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余光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无风自动的帷幔,几条帷幔中的缝隙,把御榻上的皇帝切割成好几段。
他并非见风使舵,而是皇帝病弱年迈,太子正值壮年,朝堂更迭在所难免,倘若固执守旧,反倒会让朝堂出现水火之争,有损国力。
殿中气味浓郁,香炉中撒了大把香料,却仍有污秽之气细细钻入人的鼻孔。
皇帝开口说话,舌头像是让鳔胶黏住,每一个字都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十分费力。
“宽州密信……莫家造火药震天雷……谋反无疑。”
“震天雷!”
枢部三人面面相觑,枢密副使急道:“陛下,这绝无可能,南北作坊的火药作分工细致,匠人不得擅出,凡是出入,都要经过禁军搜检,不可能有夹带!”
吴鸿喆道:“虽说南北作坊不会泄露出去,但火药拆开之后,无非是那几样东西,金虏如此粗蛮,也学来了几样,宽州——有位状元郎在,能够想通震天雷窍门也不足为奇。”
他看一眼不言语的太子:“不知密探可有送来实证?”
太子将密信递给内侍,示意他给枢部三人查看:“没有实证。”
吴鸿喆看过密信,心头疑云随之消散——莫聆风以战功闻名天下,又将震天雷的消息送到皇帝跟前,让皇帝抉择。
不出兵,养虎为患,等到莫聆风起兵之日,国朝再难压制。
出兵,有名无实,莫聆风占据道义,就算能出兵剿灭莫家军,国朝也落人口实。
文人笔墨不饶人啊。
更何况莫聆风既然敢做此局,恐怕也有盘踞宽州的实力。
思及此处,他将密信交给身边副使,正要开口,就听皇帝道:“太子的意思呢?”
太子心中冷笑,对皇帝心思一清二楚——由他这储君开口围剿莫聆风,便可保留皇帝圣名。
他站起身,垂首答道:“军政大事,臣接触时日尚短,不敢妄言,请陛下示下。”
帷幔后方,皇帝呼吸声骤然急促,喘息难定,虽未有怒言,众人依旧知道龙颜正在震怒。
太子本应跪下请罪,但他立的笔直,目光静静望着帷幔后方,神色有自嘲和不耐。
这种放肆更像是一种挑衅。
君臣之间,数年不睦,互相算计,一旦君渐失权柄,臣便会逾矩,父子之间,从无亲情,彼此防备,一旦父日益衰老,子便会凌驾其上。
张供奉连忙上前,给皇帝摩挲心口,皇帝能动的左手紧紧抓住张供奉臂膀,喉咙里“呼噜”声响之不绝,脸色铁青,口中涎水滴落,嘴角歪斜,话语含糊的听不清楚,唯有张供奉听了出来,是“逆子”二字。
他不敢多嘴,转头便叫太医,守在殿外的太医再次蜂蛹而入,穿过军机大臣和储君,为皇帝行针推拿。
一瞬间,所有人心头都掠过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半个时辰后,皇帝这口气缓了过来,咬牙道:“太子碌碌,无益于国!”
太子厌烦道:“陛下,并非臣无能,实是臣手中之权,不过斗大,若是僭越,轻言军务,只怕贻笑大方。”
皇帝抬起左手,将榻上一只瓷枕掀翻在地,瓷枕重重跌落在地,碎做三四瓣。
他含糊骂道:“乱臣贼子!”
太子垂首不语,吴鸿喆等人更是装聋作哑,大气不敢喘。
因为无人回应,天子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震慑人心,反而显得可笑。
皇帝哆嗦半晌,想到魏王,若是魏王不死……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费力道:“传朕旨意,有奏曰莫聆风擅造火药、刀剑,屯兵宽州,命其即日起班师赴朝奏事,另调福州大军统制,暂代宽州。”
太子又道:“陛下,莫聆风不遵时,该如何处置?”
