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立刻搁笔:“更衣,来传话的是谁?”
他张开双手,让宫人脱下身上常服,听内侍说起传话的人是张供奉干儿子,当即拧紧眉头。
一个时辰前,有从宽州来的急递入宫,他想着是老二传递消息进京,并未放在心上,如今陛下夤夜召见,定是宽州有变!
宽州有重兵,形势极其复杂,他一向不愿意沾染,自魏王前往宽州,才试着和宽州州官联络,不料无一回信,他本就忧心,眼下越发焦急起来。
为他系丝绦的宫人动作略慢,他不由恼道:“一根丝绦都系不明白,要你何用!”
那宫人唬的面色苍白,跪在原地不知所措,其他人也忙跪下请罪,太子自己伸手系上丝绦,骂一声蠢货,抬脚往外走去。
太子到延福宫时,延福宫灯火通明,内侍层层站立,中宫撵架、仪仗竟然也在此处。
他心中越发疑惑,一个内侍刚要迎上来,殿门忽然一开,张供奉送了太医出来,见太子已到,忙让小内侍送太医出去,自己走上前来迎太子。
他行了一礼:“殿下来了,陛下等着呢。”
太子边走边低声问:“供奉,陛下是不是伤风了?延福宫临湖,冬日住着还是不妥当。”
他知道张供奉嘴紧,并没有指望从他嘴里听到只言片语。
不曾想张供奉竟低声道:“陛下方才吐血了。”
“什……”太子迅速将声音压下去,心如擂鼓,身上出了一身汗,手脚却冰凉,来不及去想张供奉突如其来的善意,提起衣摆,一脚踏上两个石阶,急急冲入殿内。
第366章 奏书
太子一只脚迈入殿内,另一只脚还没有跨过门槛,就听一只瓷碗摔落在金砖上,砰然而碎,汤药“哗啦”一声,随之泼洒出去。
膝盖跪地之声也如此响亮,太子甚至能听到皇后身上华贵衣料“沙沙”作响,响彻大殿。
紧接着便传来皇帝上气不接下气的怒骂:“狼心狗肺!一个个......端着朕的碗吃饭......弄到这个局面,还要朕来收拾!”
碎瓷片不知在谁手中互相磕碰,药气弥漫,皇后低声劝道:“陛下龙体要紧,气大伤身。”
太子脚步不停,快步入殿,离御榻五步开外,便伏跪在地:“陛下,臣来迟了,请陛下责罚。”
他悄然抬眼,以余光查看殿内情形,只见皇后亲自捡起碎瓷片,放入渣斗中,宫人内侍跪了满地,皇帝在榻上半坐半躺,脸色发青,两眼下黑影重重,嘴唇发紫,胸膛急剧起伏,比起九月里因为死谏病倒那一回,更显憔悴,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的苍老和衰败。
宽州定有大事!
不知是殿中炭火太盛,过于憋闷,还是心中惶然,太子掌心被汗濡湿,皂色折角幞头额边也一点点浸湿。
皇帝冷冷觑他一眼,对皇后挥手:“出去。”
皇后不看太子,福身告退,殿中内侍宫人鱼贯而出,只剩下还在殿中伺候的几人。
张供奉火速上前,为皇帝摩挲心口,又使眼色让内侍擦去地面药汁,再送药来。
太子跪地不起,地上收拾干净,皇帝渐渐平复,并未叫起,内侍将第二碗药送来,张供奉正要伸手去接,太子膝行上前,捧住瓷碗,拿起汤匙,亲自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就着他的手喝完药,并不领他的孝顺,冷笑着坐起来,从榻旁小几上抓住一把奏书,甩到他脸上:“这下你称心如意了!”
