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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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姓邬的,还算配得上自家将军——她想。
莫聆风放下马蹄金,邬瑾收回目光,扭头看殷北:“搬桌椅,带上笔墨纸砚来造册。”
“是。”殷北领命而去。
石板一块块搬出来,箱子接二连三找到,莫聆风坐在木头上,满眼都是火影,鼻尖充斥着泥土腥气和淡淡楠木香,心里忽然恍惚了一下。
她感觉莫千澜就坐在他们身边,穿一身纤尘不染的天青色长衫,外面罩着厚重鹤氅,和往常一样,双手拢在袖子里。
他爱干净,所以在木头上垫了一件披风,人在火光下也苍白洁净,笑微微地看着她,仿对成箱的、富可敌国的财富并不在意——只要他想要,他就能有。
莫聆风明知是假,却也不由自主泪眼模糊——哥哥要是在就好了。
她悄然移开目光,看殷北盯着箱子一个不落地搬上来,整齐排放,由邬瑾登记造册,再由殷南和小窦押送回莫府。

第370章 圣旨
装有金银珠宝的楠木箱不断出土,数量远远超出莫聆风的估计,需要深挖的范围不断阔大,一个夜晚不够用。
在朔河边耽搁了整整三日,等到填平深坑,已经是十一月十九日辰时。
小窦带领五都人马回堡寨,莫聆风、邬瑾一行回城,休整至午时,便结伴前往侯赋中府上,去见急的瘦了好几斤的敕使。
敕使张供奉闻讯,火速赶到侯府门前,拱手相迎:“莫将军,没想到我们还会在宽州相逢。”
莫聆风没有下马,高高在上扫他一眼,目光仿佛在看一团污秽,所以是一扫而过,不做过多停留,
张供奉没能得到一个笑脸,随之瞠目结舌。
他所瞠目的,并非莫聆风傲慢——她一贯如此,而是她堂而皇之的不敬、自上而下的睥睨、对他以及他主子的蔑视。
那轻描淡写的一扫,便是铁证。
结舌则是因为畏惧。
她目光中那种漫不经心的冷漠,比宽州的风雪更刺骨。
侯赋中紧跟着张供奉身后出来,见张供奉呆着脸,连忙上前去迎莫聆风。
他对皇帝有一份忠心——但因莫家真能让他去死,他的忠心也只好时有时无。
“莫将军辛苦,请下马入内,”他艰难维持笑脸,见邬瑾从马车中出来,又走上前去,“邬通判辛苦,快请。”
莫聆风先行入内,亲卫娘子军目不斜视,从张供奉身边走过,甲胄粗粝,犹如狂风打在他身上,长刀刀柄横冲直撞,毫无收敛,硬生生将他挤到后方,他捏着袖中敕令,后背紧靠廊柱,一张脸来回的变换颜色,终究没敢翻脸。
紧随其后的是侯赋中和邬瑾。
邬瑾见敕使是张供奉,拱手道:“没想到中贵人会前来传敕令。”
张供奉侧身让至一侧,看邬瑾脸色不复从前康健,但神态自若,行走如常,未受廷杖伤势所困,便笑道:“是陛下垂青,邬通判恢复的快,年轻,身体也好,扛得住。”
邬瑾从不与人说自己脏腑受损一事,知者只有寥寥几人,闻言只是随和一笑:“供奉请。”
侯赋中忙伸手向前:“请,都请。”
已经走入前堂的莫聆风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向尚在大门口盘桓的三人,驻足等候邬瑾上前。
邬瑾迈步下月台,张供奉紧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把所有能看到的都看在眼里。
他们彼此都知晓皇帝派张供奉前来的用意——查探宽州实情。
张供奉边走边道:“听闻邬通判在城外核查鱼鳞册,当真辛苦,怎么此事如此难查,竟要几个日夜?”