皇帝一口心头血在喉咙里翻涌——太子要让他把昏君之名,一担到底。
他一字一字道:“连发三道敕令,再不遵时,命福州唐百川为大军都统制、经略招讨使,调锐兵十万于济州城外,镇压逆贼。”
太子立刻道:“臣这便去翰林院草召。”
皇帝吐出最后一句话:“不用翰林院,由枢密院急递,日行五百里。”
“是。”
太子与枢密院齐齐应声,皇帝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帷幔上那几个晃晃荡荡的影子,怒不可遏。
都是不忠不孝之徒!
他想到邬瑾死谏,想到廷杖都打不断的脊梁,想到宁死不屈的风骨,眼前这些,和邬瑾相比,这些人只能算是魑魅魍魉。
他喉咙里翻涌的那股血再也抑制不住,“噗”一声喷出来,整个人笔直往后倒,重重砸在御榻上,两眼瞪着床帐,气息落了下去。
“陛下!”
第384章 国丧
元章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怀抱着怒火、不甘、仇恨、遗憾,种种不满,驾崩于文政殿,太子命翰林院计祥为先帝起草遗诏,拟定嗣君即位、州官举丧、尊皇太后等事。
十一月二十日,宽州举丧,易服不食,邬府中未发麻衣,只让仆众换上素净衣物,厨房里不起烟火,备了许多冷食。
子时,满地雪光,知府衙门门户紧闭,寂静无声,内衙门忽然被敲响,门子迷迷糊糊起身,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开门闩,门刚开一条缝隙,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门子毫无防备,被夹在门扇和墙壁之间,征愣片刻,骤然回神,赶紧推动门扇,从夹缝中钻出,再往外一看,眼中不见人影,只有一片白雪茫茫。
他回头看去,就见两道熟悉的人影消失在夹道上。
“莫将军?”
他迟疑着是否要上前禀告时,莫聆风和殷南已经进入内宅,叩响垂花门。
自今年入冬后,邬父身体差了许多,时常病痛,邬瑾住在后宅东厢,夜里警醒着神,听到父亲痛呼声,便起床去给邬父上药揉捏,抱邬父去解手。
邬母住在正房,睡的轻,听到叩门声立刻惊醒,翻身坐起,趿拉着鞋起身,披衣出门。
她迈过门槛,走下石阶,就见开门的仆妇扭身过来,似是要往邬瑾处去,见邬母前来,仆妇松一口气,正要开口,邬母已经走到门边,看向莫聆风。
她许久不曾见莫聆风。
莫聆风出现在此,已经十分突兀,她的穿着打扮,更令人惊诧。
国丧之时,人人素净,她却穿着件紫色织金褙子,裙子上大团绣球花浮光溢彩,没穿氅衣,没带貂帽,额前勒着个雪白的卧兔儿,乌黑的头发挽着高髻,戴一支赤金凤凰簪,和胸前金项圈一眼辉煌。
邬母嗅到一股浓浓酒气,再看莫聆风面颊潮红,两眼湿润,想必她是饮酒而来。
在国丧期这般装扮,又深夜饮酒前来,实在不妥,邬瑾是州官,倘若旁人风言风语,于名声有害。
她迟疑着,想把莫聆风往客房引,但她气势咄咄逼人,并没有可以商量之处。
莫聆风见她久不言语,言简意赅:“伯母,我见邬瑾。”
邬母小心着道:“莫将军,这么晚了,您能否一早......”