十多封奏书“唰”地抽在太子脸上,太子半边脸登时红了大片,他顾不得火辣辣的疼痛,连忙去看落在地上的奏书。
捡起一张,他低头看去,就见是宽州知府李清于十月初九日所呈送,还未细看,就有古怪——宽州的奏书,上面却有朔州递铺的戳印,竟是辗转先送到朔州,再到的京都。
再看奏书,寥寥数语,却令人心惊。
“十月初七夜,知州府失火,谭旋溺亡于水,魏王陷莫府,有传信者,莫千澜杀之以儆效尤,并夺和谈先机,定十月十五日和谈,臣不明其谋,遣曹官往朔州送出此书,请陛下定夺。”
奏书在太子手中颤抖,太子言语无力,放下此书,再取一封,内容与李清的奏书大同小异,却没有递铺戳记,封函字迹,是吴鸿喆所写,拆开来看时,却是宽州转运使侯赋中所写,同样是十月初九日所书。
他记得侯赋中夫人和吴鸿喆夫人是本家,这封信,也和李清的奏书一样,避开了宽州递铺。
太子再看一封,也是如此,再看,还是如此。
莫千澜囚禁魏王,实控宽州,操纵和谈!
奏书上时间,距现在已有十多天,十五日和谈也已经过去,宽州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这些奏书应该是这一两日陆续送到,没有一封是宽州急递,究竟是什么消息让皇帝吐血?
又是谁突破重围,从宽州送出急递?
太子满心狐疑,捡起散落的奏书,高高举过头顶,急道:“陛下,臣虽与老二不睦,却也是兄弟手足,绝不会因老二受难便得意忘形,况且臣与国朝一体,国朝不利,臣又岂敢有诛心之想!”
等皇帝示意张供奉拿走那些混乱的奏书,太子仰头直面皇帝:“陛下!臣斗胆一问,宽州情形如何?”
皇帝盯着他,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今日急递,扔入太子怀中。
这封急递带着皇帝体温,太子拿在手中,微感嫌恶,面不改色打开,仍然书侯赋中所写,只看两三行,便目瞪口呆,继续往下看,更是呼吸急促。
“......魏王、臣、知府李清、叛贼莫千澜,十五日入堡寨和谈,金虏索高平寨为界,臣等要三川寨,金王子言莫家镇宽州,交还三川寨,魏王应允,魏王护卫忽出,击杀莫贼、金王子,金虏大屠寨外。”
看过之后,太子讷讷无言。
他是局内人,略一思量便知前因后果——莫千澜以十洲之财,引金虏、黄义仁入瓮,为莫聆风谋取宽州。
更有可能,谋的是天下——虽未反,却和反了无异。
他想莫千澜这个人,当真是阴魂不散,哪怕身死,也能让国朝笼罩在阴影中。
他跪的两腿发麻,将侯赋中奏书交给张供奉:“陛下,莫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臣愿领兵围剿宽州,救魏王于水火之中!”
皇帝喉间又翻起一股血腥气,闭上眼睛平复许久,徐徐吐出这口恶气。
“你监国已久,朝中情形,你一清二楚,如何围剿?”
太子思索片刻:“百驻军不如十壮士,十壮士不如一精兵,若从各州驻军挑选壮士、精兵,无需十倍于宽州,也可成事,户部上月有九成州郡登额,今年蝗灾大为缓解,宗室禄米开支减少,如再减去浮费……”
皇帝打断他:“谁来减去浮费?”
