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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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扒拉着棺材边,脑袋往里探,见莫千澜闭着眼睛,脸色发青,连忙问道:“哥哥,冷不冷?”
这棺材又薄又硬,一定很冷。
莫千澜不回答,她只好将鹤氅盖下去,又问:“还冷吗?”
等了半晌,还是没有回答,她又“哦”了一声。
哥哥死了。
她回过神来,从鹤氅上捻起一根白发,收在袖子里。
种韬瞪大眼睛,眉头紧皱,一时不敢言语,以手肘轻轻一碰,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快回城”的口型。
他有心想说两句“节哀”之类的废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拱手告退。
殷北走上前,和殷南合力盖上棺盖:“将军,现在走吗?”
莫聆风摇头,找到椅子坐下,喝完剩下的半盏水,一刻钟后,游牧卿前来禀告边防一事,她有问有答,井井有条,就在殷北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她忽然起身,又推开了莫千澜的棺材盖。
她往下伸手,摸了摸莫千澜的脸,扭头问殷北:“药呢?哥哥该吃药了。”
游牧卿瞠目结舌,隐隐有种不详之感。
他靠近殷北,压低声音:“怎么办?”
殷北也暗道不好,脑子疯狂转动,不知如何是好,绞尽脑汁也只想到李一贴。
他心急如焚,捏着两手汗,决定先将眼前敷衍过去:“将军,药、药掉了……得回城去取,请将军随我一同回城。”
他怕——这谎言太过拙劣,莫聆风若是发起狠来,他如何是好?
殷南是完全指望不上的,只能站在这里,把棺盖推开、盖上,盖上、推开。
莫聆风点了点头,让殷南盖上棺材,往外走:“快去快回。”
她答应的如此痛快,越发让殷北忧心,他紧跟着往外走:“南,备马!”
游牧卿跟出去,声音急的有几分尖锐:“回城怎么办?”
“不知道!”殷北压低声音咆哮,满头冷汗,“闭紧你的嘴!”
他无力再思索,莫千澜让他“松一松”黄义仁,他没想到会松出这么个结果。
城里有李一贴,还有邬通判,总有一个有办法!
殷南牵来莫聆风的白马,莫聆风翻身上马,满身血污都未曾换下,手里紧紧握着马鞭,催促殷北:“快点。”
殷北扭头对殷南耳语:“你和小窦守在这里,有任何异动,杀掉!”
莫家两根定海神针,一死一乱,他不能全然信任游牧卿,反倒是殷南和小窦,病的势均力敌,可以让他放心。
说罢,他立刻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和莫聆风一起打马回城,奔向临危受命之人。

殷北见到邬瑾时,屋外已是鹅毛大雪。
邬瑾听完来龙去脉,神情并不惊讶,很镇静的一点头,起身就走,殷北急急跟在他身后。
一边走,邬瑾一边问:“李一贴去了吗?”
“去了,要不要封锁消息?”
邬瑾摇头:“不必,递铺也不要管控,让所有消息都传出去,越杂乱越好,有没有活口?”
“有,转运使侯赋中,受了伤。”
“让他活着,去接尸骨回城,声势要浩大,不必遮掩,魏王棺椁送去侯府,由侯赋中写明奏书,随魏王棺椁一同进京。”
死去的莫千澜,会让人误以为宽州失去约束,无数消息会通过急递,以最快速度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能否承受住如此巨变?
边关无宁日、百姓无宁日、国朝无宁日的巨变。
世人的眼睛难以看到莫千澜才是始作俑者,在激烈的流言中,有人会归结于储君之争,有人会归结于莫千澜通敌,有人会归结于黄义仁是细作。
消息越多,真相就越难以被人挖掘,等到大事落定,才会有人清醒明悟,原来从莫千澜“清醒”开始,所有人都已经在局中。
莫千澜算无遗策,把无可奈何的死亡变成裹挟天下的利器,为莫聆风再铺一条血路。
两人还没走出院门,邬母端着药,怀揣着一个滚热的蒸饼,没有打伞,从游廊上过来,惊道:“老大,怎么不打把伞?”