东厢房的门“嘎吱”一声打开,打断邬母言语,邬瑾穿戴整齐,大步流星走到垂花门前,见邬母趿拉着鞋,冻的手指僵直,连忙道:“阿娘,如今国丧,朝局有变,莫将军深夜前来必是要事,天冷,您去睡吧,不必担心。”
他看向仆妇:“送阿娘回去歇着,厨房里点火煮茶来,送去我屋中。”
仆妇不敢抬头,扶着邬母走回正房去,邬母扭头看一眼邬瑾,就见邬瑾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舒展,姿态从容,连肩膀都不再紧绷,心头不由一滞。
她很少见到邬瑾这个模样。
邬瑾仿佛生出来就老成持重,肩膀从稚嫩长到宽州,从挑着饼到如今担着一州之责,从未有过轻松的时候。
她不情不愿,终究是往前迈步,不再多言。
邬瑾带莫聆风去东厢房。
程家人住在知府衙门时,这里处处热闹,如今热闹褪去,东厢房变成清冷端方之景。
两扇木屏风将东厢一分为二,睡卧之处在隔间,床榻前摆放一架生绢屏风,不染笔墨,屏风后风隐约可见搭放的衣物和摆放整齐的鞋履。
外间靠墙角处一方净架,上有铜盆,帕子扯的笔直,折放在横杆上,旁边摆着竹熏笼,中间一套方桌,桌上托盘扣着一套茶盏,一盏油灯,桌下放着铜火盆,火箸倚着桌脚,一篓炭放在椅子旁。
邬瑾让莫聆风坐下,吹亮火折,点起油灯,又掖起衣角,拿着火箸蹲下身去,捅开炭火,从碎炭中夹出几块好炭放进火盆中。
仆妇送上来热茶,邬瑾放下火箸,起身接过茶壶:“我来倒,你去厨房,弄点吃的来。”
“是。”仆妇转身出门。
莫聆风坐在椅子里,垂着眼睛,她知道自己饮酒无度,以至于身心不受控制,人已经坐下,脚下却还是轻飘飘的,神魂是散的,星星点点零落在地,像水,怎么捧都捧不起来。
但她想喝。
邬瑾倒一盏热茶放到莫聆风面前,热气氤氲上涌,莫聆风忽然道:“他死了。”
炭火“毕剥”一声,溅起火星,蹿起火苗,在寒风下烘出洋洋暖意。
邬瑾看她穿的喜庆隆重,点头道:“是,喝口茶。”
莫聆风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放下来时,眼睛里闪着一点兴奋的火光,露出一个笑,声音扬了起来:“他死了!”
邬瑾没有跟着笑,而是露出一抹忧虑之色,一边喝茶,一边看莫聆风。
莫聆风眼神有点“呆”,弓着腰往前靠,两手胳膊肘架在桌上,十指交叉抵住口鼻,鼻尖有细密汗珠,额头上勒着的卧兔儿,也被让汗水浸湿。
天寒地冻,她这汗意是酒逼发出来的。
邬瑾琢磨她腰间刀伤——看坐姿,腰伤恢复的很好,陈旧箭伤也没有发作的迹象,只是喝多了。
“卧兔儿解了,湿的难受,我给你烘干。”
莫聆风点头,抬手从脑后解下卧兔儿,递给邬瑾,邬瑾接在手里,去净架旁边拿来竹熏笼,放在炭盆上,把卧兔儿放上去烘。
仆妇用食盒提来来一碟蒸饼,一碟花糕,一瓮羊肉,一样鲊菜,摆放在桌上,又把碗筷摆放整齐,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邬瑾起身关门,再给莫聆风舀一碗羊肉,莫聆风拿筷子吃了半碗,心里那股莫大的喜悦渐渐回落,酒气也散去不少。
她呼出一口白气,心底一团潮湿的云雾往上升腾,挤入五脏六腑,淹没她的口鼻,带来辛辣酸苦之的味道,一股无处发泄的痛苦如针一般扎入她的身体,无处不在,带着刺痛。
皇帝该死。
可他怎么能死的如此痛快?
他应该重病不起,在病痛折磨下日益消瘦,不成人形!
应该呼天不应,唤地不灵!
应该眼睁睁看着王朝衰落,无力回天!
哥哥受过的罪,应该百倍、千倍的加在他身上,让他生不如死!