太子一时愣住。
浮费之广,文武百官心知肚明。
枢密院奏兵元章二十九年之籍总七十万两千,禁军马步十九万三千,如此庞大的军队,能上战场的不足一半,无用之兵的军饷便是浮费。
兵不可轻动,此项浮费避无可避。
此乃其一。
其二宗室,邬瑾快刀斩乱麻,已经砍去宗室浮费。
其三,官无定数,恩荫之滥、杂流之猥,未有如本朝之多者。
朝中亦有官员上书冗官一事,却无人能像邬瑾那样碎首以谏,若由皇帝亲自裁官,便会大挫天下士子进取之心。
皇帝本打算借邬瑾之手,剑指宗室,再以十洲之财填补官、兵之浮费,如今谋划已失,官、兵两处浮费不动,就是昏混衰世之政。
若大一个朝廷,竟无人可用。
太子回想起方才所看的奏书,想过之后,他面露失望。
如此多的奏书里,没有邬瑾。
邬瑾在朝时能死谏,宽州发生如此大事,他却没有只言片语进京,可见其心已变。
如此局面,既让人心惊,又令人胆寒。
第367章 死讯
殿中只有呼吸声沉重、拖沓,来自宽州的文墨如刑杖,借用天下大势,重重打在世上最尊贵的父子身上。
皇帝闭目半晌,出言打破沉默,令太子起身,慢慢道:“在宽、济两州外招募壮男子、勇女子,充作驻军,从禁军中挑选十名指挥使,前去练兵。”
他一边说,一边思索州县:“定军号为镇,望州西与宽州、济州东都相交,军队便驻扎在此地,州县不得干预军政,直接报枢密院。”
太子应声:“是,臣明日早朝前便交代吴枢密使。”
皇帝喘几口粗气:“茶。”
张供奉连忙端来参茶,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喝了半盏,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让枢密院整理军籍,裁汰五十以上及短弱者,你是太子,兼着户部,裁汰十万兵能省下多少银子?”
太子字斟句酌,答道:“臣粗粗一算,一年可省下银一千五百万两,绢七百万匹,布一百万端,粮一千三百万石。”
“那便裁汰十万兵,”皇帝咳嗽一声,“恶人朕替你做了,好人你便去做吧,朕总不能让江山断在我们父子手里。”
太子听了,又要连声告罪,然而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在这样无风无雨的静夜,脚步声实在刺耳。
张供奉连忙走出去,很快又走回来,将第二封宽州急递交给皇帝。
“又是谁做了马后炮。”皇帝嗤笑着拆开羊皮封,见又是侯赋中所写,皱眉看去。
“……莫府送来魏王棺椁……”
皇帝眼前大片字迹晃动,手在抖,人也在抖,纸上字句,写满他儿子的血。
耳边忽然风声大起——他的儿子,绝不是死在金虏手中。
“噗”的一声,他再吐一口鲜血,喷于奏书上,人如枯木,瞬间衰败。
“陛下!”张供奉几乎昏死过去,“快传太医!”
“陛下……爹爹!”
太子惊的浑身凉透,勉强镇定心神,扭头让张供奉把紧延福宫,心中犹豫是否要早做准备,一面颤抖着去看奏书,只见血点之下,白纸黑字,藏着一件让他称心如意的凶案。
魏王死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皇帝,神情呆滞,一切悲喜都藏在这张面具下,不露分毫。
他看到皇帝和这个王朝一样散发出腐朽气味,眉间刻痕深深,脸上皱纹纵横,块块褐色斑点遍布,唯有目光还凌厉刺骨。
纵然虚弱、无力,纵然天道轮转,王朝衰弱,皇帝依旧是天下之主,绝不会因强敌而匍匐于地,太子从他的面孔中看到令人恐惧的无情。
“陛下……”
皇帝满口鲜血,在满殿混乱中压低声音:“弃宽州,不发军饷、不送兵刃火药、不补州官、不取士、不赈灾,关闭茶盐榷场、关闭粮仓,屯兵于济州外,徐徐图之。”
“是。”
太子从延福宫出来时,已过子时,皇帝元气大伤,却还强撑着封锁了延福宫,不让自己病重的消息泄露,才昏睡过去。
此时夜色已深,依旧是无风无雨,黑夜如同粘稠墨锭,在巍峨殿宇上方流转,红色宫灯一盏盏绵延开来,将整个皇宫分割成无数块。
这一张巨大的棋盘,天下苍生不是棋盘中的棋子,只是棋盘上一点尘埃,对弈人随手一挥衣袖,就会抹去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性命。
芸芸众生不会发现宽州已成弃子,因为会有冠冕堂皇的政令完成皇帝的旨意,唯有其中的佼佼者,才能发现端倪。
可发现又如何?
