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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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着脸站了一会儿,她失望地放下鹤氅——人没了,衣裳上的气味便只剩下沉香的香气,没了人气。
从桌案下方取出她的私印,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又折回来,换了一枚印章。
大步流星回到前堂隔间,她拿印章摁上印泥,“啪”的往婚书上一盖,连着两张,豪不手软。
邬瑾悬着的心落下,埋头一看,就见婚书上落的是莫千澜的印。
莫千澜是莫聆风兄长,用他的印更好。
他来不及欣喜,就听到殷北在门外禀告“程三爷来了”。
程廷硕大无朋的嗓门随之涌了进来:“聆风!我带螃蟹来了!”
婚书印泥未干,一时只能放在桌案上摊着,邬瑾和莫聆风对视一眼,莫名都有几分心虚,仿佛是背着挚友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莫聆风负手而走,若无其事离开隔间,邬瑾紧随其后,扭头看一眼桌案,略微放心——程廷最恨拿笔,无事不会靠近桌案。
程廷让下人把螃蟹送去厨房蒸熟,再烫上几壶放冰糖的黄酒,就在这里吃。
吩咐完后,他晃着粗腰大胯往里走,一只脚迈过门槛,抱怨道:“大晚上的,惠然她娘又找来了,我还想逗逗儿子呢。”
另一只脚提起来,走入前堂,他看到了正襟危坐的两人。
这二人神情肃穆,仿佛在谈天下大事,和前堂这种灵堂一般的氛围十分契合,他脸上不显,但说话的声音陡然转小:“你们大晚上的在这里干什么?”
“在等着吃螃蟹,”莫聆风问,“许惠然的娘这么晚了还去你家干什么?”
程廷气吞山河地叹息:“来给湖州豆丁借银子,想让惠然把金猪化了,送去应急。”
他咬牙切齿:“惠然怕我打她,把我撵出来了,我怕她借银子不成,再把这几筐肥蟹带走,赶紧带来我们吃掉。”
一屁股在椅子里坐下,他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相:“她是我岳母,我也不能真打她啊。”
莫聆风给他出主意:“你去你二姐那里讨点药,毒翻她。”
“那哪行,”程廷看邬瑾一眼,“不行,有王法在,邬瑾你说是不是?”
“是什么?”邬瑾心不在焉,还在想莫聆风用印的分量。
就像是莫千澜在莫聆风心中的分量一样沉,让他忍不住想再看一次婚书。
程廷皱眉,目露狐疑,在这二人之间来回瞟了一眼——邬瑾魂游天外,判若两人,莫聆风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等着吃。
大黄狗慢吞吞走进来,左右张望一眼,卧倒在邬瑾脚边。
有古怪,又不知哪里古怪。
螃蟹很快送了上来,摆在花厅里,姜醋碟子围着螃蟹放,冰糖黄酒温好了,一人一壶。
程廷倒满一盏,“吱”的一口下肚,发出一声喟叹,再看邬瑾像做学问似的拆蟹,感慨道:“这么多年了,吃螃蟹这点本事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邬瑾只是笑,拆的干干净净,吃也吃的斯文。
程廷三两口吞吃一只蟹,继续左瞟右看,见莫聆风正在大刀阔斧地啃咬蟹黄,一双眼睛吃的雾蒙蒙的,像是喝多了。
他若有所思,用一双满是腥气的手摸着下巴,拆开一只蟹,暗道这两人不对劲,邬瑾拆了蟹,竟然没给莫聆风。
片刻后,他再饮一盏黄酒,起身道:“你们吃,我去官房。”
他在莫府一向来去自由,莫、邬二人闻言,连头都没抬,而程廷溜出花厅,直奔正堂,在正堂和隔间里转了一圈,他叫来胖大海,让胖大海速速出门一趟。
就在此时,莫聆风对着邬瑾一舔嘴唇,低声道:“邬瑾,婚书上,你示弱了,后悔吗?”
