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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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往下走:“夏日时也不要贪凉。”
他看着莫聆风的后脑勺,又道:“箭伤要找李一贴再开个方子,阴天下雨尤其不能随着心意吹风淋雨,夜里睡觉,护着伤处。”
他咳嗽几声,对扭头的莫聆风摆手:“没事,你看着脚下。”
莫聆风打个哈欠,伸手揉眼睛,想到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精神不济,就多喝几口糖水提神,同时觉得自己好像是饿了。
兄妹二人走到莫聆风住处,莫聆风喝光糖水,把水囊拍进殷南怀里,跨过门槛,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凉透的蒸饼咬了一口,扭头问莫千澜:“哥哥,你吃了药吗?”
莫千澜点头:“今日不便,带的都是丸药,在马车上就吃过了。”
莫聆风叼着蒸饼,伸手摸茶壶,茶壶还温热,她倒一盏热水,端给莫千澜:“哥......”
她手递出去半截,随后“啪”的一声,茶盏落地,碎成好几瓣,水淌了满地。
“嗯?”她退后一步,从嘴里拿下蒸饼,疑惑自己方才的举动,又有些睁不开眼睛。
地上流动的水、迅速落下去的热气、锋利的瓷片,重叠出无数层影子,在她眼前乱晃,她察觉不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费力抬头去看莫千澜:“哥哥......”
莫千澜也变成了好几个。
莫千澜跨过碎瓷片,抱住她晃晃悠悠的身体:“哥哥在这儿,睡吧,和谈危险,哥哥想让你睡一会儿。”
“不!”莫聆风一颗心悬起来,恐惧从心底往外溢,两手试图攥紧莫千澜,但身体和眼皮一起沉重,不受自己摆弄。
不对,和谈不仅仅是商议两朝势书,一定还有别的举动。
为什么要瞒着她?
不能睡!
她的眼睛能看破其他人的伪装,唯独看不穿莫千澜的刻意欺瞒。
她张开嘴,用力去咬舌尖,莫千澜迅速将手指塞进她口中,“嘶”的痛呼一声,再低头看时,莫聆风已经昏睡过去。
他拔出手指,看手指上两个整齐的牙印,无奈一叹,殷北上前帮忙,莫千澜摆手,自己拦腰抱起她,往榻上去。
他起先抱的很稳,走出去四五步,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都往下栽去,南、北迅速上前,一左一右,牢牢搀扶住他。
他脚软,手却抱的牢,再走三步,将莫聆风稳稳放到榻上,才坐到绣墩上慢慢平复心跳。
莫聆风的眉头还紧紧拧在一起。
“阿尨,别怕,”莫千澜抚平她的眉头,将她额前碎发往后抹去,心里很平静,但手有些抖,“这辈子哥哥亏欠你太多,下辈子再还。”
他站起身看了看,又俯身给她擦干净嘴角。
末了他脱下鹤氅,给她盖上,走到火盆边,提起火箸扒开灰堆,露出烧红的炭,重新添上两块:“殷北,你留在这里照看。”
将火箸递给殷北,他看向殷南:“你随我去和谈。”
殷南在莫家兄妹面前,全无思想,点头站到莫千澜身边。

第358章 和谈
莫千澜往外走,边走边取出瓷瓶,倒出一大把药丸塞进口中,囫囵吞咽,仍觉不够,再倒一把,吞了下去。
直到将整整一瓶药丸吃掉,他心口憋闷之气才稍缓。
丢下瓷瓶,他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把往事留在身后。
回到中帐,游牧卿立在外面,看到莫千澜立刻拱手行礼,又往后张望一眼,不等他疑惑莫聆风去向,莫千澜咳嗽一声:“将军不适,要歇一歇,你带兵随我去和谈。”
游牧卿点头:“是,末将这便去安排。”
他是莫千澜选出来的人,在他眼中,莫家兄妹,便是一体,谁来都一样。
其他人早有莫聆风军令在先,游牧卿和殷南对士兵虽不能如臂使指,也可调动。
亲兵推开房门,请莫千澜入内,他大步缓行,在见到魏王的一瞬,枯朽的眼眸射出淬火之光,宛如兰桂新发,玉山重铸,双手拢在袖中,虽未曾握剑,却能令天下血流漂杵。