不过是死的更痛苦罢了。
太子袖着双手,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收拾这场乱局。
魏王棺椁未到,丧事先让礼部准备,和谈失利,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能问责的人,都死的不能再死,又拿谁来粉饰太平?
翌日,皇帝不朝,太子与枢密院商议完建新军、裁汰冗兵一事后,挑了黄义仁心腹,以及黄义仁家中男丁,齐齐拉入牢房,一起问了里通外国之罪,干净利落的在三日后斩首示众。
朝中大臣皆是聪明伶俐之辈,明知经此一事,莫聆风获利最深,既可以继续执掌兵权,又可以调度宽州,太子也因魏王之死而地位牢固,但都心甘情愿,接受天家糊弄,就连御史台也不敢对此事不依不饶。
十月底,魏王棺椁回京,除去葬礼大小事宜都要太子拿主意,另有一事让太子犯难。
吏部例行举荐宽州知州、知府、节度使,若是一再搁置,反而惹人猜疑。
他在东宫长吁短叹整整两日,又禀告皇帝,十一月二日,皇帝召翰林院草诏,录黄宣示,任张供奉为敕使,将敕令递往宽州。
圣旨到宽州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
宽州城内,一座棉坊悄无声息建了起来,专请女工入内缝制棉衣,一日百钱,城内贫苦女娘蜂拥而至,恨不能日日有活干。
而莫聆风安葬了莫千澜,从程家请回地藏菩萨后,选十六吉日,与邬瑾在马场往北二十里处深挖。
河岸边搭着一间简陋屋子,里面放着玫瑰方桌和两把高椅,前方一盆炭火熊熊燃起,邬瑾坐在椅子里仔细翻看鱼鳞册。
这时节,草场、朔河都冻得梆硬,朔河两岸流动的沙土,不会吞噬性命,直到来年开春,冰河化冻,万物复苏,才会开始无声地咬人。
辰时末刻,莫聆风踏碎满地琼玉,顶着风走回来,身上貂裘挂满雪片,皮靴上沾满泥水,她走到屋外,用力跺了跺脚,将沉重泥块踩去,使劲拍打貂裘,摘下帽子,将抖了两下,重新戴上。
她开门进屋,一股暖风劈头盖脸而至,打的她浑身麻木,张不开嘴,干脆走到火盆边,蹲下身去,把两手烤暖了,才从殷南手中接过茶盏。
滚热的茶水熨帖了她的五脏六腑。
放下茶盏,她坐到方桌另一侧,掏出帕子擦鼻涕,塞回去后,她伸头看一眼鱼鳞册,见邬瑾聚精会神,翻看元章二年鱼鳞册,便扭头对殷南道:“弄点吃的来。”
邬瑾这才从书册中抬头,合上书,在纸上画上一条线:“挖到了?”
莫聆风摇头:“打下去一丈深的木桩,白费力气。”
莫家十州之财,就藏在朔河边,非寒冬腊月挖不出来。
只是时日久远,宽州在元章初年至元章三十年,有过三次严重水涝,河水泛滥,高涌数十丈,草场荡然无存,又曾有过地动,城墙百二十丈崩裂,十州之财早已不在原地。
士兵打下去的木桩毫无收获。
殷南回来的很快,一只手吊着一包糖三角,一手拎着一包饼,站到方桌边,见桌上堆放着笔墨纸砚、鱼鳞册、茶盏,没有余地再多放。
她试试探探往桌上放那一摞饼,邬瑾挪开茶盏,将他画过的竹纸夹入书中,空出巴掌大一块地方,殷南立刻将饼和糖三角都放上去,站到一旁。
糖三角用油炸过,在莫府桌上时酥脆可口,然而随莫聆风奔波至此,经历一番风寒,比冻住的朔河还硬,莫聆风一口下去,险些将牙崩掉。
她丢开糖三角,转而去拿饼。
饼是后营所做,据传久放不坏,比蒸饼薄,煎的两面金黄,还有点热乎气,她一口咬下去,两手拽着饼往前扯,脑袋往后仰,一声闷响过后,人在椅子里弹了一下,脖子“嘎巴”一声,脑子顿时嗡嗡作响。
她吐掉嘴里一口饼,呆着脸看邬瑾:“这是饼还是驴皮?”