她放下托盘,急急从廊下出来,一把将邬瑾拽到游廊下,用力拍打他身上雪片:“要出去?先把药喝了,我去给你拿衣裳。”
邬瑾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看似镇定,其实胸中翻腾着无数情绪,已经不记得冷和痛。
邬母迅速出来,给邬瑾一件鹤氅,给殷北一把油纸伞,她认得殷北——莫家的人。
她感觉儿子是要踏上一条不归路,但没有言语,也没有将蒸饼拿出来给邬瑾。
路上有风雪,不能吃,带去莫府又已经凉透,不必拿出来。
这个拿不出手的蒸饼,又像是她急于藏起来的卑微,在莫聆风面前的无力和屈辱,都源于此。
殷北记起来邬瑾还有伤在身,立刻蹲身将邬瑾背在背上,一手托着邬瑾臀腿,一手撑伞,一鼓作气走到通判府外。
在马车前放下邬瑾,他放下上马凳,搀扶邬瑾上马车,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到达莫府门前。
邬瑾下马车,井井有条地吩咐殷北:“去堡寨前,先去程府请程夫人出面,操持丧事。”
“是。”
“堡寨中是谁在主事?”
“游牧卿,我还留了殷南在那里。”
“好。”
邬瑾让殷北去跑腿,自己直入莫府二堂。
莫府屋檐墙角散发出沉郁之气,木头芯子里弥漫出古旧腐朽的味道,下人如泥塑,莫聆风的死寂,让这座宅子彻底跟着沉沦下去。
奶嬷嬷站在屋外,时不时用帕子拭泪,惶惶不安,见邬瑾前来,上前一步行礼:“邬通判,您来了。”
邬瑾在门前站定,轻声问道:“将军在里面?”
“是,李大夫开了安神药,她也不喝。”
邬瑾提起一口气,走上石阶,轻轻叩了叩门。
屋中没有任何动静。
邬瑾等候片刻,伸手推门,门“嘎吱”一声打开,昏暗的天光徐徐而入,照亮坐在太师椅中的莫聆风。
她坐的是莫千澜常坐之处,身上满是污血,未曾擦洗更换,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背部微微向后,靠住椅背,眼睛变成两个黑洞,毫无感情地看向前方。
邬瑾看在眼里,心登时就碎了。
他迈步进去,屋中微冷,炭火已弱,火红银炭上覆着一层灰,香炉中香片气味已淡,无人敢进来更换,跟随邬瑾脚步进去的风迅速搜刮,带走沉淀在屋中的气味——沉香、药、炭火。
莫千澜的痕迹正在悄无声息消失,莫聆风什么都无法挽留。
她眨了眨眼睛,把邬瑾眨进眼中,没有动作,没有言语,怔怔坐着。
邬瑾回身关上门,走到莫聆风身前,俯身伸手,攥住她的手:“聆风。”
莫聆风睫毛扇动,没有出声。
邬瑾蹲身,衣摆落地,曲折层叠,一如他的心:“他走了。”
莫聆风的脸上这才有了表情,嘴唇紧紧抿起,整个人都成了风干的泥塑,随意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她说:“没有。”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忘记了事实,又急又慌,想要躲避,又无处可逃,只能垂下脑袋,不去看邬瑾——她想要对抗天道,对抗这个世界。
邬瑾伸手捧住她的脸,声音温柔坚定:“他走了,但他给你留了天下。”
莫聆风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狠狠推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伸手解下软甲,用力掷在地上:“我不要!”
邬瑾跌倒在地,五脏六腑一荡,连疼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留,便迅速站了起来,两手牢牢抓住莫聆风的胳膊:“别怕。”
莫聆风甩开他的手,取下脖颈上金锁,劈手扔到地上:“不要,我不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长命百岁有什么用?我要哥哥回来,我只要哥哥!我要哥哥......”