邬瑾低头剥蟹,笑道:“一张婚书,定我的心,也定你的心。”
莫聆风饮一口黄酒:“你不必拿去知府衙门用印,以免旁人知晓。”
不成婚,却有入赘莫家的婚书,天下人得此离经叛道谈资,定会肆无忌惮,说邬瑾是入幕之宾,是莫家面首。
邬瑾挡住她的手,不让她多饮,以免牙疼:“闲言碎语,不过是耳畔清风,我不违道而无愧。”
灯火足,黄酒温在瓮里,流动着团团水汽,和冷风中的水雾氤氲在一起,幻化光怪陆离之景。
一丝不苟的邬瑾端坐在其中,身上流淌着星月般的光。
莫聆风坐在他对面,看的怔住,忽然起身,向他的位置欠身,嘴唇还未靠近,程廷溜达进来:“背着我说什么呢?”
旖旎风光烟消云散,莫聆风瞪他一眼,抓过一只螃蟹,用力塞进程廷嘴里:“吃!”
这一眼很凶猛,像是猛兽随时准备撕咬,程廷嚼了两下蟹腿,后知后觉的一惊,但不放在心上,“啧啧”两声。
邬瑾给他斟酒:“吃吧。”
三人埋头苦吃,对着烛火,将一桌螃蟹吃的七零八落。
邬瑾起身洗手,拧干帕子擦干净手,将帕子放进盆中,转身道:“我该回——”
“莫聆风!”屋外传来一声尖利怒吼,花厅里的三人全都一个激灵,莫聆风火速起身,贴着墙往外跑,却被程家大姐拦在了门口。
同行之人还有程夫人。
大姐狠狠剜一眼莫聆风,拽着她往里走,一巴掌将她搡进椅子里,手指头在她脑袋上用力一戳:“等会儿收拾你!”
大姐用眼神把邬瑾盯在原地,咬牙切齿:“好一个邬知府,悄没声息的就把我们家孩子拐了!”
程夫人高坐太师椅,一只手搭在桌边,没看桌上残羹冷炙,吩咐程廷:“三儿,婚书拿来!”
程廷屁颠屁颠跑出去拿婚书,交给程夫人过目。

莫府南、北二煞,连同大黄狗在内,全都大气不敢喘。
殷南试图阻拦程家母女,哪知这二人虽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却十分凶恶,精气神十足,两只眼睛钩子似的,能将人三魂七魄都从皮囊里勾出来,程家大姐一个巴掌下去,就把这毫无用处的南、北二人定住了。
程夫人看婚书的同时,程家大姐揪住邬瑾这个“油嘴滑舌”之辈,开始痛斥:“你的问亲书在哪里?我姑父的答亲书又在哪里?没有答亲书,你写的哪门子婚书?”
她越说越是气愤,认定邬瑾有拐带之嫌,一巴掌将邬瑾拍到墙上:“你以为我姑父死了,她就没人管了?你堂堂状元郎,一方知府,专弄这些歪门邪道!”
邬瑾被堵在墙上动弹不得,从大姐密不透风的话里插进去一句:“我们是定下来——”
“定下来?”大姐气的变颜失色,“你还敢蛊惑聆风,私定终生!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她抓着邬瑾的衣襟,“咚”一拳锤在邬瑾身上。
邬瑾闷哼一声,莫聆风从椅子里弹起来,慌忙钻到邬瑾和大姐中间,挡住大姐不客气的拳头。
邬瑾前胸紧贴着莫聆风后背,再看火冒三丈的程家大姐,一时也不敢开口,只能双手按住莫聆风肩膀,扣着她转了个圈,自己后背面对了程家大姐的铁拳。
“邦邦”挨了两下后,程廷在一旁上蹿下跳:“别打,大姐!你怎么拿出打姐夫的劲来了?大姐,邬瑾手上有伤!先礼后兵啊!”
