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会在济州纳一房妾室,借宠妾灭妻之名与家中断亲。”
“没这个必要,”莫千澜起身,站到窗前,推开轩窗,任凭寒风沾身,醒一醒神,“相信我。”
程泰山立刻起身,“啪”地关上窗,一把将他按回椅子里:“一把年纪了还装什么仙风道骨,别给吹散架了!”
莫千澜“哈哈”两声:“哪里就老到这个地步了,我总觉得阿尨还小呢,再说咱们两个差不多年纪。”
程泰山望着他幞头下露出的花白头发,叹气道:“头发都白了。”
“我要是死了,”莫千澜顿了一下,“你就把阿尨当自己的妹妹。”
“少说几句不吉利的话,能多活两年。”
片刻后,莫聆风带着大黄狗寻来,二人一狗告辞离去,程泰山没有远送,站在二堂门口,看他们紧攥着手,穿过枯树,拂过菊花,走入初冬的寒风里。
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莫聆风身上,从地而起的寒风将她衣裳吹的猎猎作响,铁青色的天幕在她身前一点点退去,数道日光破云而出,落在她身上,将她渡上一层金光。
无论是他程泰山,还是莫千澜、赵世恒,他们这些曾在雄石峡浮木筏、看落花如雨,在马场拉弹弓、百发百中的人,全都在她脚下碾碎。
她长大了。
忽然,他心中一动,顾不得外面还有无数客人,走回屋内,紧闭房门,坐回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八卦盘放在桌上。
他屏息静气,再取三枚铜钱扣在双掌中,心中问事,将掌中三枚铜钱摇晃之后,放入八卦盘。
他记着爻,六次过后,放下铜钱,后背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
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
他吐出剩下的三个字:“宜建侯。”
心中猛地一跳,他起身磨墨,铺纸提笔,画出屯卦。
此卦外卦“坎”,坎为陷为险,为云为雨为水,内卦为“震”,震雷动而鼓发万物。
内欲动而险在外,万物初生,险象丛生,屯然而难,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顺时应运,方能欣欣向荣。
他一颗心在腔子里猛跳不止,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入火盆中,看着腾起一抹青烟,竹纸逐渐化作灰烬,才逐渐静下来,但仍是疑神疑鬼,走到窗边听了半晌,没听出什么,又回来坐下。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更遑论建立侯国。
莫千澜所说建立作坊,一定只是他谋划中的一小部分,不知他还谋划了些什么。
程泰山在屋中来回踱步,琢磨着屯卦之意,莫家兄妹已经回到莫府,不再出门,在二堂隔间里消磨时间。
程家送来的油饭团,莫千澜无福消受,莫聆风整个右肩酸疼难忍,趴在榻上,半晌没动。
莫千澜拿一个烧艾叶的手炉,在她酸疼之处来回移动,问她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
莫聆风连连点头,哪儿都疼,莫千澜一双手捧着手炉,上上下下,忙个不停,莫聆风最后翻身而起,哈哈一笑:“哥哥,我骗你的,只有缝隙里有一点疼。”
她使劲抡动右臂,又耸动肩膀,试图缓解肩胛骨缝隙里的疼痛,未果之后,干脆不管,从小几上拿起一个油饭团咬了一口,吃到咸豆豉和肉,感觉不全是灌肠,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又给莫千澜看:“有鸡肉。”
莫千澜盯着她看,很勉强地一笑,不知深入肩胛骨缝隙中的那一点疼痛要如何才能为她拔除,又怕她看出端倪,所以低头在油饭团上咬上一小口:“是,好吃。”
第354章 夜游
莫聆风吃完油饭团,擦干净嘴和手,四仰八叉倒在榻上,又烙饼似的翻过来趴着,打了个哈欠。
女眷们敬了她许多杯果酒,炭火一烘,酒气便翻涌起来,让她犯困。
但她不想睡,哥哥就在她身边,她还想说说话。
大黄狗躺在地上,也随着她的动静慢慢摆尾巴——程府的嘈杂令它不得不出走。
莫千澜摸了摸她的脑袋,屋子里炭火烧的太旺,她脑袋热烘烘的冒着潮气,道:“往里面去一些,没这么热。”
莫聆风往塌里滚了一圈,然后又滚了出来:“一样。”
莫千澜起身出去,让人把把后头的窗户打开一小扇,一股冷风曲折着吹进来,经过屏风、隔扇,化作微风,吹散屋中燥热。
他加一件披风走回去:“现在还热不热?”
