。
这一路队伍最为重要,定下济州,大事可期。
第二路小窦、常龙、种韬,领兵三万,迟一个时辰,前往济州,调换济州防守。
第三路殷南,取莫家一半兵符,领两万兵,死守高平寨,随时救援。
济州一战,无须设伏布局,只需全力猛攻便可。
戌时到,莫聆风带领精兵先行,邬瑾骑马在侧,策马扬鞭,跟上莫聆风速度。
宽州天气,冷的肃杀,衰草低伏,冰霜凝结在草下,马蹄踏上去,便会发出破碎之声,来不及传开,就被马蹄声迅速淹没。
马蹄踏过马场,奔过宽州街道,震动宽州百姓的心,有人亮起灯火,悄然推开直棱窗,就见女将军疾驰而去,甲胄外系一件披风,披风似灌风浪,平铺在她身后,成了一片云。
来不及看女将军身边不着甲胄的文士是谁,这一支队伍便已如风中黑鹰,翱翔离去。
元月十七日亥时,济州城中喧闹声渐止,知府衙门灯火通明,几顶轿子停在内衙门外,门子紧紧把住大门,二堂院门从里面闩上,几个随从守在门口,静静等候里面的人出来。
屋中点着两三盏油灯,窗纸上人影幢幢。
程泰山坐在主位上,伸手捏楂条吃,另外两把椅子上坐着济州州官,济州黄知州坐不住,在屋子里滴溜溜乱转。
他蛰到程泰山跟前:“到底来不来?”
程泰山点头:“韫书,你歇会儿。”
黄韫书稍微放心,轻出一口气,眉头皱起,一颗心还没有落到底,又提了起来。
强坐一盏茶的功夫,他再次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片刻后,走到程泰山面前:“你有没有准信?莫——到底来不来?这可不是小事!”
程泰山翻了个白眼——这位同僚一刻钟问了四五回,让另外两人都跟着焦燥起来,戚转运使汗都擦了三回:“放心,一定会来。”
黄韫书再次坐回去,不出程泰山所料,一刻钟后,他再次凑过去:“老程——”
程泰山猛地站起来,抓起一把楂条塞进他嘴里,推着他回到座前,一巴掌将他按进椅子里:“你他娘的烦人不烦人,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你忙来忙去的想急死谁?”
他走回去端起糖捧盒,“啪”一声放在黄韫书身边小几上:“能不能堵上你的嘴?”
黄韫书吓了一跳,迅速回过神来,“噗”地吐掉嘴里楂条,从椅子里跳起来,用力一推程泰山胸脯——没推动。
他指着程泰山鼻子,唾沫横飞,骂道:“你以为我愿意问?你以为我想上你这条贼船?我一个知州,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跟你干诛九族的勾当,问两句都不能问?东城门驻军还没反水,望州囤着不下十万兵马,我不能问?莫聆风还是个女流之辈,女人当家,屋倒房塌,我不能忧心?”
其他两人俨然有此意,但不便言语,只拿眼睛看程泰山。
程泰山伸手抹一把脸,大步流星走到门前,手将门拽开,手往外一指:“滚!现在就滚!我把刀架你们脖子上了?戚昌、何卿,你们也一样,现在走还来得及!”
黄韫书立刻闭紧嘴,悻悻坐回椅子里,示弱道:“我还是州官,走到哪里去?”
和程泰山共事,他们属实无奈。
表面上看,战场在宽州,朝廷屯兵却在望州,显然认定济州是脓疮周围的腐肉,应当一同拔除。
济州的官,已成朝廷弃子,私出属地是死罪,留在战场更是性命难保——莫家军入济州,一定会先将济州荡平。
他们惴惴不安,只能抓住程泰山这根救命稻草,以求一条活路——莫聆风赢,皆大欢喜,莫聆风输,他们反口即可。
更何况还有人连这条活路都求不到。
程泰山伸手将门关上,走回来坐下,面容严肃:“莫将军手握重兵,就不能以普通女子思量,她能将金虏驱至黄沙地,莫家军不可小觑,况且——”
他扫视三人:“她可不是心慈手软的小女子,她入主济州,便是她为君,我们为臣,君臣之间,一句不妥,便是死罪,你们要是认不清形势,还是请离开。”
他端起茶盏,一口喝完,冷笑道:“我知道敕令过后,你们都写过檄文,称她为凶星妖孽,如今性命攸关之际,你们还是放下成见为好。”
黄韫书连忙点头:“这是自然。”
屋中暂且静了下来,三人齐齐埋头,对着糖捧盒使劲,虽然食之无味,也堵住自己的嘴。
在满腹心思下,他们麻木咀嚼,面目看起来呆滞无神,就在黄韫书腮帮子疼痛时,西城楼方向忽然有了动静,有人骑马入府,直到二堂外才滚鞍下马,一脚踹开门闩,大喊:“程知府,来了!”
吃吃喝喝的动作停下来,程泰山起身,扭了扭脖子,大步走到门口:“入城了?”