作为“礼”的程夫人将婚书拍在桌上,用力咳嗽一声:“都坐下,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程家大姐住了手,伸长胳膊揪住莫聆风的耳朵,把她从邬瑾身后揪出来,用力瞪她一眼:“没出息的东西!”
莫聆风歪着脑袋,踮起脚,随程家大姐坐下,因为畏惧,不敢言语,只暗暗看一眼程廷。
程廷摸了摸鼻子,搬把椅子坐到程夫人身边以保平安,并且暗暗决定,明天带着惠然和儿子去济州避一避风头。
程夫人看向邬瑾,目光和缓:“今天我就不拿你当知府,只拿你当个小辈,坐下说话。”
下人战战兢兢收拾好桌子,邬瑾走到程夫人对面坐下:“是,伯母请说。”
程夫人道:“你和聆风都是好孩子,你们两情相悦,我心里也高兴,你们有了婚书之后,打算何时成婚?”
莫聆风刚想说自己不打算成婚,就让大姐狠狠掐了一把,让她闭上了嘴。
邬瑾答道:“等朝局安稳,一切尘埃落定。”
“朝局的事,我不懂,”程夫人眼里放出精光,不放过邬瑾脸上细枝末节,“但我懂男女成婚,都是三书六礼,你们这般儿戏,以一张婚书定下终生,实在不妥。”
邬瑾沉声道:“伯母认为如何为妥?”
程夫人道:“既然婚书中你有示弱之意,那就由我们程家去你府上,面见你父母,立下入赘文书,交由我们程家保管,日后便由着你们成不成婚。”
莫聆风皱眉道:“嫂嫂,何必要邬瑾折节至此?有这一纸婚书足够。”
程家大姐骂道:“你知道个屁!”
她凑到莫聆风耳边,低声道:“他是个好的,他爹娘呢?以后要你去他家里侍奉公婆怎么办?再者男人变心绝情起来,比禽兽还狠毒,不如写了文书,日后进退都在你手里。”
她放开莫聆风,对邬瑾道:“邬知府放心,入赘文书绝不外传,只要立下文书,便随你们去。”
程夫人点头:“虽有文书,也不拦着你孝顺父母,再者你家中老二已经和父母断亲,如今黄册上只剩下你一子,文书上也不用你管业入藉。”
程廷攥着两个拳头,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在他心里,邬瑾是青松挺且直,连廷杖都不曾折腰,普通男子写下入赘文书,尚且比粉身碎骨都要难受,更何况一向高洁的邬瑾。
他紧张的口干舌燥,眼睛往桌子上溜一眼,看黄酒都让下人撤了下去,只有一杯清茶,便没有喝。
邬瑾心中早已思量过无数遍,并未过多犹豫:“那便请程夫人去我家中走一趟吧。”
亥时一到,马车和马都停在知府衙门前,邬瑾刚翻身下马,门子便开了门。
程家人熟识知府衙门,内衙灯火昏昏,仆从伶仃,凡见到的下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老实模样,见到邬瑾便退到一旁。
邬母拿着两把伞,正要出门去给邬瑾送伞,见邬瑾忽然带着程家三人前来,连忙上前招呼,请他们去后院坐。
邬瑾接过母亲手中雨伞,立在廊柱下:“阿娘,去书房吧,爹睡了吗?”