邬瑾迅速抱住她——所有的安慰在这一刻都显得空洞无力。
她死死咬住邬瑾肩膀,咬的又深又狠,涕泪横流,人往下倒,邬瑾也抱着她一同跌坐在地。
“我要哥哥!我只要哥哥......”
承载她一切悲欢喜乐的人已经烟消云散,视她如珍宝的人已灰飞烟灭,她坐过的肩膀,牵过的双手,藏过的怀抱,都被刀剑碾为齑粉,地狱烈火席卷了莫家,一切家财都成浮云,一切大业都成荒芜。
她的家破碎分离,要这些还有什么用?
邬瑾紧紧抱住她,稳稳接住她,她在挣扎之中,脸颊擦过他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不同往常,他忍耐痛楚,勒紧她,无声安抚她的崩溃。
他怀中的人如同一团潮湿朝雾,轻轻一吹,便会散去,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留住。
一滴泪滑下,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莫聆风的。
哭声绝望,充满痛苦,从屋中钻出去,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匆匆赶来的程泰山和程夫人听着莫聆风的嘶哑喊叫,如同失去心肝,也不由两腿往下软。
人在最痛苦之时,必定要陷入一场疯狂,他们知道能接住莫聆风的狰狞和疯狂的人,是邬瑾。

屋中渐静,莫聆风的嚎啕变成抽泣,最后鼻翼翕动,不再流泪。
这一场痛哭,让她心里不再堵塞的满满当当,透过来一口气。
身边有邬瑾,她两只脚实实在在落在地上,疲倦席卷而来,整个人都像是被巨物碾过。
两只眼睛肿的难以睁开,鼻子阻塞的难以呼吸,喉咙沙哑的发不出声音。
邬瑾扶着她起来,让她坐下,走到净架旁。
铜盆里没有水,帕子还是湿的,他取下帕子,回到莫聆风身边,细致擦去她脸上污血和冲出来的泪痕,还她本来面目:“身上有没有伤?”
莫聆风身心力竭,一摇头,立刻有天旋地转之感,加上呼吸不畅,越发头晕目眩:“魏王……”
“死在金虏手里,”邬瑾给她擦手,“尸体会送到转运使侯赋中府上去,侯赋中还活着,剩下的事情交给他。”
他转身将帕子放回铜盆里,捡起金项圈,用衣袖轻轻擦拭,给她戴在脖颈上,稍稍一理她的鬓发:“喝碗药,好好休息,其他事情有我。”
莫聆风瓮声瓮气“嗯”了一声。
“我去请嬷嬷来。”邬瑾走到门边,打开门。
屋外大雪纷飞,下人脚步匆忙,纷纷往前堂而去——在莫千澜尸首回城前,要搭好灵棚,又有四司局的人带着麻布白巾等物进府,给众人裁衣。
府中有程夫人操持,奶嬷嬷一直守在门外,见邬瑾出来,老泪“刷”的往下掉:“通判,姑娘怎么样了?”
“端药进去,”邬瑾跨过门槛,“没事了。”
奶嬷嬷悬着的心放下,对邬瑾郑重行礼,请他去花厅休息,扭头便吩咐丫鬟们抬热水、拿衣服,自己端着药走进屋中去。
邬瑾前往花厅,李一贴也在其中,见他出了一身透汗,立刻从悲痛中抽身,一边把脉,一边对着邬瑾骂骂咧咧。
“都死了才好!十个我也救不了你们这群货色!你们能耐多大啊,什么都敢算计,还要大夫干什么?”