他笑道:“王爷,辰时已到,请。”
魏王身躯沉重,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才勉强起身,看一眼莫千澜,越发畏惧,出门后,还忍不住向宽州城方向望去,只盼能有奇兵救命。
宽州城中不怕死的州官,只剩下一个邬瑾。
邬瑾坐在通判府书房桌案前,看自己抄录的《公羊传》“庄公四年,纪侯大去其国”一段。
自十三日在程府看完此书归家,他便默出此节。
这一段文章,解开了他所有疑惑,窥探到莫千澜真实之下的谎言。
病入膏肓的莫千澜、身份贵重的金王之子、唯一能调动莫家军的莫聆风、傀儡般的魏王,还有那位逃脱出去的黄义仁,全都是这场泼天大祸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否则黄义仁就算手段通天,也难逃莫千澜罗网。
所有人都是棋盘中的棋子,随莫千澜心意而动。
邬瑾在洞彻一切后,便将自己关在二堂书房中,管住自己的两条腿——莫千澜不希望他搅局,初八起便不再见他。
此时他坐的手脚冰凉,呵手片刻,起身添炭。
他提起火箸,将炭火烧旺,掇条凳子来坐到炭火边,双手伸于火上烘烤,两手不再僵冷,正欲起身写字,门外响起叩门声:“哥,药好了。”
邬瑾掩下脸上神情,走回案前,遮盖自己所写字迹:“进来。”
门“嘎吱”一声开了,邬意端着盘子,托着药碗小心翼翼走进来。
自从断亲,他不得不收起所有小心思,谨小慎微而又殷勤的围着邬瑾打转,不敢再胡作非为。
邬瑾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在一旁,邬意连忙道:“阿娘让你把这个羊肉饼吃了。”
邬瑾点头,慢慢吃完,以茶水漱口,又有曹官前来问事,邬意连忙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知州暂缺,民兵、钱谷等公事,全都由副贰通判监察施行。
屋外日光已经刺目,从门口、窗外透进来,灰尘翻扬,有如金屑,张曹官早已听闻邬瑾任通判时不近人情的名声,无暇感慨今日晴好,垂首上前,忐忑不安将九月经总制钱账目交至邬瑾面前。
邬瑾翻开细看,见上面名色细微,田舍牛畜买卖得产人勘合钱、茶盐司息钱、头子钱、减纳剩钱、卖酒钱、楼务店房钱,加起来有近四十种,远多于其他州名目。
他看过后,提笔勾去“种子钱”、“避火钱”、“洒扫钱”等十来样。
张曹官看他连着划去这么多,急道:“邬通判,并非下官巧立名目,实在是朝廷有常额,本州因军需多,常额也高于别的州,只有如此才能登额。”
邬瑾摆手,凝神写下“准秋季起发赴行”,起身走到张曹官身前,将账簿递过去:“不登额也无碍。”
张曹官一时愣住:“可不登额,陛下定会责罚于您,于您的前途……”
说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闭紧了嘴。
邬瑾本就没有前程可言。
他从最高处跌落,从廷杖中侥幸活命,不会再有登高之日,只会无尽下坠。
屋中没有熏香,邬瑾身上传来洁净的皂角气味,一盆山茶花花影重重,落在他身上,也落在账簿上。
张曹官低头看邬瑾写的一行字,体势端方沉着,笔力严谨峭劲,一丝不苟,明明是平正工整的楷书,却显出超乎常人的骨气和魄力。
朴实无华的纸笔,字里行间挥洒的无所畏惧,一笔笔勾去的苛捐杂税,竟衍生出一派平和安定之气。
“下官这便去办。”张曹官心中一定,带着账簿退了出去。
屋中再次只剩下一人,邬瑾独坐日光中,闭目养神,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迷蒙之间,周遭变成一片死灰寂静,他听到血从地下“汩汩”而出,浮于青石板上,四面八方流淌出去,他想起身走出去,走到堡寨,两条腿却被钉住,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鲜血淹没,堕落地狱,最后在窒息中惊悸而醒。
睁开眼时,天色还是那般灿烂,地面洁净,炭火熊熊,一切都未改变。
他从桌案书堆中取出自己抄的书,烧在火中,直到成为灰烬,才看向前来送炭的邬意:“什么时辰了?”