邬母疑惑地看向程夫人,口中答道:“今天怕是要下雨,你爹老地方疼,抹了膏药就睡下了。”
邬瑾搀着邬母往书房走,取火折子点亮烛火,让下人上茶点,请邬母和程夫人对坐,程家大姐和程廷各自落座。
蜡烛点了两支,方才明亮,邬母与程夫人年纪相差不大,样貌上却是天壤之别,邬母头发花白稀疏,勉强挽做一个发髻,头上一丝华彩也无,眼睛浑浊,浑然一个村中老妪。
程夫人亦为人母,知道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拱手送到别人家去,无异于挖一个母亲的心肝。
尤其是邬母这般艰难支撑家中,好不容易供出来的一个状元郎。
她一时张不开口,为难地端起茶盏,慢慢喝一口。
邬瑾撩起袍子,跪倒在地,对邬母行了大礼:“阿娘,儿子要立一份入赘文书,入赘莫家,程夫人为凭中人——”
“不行!”邬母蹭的从椅子里坐起来,猛地抬手,“啪”一巴掌打在邬瑾脸上。
邬瑾回宽州起,她就一直悬着这颗心,那时候只要邬瑾活着就好,哪怕邬瑾立刻去了莫府,只要能活命,她也毫无怨言。
她知道这个儿子留不住,可真到了这一天,她舍不得撒手。
怒气一点一点压下去,她垂首看邬瑾,邬瑾脸上带着手指印,脸上并无怨愤之情,俯首磕头道:“阿娘,儿子虽是入赘,却不用管业入籍,不必改名换姓、生不归宗、死不归祖,儿子一样孝养您和爹。”
“不……”邬母坐回椅子里,人坐着,魂却往下沉,有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书房中有了墨香,打破凝滞气息,程廷磨墨,邬瑾执笔,程夫人做凭中人。
程夫人看一眼邬母,斟酌着开口:“立入赘合同文书人邬瑾,宽州府人氏,年二十五,无婚娶,今请凭中人入赘宽州莫府,以莫家女莫聆风为夫。”
邬母看邬瑾笔下不停,忽然发现邬瑾左手手指上有伤。
她竟然此时才看到。
什么时候弄的?
在哪里弄的?
还有他出门的时候,好像穿的不是这一身!
突然提及的入赘,和他的伤有关?
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邬瑾站的越高,离这个家就越远,不再像卖饼时那样,和这个家密不可分,只剩下他们做爹娘的,始终牵挂着儿子。
程夫人继续道:“莫家付礼钱十万贯,以抵邬家之子——”
“不行!”邬母的面孔骤然间凌厉起来,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向程夫人。
程夫人吓了一跳,连忙道:“嫂子,礼钱可以再商议。”
邬母摇头:“我们一文钱不要,文书是他要立,但我们家不卖儿子!”
程夫人笑道:“嫂子既然这么说,那礼钱便抹去吧。”
她继续道:“邬家资财,由其兄弟邬意之子所有,邬瑾入赘担差,义犹半子,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协理家财,如异言翻悔,逐出家门,乱棒打死,不得异言,高山滚石,永不回头。
恐后无凭,立此入赘合同文书为据。
立书人邬瑾。”
邬瑾写罢,重新抄录两份,再由自己和程夫人画押,随后留下一份给邬家,程家三人拿另外一份离去。
邬母拿着文书走出书房,抬头看向天边,夜色已成浓墨,乌云沉沉坠落下来,压在知府衙门飞檐走兽上,那些石造的、木雕的、泥捏的,都险些让浓云碾成齑粉。
“轰隆”一声惊雷响,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把她惨淡的脸色照的雪白,她在突如其来的寒风里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也要随着电闪雷鸣而碎。
心头像是絮着打湿的棉花,让她喘不上气,她折起文书塞进怀里,用拳头砸了一下胸口。
“阿娘,”邬瑾撑开一把伞,以免雨水被风吹入游廊,上前搀扶住邬母,伞都倾在邬母头顶,“阿娘,我的婚事,早已经系在莫将军身上,这入赘文书,并不算过分。”
大雨倾盆,白日燥热一扫而空,雨幕将一切都掩盖住,邬母被一团湿冷的黑暗包裹着,心如刀绞。
她点头,随后又摇头:“你不懂……你为了个女子,入赘……”
她想说邬瑾为了个女子,随手抛弃了自己的前程,他的才学,他的样貌,他本可以儿孙满堂的幸福,他顺遂的人生,都断送在这一纸文书中。
可这些东西,邬瑾不在乎。
末了她颤抖着说:“老大,你傻啊!”