邬瑾挨了双份的骂,喝一碗加了双份黄连的药,洗漱更衣,处理肩头伤口,屁股刚坐到椅子上,耳边就传来爆竹声。
莫千澜的棺材到达莫府大门前,门子以爆竹传信。
与此同时,程府两个下人吭哧吭哧将程廷抬进二堂,胖大海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酒坛跟在一旁。
程廷只有脑袋和嘴能动,但不影响他发挥,一露面,花厅里马上就充斥着他哭过的声音。
“邬瑾,参鸡汤,”他扭头看李一贴,“能喝吧。”
李一贴这边一点头,他立刻就指挥胖大海给邬瑾倒上,又问莫聆风好不好,特意给她带的酒,一醉解千愁,得知莫聆风已经睡去,转头就问大黄狗去了哪里。
李一贴看他中气十足,连脉都懒得给他把,翻着白眼往前堂去了。
邬瑾端起碗,一口口喝下去,参汤滚热,松弛了他的精神,缓解了他肉体上的痛楚,他沉重疲惫的灵魂开始瓦解、坍塌,一点一点下坠,散在躯壳中。
程廷半躺在竹椅里:“聆风怎么样了?”
“不太好,”邬瑾推开碗,擦干净嘴,让神魂归位,“不容易。”
程廷长叹一口气:“是不容易,但姑父身体不好,总是有这一遭的。”
门外响起匆忙脚步声,殷北匆匆而来,在大雪中奔波的热气腾腾,走到门口,拱手行礼:“通判,程知府请见。”
“我爹还请见,这么见外……”程廷忽然闭上嘴,看看殷北,看看邬瑾,察觉到莫府正在发生一种没有明言的变化。
莫府主人,从莫千澜、莫聆风,变成了莫聆风、邬瑾。
邬瑾似乎也早有预料,泰然自若,起身和程廷道别,对殷北道:“去书房。”
“是。”
书房寂静,满壁凌霄花凋零,只剩老藤攀墙,不复大风摇翠、花艳若烧之景。
花开花落,是世间常情,人死魂灭,也是天道之理。
邬瑾在老藤前驻足,伸手扶住花枝,为凌霄花惋惜。
引路的下人低声道:“邬通判,这间就是书房了。”
“知道了。”
邬瑾松开手,走到书房前,书房门打开,炭盆分放在四面,驱散寒意,百花香片在香炉中袅袅而出,掩盖陈旧气味。
他走进去,对下人道:“去看看程知府到了哪里。”
“是。”下人退出去,不到片刻回报,程泰山被几个州官绊住手脚,要迁延一阵。
邬瑾挥退下人,坐着没动,过了一刻钟,起身走到案边。
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只赏瓶里插着三朵暗红色茶花,几册书整齐放在案头,没有太多翻阅的痕迹。
第一册便是《公羊传》,邬瑾伸手取下,正欲翻看,发现 第二册 是《易经》。
赵世恒钻研此书,程泰山也曾起卦,莫千澜又会对这卷书做何注解?
他心中一动,放下手中这一本,伸手拿过《易经》一页页翻开,未曾想上面干干净净,并未写下任何见解,直翻到巽卦,才有字迹。
“聆长风之不绝,两风相随,无所不入,无往不利。”
这便是莫聆风名字由来。
墨如漆,润而不胶,经年不褪,自有龙麝之气。
邬瑾看着这一行字,久久未动,一盏茶后,才翻过这一页,再看兑卦。
兑卦上字迹尚新,是近日所书:“泽水贞正,刚中柔外,瑾之像。”
另有一张纸条夹在其中,邬瑾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邬瑾,程家竹林地藏菩萨处可得至宝。”
邬瑾拿着这张纸,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继而牵动唇角,自嘲一笑:“果真是算无遗策。”
他放下书,携着这张纸走到火盆边,将纸丢入火中烧毁,明知这是莫千澜为他套上的最后一道枷锁,依旧无力挣开。
不等他去把书册归位,殷北引程泰山前来。
邬瑾整肃衣冠,走到门边,拱手相迎,程泰山面容严肃,对他执了同僚之礼。
两人联袂入内,程泰山看邬瑾那张还年轻的面孔,竟已有了暮气,双眸中光彩被世事磨去,诧异之余,心中一疼。
邬瑾只比自家老三大一岁。
邬瑾让座,程泰山摆手,在下首落座,一言不发,下人奉上茶点,退出书房,关闭房门,程泰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立刻道:“我明日便要回济州,千澜走时,曾说要在宽州办作坊,你如何看?”