莫聆风道:“没那么热,你冷不冷?”
“不冷,”莫千澜拿起火箸,将火堆掉一些,“李一贴最近丸了不少药丸,吃着没那么怕冷。”
莫聆风立刻龇牙一笑:“他的医术一定更好了,只是他那个徒弟没长进。”
莫千澜放下火箸,坐到榻边,后背倚靠着板壁,一下下抚摸她的右肩:“他那徒弟也很不错,只是从千到百容易,从百到一却难,和做学问是一样的道理。”
莫聆风拽过他袖子垫到脸颊下,嗅着衣裳上苦涩的药味和沉香气,脸在柔软的衣料上蹭了蹭:“哥哥,我唱个石州令给你听。”
莫千澜想忍住一串咳嗽,却没忍住,压低声音咳了几声:“好。”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翻个身,彻底没了动静,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莫千澜低头看她,就见她脸颊酡红,已经睡着了。
“阿尨。”他轻轻唤一声。
莫聆风没有回应,他坐了片刻,忽然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妹妹啊。”
莫聆风醒来时,已经在长岁居,殷南睡在隔间,听到微弱动静立刻醒来,猫一样走到莫聆风身边。
大黄狗卧在熏笼旁,懒洋洋扫一下尾巴。
莫聆风赤脚插进鞋里,弯腰提起鞋跟,起身穿上外衫,罩一件鹤氅,看一眼刻漏香,竟已是亥时。
她去隔间净手洗脸,随手从桌上捡一块糕点吃下去,打开门,悄无声息站到廊下。
丫鬟和奶嬷嬷睡在耳房,奶嬷嬷年事已高,呼吸声沉重,在廊下也能听到。
她走下石阶,风吹动廊下红灯笼,让她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上一次在府中毫无心事的夜游,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莫千澜没有醒来时,她做任何事,都是满心惶然。
她呵出一口白气,打开院门,殷南好似一个幽灵,坠在她身后,不言不语,习以为常。
灯火让梁枋上沥粉贴金的彩画晕开,赤色廊柱颜色暗沉粘稠,翘起的檐角如同一把乌黑弯刀,直刺黑蓝色天幕。
疏星点点,圆月难明。
莫聆风踏上青石板道,打了个喷嚏,袖着双手,走到姨娘所住的院落外,姨娘们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是鲜活的小姑娘模样,现在胖若两人,已经成为莫府的一部分。
相邻的三个小院静悄悄的,她不必进去,也能看到姨娘们的安分守己。
她从一旁走过,去二堂。
二堂没有灯火,但廊下药炉里药还在煎,站在外面也能看到热气一团团往上涌,像雾气,最后消散在夜色中。
她站了片刻,没有听到咳嗽声和走动声,莫千澜似乎沉睡了,但还活着,这种安静就是他活着的佐证。
离开二堂,她行至前堂,前堂里住着魏王。
这只金丝雀从早到晚惴惴不安,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巨大叹气声,声音无处可落,颤颤巍巍散在半空,又被方正古旧的院落所吞没。
莫聆风气定神闲地看着,想到在京都中的皇帝和太子——天家父子,拥有天下万民,却在日益衰落。
她没有在此处停留太久,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向九思轩。
九思轩中古树已经落叶,只剩下蛛网一般的枝杈笼罩屋宇,泽尔坐在院门前,拿刀子削花园里折回来的竹枝。
看到莫聆风,他站起来,给她一个竹哨。
莫聆风接在手里,吹了一声,一拍脑门,扭头对殷南道:“把那个蓝色的荷包拿来。”
殷南来去如飞,不到片刻就将荷包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递给泽尔:“给你的。”
泽尔先是疑惑,贴在手中一捏,察觉到里面是一个陶埙,不由自主露出笑意,正要解开抽绳,就听莫聆风道:“程廷说他不能当面来致谢,让我代送,等他好了再请你喝酒。”
他手上一顿,不再打开,直接将荷包挂在腰上:“程家已经送过我谢礼。”
他看一眼莫聆风:“你要去哪里?”