随后她递给殷南:“你尝尝。”
殷南对着饼生拉硬拽,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孔武有力,很快便吞了下去。
邬瑾拿过一张饼,撕成小块,给莫聆风泡在茶盏里:“泡着吃。”
莫聆风就着热茶吃完一个,累的嘴都合不上,伸手揉搓脸颊:“干脆方圆十里都挖一遍,总能挖到。”
她起身去铜火盆盖上拎茶壶,左手取过茶盏,正要“吨吨吨”倒茶,邬瑾欠身,从她手中提过茶壶:“我来。”
他倒上茶,收拾好饼和糖三角,一同放到铜火盆盖上,掏出帕子擦干净桌面,抽出刚才夹进去的纸铺开,指尖在上面一点:“我对比了元章年间朔河河岸的变化,洪涝变化不大,但地动后变化很大,除元章年间,还需找出熙正、天佑年间,地动之后的鱼鳞册。”
纸上是他画的历年河岸线。
莫聆风对着茶盏吹了两下,喝上一口,捧着茶盏,弯腰看纸上起伏的线,看过后,抬头看了邬瑾一眼。
邬瑾在李一贴的暴躁调养下,气色渐好,貂裘搭在宽肩阔背上,不显累赘,更显颀长,只需言语稍稍俏皮,神情微微动人,便是风流人物。
但他太端正,太古旧,做人做事都是一丝不苟,掩住了许多的风采。
邬瑾抬头:“怎么了?”
“我看你好多了。”
邬瑾笑着收拾好看过的鱼鳞册:“是,李大夫说等到开春便可行针,导出邪热之气,养两年终身无碍。”
他抽出一张竹纸,写下熙正、天佑年间地动年份,交给莫聆风:“就是这些了,看完便差不多了。”
莫聆风放下茶盏,接过竹纸,闻到邬瑾身上淡淡药气,心中骤然一疼,眼眶悄悄湿润,故作松快地扭过头,将纸交给殷南:“让人取来。”
她垂首自嘲:“莫家人会藏东西。”
如同她,将莫千澜变成深潭,藏在心里,潮湿她的余生。
邬瑾只做不知:“是,藏在这里,非得寒冬腊月才能动土,可这天气,往下挖一寸都难,要把东西挖出来,人、财、物,一样都不能缺。”
要是埋在其他高山峻岭,今日挖不了,明日再挖,春夏秋冬,四季不停地挖下去,总能看到东西,埋到朔河边,却只有冬三月可以动土。
这一次,莫聆风有备而来,宝藏却不在原地了。
整整一日,邬瑾便窝在这间屋子里看鱼鳞册,莫聆风被韧性十足的饼折磨的死去活来,让殷北回城取饭菜来。
酉时初刻,殷北打马而归,带来莫府三名下人、四个食盒、一张四方桌,挤进屋中。
“将军,”殷北低声禀告莫聆风,“京都敕使到了。”
莫聆风看一眼邬瑾——邬瑾心无旁骛,埋头书海,早年的鱼鳞册缺失不全,他不得不从其他地方查找。
“出去说。”莫聆风带殷北出门。
雪停了,天色成为一种温柔单薄的青色,像一层纱,蒙在人身上,一点点转暗。
“来人是谁?”
“姓张的太监,住在侯赋中府上,去咱们府上报了信。”
“去没去通判府?”
“去了,邬意去送过信,咱们现在回城吗?”