邬瑾言简意赅:“非办不可。”
程泰山端起茶盏又喝一口,把忧虑咽入腹中,也掩饰悲痛,放下茶盏,他伸手揉捏山根,狠狠叹一口气:“千澜和我提起两个人,石远、刘博玉。”
邬瑾坐的端正,两手搭放在大腿上,思索片刻:“石远可以放心,刘博玉——”
他起身走到门口,开门叫来殷北:“眼下能调用的人有多少?”
殷北答道:“一共十队,一百人,一队在京都。”
“分出两队,都去济州,一队听程知府差遣,一队找机会烧毁刘博玉的船,嫁祸市舶司。”
程泰山揉山根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邬瑾。
“是。”
“府上所用之人可有成册?”
“有,我这就去取来。”
邬瑾关闭房门,坐回原位,看出程泰山疑惑,解释道:“刘博玉首鼠两端,喜用人骡,有伤天和,能用,但不好用,他的船若在济州出事,必定舍弃市舶司,再寻靠山,他会想办法搭上您,我们找他,和他找我们,情形全然不同。”
程泰山见他脸色随和,在巨变之下还能冷静到这种程度,心底隐隐生畏,停顿片刻,才道:“好,我会尽快掌握码头。”
他起身要走,又想起一事:“皇帝经此一事,定会派强将来宽州任节度使,掌控财税、分化兵权,你要小心。”
邬瑾微微一笑:“皇帝不会再在宽州用人。”
“为何?”
“倘若我在其位,宽州于我,已是毒疮,必须剜肉医疮,先断其国帑,转而屯重兵于济州外,进可攻退可守,宽州军需用度如此之大,一州之财难以供养,十州之财也有耗尽之时,等到宽州在国朝、金虏夹缝中无以为继,再出手。”
程泰山向邬瑾方向欠身:“为何不屯兵于济州?”
邬瑾道:“为防毒疮复发,不得不有壮士断腕之勇,将周围的腐肉一并挖去。”
“宽州当如何应对?”
“不必应对,国朝积病已深,各州冗兵合计近十万,国帑早已支撑不住,皇帝要想养精兵,就要去浮费,削宗室,可何人敢为剑?都只敢加杂税罢了,纵有能人,也会被众蠹虫齐齐咬下的。”
程泰山从邬瑾目光里看到一点怜悯的光,温和、不锋利,也许他在死谏时,眼里就含着这样的光。
既然一切已经明了,程泰山便起身告辞,房门打开,下人如同木雕泥塑,立在各处,雪还未住。
邬瑾送他至门外,程泰山不让他远送,大步流星离开,邬瑾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才接过殷北送来的册子,回屋细看。
册子上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队,每个人的姓名、出生年月、样貌、来历、去处、家人供奉在何处,都写的十分详细。
邬瑾看过后,静坐片刻,起身走到案边,铺纸磨墨,提笔写道:“元章三十年十月十五日,风起千澜,千澜由风。
“风波虽止,乱难将至,今日始,行侯景掌梁朝之事,立刘裕平叛开国之威,富一州之民,再富天下之民。
作坊先设十四作,木作、杖鼓作、麻作、泥作、石作、泥作、桶作、瓦作,可分散于宽州城内,请城中百姓为匠人,日百钱,猛火油作、火药作、弓弩作、生铁作、甲胄作、传令牌作,应秘设于横山内,雇伤残、老兵为军匠。
除钱外,技巧工匠必不可少,京都南北作坊已募天下良工,唯鄂州多江贼,能造鸭嘴箭,靖州多山匪,能出竹拒马,岭南多锻人,能制博刀,可往此三地寻找能工巧匠,计以岁月,作坊渐兴,不可急而废事,造物不精,所造军器,需躬亲试验,再依法式。