“臣工份内之事,岂能说辛苦,”邬瑾笑意不达眼底,“鱼鳞册向来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容易造册,难以核查,已经张尺在外,不便回收,怠慢之处,万望中贵人见谅。”
张供奉连忙摆手:“看您说的,我是个闲人,等一等不打紧。”
“您若是闲人,我们就更是觍颜食俸之辈,不知陛下离了您,是何人在侍奉汤药?”
“陛下龙体安康,又有皇后太子在侧,邬通判不必挂心。”
邬瑾走向莫聆风,眼神悄然温柔:“莫将军兄长逝世,莫将军悲痛欲绝,我思及魏王不幸,又从小报上看到陛下上月二十二日不朝,因此挂心陛下。”
张供奉脸色微变,强笑道:“小报的消息,真是比朝报还多,陛下听闻魏王的消息,属实难过,因此不朝,身体倒是无碍。”
他尽可能避开邬瑾对皇帝的打探,但邬瑾还是从他的言行中窥见一二——太子与皇后守候在侧,又罢朝一日,皇帝身体必定不佳。
邬瑾了然一笑,快步走到莫聆风身后,进入前堂。
前堂中早早摆放香案,熏炉燃香,接旨之物都已经摆放停当。
张供奉不再赘言,取出圣旨,在众人跪倒接旨后,朗声宣读:
“朕绍膺骏命,闻前宽州节度使莫千澜、知府李清,死不易节,特赐莫千澜敷文阁待制,官李清一子,缗钱五千,
宽州州县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税赋销蚀,辞浮于实,不再调官为任,通判邬瑾一转,改任宽州知府,侯赋中一转,任转运使兼知州,调度宽州税赋,以资军用,帅臣莫聆风,多有劳效,官两转,
尔后上下一心,务举实政,辑宁邦家。”
圣旨宣读完,众人互相朝贺,脸上都是一派喜悦之情,但侯赋中从满是升迁的圣旨中察觉到使出反常,心中升起一股忧虑。
知州、知府,竟没有补官?
他若有所思,看向面目平静的邬瑾,伸手请大家落座,让下人上茶。
张供奉看一眼莫聆风,略微躬身,往首座伸手:“莫将军请上座。”
张供奉是皇帝身边常侍,又是敕使,代陛下宣示圣旨而来,本应在首座,虚虚一让是礼数,未曾想莫聆风并未推辞,迈步上前,坐了首座,两手搭放在椅子扶手上,坐的四平八稳。
侯赋中对莫聆风的胆大妄为感到麻木,让张供奉、邬瑾坐了莫聆风右侧,自己则坐了左侧,和邬瑾相对。
他屁股刚挨着椅子,就听张供奉道:“莫将军,还有一事,本应由枢密院发公文前来,但陛下命臣直说——”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要裁汰军中五十以上及短弱者,高平寨报往疏密院的军户,有近两千人需要裁汰,陛下口谕,宽州是边防重地,其情不同,请莫将军心里有数,以免事发突然,军中动荡。”
话音落下,他闭上眼睛,做好挨莫聆风一茶壶的准备。
莫家以军队站稳脚跟,裁汰两千人,对军心会有极大动摇。
但皇帝并非针对宽州,各州都会裁汰,若莫聆风不遵旨意,便是众矢之的——口诛笔伐,向来是文臣能事,于莫聆风名声不利。
莫聆风出乎意料的没有动。
邬瑾转身看向张供奉:“陛下裁汰冗兵,是为国朝谋万世千秋,宽州必遵众星拱极之道,辅以其辉,
不过宽州是边防重地,其情不同,为军者多有五十而宝刀未老者,矮小辈亦有拔山扛鼎之能,还请张供奉向陛下转达,可否由高平寨自行定夺裁汰军户,上报朝廷?
还有,将士为国而战,裁汰之后,国朝如何安置?”