她盯着桌上菜肴,没有意识到自己抓握筷子的手,骨节泛青凸起,汗珠又开始顺着鬓角往下淌,滑过下颌,淌进脖颈中。
邬瑾一直留意莫聆风神情。
莫聆风目光发直,牙齿咬的咯吱作响,手指甲掐进掌心,邬瑾立刻起身,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右手,把筷子从她手里夺了出来。
随后他连带着椅子一起搬动,让她调转方向,面对了自己,一只手压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狰狞的面孔压入自己怀中。
莫聆风狠狠挣扎了一下,身体里一股邪火拼命往上蹿,化作一张饕餮大嘴,吞噬她的神魂,撕裂她的理智,冲出躯壳,对整个天下虎视眈眈。
莫家的仇恨,延续在新帝赵湛身上——这是整个天家绵延上百年的阴谋,将莫家杀的片甲不留,直到莫千澜抱起莫聆风那一刻,才有了反击,新帝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邬瑾没有松开她,他压着她的脑袋,用自己的冷静去压制她的疯狂。
莫聆风不再挣扎,侧着脸趴在他怀里,仍旧悲愤到颤栗,声音无端沙哑:“邬瑾,真不甘心。”
邬瑾拍拍她:“不要紧,很快他们就会害怕你,像从前你们害怕他一样。”
莫聆风手指紧紧攥住邬瑾衣袖,脑海中翻过那些惊恐的岁月,莫千澜建起一座屏障,将她和血腥杀戮隔开,让她连回忆都模糊。
反倒是莫千澜在京都留下的只言片语深入骨髓,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莫千澜在京都时的孤立无援、惊惧茫然,以及粉身碎骨时的濒死之感。
她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鼻尖都是清新干净的皂角气味,慢慢抚平她纷乱思绪。
邬瑾松开手,擦去她鬓角汗珠,蹲身下去,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仰头看她,她面颊潮红,汗如雨下,但嘴唇是惨白的,眼神也涣散。
他急忙伸手摸她左侧腰间。
外衫干燥,他稍稍将手掌往下压,很快就感到掌心被濡湿,外衫也随之浸出点点血迹。
“伤口裂开了,”他果断起身,看向殷南,“伤药带了没有?”
殷南点头。
莫聆风垂着眼皮,两手撑住椅子扶手站起来:“没事,我回去。”
邬瑾一巴掌把她按了下去,看殷南取出随身携带的刀伤药,端起铜盆往外走,很快端回来一盆热水,袖子里塞一卷白色细布,手指上勾着一壶酒:“疼不疼?”
莫聆风摇头:“不疼。”
她自己解开衣带,撩起左侧衣物,露出腰间包扎好的伤口,伤处血迹鲜红,还在一点点往外透。
她混沌的脑子忘记了他们之间有婚书凭据,但面对邬瑾的目光坦然,因为他们两心相知,绝无转移,无需扭捏,而且邬瑾的眼睛绝不含亵渎。
邬瑾从隔间拿来剪刀,放在油灯上烧过,走到莫聆风跟前蹲下,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将厚厚一层细布剪开。
将染血布条丢入渣斗,他起身浸湿帕子,拧干后折回来,开始从伤口周围擦拭。
伤口一寸长,是被金虏刀锋劈开甲胄,划过皮肉所致,此时伤口裂开,成为一张咧开的大嘴,卷着一圈发白的皮肉,格外狰狞。
邬瑾擦干净伤口周围,露出雪白的腰腹,她如此白净柔嫩,曾经养尊处优,油皮都不曾磕破一点,但伤一道接一道,她也泰然了。
洗洗帕子,倒上酒,轻轻按上伤口,莫聆风倒吸一口凉气,邬瑾把手放的更轻,擦过之后,撒上李一贴特质的刀伤药,再用细布一圈圈缠上,捆紧。
他起身将帕子放入铜盆,出去换一盆热水进来,拧干帕子给莫聆风擦去满头汗珠:“按照京都传出来的消息,枢密院的诏令,明日便会到,你想在府里还是堡寨外接旨?”