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邬瑾柔声道:“阿娘,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世事孰轻孰重,全由着自己的心。”
他苦笑道:“人哪能管的住自己的心。”
邬母听了,半晌无语,最后心乱如麻的问:“程家当真不会对外说?”
“您放心,程家要这文书,并非故意给我难堪,而是要给莫将军一个安稳。”
“那就好……那就好……”邬母伸手摁住怀中烫人的文书,自欺欺人。
就当没有这回事,邬瑾只是不成婚,并没有入赘。
她不再言语,只跟着邬瑾走,也不知要如何告诉邬父,回到后院,人还没进门,就软倒在地。
邬母这一病就是一个月,邬瑾在一旁侍奉汤药,邬意带着媳妇不敢懈怠,也日日在知府衙门中出入——自他成婚,便在外置了一座二进宅院。
到十月中旬,邬母病愈,邬瑾得到横山火药作的消息,立刻打马出门,在城门口脚店和莫聆风、程廷见面。
程廷在济州避难,却被石远差遣过来,侧身坐在条凳上,低眉顺眼地斟茶倒水,把一盏清茶推到邬瑾跟前,又把一盏糖水递给莫聆风,三角眼伙计站在一旁,简直成了摆设。
程廷端一碗羊肉面给莫聆风:“一年期过,可以吃肉了,补补。”
他臊眉耷眼的将另一碗羊肉面给邬瑾,咳嗽一声,给他倒上一碟豆豉:“我从济州码头带回来几筐橘子,给你们送家里去了。”
邬瑾和莫聆风都端坐着不动,面无表情,任凭他摆弄。
程廷将几碟小菜端上来,一张脸笑的发酸,两手连连摆动,请这二位动手开吃。
莫聆风拿起筷子,挑起一口热汤面往嘴里送。
邬瑾拿起筷子,夹一筷子茄鲊到程廷碗里,笑道:“吃吧。”
程廷心头一松,笑累了的嘴角放下去,喜滋滋开吃。
三人吃的专心致志,三角眼伙计本来站在他们身边忙碌,有人打酒,他又小跑着去外面打酒了。
邬瑾接过莫聆风吃剩的半个菜饼,咬了一口,程廷率先放下筷子,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给邬瑾,压低声音:“石远说这是两种银粉的配重。”
邬瑾一手拿饼,一手接过竹纸,没有打开,直接交给莫聆风,吃完最后一口饼,他拿起帕子擦嘴,放下帕子,掀动眼皮看了一眼门口的三角眼伙计:“知道了。”
他扭头看向莫聆风:“火药作暂时不动,等一场天下皆知的战功之后再行动作。”
他靠近莫聆风,压低声音:“战功,能不能办到?”
莫聆风丹凤眼黑压压的,毫无波澜的一点头:“能。”
邬瑾见伙计进来,不再说此事,转而问程廷:“石远和刘博玉在济州码头打上了?”
程廷一拍桌子:“刘博玉狗娘养的!像只猴似的在济州上蹿下跳,倒腾海货,还眼红石远的作坊生意,想分一杯羹,在码头上撞坏石远一条船!”