如此渐次兴作,毋得军器损弊,反为其害。”
邬瑾细细思量,再三改动,将十四作改为二十一作,勾出二十一人,可前往三地寻找工匠,如此林林总总,直到入夜,才将作坊一事从头到末,思量完毕。
他将日录背诵数遍,牢记于心,再烧掉日录,喝完殷北送来的药、一碗核桃冰糖水、半个肉饼,得知莫聆风还未醒,便干脆歇在书房隔间榻上。
人躺在榻上,却睡不着。
屋中蜡烛已经吹灭,他陷入无尽黑暗,最细微的声音也变得震耳欲聋,炭灰坍塌,香灰掉落,风打门窗,枯枝摇动,近在咫尺,清晰无比。
前堂的声音模糊遥远,众人哭灵,丧幡在寒风中翻滚,种种声音,都在宣告死亡。
他不知莫聆风是否醒来,但他知道这一夜终将过去,只留下往事在心里,逐渐发酵。
莫聆风在子时三刻醒来,换了粗布麻衣,奶嬷嬷给她端来一碗素面,她坐在桌前,不觉饥饿,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婆婆,灵棚设好了吗?”
“设好了,有程夫人在,您放心,程夫人还请了吴先生来。”
“给赵伯伯批殃书的吴先生?”
奶嬷嬷连忙点头:“是,吴先生还说要忌本家哭声,等过了小敛,才让本家去灵前。”
莫聆风点头:“那我明天再去,什么时候破土?”
奶嬷嬷道:“三七之内择了十月二十三日卯时破土。”
“那殃书上写哥哥往哪里去了吗?”
“没写,不过程夫人问了,吴先生说魂往南去,落在潭州一户黎姓人家,生做男子,生辰是正月二十四午时。”
莫聆风沉默半晌,忽然道:“打到潭州去,要多久?”
“去潭州?”奶嬷嬷没听明白,“潭州,那可远的很,都快赶上去湖州了吧。”
莫聆风垂下眼眸,想着潭州和宽州之间的距离,再抬头时,看奶嬷嬷脸上疤痕,密不透风,让奶嬷嬷面目扭曲,呼吸困难。
她想起馆驿的大火,无数无辜者的性命成就了她的道路,她伸出手,摸了摸奶嬷嬷脸上烧伤疤痕:“婆婆……”
嬷嬷对这张脸依旧感觉自卑和窘迫,不自在地低头:“姑娘别脏了手,这也长不好了,不过我这么大年纪了,又不用嫁人,烧了就烧了,只要留着命在,看着您长大就好了。”
莫聆风道:“婆婆,对不起啊。”

第365章 抄经
莫聆风不信神佛,但今时今日,也期盼鬼神当真存世,可若真有神佛,吴先生所批殃书,便未曾真正窥见阴阳。
《宝箧经》云“若有恶人,死堕地狱。求出无间,免脱无期”,莫家人踏血为生,如何能投生成人,富贵终年。
她忽生慈悲心,免莫千澜受极大苦。
奶嬷嬷怜爱她:“姑娘再吃点,您堡寨家里两头忙,不吃点东西,怎么扛得住。”
莫聆风听话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筷子,放下后,问道:“邬瑾歇在哪里?”
“在书房歇下了。”
莫聆风点了点头,让奶嬷嬷去休息,自己在屋中坐了许久,直到身躯僵硬,才起身往门口走去。
身上骨节嘎吱作响,手脚麻木,略微移动,都如针扎,她仿若未觉,径直向书房走去。
她对家中漠不关心,耳边哄哄的声音,是道士在为亡魂开路:“……飒飒悲风次弟来,幽关教阐法门开;蒦汤化作青莲诏,亡人翻身上法台。三尺华帆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
其声不断绝,引磬声清脆响亮,夹杂其中,似是亡魂为之引动。
佛法、道法,一切有为法,谁能勘破万丈红尘?