莫聆风摇头:“晾着他,不许他出城。”
“是。”
她转身入内,将邬瑾从书山里挖到桌上,吃了两个素菜包子、豆腐、冬笋,邬瑾吃了一瓮烂羊肉汤,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屋中点起烛火,天色彻底暗下去,邬瑾摸索茶盏,一饮而尽——茶盏中只剩下几滴冰凉的水,他打湿嘴唇,放下茶盏,不言不语,继续去翻天佑十年府志、县志。
莫聆风给他倒完热水,将空壶交给殷南,殷南敲碎木桶上一层浮冰,舀一瓢冰水,灌进壶里,“咔嚓”一声,茶壶应声裂成两半。
小窦在十步之外蹿了过来,对殷南嘘寒问暖。
殷北闭上眼睛,在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暗骂一声“蠢货”,深吸一口气,走到殷南身边,抬起脚,作势要踹小窦,小窦不便对未来大舅兄动武,一溜烟跑了,跑出去十来步,又溜回来:“北哥,今晚咱们还挖不挖?”
“滚!”殷北夺过殷南手中葫芦瓢,转身吩咐人再去取个茶壶来,同时示意殷南一起滚蛋。
亥时更声响过。
子时更声响过。
丑时更声响过。
屋中灯火不灭,五个都的士兵轮换巡逻,分头睡觉,殷北、殷南来回休息,莫聆风守着邬瑾,一动不动。
夜不静,士兵脚步声沉重,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巨大响声,篝火堆不时发出木柴垮塌的声音,莫聆风再一次给邬瑾添水,邬瑾忽然抬头:“聆风,什么时辰了?”
莫聆风道:“丑时过半。”
邬瑾难以置信地起身:“等卯时城里有了动静,再打一次桩。”
他两眼布满血丝:“往东二十里,往北五里。”
他往前走一步:“我休息一下……”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往前倒,莫聆风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接住他:“邬瑾!”
邬瑾脑袋伏在她颈窝中,两手无力垂在两侧,两条长腿半跪在地,莫聆风被他的分量撞的往后两步,后背抵住四方桌,同时听到他呼吸绵长,似是累的睡着了。
她两手牢牢箍住他,心里忽的安静下来。
还好,还有他。
第369章 开挖
翌日卯时,晨风鼓荡冷气,登堂入室,吹过妇人乌黑鬓角,拂过盆内残水,缠住灶膛中火焰,卷起锅里腾腾热气,抓住行人衣摆,弄出无数声音。
城内的热闹,淹没寒风,也淹没朔河边动静,莫聆风一行远离宽州城门,在邬瑾所说的位置立桩。
后营架起三只大铁锅,烧上热水,水滚之后,士兵抬起铁锅,把热水倒在地上。
倒过三次热水,再等片刻,泥土彻底湿润,士兵迅速拿起铲,挖出一个土坑,继续往下挖了不到两刻钟,泥土就再次冻上。
反复浇水三次,挖出一个深三尺的坑,士兵们抬起一根一丈长、底端削尖的直圆木立在坑洞中,以锤相击,一点点钉入地下。
士兵轮流捶打,破开冻住的沙土,木桩在众人目光下逐渐下沉,午时初刻,还剩下半臂长。
小窦难掩失望,停下手,解开水囊,仰头大灌一口——囊中装的是黄酒,喝了驱寒。
他哈出一口白气,抡起锤子,“喝”的一声,捶打在木桩上,木头再次往下走了一点。
半个时辰后,木桩与地面平齐。
小窦力竭,两手拄着锤子,佝偻着腰看向莫聆风:“将军,到头了。”
莫聆风坐在一截木头上,前方燃着一堆篝火,露在外面的脸被风吹成紫红色,两只手伸在篝火上方,还是冷。
她张了张嘴:“吃饭。”
士兵们立刻动起来,埋锅造饭,凿冰烧水,后营不敢再献丑,老老实实在锅里炖上大块羊肉,肉汤在锅里咕噜直响,油花四溢,再揉面蒸干菜包子。
莫聆风吃了三个干菜包子,仰头望天,就见云随风动,偶尔露出几线日光,也没有温度。
邬瑾从小屋中醒来,洗漱收拾妥当,喝下一碗汤药,慢慢走到莫聆风身边坐下:“如何?”