三角眼伙计听了这无关紧要的消息,挪动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程廷把刘、石二人之间的恩怨说的十分详尽,又说起刘博玉身边有条恶狗,盯着石远咬了两回。
正当他说的津津有味时,胖大海带着风奔进来:“三爷,大黄狗没了。”
程廷喝口茶:“去州学了吧,今天有讲学,老黄爱凑这个热闹。”
胖大海顿了一下:“三爷……狗是死了,卧在小少爷床边,不声不响就没了。”

程廷望着胖大海,好一阵子没说话。
他知道黄狗老了,他在州学读书的时候,黄狗就已经是州学里的老面孔,到现在他都有了儿子,黄狗也是到了时候。
纵然早有准备,他还是征愣,因为黄狗不是一般的狗,是他的爱狗。
他看着两位好友,挤出一个笑:“这狗老了……”
话未说完,他的笑脸就忍不住变成了哭脸,“嗷”的一嗓子开哭,眼泪滔滔往下淌,鼻涕随之而出,胖大海连忙把帕子递给他,他接在手里,抹了把脸,眼泪仍旧控制不住,一个劲地流。
老黄狗是他从州学里带出来的,陪着年少的他们成长到如今,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更是他的好友——虽然他程廷的成长乏善可陈,可那些细碎琐事,微不足道的快乐和烦恼,都有老黄狗的一份,积攒起来的感情,足够让他崩溃。
与此同时,他心里还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怅然。
赵先生死了,姑父死了,老黄狗也死了——属于他们的故人越来越少。
脚店中还有食客,听出来是狗没了,看着悲痛欲绝的程三,露出嗤笑和不可思议。
一条狗而已。
但哭的人是程廷,这不可思议的程度就降低很多——程三爷憨厚,做出这种事不奇怪。
邬瑾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先回去安葬吧。”
程廷用力一吸鼻涕,点了点头,拖泥带水的跟着邬瑾往外走:“厚葬。”
莫聆风悲伤的有限,也跟着走出脚店,殷南牵马过来,三人翻身上马时,城门外堡寨方向传来一阵轰隆声。
莫聆风骑在马上,仰头望去,就见几点火光在半空中炸响,此起彼伏,浓烟滚滚,把碧空笼罩的漆黑一片。
程廷扭头看莫聆风——金虏来袭,他们已经习惯到木然,而莫聆风在一场场战争中,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爱唱、爱跳、爱吃糖的小姑娘。
战争成就她,亦消磨她。
莫聆风调转马头,和邬瑾、程廷摆手道别,马鞭在半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两骑往城门飞驰而去。
城门大开,莫聆风带着殷南从城楼阴影下穿过,走向另外一个世界——一在那个世界里,一切感情都多余,等着她的是杀戮、鲜血,生和死。
自此之后的整整一年,大大小小战争不断,堡寨有胜有败,刘博玉和石远不断争斗,宽州作坊数量也随之增加,涌入宽州府城的人越来越多,比起战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角眼的密信,也隔三差五送入京都中,只是有用的消息并不多。
元章三十二年十一月,宽州招兵一万,莫聆风率领部众,一举将金虏赶出三川寨,并占据横山、葫芦河、易马场,缴获金虏、羌人上千匹战马,金虏被逼休战,撤出横山之外上百里。
这一场“易马场”大捷,天下皆知,莫家军闻名天下,想要参军的男儿涌向宽州,养家糊口,扬名立万。
侯赋中在军报中,如实记录此战役所损将士、所耗粮秣、所用兵刃火药,因此莫聆风在易马场被金虏围攻,身负重伤突围而出的消息,也传遍天下。
国朝各州、京都各个街巷,无一不流传莫聆风的奋不顾身,以及对国朝的赤胆忠心。
皇帝看完军报,在文政殿半晌不语,双手放下军报,他低头看自己手掌。
这双手不曾劳作,仍旧白皙,但掌心纹路深如沟壑,年轻时不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也清晰可见,一道、一道,每一道都充满算计、阴谋、鲜血。
手掌在他眼睛里不可抑制地颤动,并非因为对朝局失去控制,而是年老体迈,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无风自摇。
他甚至想不起莫聆风的模样,只记得那张面孔与莫千澜如出一辙,而且金光闪耀,身上总带着金项圈长命锁。
他对莫家的痛恨倒是与日俱增。
莫家既已归顺国朝,就应将十州之财一并奉上,留在手中,便是烧手之患,落到人丁凋零的地步,是咎由自取,而莫家兄妹,竟然挣脱出这场自造的罗网,凌驾于皇权之上。
太子亲自捧过一盏汤药,请皇帝引下——国朝外有强敌,内中空虚,天家父子之间,只能拧成一股,以守天下。
皇帝喝过药,长吁一口气:“翰林院的草诏都拟好了?”