邬意想了想:“辰时差不多过半。”
邬瑾走到门边,看向堡寨方向:“和谈开始了。”
高平寨外,日光已盛,毫无遮挡地落在枯草砂石地上,金、莫两方士兵夹道而立,旗帜在寒风中翻滚,枪尖上凝结一点金光,浮光耀目。
士兵拱卫一座小小穹庐,皇子、文臣带来的护卫、随从悄无声息出入穹庐,送上茶点,穹庐中,魏王与金国皇子对坐。
小皇子年幼,不到九岁,生的瘦小,身后四个护卫寸步不离,守卫森严,对面稍有动作,四个人八只眼睛便望了过去。
侯赋中吵的口干舌燥,喝一口茶,忍住火气:“以三川寨、横山为界,双方撤兵,这是我们的底线,实难相让。”
对面冷笑道:“如果以三川寨为界,就不叫双方撤兵,叫我们单方退让,你们需要付出诚意。”
“你们若不撤兵,我们照样可以将你们驱逐出界,既然和谈,你们也该拿出诚意,而不是一味索要!”
“我们的诚意就是坐在这里,城池边界,是我们打下来的,必须一切如常!”
“以三川寨为界!”
“以高平寨为界!”

“你们有这打的本事,怎么还谈和!高平寨!”
斯文臣子言语之间越发放肆,侯赋中和李清一展文人所长,变着花样,一下骂金虏“何物等流”,一下骂金虏“头钱价奴兵”,一下骂金虏“田舍奴”,花样百出,金虏汉话懂的有限,但也知不是好话,立刻反唇相讥。
唇枪舌战之间隔着的一条长桌,便是楚河汉界,只能唾沫横飞,不可刀剑过界。
游牧卿站在穹庐外,有些惊讶,暗道读书人的嘴原来也挺野。
莫千澜坐在魏王身侧,听着双方吵闹不停,并不参与,闭目养神。
争吵持续四刻,仍然未出结论,两边人马累的喘息不止,有了片刻沉默。
金皇子忽然开口:“如果是莫家驻守宽州,我们可以让至三川寨为界。”
他的汉话说的不好,一句话磕磕巴巴,却让穹庐陷入漫长的安静。
侯赋中与李清瞪大双目,满腹言语戛然而止,虽未开口,却有种无声的哗然在人心底响起。
魏王牙关紧咬,在这一刻明白黄义仁所说的都是实情。
和谈结束,莫千澜保住莫家在宽州一席之地,他这个王爷自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侯、李二人灵犀一现,也都明悟了莫千澜的目的。
莫千澜付出不为人知的代价,与金虏勾结,谋宽州!
等皇帝知情时,两国和谈已经结束,一切已成定局,皇帝只能治罪莫千澜,留下莫聆风。
他以为,他们自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莫千澜的举动与用心,透彻了莫千澜的无情。
这个人心中只有他的宝贝妹妹,既没有旁人,也没有国朝。
侯赋中和李清能做到州官要员,都是经历过无数朝堂争斗的人,知道此事没有回旋余地,也知道一旦应下,事后自己便是皇帝的出气筒。
四周枪如林,刀如山,强兵杀气腾腾,铁甲虎视眈眈,他们两人被无数双眼睛注视,满桌的笔墨纸砚都成利刃,白色穹顶压在头顶,挣脱不开。
莫千澜双手交叉在腹部,面带微笑,眼前是一片迷离血色——在座的人,尚不知死亡将至,还在奋力挣扎。
他没有等待太久,侯赋中聪明的将问题抛给了魏王。
“王爷觉得呢?”
魏王无人可推脱,又不见黄义仁身影,紧张的手心都是汗,点头道:“可、可以。”
“好。”金虏小皇子忍不住一笑,终究年幼,目光掩饰不住,看向莫千澜。
此时已到辰时末刻,国界大事定下,余下白银、绢、茶等物便谈的很快,不过四刻,便已定下。
两朝誓书尘埃落定。
魏王手难成书,让侯赋中代笔。
“元章三十年十月十五日,大昭皇帝谨致誓书于大金皇:两朝重修通好,案甲休兵,鞬櫜干戈,共筑盟约,每岁银三十万两,绢十万匹,茶一千斤,以三川寨、横山为界,莫聆风为州边守城之将,互不侵扰,各自牧养生民,黎庶安居……”
写罢,侯赋中再抄录一份,吹干墨迹,交给魏王。
魏王取出王印,以朱砂印泥钤盖,朱印干后,起身交换誓书。
他手颤的厉害,就在他将要起身之际,莫千澜忽然伸手,取过誓书:“王爷,我来吧。”
魏王绷紧了一根弦,双手捧着势书交给莫千澜,眼睛不由自主寻找黄义仁下落。
一边找,他胸膛一边剧烈起伏,一颗心狂乱,几乎从嘴里蹦出来——莫千澜死,这次和谈也会因此中断,但不要紧,这都是可以补救的事情。
找到了!