“走一走。”
“我和你一起。”
他紧绷着面孔,极力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拿叉子从檐下取一个灯笼,用竹棍挑在手里照亮。
“你不高兴,”莫聆风直接了当,“因为邬瑾?”
泽尔自嘲一笑:“我还得高兴?”
他压抑着怒火:“是,我得高兴,要不是因为他,我还活不了命。”
他有些焦躁,殷南眉头一皱,想上前时,莫聆风对她摆了摆手。
泽尔踢开垂落到地面的菊花:“我宁愿那时候战死沙场,我的神会保佑我的灵魂自由,可现在我只剩下活着!”
莫聆风负手向前:“我以为,所有人都想竭尽全力活下去,无论是因为什么而活。”
泽尔晃了一下灯笼,看菊花在莫聆风脚下变作扁扁的一团。
委屈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握着竹棍的手关节泛白,嘴唇颤抖,眼圈滚烫,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想躲避莫聆风的目光,但莫聆风一直在他身侧,并未离去,他再也忍耐不住,丢开灯笼,猛地蹲下身去,双手蜷在膝盖上,脑袋埋进臂弯中,一动不动。
灯笼歪倒在地,里面的蜡烛点燃明纸和竹骨架,很快便烧做一团,把蜷缩成团的泽尔照的雪亮。
火光也照亮了莫聆风,她站着没动,等到这一阵火光熄灭,泽尔的身形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才跟着蹲下去。
“别哭啦。”
泽尔在哭。
他咬牙切齿,咽下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一个脑袋几乎摇成拨浪鼓,两个肩膀不住耸动,哭声偶尔从牙缝里透出来几声,也像是狼嚎鬼叫。
眼泪滔滔的,滚烫的,淌了满脸、满手、满身,脑子里轰轰作响,昏昏沉沉,又胀又痛。
他身处暗夜,寒风从脚边一直刮到头顶,把他冻成一块坚冰,他出生于旷野,成长于马背,本应习惯这样的寒冷,他却第一次觉得无法忍受。
莫聆风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抽出一只手将其甩开,这只手又搭了上来,带着金玉般的重量,隔着衣裳的触摸,也让他留恋。
他喜欢莫聆风。
第一次见莫聆风时,他就送她一块白石,想让他的神庇佑她。
再一次见她时,她已杀戮满身。
她说:“我就是你的神。”
她说:“我不仅掌管你的生死,还能操纵你的喜怒哀乐。”
她说:“你这信徒,对神应当万分敬仰。”
他满心恐惧,满心敬畏,满心喜悦,因为她对他有无上妙法——使他外有形,心有情,目有物,魂不空;难自思,难自悟,难自离,寂无所寂,欲从空生。
怎么能不哭,他才将仇恨的热血浇灌在心爱的花朵上,邬瑾就出现了,打的他措手不及,而且毫无还手之力。
再没有比莫聆风更可恨的人,无心、无情、无性,却能令他人生万法。
他停下哭泣,再次甩开莫聆风的手,哆嗦着站起来,接过莫聆风递过来的帕子,狠狠擦了脸。
心里那股恼怒委屈之意随着眼泪流的干干净净,他红着眼睛跟鼻子,把帕子塞进自己怀里,看了莫聆风一眼。
没有灯火,莫聆风陷在阴影里,面目不清晰,隐约能看她拧着眉毛,是个理解但不同情的模样,越发显的冷漠无情,让人心寒。
泽尔立刻急火攻心,涌上来一股憋闷之气,无处可去。
“疯子,”他瓮声瓮气骂了一声,“疯子!”