第371章 奇袭
张供奉在邬瑾开口之际,就已经满心戒备,听他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脑中便不断思索应对之词,同时暗道可惜——此等人物,竟放逐至此。
他摇头道:“非不为,实是不能,我只是传旨而来,并不涉政事,如何安置冗兵更是一无所知,邬知府不如直接上奏书给陛下。”
邬瑾笑道:“陛下口谕,优待宽州,我若呈上奏书,其他州得知此事,反倒坏了陛下的美意,还是张供奉代为转达,我们在宽州等候陛下旨意。”
“一来一去,所费时间……”张供奉立刻明白邬瑾是要拖着裁汰冗兵一事——邬瑾深谙朝堂手段,只要有破釜沉舟的胆气,便可大事拖小,小事拖无。
他不是邬瑾对手,抿着嘴做了个毫无意义的笑,端起茶盏,揭开盖,放到嘴边轻轻吹散热气,正要喝时,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好似惊雷炸开,冰天雪地都被震碎。
他手中茶盏猛的一晃,茶汤泼泼洒洒,落满前胸。
方才纹丝不动的莫聆风,骤然起身,神情肃杀,屋外同时“哗啦”一声响,是亲卫从前院两侧出列,身上甲胄拍打作响。
亲卫一对对站立,脚下踏动杀气,整个侯府都变得肃静。
张供奉慌忙放下茶盏,抽出帕子擦拭,见邬瑾和侯赋中都神情凝重地站起来,也跟着起身。
他看向走到门边的莫聆风,一颗心“突突”直跳:“出什么事了?”
侯赋中低声道:“应该是金虏突袭,用了火药。”
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莫聆风,忽然回身,走向张供奉,面无表情,一把攥住了张供奉胳膊,用力向前一拽,把他拽向屋外:“张供奉是陛下的眼睛、喉舌,宽州有没有无用之兵,张供奉一看便知。”
侯赋中急地伸手喊道:“莫将军——”
邬瑾轻轻按下侯赋中的手,和颜悦色:“中贵人有龙气护体,不必担心。”
侯赋中愣住,心想:“龙在千里之外,如何能管的了此间事。”
莫聆风拽着张供奉到门口,用力向前一推,张供奉一脚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往下摔去。
然而并未摔倒,因为殷南出手,拎住了他后脖颈衣裳,将他提起来,连拖带拽将他往外带。
张供奉急的大喊:“等......等等......”
没有人等,天边已经黑烟滚滚,莫聆风直出侯府大门,翻身上马,亲卫也整齐利落上马,殷南推张供奉上去,随后一跃而起,在张供奉身后坐下,伸长手臂,一手挽住辔头,一手执鞭,前方莫聆风扬鞭打马,身后众人也策马狂奔。
人擅骑,战马亦快,张供奉坐在马上,感觉浑身的肉都在迎风颤抖,前方莫聆风的皂色披风已经被风撩成了巨翼。
街景更让他惊诧。
晌午的街道上本是人来人往,竟然无人惊慌,反倒是迅速让出道路——似乎战争在他们的生活里已经稀松平常,又似乎是信任堡寨会护他们平安。
马向前狂奔,张供奉闻到了硝烟气味,一面冻的哆嗦不止,一面两眼发黑——他已经离开足够安全的宽州城,从城门进入荒芜旷野。
吊桥轰隆隆放下,雪屑扬的漫天都是,马蹄没有任何迟疑踏上桥面,高墙上旌旗猎猎,杀喊声震耳欲聋,有一瞬间,他几乎感觉高墙上的旌旗拍打在他脸上。
战马跑过吊桥,士兵拽着铁链再度收起吊桥,一进入堡寨,张供奉立刻看到军队方阵连绵在此,战马嘶鸣,大军肃然等候将军命令,游牧卿骑在马上,手持纛旗,旗上“莫”字随风卷舒,与这肃静相对的,是城楼上的攻防声。
游牧卿翻身下马,马上都统制、指挥使随之下马,拱手行礼:“将军!”
游牧卿随即大声道:“将军!金虏近五千人,带火炮前来!”
他一眼扫过两腿打颤的张供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莫聆风将马鞭折了两折,拍打掌心:“将士们听着——”
她的声音清越洪亮,层层传递出去。
“陛下要裁汰军中五十以上及短弱者,以补国帑!”