黄义仁不知何时进来,紧贴穹庐而立,两手拢在袖中,眼睛发出咄咄的光,直逼向莫千澜——莫千澜今日穿的太少,没有鹤氅,连长衫也很薄。
他很快将这一点古怪抛去脑后,右手在左袖里紧捏住一把臂弩,以免臂弩往下坠,显出形状,被人察觉。
这把弩是金虏匠人由七寸弓改造而来的七寸弩,弩身不超过半臂,马面牙发为铜造,弦为麻解索扎丝,箭簇与七寸弓箭簇相似,因过小,射不出五十步,又不可轻易摇晃,战场上极少见。
但这种弩箭簇更轻,不超过三钱,整根铁箭都不超过八钱重,爆发力极强,瞬间便能穿甲,莫千澜就算穿了铁甲也防不住。
魏王后背迅速透出一层牛毛汗,整个脑袋都冒着热气,憋在幞头里,化作水,冷冰冰从鬓角往下淌,两手手心濡湿,用力时可以攥出一把水。
他看向莫千澜。
莫千澜起身,一手拿誓书,一手伸入袖中,不引人注目地取出一张竹纸折成的方胜,收在誓书下方,走到小皇子身前。
小皇子身边四名护卫警惕地看向莫千澜以及殷南,只要稍有不对,便会出手。
金王仅此一子,不能有半点损伤。
殷南也死死盯住小皇子,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帽子、衣襟、衣袖、腰间、靴筒,一旦看出任何利刃藏身的痕迹,就马上带莫千澜退下。
黄义仁两眼一亮,手从袖中探出一寸——无人注意他,这是个好机会。
就在他要动手时,莫千澜忽然蹲了下去。
他的手立刻收回袖中,并且不动声色转变方向,避开殷南——就在莫千澜蹲下的一瞬间,他看到殷南也迅速变换位置,让莫千澜始终处于自己的保护中。
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即中,离莫千澜越近越好。
那四名护卫也因莫千澜动作一惊,急急上前一步,看莫千澜蹲在地上,单薄衣物不能藏刀,两只广袖柔软垂落在地,才退后半步。
哪怕誓书已定,他们依旧互相提防。
侯赋中和李清都不知危险将至,反倒松一口气——他们和魏王一样,都像是陷入一场噩梦,不同的是和谈一结束,他们的噩梦就会醒过来。
莫千澜和小皇子平视,微微一笑:“我见过你父亲的画像,你和他长的很像。”
小皇子因莫千澜和自己的父王一样孱弱,倍觉亲切,很腼腆的一点头:“是。”
他将誓书交给莫千澜,莫千澜也伸手,将方胜和誓书递给小皇子。
倏地,一道沉闷突兀的声音在穹庐中传出。
声音又快又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殷南。
她猛地出手,然而指尖触碰箭尾时,箭身已经“噗”地钉进莫千澜后背。
铁箭刺入莫千澜后背的一瞬间,他忽然将小皇子勒入怀中,两人密不可分,弩箭击碎莫千澜胸膛内坚硬骨头,从前方破开皮肉,再刺入小皇子身体,从后背钻出半截。

一个谁都没有注意的人,射出一根谁都预料不到的箭。
莫千澜本就瘦弱到了极致,一根箭穿透他的身体几乎轻而易举,小皇子张着嘴,瞪大双眼,和莫千澜一同往前栽倒在地。
殷南猛地回头,两只眼睛如电般往箭来方向看去。
黄义仁在箭发之后,立刻收起弩,闪至一旁,撕下脸上胡须,藏入袖中,准备趁着混乱离去,哪知殷南一眼就盯住了他。
就在她摸刀之际,莫千澜一声咳嗽,吐出大口鲜血,她火速蹲身,抱起莫千澜,惊的面无人色:“大爷!”
莫千澜胸前一个血洞,口中咳出来的血带着碎肉,两眼无神看着殷南,他知道殷南的头脑是摆设,喘息着说了一句:“杀。”
话音未落,殷南已经听到刀出鞘的声音,与此同时,金虏大喊出声。
“汉人有诈!”
“杀!”