莫聆风系上衣带,沉吟片刻,答道:“堡寨。”
邬瑾点头:“我也认为堡寨好,士兵和你出生入死,对敕令更能感同身受。”
他让莫聆风转过去,面对桌椅,给她一个蒸饼,让她吃点东西,莫聆风接在手里,只吃了两口,便摇了摇头。
酒气散去,她腹中塞满心事,又有了困意,起身对邬瑾道:“我回去,明日一早去堡寨。”
“我送你。”邬瑾起身去拿鹤氅,在莫聆风面前抖开,莫聆风将胳膊伸进袖子里,抚平衣襟,弯腰拿起卧兔儿,勒在额上,袖着双手往外走。
莫聆风和殷南是骑马而来,邬瑾不惊动马房,让殷南和莫聆风共骑,自己骑了一匹,一同向莫府而去。
马蹄声止在莫府角门,邬瑾翻身下马,伸手扶莫聆风下来,低声道:“伤口不能大意,行动要格外小心。”
莫聆风点头,脸上有孤单神情,迈步走到门口,殷南紧随其后,伸手推开角门。
“聆风。”邬瑾叫住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伸手将开门的殷南推入门内,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托住莫聆风后脑勺,低头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
他松开手:“别怕......”
莫聆风忽然踮起脚尖,勾住他脖颈,勾的他弯下腰来,嘴唇碾上他的嘴唇,舌头卷过他的舌头,牙齿碰上他的牙齿,鼻尖刮过他的鼻尖,喘息声缠绵悱恻,在暗夜中格外清晰。
邬瑾抱住莫聆风后背,紧紧将她扣在怀中,他的猿背蜂腰,正好包裹住她的纤细玲珑,两具身体紧密无间贴在一起。
片刻后,莫聆风松开手,笑了一笑,没说话,走进角门中,殷南灰头土脸出来,狠狠瞪邬瑾一眼,牵了马进去,“啪”一声将门关上。
邬瑾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片刻后浑身热血猛然冲上头脑,一张脸涨的通红,一直红到脖子。
他往后退一步,一条腿绊在石蟾蜍上,身体一偏,踉踉跄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他抬手,用手指轻轻擦过嘴唇,手指像是被烫伤了一般,心也跟着狂跳不止,整个人都在高热,连呼出去的气都在颤抖。
他转身往知府衙门走,越走越快,最后狂奔着进门。
邬母自邬瑾出门,一直悬着心,没能入睡,此时听到邬瑾回来的动静,连忙打开门,见邬瑾失了平日的稳重,气喘吁吁,头上幞头歪在一侧,吓了一跳:“老大,出什么事了?”
邬瑾停住脚步,竭尽全力平复心头乱跳,答道:“阿娘,没事,我跑急了。”
他快步回到东厢,取下幞头掷在桌上,撕扯着脱去身上外衣,搭在椅背上,对着还未熄灭的油灯一屁股坐下去。
邬瑾心口一钝一钝,欲望成了利刃,正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不敢动,不敢想,静静等着这股浪潮褪去,然而身不由己,总是忍不住回味方才莫聆风的一举一动。
他的身体憋闷出了痛意,和邬母说的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只是难耐的往后靠,伸长双腿,仰头看着头顶。
天冷,他身上燥热逐渐消退,不知过了多久,主屋中传来邬父痛呼之声,他从恍惚中惊醒,火速起身,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便奔了出去:“爹,是不是腿疼?”
在他彻夜未眠之际,莫聆风却睡的安稳。
这个阔大无比的古旧宅邸,在下雪天时冰封住了阴沉腐朽的气味,处处透出彻骨的冷冽之气,像莫千澜。
莫千澜是冷的,她从小就在这个冰冷的怀抱里长大,莫千澜走到哪里,就抱着她去哪里,如今冰冷的气息中又添了邬瑾的气味,她躁动不安的心绪平静下去,一觉睡到卯时末刻。
天已放亮,她洗漱吃饭,饱食一顿后准备前往堡寨,程廷从角门进来,在夹道中堵住她。
他怀抱着一条小黄狗,举给莫聆风看:“看这狗!老黄投胎回来了!”