莫聆风没还嘴,倒不是因为泽尔可怜,只是不知道他是骂她还是骂他自己。
泽尔正了脸色:“我要回葫芦河去找我的族人。”
莫聆风点头:“好。”
泽尔笑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笑声刺耳——他当然知道莫聆风不会挽留他,可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快,如此理直气壮。
莫聆风迈开脚步,继续在花园里游走:“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他不知道和谈能不能成,最好是趁着和谈前,两方休战,朔河冰冻,从朔河,再到横山,再到葫芦河。
“送你一箱金银,回去之后,不要再给金虏卖命了。”
他停下脚步,不再跟着莫聆风走,耳中有风声滔滔,从横山一直刮到他耳边。
“好。”
而莫聆风负手向前,忽然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说不定日后还有相见之时。”
泽尔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却忽然一热:“石神保佑你。”
十月十四寅时,他带上莫聆风所赠盘缠、程廷所赠陶埙,备好干粮食水,配上长刀弓箭,骑一匹好马出城,沿着朔河,去追寻他和父兄曾经走过的道路。
他满载而走,却又似是一无所有,扭头看一眼城门,他低声喊了一声“疯子”,随后走入茫茫积雪中。
与此同时,一队漏舶商满面风霜,从金虏回城,黄义仁夹在鱼龙混杂的队伍里,以驼裘裹身,戴一顶毛帽,面孔大半都缩在驼裘衣襟中,只露一双精干的眼睛在外。
这一行,他躲过莫家人的追捕,沿途虽险,却能吃饱喝足,又有伤药可用,精神恢复极快。
进城后,刘博玉带着一卷画像,去见莫千澜,黄义仁不入刘家,将刘家偷带回来的犀角等物留在马上,借着去茅房的功夫,悄然脱离队伍。
他换一身不引人注目的粗布麻衣,佝偻着腰,坐进脚店中喝一碗粗茶,吃一大碗羊肉汤面。
一边吃,他一边打探明日和谈的消息。
魏王所说消息不假,莫千澜确实勾连金虏,用十州之财,换取自家太平。
明日两朝誓书详谈过后,莫千澜便会亲自将秘密交给金王之子。
他要混入和谈队伍中,伺机而动。
听到侯赋中和李清二人随行后,他放下汤碗,拿出一把铜板付钱,前往侯府。
十月十四日午时,莫千澜与宽州州官共商和谈细节,莫聆风回到堡寨,布置和谈人手。
十月十五日卯时,天色刚刚放亮,魏王、莫千澜、侯赋中、李清,便在护卫、随从簇拥下,前往堡寨,黄义仁夹杂其中,改头换面,垂首不语。
一群人出城,从马场前往堡寨,魏王久在牢笼,今日出门,虽还是前呼后拥,却有临刑之感,脸色苍白,眼底大片乌青,灵魂贴着天灵盖飘,两条腿骑在马上,僵硬的伸不直。
他不安地看城外之景。
马场上枯草伏倒在冰雪中,结成环,连成片,中间夹杂着成团的马粪,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来去,除去士兵,便只有寥寥百姓出来捡马粪,算得上一片荒芜之景。
朔河冰冻,流沙也静止,堡寨高耸,吊桥还未放下,隔着冰面,能看到高耸的城墙和如林的黑色旗帜,旗帜随风舒展,发出滔滔的响声,上面“莫”字清晰可见。
无数屹立不倒的王朝,都是被千军万马所碾碎。
在马场等候的都头吹响号角,堡寨中铁链“哗啦”作响,细碎积雪漂洒下来,落在冰面上,吊桥伴随着“嘎吱”响声,缓缓落下,最后“砰”地搭上河岸,激起冷冽如刀的河风,直劈向来人。
几点冰屑扑进魏王眼睛,魏王连忙低头,用力一眨,寒冰已化作水,模糊了他的目光。
在他伸手擦拭时,马蹄声灌进了他耳中。
战马跑过夯实的地面,踏上木桥,打着响鼻,喷出白气,发出兴奋而且健壮的喘息声,铁甲、旗帜、刀枪在北风下发出怒号,冰面裂开道道细纹,声音细而尖锐,疾风骤雨般袭卷而来。
魏王恐惧,以为自己立刻就会被吞没,急忙睁开双眼,抬头望去。