魏王先前做足准备,事到临头,头脑却是一片空白,见金虏弯刀出鞘,铁箭满弓,才本能地蹲身。
比他反应稍慢的是侯赋中。
侯赋中在一声惊呼之后,也随之蹲了下去。
他是文臣,纸上尸横遍野,诗里金戈铁马,实际上连鸡都没杀过,呆着脸蹲在魏王身边,他连情绪都失去了。
滚烫的鲜血忽然从他们头顶浇下,一颗头颅滚落桌底,两人同时看去,就见李清瞪大眼睛,满脸惊骇,死不瞑目。
魏王惊魂未定,侯赋中忽然回过神来,一把攥住魏王,连拖带拽钻进桌子底下,魏王的手不甚扫到头颅,头颅又“咕噜噜”滚了出去。
刀砍斧劈声接二连三传来,整个穹庐都被撕碎,一把刀捅进来,侯赋中“啊”的一声,连滚带爬躲避,从桌子底下钻出去,一眼望过去,登时头皮发麻。
屠杀、尸体——他人在宽州,却是第一次直面战场,原来杀戮如此肆无忌惮,人命尚不如蝼蚁。
他还看到殷南放下了莫千澜,在重重围堵之中,没有杀向金虏,反而在追杀他府上随从。
不、不是他的随从,那张脸似曾相识,他在给魏王接风洗尘时见过,是魏王的护卫!
魏王护卫为何穿着他府上随从衣物?
他满心疑虑,又无处可躲,继续往桌子底下缩,伸手捡回来一把刀,哆嗦着握在手里,有人重重砸在桌子上方,不知是死是活,幸而桌子沉重坚硬,没有垮塌。
片刻后,他再次小心翼翼伸出脑袋观望,战况忽然激烈起来,殷南不知喊了一声什么,乱箭立刻朝魏王护卫射去,顷刻间将他扎成了一只刺猬。
万箭穿心!
日头明亮,把这场景照的纤毫毕现,黄义仁的面孔无遮无拦,就映在侯赋中眼睛里。
侯赋中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缩回脑袋,哆嗦个不停,魏王蠕动到他身边,轰隆隆在他耳边说话:“外面怎么样了?”
侯赋中张嘴:“死了。”
一句废话。
魏王看起来还算镇静,仿佛是神魂出窍,和眼前一切有隔膜,看什么都不真实。
侯赋中嘴里问不出话,他只能自己往外爬,一直爬到莫千澜身边,抠出他手中方胜。
方胜上有血,上面字迹很快就会被污去,他急忙打开,然后愣在原地。
一片空白。
莫千澜手中拿的是一张白纸!
“不可能,”他看向莫千澜,“怎么会是一张白纸?”
莫千澜还有一点意识,想笑却笑不出来。
当然是一张白纸。
他从未想过用十州之财,将金虏喂成劲敌。
他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金王之子。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国朝与金虏,永无和日!
皇帝必须容下只有莫聆风才能指挥的军队,还要源源不断送出军饷,不出十年,国朝便会积弱,金虏更会因连年征战而国运衰退。
莫千澜哼了一声,权当是讥讽。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逃不过,是要死了。
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碾碎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绝望而又遗憾地睁大双眼,忽然看到了莫聆风。
又像是他的幻觉。
他撑不住了,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忽然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意气风发,不曾在这世事中受尽折磨。
他抱着襁褓中的莫聆风给程泰山看:“看,我的阿尨。”
他拍拍她:“别哭,乖,别哭。”
程泰山的面孔也很年轻,很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么瘦,不像你的妹妹,像猴的妹妹。”
“放屁!”他抱着心爱的妹妹转身就走,“我走了。”
我走了,这世上,再也不来了。
不是他的幻觉,跑来的人确实是莫聆风。
她醒的比莫千澜预计的早,跑到城门口时,血腥气已经弥漫开来,她怔了一瞬,随后六神无主往前冲,寻找莫千澜。
“哥哥!”
殷北和种韬迅速带兵加入这场厮杀,为莫聆风开路。
莫聆风很快就见到了殷南,见到殷南身上的血,见到殷南身边的莫千澜。
她狂奔而去,浑身的血都往脑子里冲,两眼直冒金星,耳朵里轰隆作响,一股黑血从心底翻起来,一直涌到嘴边,又被她毫无知觉地咽下去,灵魂在身体里炸的粉碎,只剩下一片空白。
等她到时,莫千澜胸膛已经没有起伏。
她面孔迅速失去血色,刚才涌上头颅的热血退的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以至于她通身冰凉。
她跪下去,抱起莫千澜上半身,将他冰冷没有重量的身体揽在怀里,干巴巴开口:“哥哥,别吓我。”
声音在喊杀声中微不可闻,她身体紧绷,头颅往下垂,背部佝偻,脸颊贴到莫千澜脸上,瞳仁变大、变黑,一息之后,她撕心裂肺喊了一声:“哥哥!”