莫聆风走到书房,惊动守在此处的仆人,仆人刚想上前叩门,莫聆风便摆手,示意不用。
她顺着长廊走了个来回,最后站在两柱之间的槛窗前,垂首聆听屋中动静。
窗上雕着整幅莲花,花内糊着一层窗棂纸,上面映着她黑乎乎的影子,她静静站立片刻,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这片孤独的黑影。
手指点上窗纸,两扇槛窗忽然从内拉开,邬瑾长身玉立,站在窗内,伸出手,抓住莫聆风的手,随后将她扯向短墙。
莫聆风脖颈间金项圈一晃,上半身撞向邬瑾,邬瑾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两人之间隔着一堵短墙,都佝偻着腰,槛框硌人,却无人动作,邬瑾手掌抚摸莫聆风后背,在她耳边道:“我想你了。”
他松开手,看廊下灯笼从莫聆风头顶落下一簇光,让她眼睛里充满细碎金芒,他从她的神情、姿态、目光中,看出她脑子里也满是飞絮般的游丝。
四目相对,重重磨难都散做云烟,携手便能走过前方遍地荆棘。
“来。”他转身去开房门,就见莫聆风一条腿踩在短墙上,两手攀住两侧槛框,躬身往里跳,单髻擦过框顶,她身形一晃,钗上一粒珍珠脱落,和她一同落地。
邬瑾上前揽住她,等她站稳,蹲身去看那颗珍珠,见珍珠滚到了多宝阁下,便跪趴在地,掏出珍珠放入她腰间荷包内,拍去身上尘土:“我去点蜡烛。”
他吹起火折子,点亮常料烛,罩上灯罩,莫聆风拿着火箸,揭开炭盆铜盖,捅开炭火,添上银炭。
炭火“毕剥”一声,下人叩门进来,端上茶水,两人搬动太师椅,并坐在桌案前。
邬瑾为她磨墨铺纸,取一枝笔递给她。
莫聆风接在手里,不知要写什么。
邬瑾低声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
莫聆风心中一动,提笔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身边有端正而坐的邬瑾,他的衣摆和她的衣摆交叠,衣香纠缠交融,顺着衣摆流淌在桌案前,她鼻尖有墨的清香,字字落在纸上,让她短暂的挣脱泥犁,四分五裂的灵魂黏合,头脑逐渐清晰。
抄完两卷地藏经后,莫聆风搁笔,低声道:“我的嫂嫂在程家,我想请她回来。”
邬瑾知她说的是那尊地藏菩萨,点头道:“好,我们还要办作坊。”
两人喁喁地说着作坊一事,说完后,莫聆风忽然道:“让侯赋中写两份奏书,魏王的死讯另写一份,晚两个时辰从递铺出发。”
“我明日便去一趟侯府。”
莫聆风伸手捏着腰间荷包,取出埙来,放到嘴边,吐气吹了一声。
埙声“呜——”的响彻书房,震动窗纸,传到屋外。
一声过后,埙声成调,前所未有的悲声飞越屋宇,散入天地。
一曲终了,邬瑾提笔写道:“寒鸦栖冷州,劲风遭水囚。难预料今朝离愁。寨外荒垄乱坟头,泪怎收,需沽酒。”
埙声、悲声在宽州街巷回荡,悄然附着在各人准备的奏书上,潜入京都。
十月二十一日亥时,太子还未入睡,在殿中习字,忽然耳边聒噪,手上笔一顿,一副好字毁于一瞬,登时拧起两道眉毛,不等他发作,一个内侍已经奔进来,“噗通”一声跪地:“殿下!陛下令您速去延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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