莫聆风疑心他是青年丧狗,神志不清,从殷南手中接过马鞭,低头扫一眼小。
小狗毛色很黄,除此之外,看不出异样。
她大步流星往外走:“黄狗到处都是。”
程廷追着她跑:“我这只不一样,你看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样。”
莫聆风扭头看了一眼狗耳朵,就见狗耳朵缺了一块,难怪程廷不提:“没看出来。”
“叫一个给她听听,小黄,叫一个!”
莫聆风没听到狗叫,再一看,就见这狗年纪不大,但在程廷的热切要求下耷拉着狗脸,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老像,确实和老黄狗嫌弃人时阴阳怪气的劲儿有几分神似。
她点头道:“像。”
程廷喜滋滋的,搂儿子似的搂着狗:“我就说像,我昨天和儿子吵架,出去看着这狗,叫一声阿彘,它爱答不理,我买个包子喂它,它端着脸冲我假笑,这小劲儿,我一看就是。”
他走的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莫聆风的步伐:“你去堡寨?”
莫聆风点头,扭头喊殷北:“让程三爷住九思轩。”
说话间,她就已经出了角门,程廷在门口驻足,低头问狗:“她怎么知道惠然不许我回去?”
殷北心想:您都跟两岁的儿子吵架了,还能回家?
狗嗤笑一声,把脑袋埋了起来。
莫聆风打马回堡寨,等候新帝敕令到来。
敕使果如邬瑾所料,在辰时到达宽州府,新敕使乃是枢密院兵籍房副承使廖威,廖威年过四十,带着亲随六人,背着敕令,骑马到宽州。
因来的快,宽州州官尚无人知晓,廖威不去莫府,不去堡寨,先去侯赋中府上。
侯赋中接着他,设宴款待,又问敕令一事,廖威也不隐瞒,一一细说,说完后,他起身一揖:“还请侯知州看在同门之谊上,指点一个活命之法。”
他知晓宽州如今是龙潭虎穴,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思量许久,想到宽州一应事宜都是由侯赋中上奏书至京都,应该深知宽州底细,可以一问。
侯赋中连忙起身,避开这一礼,又请他落座:“陛下要你与莫将军一同入京?”
廖威点头:“是,陛下刚登基,年号未改,尊号未加,敕令乃先帝遗命,陛下若办不妥当,难免惹群臣质疑。”
侯赋中叹气:“莫将军虽是女子,但龙睛凤颈,非常人所能及,性情上有些——”
他想起莫聆风的神情,那种阴骘、漠然,视人命如草芥,再想想死在宽州的魏王、秦方等人,不由哆嗦了一下。
廖威见他如此,心立刻一沉到底:“性情如何?”
侯赋中摆手,不愿细说,又思索新帝的谋算以及莫聆风的动作,却一时不能窥见全局,只能道:“莫将军聪明,窥一斑而知全豹,你别想着能哄骗她入京。”
“这是自然。”
“言语上更不要傲气,见了将士,言语姿态都要放低,如此一来,今日莫将军应该不会取你性命。”
廖威急道:“过了今日呢?”
“宽州比起京都,算得上苦寒,你初来乍到,病倒也是常事。”
廖威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喜笑颜开:“是!不出三日,我便一病不起,回京治病。”
侯赋中点头:“从堡寨中出来,你就去知府衙门,请邬知府收容你三日。”
“邬瑾?”廖威想起邬瑾死谏之事,越发的点头,“邬知府清正之人,真有什么事,他必会送我出宽州。”
侯赋中笑笑,没有将邬、莫二人交往过密的事说出来,同时为自己捏一把汗——廖威能走,他却无处可走,他想了很多路子想要出宽州,至今都没有音讯。
廖威得侯赋中肺腑之言,有了底气,起身告辞:“不知莫将军此时在何处?”