眼泪在瞬间流了满脸,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上气,说不出话,然而死死抓住莫千澜的手,她的声音劈开嗓子,再喊一声:“哥哥!”
沙哑的声音里带血,凄厉,透骨酸心,令所有听到的人都心悸不已。
一声接一声,她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单是肝肠寸断的嚎啕哭喊,明晃晃的太阳在她眼睛里落幕,整个天地都开始黑暗,她随着世界四分五裂,再无法完整。
一口气呼出去,是自己的血,一口气吸进来,是哥哥的血,他们兄妹同气连枝,竟也有分开的一天?

半个时辰后,乌云蔽日,寒气从地而起,侵吞亡魂。
大势已定,金虏溃败,带着小皇子尸体撤离,不知驻扎在何处。
“将军……”
殷北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靠近莫聆风,莫聆风茫然四顾,皆是鲜血淋漓,一片暗红色。
莫千澜的尸体并非唯一。
冷风、泥土、火焰、刀枪的气味被掩盖,点点细雪随风飘荡、翻飞、坠落,附着在尸体上,变成黏腻红色。
这个地方,从前不是净土,往后更没有安宁,这样的浓墨重彩,是文人墨客永远也调不出的颜色,将成为这座江山永恒的点缀。
士兵们早已经习惯眼前情形,安静肃立,等待命令。
莫聆风抱着莫千澜,吐出一口热气,心里还很恍惚,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疑惑地看向跪地不起的殷南,再看向面带悲痛的殷北,心想他们怎么了?
过了片刻,她慢慢回过神来,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哥哥死了。
和别人一样,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死了。
她又看向魏王——魏王呆在莫千澜身边,得以毫发无损的活了下来。
魏王坐在地上,张着嘴,也看向莫聆风。
他回想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庆幸自己命大,同时在漫长的刀光剑影中,做了短暂的思考。
“莫将军,”他清了清嗓子,“我可以为你兄长洗脱罪名,把一切都推到黄义仁身上。”
莫聆风静静听着,手松开莫千澜,摸向腰间,心想:“他凭什么还活着?”
两只眼睛盯着魏王,她又想:“他是老东西的儿子。”
魏王活动手脚,打算站起来:“我会写奏书……”
下一瞬,他从莫聆风脸上看到一个狞笑。
一把尖刀从莫聆风腰间抽出,高高抬起,重重刺向魏王,魏王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又被扑倒在地,刀尖夹着寒风细雪,刺破厚重衣物,往下、往更深处去。
风声中响起“噗嗤”声,伴随着喷溅而出的血点,高平寨外,又多一个亡魂。
莫聆风兜鍪掉落在地,血喷了她满脸,她抽出尖刀,喘了一口粗气,站起身,伸出左手,张开五指,从额头往上捋掉落的碎发。
温热的血让头发不再散乱,她插回尖刀,捡起兜鍪丢到殷南怀里,弯腰抱起莫千澜:“回寨,种韬、常龙带队,收拾战场,窦兰花、游牧卿备战。”
“是。”
士兵无声而动,对魏王的死保持缄默,莫聆风在最初的悲痛过后,似乎也重新打起了精神。
她将莫千澜放到中帐,打来清水,让殷北给莫千澜擦拭干净,又去取马车上莫千澜的衣物,拿来换上。
再让殷南拖过来一口薄棺,先将莫千澜放入棺内,等回城后再办丧事。
棺盖“砰”的一声合上,她脱力似的倚着棺材站了一阵,心钝钝的疼,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咬着,殷北走过来,递给莫聆风一碗水,低声问:“将军,您也换件衣裳回城吧。”
正在此时,种韬火急火燎跑了过来:“将军,有个活的……是今天来和谈的侯转运使,身上挨了两刀,要不要……”
他右手在脖颈上从左划到右。
“不用。”莫聆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忽然听到外面风声渐大,天色铁青,寒气逼人,不由放下手中碗,一言不发走出中帐。
种韬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殷北,殷北示意他稍等,跟了上去。
莫聆风走回自己屋中,从榻上拿起莫千澜脱下来的鹤氅,把脑袋埋在鹤氅里,深吸一口气,随后将鹤氅抖了抖,搭在胳膊上,回到中帐。
她在种韬和殷北的注视下,让殷南推开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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