太子让开一步,让张供奉为皇帝擦脸:“是,但计祥颇有微词,认为赏赐过于微薄。”
皇帝摆手,冷笑道:“翰林院文人,是读书人里的佼佼者,也最愚钝,好用时,用便是,不好用时,弃之不理即可,不必管他,如今莫聆风已成气候,济州外的驻军,都安置好了?”
太子点头:“臣已调遣良将前往。”
“莫聆风如今声望如日中天,此时动手,有逼杀忠臣之嫌,暂时不能动。”
“臣知道。”
一个内侍匆忙行至文政殿外,于殿外禀报,宽州有十万火急密信送来。
张供奉取了密信,拆开泥封,速速呈给皇帝,皇帝打开两折纸张,一目十行,忽然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张供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皇帝,太子急忙道:“陛下!快叫太医!”
皇帝喘息急促,头疼欲裂,腹中翻江倒海,埋头就吐,太子心急如火,扯着嗓子再喊一声太医。
张供奉掏出帕子,为皇帝擦脸,两个内侍上前,搀扶着皇帝往御榻上去,太子紧随其后,只听皇帝嘴唇抖动不止,顾不得皇帝满身污秽,忙凑过去。
皇帝把竹纸塞进太子手中:“下令……枢密院吴……诛杀乱臣贼子……莫聆风!”
太子耳畔一片杂乱之声,皇帝的话又低又弱,却如晴天霹雳,让他愣在原地,他迅速抬起手,打开宽州细作送来的密信,垂首一看,脸上也和皇帝一样出现惊怒之色。
宽州有了火药震天雷!
这怎么可能?
震天雷威力大,声如雷,能透铁甲,范围广,是南北作坊绝密,他们是如何参透的?
无论宽州产量如何,都不能再放任下去。
太子随之皱起眉头——宽州私造震天雷,非诛不可,可在死战时,莫聆风也不曾动用震天雷,世人绝不会相信此事,反倒会说天家以莫须有之名,杀忠臣,藏良弓。
一旦起兵,莫家反之有理!

第383章 内斗
此时正是未时末刻,日光蹉跌而下,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转而成大风,在殿外盘旋。
殿门打开,太医狂奔而来,大风随之呼啸着刮入殿内,发出呜咽声,如同某种悲鸣,在众人耳边呼号。
狂风从皇帝枯槁的脸上拂过,人群涌到御榻前,太子逆流而出,揪住一个内侍,大声道:“去叫吴鸿喆进宫!快!枢密院正、副使全都进宫!”
殿内一片昏暗,一个内侍奔出去传召,两个内侍用肩膀稍稍顶起沉重殿门,使殿门可以无声而闭,张供奉急迫的令人点起烛火,数支蜡烛依次点燃,太子看一眼皇帝虚弱苍老的面孔,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帝王。
病痛之下,帝王也成了一个普通老人,无力攥住自己手中权利,只剩下无能怒火,以及对局势的恐惧。
枢部正、副三人在半个时辰后急入宫中,文政殿内挂起帷幔,皇帝口鼻歪斜,涎水长流,面目麻木,右手无力动作,为掩饰他的病重,不得不与大臣隔开。
帷幔长长垂落,太子坐在外面,是名副其实的储副,手中捏着密信,脸上神情从焦急转为冷淡,眼中也有了重重思量。
枢部官员自邬瑾死谏,莫聆风当朝抛洒腐朽粮秣后,被罚了一批,去了一批,补了一批,唯有吴鸿喆还以年迈之躯不曾动摇。
吴鸿喆对于宽州捷报,并没有一味欣喜,反倒认为朝堂局势越发云山雾罩,不知道宽州莫家意欲何为——皇帝与莫家恩怨数十载,一场大捷,不可能是为国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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