她以马鞭指向被殷南辖制在马上的张供奉:“陛下敕使在此,众将士拿出本事,让敕使知道,宽州没有冗兵!”
士兵方才只是安静,经了莫聆风这一嗓子,陡然生出一股锐气,盯住张供奉,齐声大喊:“是!”
这一阵浪潮,险些将张供奉掀翻下去。
莫聆风高举马鞭:“一个首级,赏银三两,得胜归来,每营犒赏三百两,黄酒百斤、黄羊一只!”
不等士兵欢呼,她立刻下达军令:“城头士兵退出女墙垛口,常龙、种韬领五千步兵上城头,长枪在前,刀手次,弓箭手末,金虏搭云梯登城墙时,再予以痛击。”
“是。”
常龙、种韬各带军旗,调转马头,直奔城头而去。
“盛楠、游牧卿,领五千骑兵在城门处,金虏登城楼时,开门奇袭。”
“是。”
盛、游二人领命离去,莫聆风看向殷南:“殷南、窦兰花,带上敕使,领一百精兵,随我前往三川寨伏击。”
“是。”
莫聆风策马前往中帐,翻身下马,疾步进入中帐,解下披风,穿上铁甲,戴上兜鍪,挎上长刀,便策马前往西城门。
张供奉没有甲胄,骑在马上,听着云梯搭在城墙上“砰砰”直响,冲车攻城槌擂上城门,城门随之震动,原本遥远的杀喊声如雷贯耳,自己却没有盔甲可以抵御,惊的面如土色。
他扭头看向自己身后冷酷的殷南,哆嗦着看向莫聆风:“莫将军……我会向陛下说的……快放我下去……”
莫聆风充耳不闻,一声令下,城门骤然洞开,拒马推翻冲车,将士们飞奔而出,奋力拼杀。
城头之上,不断有人砸落在地,发出惊人惨叫,盛楠、游牧卿所领骑兵横冲直撞,杀个出其不意,莫聆风这一支精兵却趁乱往西,向三川寨方向奔去。
冷风夹杂着城楼上落下来的油火,毫无目的地肆虐,刀枪无眼,一根弩箭不知从何方射来,贴着张供奉头顶擦过,击飞他头上幞头,发髻瞬间散乱,头皮一阵剧痛,血沿着额头,滑落到他鼻尖。

第372章 伏击
张供奉被这一副惨象惊住,自己头皮上的伤变得微不足道,他呆呆坐在马上,看着眼前景象忽然变化。
尸山血海被抛在脑后,厮杀声也遥远模糊,雪地被金虏的战马踏过,露出底下黄沙和粗粝石块,远望能看到横山,雪峰连绵不绝,下方岩石裸露,道路在纵横的沟壑中越发显得狭窄泥泞,一只鹰张着双翅,在空中翱翔,虎视眈眈盯着过路人,一百精兵激起一阵狂风,鹰也无动于衷。
金乌西坠,严寒之上再添一层阴冷,天色转瞬森然,鹰归巢离去,天地收声,只剩下马蹄声震动如雷,打破这片残忍寂静。
张供奉如受到酷刑,又冷又累,不知何时会停下,只看到莫聆风背影,一头撞进了黑暗里。
一个时辰后,莫聆风猛地勒马,战马人立,放声嘶鸣,喷出一团团白气。
她滚鞍下马,身后精兵也随之动作,殷南下马后,见张供奉骑在马上,纹丝不动,伸手抓住他腰间丝绦,用力往下一拽。
张供奉猝不及防,从马上摔的五体投地,浑身肉疼,痛呼一声后,蠕动着想要爬起来。
殷南力大无穷,弯腰伸手,单手拎着他的后衣襟,将他提了起来。
四周已经是一片黑暗,无人开口,连战马在嘶鸣后都不再发出声音,张供奉的喘息声格外响亮,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莫聆风喊道:“设伏!”