侯赋中也起身穿上鹤氅:“在堡寨,我送你出城。”
一行人打马出城,奔至吊桥边,士兵见过廖威手中金牌,立刻以号角为信,传递消息,堡寨中人放下吊桥,马场巡视的都头先遣一名士兵入内报信,再请敕使上桥。
侯赋中不入堡寨,在吊桥还没放下时便转身离去,廖威忐忑地上了吊桥,耳边是风刮过冰河发出的怒号,越发觉得头顶旌旗蔽日,前途未卜。
入堡寨时,正有一队人马运送十来副黑漆薄棺出寨,他连忙带领亲随让到一侧。
一个小个子带领十人上前,仰头问道:“这位可是京都来的敕使?”
廖威连忙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身后亲随,拱手道:“是,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游牧卿,捧日军都统制,”游牧卿拱手还礼,对这位倒霉敕使语气和缓两分,“莫将军已升帐聚将,请敕使前往。”
廖威跟着往前走:“敢问游都统,刚才的棺材是怎么回事?”
游牧卿答道:“是月初战亡的士兵,敛在堡寨,分次给他们送回家去。”
廖威听完,不由咋舌:“这未免太耗费财力了。”
游牧卿扫他一眼:“怎么,敕使要是死在异乡,不用落叶归根?”
一个“死”字,让廖威心惊胆战。
他直觉游牧卿是意有所指,慌的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军中一向是就地掩埋,再将死讯送回去,第一次见到发送棺木的。”
游牧卿移开目光:“自莫将军在此,就一直如此。”
他伸手摸摸肚子,仍旧不悦,将近午时,他饿的厉害,敕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廖威看他眉头紧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沿途士兵分阵营忙碌,一行人走到中帐,内外都是亲卫,一位女将走入屋内,报道:“将军,敕使前来拜会。”
“请进。”莫聆风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廖威只令一个亲随跟着自己入内,屋中没有接旨所用的瓜果鲜花,只有一张长条桌案,上面一只旧香炉,插着三根香。
莫聆风立在桌案后,未戴兜鍪,头上挽一个髻,束着红绳,衣内藏着金项圈,身穿软甲,甲纹青绿,甲缘镶红锦,系以锦带,腰间挎着一把长刀,看着廖威微微一笑。
她的笑并没有老狐狸似的高深莫测,丹凤眼长而大,藏着觊觎之心。
面对敕令,她早有准备,并且伺机而动。
廖威见状,简直不想将诏书取出开读——莫聆风身后,站定五个男女将军,各个都是刀不离手,对京都来的敕使虎视眈眈,中帐内还站立着诸多娘子军,都是骁勇之辈,只等莫聆风一声令下,便要将敕使剁成肉泥。
识时务者为俊杰。
廖俊杰果断放低姿态,拱手行礼,一表自己对莫将军的钦佩之意,对边关将士极尽溢美之词。
中帐无人搭话,只听他一人侃侃而谈,谈到山穷水尽,尴尬的直打哈哈。
廖威伪装起来的欢声笑语自行落幕,他伸手摸了摸鼻子,从袖中取出丹诏,咳嗽一声,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宽州归德将军莫聆风,恭迎圣谕。”
莫聆风率将士跪地,膝盖落地,甲胄落地,刀鞘落地,混杂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响声,令人不寒而栗。
“奉体天法道圣德文昭武睿明章皇帝遗诏:宽州归德将军莫聆风在朝,气勇卓绝,数岁征伐,多有功名,为朕所重,与二相比肩同列,今有青蝇臭恶者,污其私造火药,轻言狂逆,阴图诛之,自取其死,朕视归德将军为治国之器,为存远计,召其还朝,查察谗险,还其清誉,君明臣举,朝野同心,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