莫聆风给邬瑾舀一碗炖烂的羊肉汤,递过去:“没有,要重新再找位置下桩了。”
邬瑾接过碗,喝完之后将碗交给后营,低头看脚下枯草中的马粪、石块,以及几簇凋而不零,枯而不落的荞麦,再抬头看城墙方向,上面裂痕道道,和府志记载相合。
士兵们吃饱喝足,有了力气,可以再次开挖,小窦打个饱嗝,跑到莫聆风身边:“将军,这回换哪里去?实在不行,我们遍地开挖,总能找到。”
茫茫枯草地,打下去一根木桩都要整整半日,把整个草场都翻动一丈深,需要多久?
殷北道:“将军,要不然在这附近每隔一里打个桩?”
邬瑾指着打进去的木桩:“再加深三尺。”
小窦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没有迟疑,点了点头,小窦立刻挥手,令士兵砍出一短三尺长的圆木,叠在前一根上,四五个人跳进土坑,牢牢把住圆木,其他人各就各位,继续对着木头使劲。
一再捶打,日光渐暗,小窦接过锤子就抡,两下过后,莫聆风忽然道:“停下。”
小窦不明所以:“将军,不打了?”
莫聆风“蹭”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到小窦身边:“再敲。”
小窦依言,抡起锤子用力一捶,“咚”的声音似乎有细微变化,沉重中多了硬度。
“就在这里,挖!”
邬瑾的推断没有错!
“挖!”
五百人分做十队,烧水浇地,泥土一旦浸润,立刻开始动手深挖,赶在泥土再次冻上之前,一层层刨开泥地。
如此忙活到亥时,篝火一堆堆在草场上大放光明,挖下去一寸两尺深,终于挖到数块石板。
石板三尺见方,完整的不多,大部分石板都因地动而断裂,七零八落,看不出本来面目。
莫家十州之财,同样深陷在泥沙中,只有一个箱角露在外面。
箱角一露,所有人的心都定了下去——找到了。
众人齐齐动手,将这个箱子挖出来,深坑下一个都头大喊小心,怕这箱子历经岁月,一碰就腐,哪知箱子竟完好无损。
上方丢下一根麻绳,下面士兵用木棍将箱子撬起来一角,结结实实绑住,大喊号子,上方齐齐用力,将木箱往上拉。
木箱沉重,吊在半空“嘎吱”作响,晃的所有人提心吊胆,等箱子到了深坑边缘,殷北亲自动手,领着四个人七手八脚将箱子搬放到莫聆风身前。
木箱上泥土打扫干净,在火光下泛着一层暗紫色浮光,莫聆风一眼就认出箱子是南方香楠所造。
莫家库房中也有几口这样的木箱,上有自然而成的山水纹,存放布料时,常有清香。
莫聆风从殷南手中取过火把,上前揭开箱盖,箱内金光灿灿,放着马蹄金。
邬瑾弯腰拿出一块马蹄金,和莫聆风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他递给莫聆风:“一斤一锭。”
莫聆风捏在手里,对着火光细看马蹄金上戳记。
邬瑾在一片嘈杂声中看着她,在他眼中,莫聆风捏了一枚太阳——这一抹金芒,是莫千澜给予她的新生,是天地在她指尖的灿烂,是莫家的升腾,是腐朽国朝的衰落。
也是他为之沉沦的一生。
在一众人都在为箱中物震惊时,唯有殷南目空一切,因为站在莫聆风身后,邬瑾的一言一行,都落在眼里。
她看邬瑾嘴唇紧闭,没有笑容没有表情,但眼睛里有东西流淌,淌的满身都是,整个人像春水,波光潋滟,像归鸟,温柔缱绻,像星光,金宵绝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