这里是前往三川寨必经之路,四周足以设伏。
精兵立刻动作,有人驱赶战马,远离此处,其余人齐齐躲入沟壑中,天光微弱,让这些黑影越发模糊。
最后的声音是刀出鞘的声音。
雪毫无预兆落下,悄无声息,很快就在张供奉头顶堆积,他用没有什么知觉的手拍打头上积雪,脱掉鹤氅,罩在头上,缩成一团,哆嗦不止,牙齿都开始打颤,暗自庆幸在侯家时没有脱下这件御寒衣物。
他在雪光下眯起眼睛,看着伏在沟壑中的士兵被埋成雪人,那个高高在上、被莫千澜捧在手心娇养的莫聆风,竟也能忍受这种苦楚。
两刻钟后,马蹄声打破了寂静,金虏奇袭不成,并不恋战,风驰电掣往三川寨疾驰,马蹄扬起积雪,在纷纷大雪中,奋战过后的金虏满身血腥气,携刀带弓,背负伤兵,旗帜未倒,还有近一千人马,要前往三川寨。
张供奉猛地屏住呼吸,瞪大双眼,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呼吸困难,马蹄声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而来,近到那旌旗招展声就在耳边。
莫家军未动。
张供奉心头狂跳,看着铁蹄在自己前方高高扬起,踏起的冰雪碎屑成为锋利刀刃,打向藏起来的伏兵。
金虏已经近在咫尺。
张供奉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就在此时,莫聆风忽然挥动手中长刀,朝着马蹄砍去。
“噗嗤”一声,刀锋嵌进肉里,金虏战马连嘶鸣声都没有,直接往前栽倒,马背上金虏反应神速,合身扑向前方的同时,两脚迅速从马镫中脱出,一脚点上马背,纵身而起,拔出弯刀,刚刚落地,迎面便是刀刃,洞穿他的脖颈。

第373章 无情
大部分金虏猝不及防,前仆后继滚落在地,后方铁骑急忙勒马,从有序的潮水直接乱成漩涡。
莫家军没有片刻停手,下手又快又狠。
金虏本就是疲军,还有伤者在其中,被莫家军以精兵突袭,瞬间感到力不从心,只能拼死一战。
张供奉眼睛盯着莫聆风,只见莫聆风倏地把刀插入对方喉管,抬脚踹在金虏腹部,将他踹倒在地,顺势拔出刀——莫聆风在军营中,学的全是杀人招,狠命冲杀,而且不怕死。
这一场突袭,足足杀了四刻钟,尸体封住了道路,遍地是血,金虏残兵逃往三川寨,这条狭窄的必经之路上,看不到一个金虏活人。
莫聆风提着还在滴血的刀,喘匀一口气,摸向腰间破开的甲胄,里面衣物也被划破,皮肤绽开一条血痕。
她平淡地挥挥手:“收拾。”
精兵们相互检查伤势,又争先恐后将金虏人头或是耳朵割下,捡拾刀枪弓弩,浑然忘记旮旯角里还藏着一个张供奉。
唯有殷南还记得他,跳下沟去,把他拽了出来。
张供奉盯着她手中人头,忽然回过神来,转身就吐。
呕吐声响彻四野,战马牵过来时,他躬身扶着一块石壁,好不容易止住呕吐,小看窦满脸堆笑走了过来。
他一手一个人头,伸到殷南面前,含情脉脉:“送给你,你一定喜欢。”
殷南打开他的手:“我有。”
小窦再接再厉:“那我照这样子打个金的给你,将军兄长打个金猪送给程三爷……”
张供奉听了这不合时宜的肉麻言语,再看自己脚下所踏着的血肉,“哇”的一声,再呕出一口苦胆汁。
实在吐无可吐,他捏起袖子,擦了擦脸,脸污的看不出原来模样,两眼发直,看着莫聆风发愣。
他心中的莫聆风,英姿飒爽,咄咄逼人,是可以在演武场上一展威风的将军——她只需要抬出莫家的财富,自然有大把的士兵拥戴她,哪怕真正上战场,也必定是在众人簇拥下砍杀几下,随后凯旋而归。
眼前的莫聆风让他骇然,他魔怔似地盯着她,看她铁石心肠,不为残酷厮杀所动,低头擦去眼睛下方血迹。
战马牵了过来,她收起刀,从士兵手中接过马鞭,跺掉脚上成块黏稠的血,踩上马镫,翻身上马,挽住辔头,看了张供奉一眼,吩咐殷南送他回城,然后一扬马鞭:“走!”