报信的驻军走到石阶下行礼,答道:“是,已经开往东城门!”
黄韫书快步跑到程泰山身边:“那岂不是打起来了?”
程泰山讥讽道:“不打,莫将军找他们对饮。”
黄韫书伸手一摸鼻子,无言以对,再抬眼,就见一位内穿直袖长衫,外加鹤氅的文人走进院门,灯火之下,这人身形颀长,剑眉星目,姿态清朗,丝毫不见慌乱,走到程泰山前方时,深深一揖,道声:“程知府。”
程泰山拱手回礼:“邬知府别来无恙。”
屋中人全堵在门口,听到“邬”字,脑中便浮现出“状元”二字,不由面面相觑,满心惊诧。
莫聆风麾下,不仅有程泰山这样老奸巨猾的家伙,竟还有天下闻名的读书人邬瑾!
程泰山伸手扫开碍事的三人,侧身请邬瑾入内:“这三位为人虽不清正,但在济州算的上清廉,也各有长处,黄知州擅长算学,在京都枢密院时做过吏房承使,算的太过明白,便让人调转至此。”
邬瑾转身看向黄韫书,拱手道:“邬某也喜爱算学,闲暇时再和知州讨教。”
黄韫书想到程泰山所说君臣之言,莫聆风既然是君,邬瑾就是谗臣,得罪不起,拱手还礼:“不敢当。”
程泰山再将其他两人介绍给邬瑾,落座后问道:“莫将军此行可顺利?”

第391章 大火
莫家军从济州西入城,翻身下马,身负重甲的士兵脚步声轻而疾,无声向东城门逼近,离城楼两里处,便已经看到城楼上点起的火把。
济州驻军多年未战,最大功绩便是与衙门抓捕山匪,早已泄去那份英勇杀敌之气,裁汰老弱后,如今仅剩八千兵马,分作三军,其中两军都统制不战而屈人之兵,一路撤退进程泰山的怀抱,另有一军都统制不愿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武不畏死,驻扎在东城门。
这一军不到三千人,在此地等候望州军令多时,一直未曾有令,送出去的消息也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好似风雨正在消弭,所有人的精神都随之松弛起来。
一名士兵从脚店撒尿出来,走到城门下,大打哈欠,刚站好,忽见前方人影憧憧,暗道不好,张口欲喊时,脖颈间忽然一凉,鲜血喷薄而出。
杀戮来的又快又急,鲜血转瞬间浸透泥地,城楼两侧营中士兵在酣睡中惊醒,匆忙配刀出营,刚冒头就被斩杀。
东城门附近百姓被这一场迅疾的战斗惊醒,寒风裹挟血腥气,从门缝窗角中钻入,丝丝缕缕送入百姓鼻端。
近在咫尺的燕馆早在第一声喊叫冲口而出时,就已吹熄灯火,丝竹乐器之声响了几声,也很快停下,一切都随之静止,兵刃相击声越来越大,刀锋划破粗糙布甲,切入肌肤骨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短短四刻,战局已定。
燕馆中人听到打斗声渐止,有酒客悄悄打开窗棱,往外看去。
窗外到处点起火把,照亮城楼,战旗丢弃在地,地面鲜血汪成湖泊,尸体支离破碎,如同浮萍,漂浮在血泊上,天边黑压压一层,不是云层,而是成千上百的乌鸦,羽翼在火光下泛着蓝绿色幽光,且飞且鸣。
鸟叫声聒噪,身穿铁甲的士兵弯腰提起地上一条腿,倒拖着一具尸体,扔到城楼下方,叠在一起。
酒客看着城头插上一面大旗,黑底金字,一个“莫”字龙飞凤舞,在风中卷舒,不由瞠目结舌。
莫家军反了!
宽州不是战场,济州才是!
济州一定会被围困!
在窗前观看的几个酒客惊慌失措,猛地往后退去,口中呼喝着“快跑”,连滚带爬往下奔,整个燕馆都跟着慌乱起来,伶人长而阔的衣袖被人踩住,摔倒在地,立刻便有男子的大脚从她身上踏过,屋中火盆被带翻,热灰、红炭滚落,点燃垂在地面的帷幔,“忽”的一声,火势熊熊而起,不过眨眼之间,就已舔舐上梁木。
烟雾浓浓,长焰相连,梁木倒塌,哭喊呼救声交加,街道上紧闭的房门逐渐打开——房屋间间相连,若不施救,很快就会烧到自己头上。
火光照着一张张骇然的面孔,紧挨着燕馆的酒楼最先动作,一边大喊救火,一边提起水桶,从街边水缸中打水,泼向起火的燕馆。
燕馆这一侧街道上的人都动了起来,街道对侧的人呆着脸,犹豫片刻,也开始灭火。
黑烟四起,瓦砾碎地,满地焦土,正值狂风起势,顿时火势滔天,红焰乱飞,漫天火块,夜如白昼,燕馆、酒楼、脚店弹指间化为乌有,不过一刻,大火就已经烧到火山墙上,聚集起来的乌鸦振翅而飞,散入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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