众人纷纷上马,殷南也将张供奉拎到马上,往高平寨疾驰。
高平寨外战火已停,城门洞开,火把亮堂堂照着战火后的狼藉,大雪随着大风,满空飞舞,如同刀剑,直扑人面。
地面、城墙都无积雪,只有分不清颜色的大片暗影,最后一批军械驮运回城门,士兵们在地上挖出大坑,往里面丢金虏尸体,就地填埋。
听到马蹄声,士兵们纷纷停手,迅速让出道路,让莫聆风一行人快马回城。
莫聆风没有勒马,长驱直入。
她并不残暴嗜杀,对此情此景也没有有任何感慨,一切都是手段,用以达成目的。

第374章 火药作
张供奉于翌日卯时离开宽州,来时队伍气宇轩昂,走时队伍落花流水,他本人更是精神恍惚,直到远离宽州,才慢慢透过来一口气。
在他离去后的晌午,有一伙行商入宽州。
行商中一人二十左右年纪,穿一身短褐,拎着个包袱,一对三角眼,头发发黄,进宽州城来寻亲戚投奔。
他进城时正刮大风,枯枝败叶朝西北直飞过去,打到墙壁、窗棱、屋脊上“噼啪”乱响,如同擂鼓,屋檐下方冰凌折断,直射地面,砸出数个大坑。
街上行人纷纷躲避,摊贩来不及收走的炉火、灶头、笼架等物被风刮倒在地,滚到墙角。
男子还未来得及去寻亲,就已经让风吹的冷透,人也被砸的满头是包,想要进脚店躲避,又慢一步,街边脚店都已经合上门板,正连滚带爬时,见一家药铺屋檐宽阔,火速奔了过去,壁虎似的巴在门上,手指扣住门缝,以免被这股邪风吹走。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这股狂风才转弱,慢慢有铺子开门,收拾残局。
药铺中药郎也开了门,见到鼻青脸肿的男子,吓了一跳,连忙请他入内,又问:“你怎么不拍门?”
男子头昏目眩,被炭火气一扑,连打三个喷嚏,恍恍惚惚落座,屁股刚点着凳子,又猛地站起来,连忙摆手:“我不看病……不看病……”
药郎笑道:“不看病更好——”
话未说完,铺子后方就传来师父骂徒弟的声音:“尺泽绝,死不治,这绝脉没探出来?在莫府没探过?把脑子从被窝里掏出来用一用!”
男子一个哆嗦站直了,待里面声音小下去后,赶紧告辞,走出去十来步,扭头看向刻着“一贴馆”三个金字的门匾。
看过后,他转身离去,沉入宽州这个大染缸,为他的主子打探一切有用的消息——张供奉在明,他在暗,张供奉只是来走一遭,而他会在这里长长久久呆下去。
宽州城有成百上千和他一样的年轻人,穿着短褐干杂活,不会有任何人注意他。
他主子还有更多的眼睛,和他一样悄然而至,遍布宽州。
风停了,孩子们也开始出来打闹,有孩子点燃地老鼠,丢到过路人脚边,看到行人惊叫,就哈哈大笑,男子一脚踹开靠近自己的地老鼠,埋头快走,不和小孩一般见识,同时心想:“快过年了。”
年关将至,石远又在城中办了家麻坊,做毯被、白细布以及绳索。
城中越发热闹,还有士兵家眷前来团聚,因战火带来的萧瑟淡去,妇人手中有了余钱,开始切肉、打酒、扯布、买糖,置办年货。
腊月二十九,天已冷绝,邬瑾在莫府书房写桃符。
堡寨无事,莫聆风为他磨墨,墨锭在砚池中坚定推开,龙麝之气从池水中氤氲而出,攀上邬瑾手中宝帚,蔓延至桌案冷金笺上。
墨落纸如漆,笔力平和,留下“中庸”二字,搁笔换纸,再写“常行”二字,以做一对。
墨迹干后,莫聆风取私印,以朱砂紫泥钤盖,再让殷北送入侯赋中等州官手中。
汉天子玺书用紫泥封之,不知谁能窥见这份秘密,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邬瑾写完五对,让殷北拿走,并未搁笔,又写了一张“福”字,对莫聆风道:“我们贴到横山堡去。”
莫聆风点头,扭头去系披风:“走,才辰时,明日再回来,正好过年。”
邬瑾去净架前洗手,扯过帕子擦干,将帕子搭放在盆边:“大海昨天去了我家,程三让我别留你过年,他们家连你兄长的路引都拜过了。”
莫聆风点头:“我去他家吃午饭。”
她扭头对门外下人道:“库房里的烟花爆竹,给程三爷送一车去。”
下人应声离去,邬瑾穿上鹤氅,两人联袂出门,钻入马车,殷南领亲兵骑马跟随在后,前往横山。
一行人出城后,便迅速前往横山,自张供奉离去,石远办麻坊时,邬瑾便在横山开办了火药作。
横山堡外,时不时响起几声炸响,越是临近过年,动静越频繁。
邬、莫二人到达横山时,天色已晚,马车停在横山脚下,殷南背邬瑾上山,刚到堡外,就听前方“轰隆”一声,顿时浓烟滚滚,黑雾沉沉,火药刺鼻气味迅速蔓延开来。
这火药势头喜人,莫聆风嘴角一翘,刚要开口,忽然就从黑烟里冒出来几句“将军”,声音落下后,就从中滚出来三个面目全非的士兵。
莫聆风愣了片刻,仔细打量这三位的尊容,见他们毫发无损,只是让烟熏成了乌鸡,立刻对这火药失望,等一阵风过,黑烟散去,再看地上那个小坑,就“嗤”的冷笑一声。
“常龙,放了个大爆竹啊。”
黑脸常龙很忏愧地垂下头。
莫聆风冷了脸,走进横山堡,常龙悄悄看一眼邬瑾,邬瑾弯腰捡起一块大铁片递给他:“洗一洗去吧。”
常龙接在手里,垂头丧气跟着进入堡中。
士兵们大气不敢喘,分立在屋外,常龙跑到厨房,舀水洗脸,又拿帕子站到门外,把自己从头到脚抽打了一遍,收拾完后,他忐忑不安地进了屋。
莫聆风正弯腰看拆开的火蒺藜,手指指腹从蒺藜尖端上划过,蒺藜已有锈迹,没有割破她的手指,却仍能感觉到锋锐。
她没理会战战兢兢的常龙:“火蒺藜金虏能造,但这东西粗糙,甲胄若是精良,用处不大。”
邬瑾伸手捻起桌上一点粉末,放到鼻尖一闻,在指尖搓了搓:“高平寨里还有没有震天雷?”
莫聆风坐下,伸手烤火:“震天雷南北作坊也不多。”
“得做震天雷,不光是威力大,我还有别的用途,明天我写信去京都,让落灯寺的人去探一探,”邬瑾在她对面坐下,问常龙:“刚才那个大爆竹,硝石分量如何?”
常龙被“大爆竹”三个字羞的满脸通红,脑袋几乎垂进裤裆里,幸而头脑还清醒,答道:“和硫磺一样。”
“柳炭呢?”
“柳炭多些,最少的是砒霜和铁滓。”
“加大硝石、铁滓的分量。”
“是。”

第375章 重逢
常龙一边牢记邬瑾所说的话,一边暗中察言观色,见莫聆风是个冷冰冰的态度,越发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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