吊桥前方,莫聆风身穿铠甲,头戴兜鍪,腰间佩长刀,系一领红色披风,领着同样身负铠甲的士兵,威风凛凛。
然而在他眼中,却是豺狼虎豹,倾巢而出。
莫聆风飞身下马,面向魏王拱手:“下官拜见王爷,王爷请入寨。”
魏王没有下马,只微微抬手,让莫聆风起身,等莫聆风再次上马,率领士兵让至两侧,护卫便簇拥着魏王向内而行。
其后便是莫千澜的马车。
侯赋中、李清与魏王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催马上前。
踏上吊桥,于他们两个而言,就是真正踏入莫千澜的阴谋里。
这一场阴谋,借着冠冕堂皇的和谈,悄无声息啃咬已经千疮百孔的王朝,帝王尚不知边关巨变,他们纵是有心救国,也无能为力。
也并非一点办法没有,如若侯、李二人忠心耿耿,大可连同州官散尽家财勤王,勤王不行,还可从容就义,魏王亦可慷慨赴死,令莫千澜无人可用。
没有魏王王印、州官官印,落在白纸黑字上,金虏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言和,莫千澜的阴谋也无施展之处。
可无论是魏王还是州官,竟无一人想到要以死救护他们的国朝,想来实在滑稽。
黄义仁跟在侯赋中身后,是个满面胡须的横班衙役,寅时便在侯府等候命令——数十个衙役饥寒交迫,又不熟悉,因此无心他顾,至今不知同伴已经换人。
他目光躲闪,只偶尔落在魏王身上,等待机会。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堡寨,此时正是各军演练之时,魏王还未下马,就听到一阵呼喝,眼前一片寒光闪过,清一色厚重长刀,竟如波光一般粼粼耀目。
在难以辨认的呼喊声中,士兵身穿铁甲,步履整齐踏动,发出“踏”的重响,铁甲随之而动,其声相交,气势恢宏。
刀光如银,与鸦项枪对阵,鸦项枪枪头带孑刺,刺进魏王目光中,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一同勾出来。
指挥使面孔肃然,在晨光下一语不发,对魏王等人视而不见,见到莫聆风后,才收拢森然兵刃,对莫聆风行礼。
“参见莫将军!”
排山倒海的叩拜之声随着他们前行的脚步此起彼伏,演练——叩拜——再演练,没有任何杂乱。
弓箭手箭无虚发,弩手力上百石,步军勇猛,骑兵精悍,绝非驻军可比,哪怕戒备森严的禁军在此,他们也毫不逊色。
就在魏王等人震撼不已之时,城楼上一位士兵,摇动一面“莫”字大旗,一声长喝,气贯长虹:“守!”
方才还在的鏖战士兵立刻停住,各军指挥使开始点都出列,都头带领士兵聚向西城门,井然有序摆开防守阵势。
另有一队百人队列,由步兵、骑兵、弓弩手组成,列在最前方。
城门轰然打开,百人队伍在魏王等人不解的目光中出城,片刻后,昨夜在高平寨外驻守的士兵如疾风骤雨,踏动积雪寒冰,回到寨中。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魏王等人被此情形震慑,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演练结束,军中肃杀之气慢慢散去,侯赋中才忍不住问道:“莫将军,寨外已经布防好了?”
莫聆风点头,领着他们到中帐外,下马拱手:“王爷,时辰尚早,请入中帐休息。”
不等魏王下马,她便走到莫千澜马车前,撩起帘子,朝里伸手。
殷北放下马凳,莫千澜扶着她的手下马车,微微一笑,低声道:“很好,哥哥与有荣焉。”
莫聆风翘起嘴角,眼睛里有小小得意。
中帐内燃起熊熊炭火,驱散严寒——高平寨虽距城内不远,但要冷的多。
游牧卿将魏王请上首座,魏王正对着火焰,如坐针毡,火舌舔向他,虽未及,却骇人。
他脑中所浮现出的,竟是巍峨宫殿陷入烈焰,富丽堂皇的京都,踏做一片废墟。
莫家势大。
又究竟是如何势大到如此地步?
他看向坐在他下手的莫家兄妹,眼中有不解和疑惑——一个小小女子,一个病弱男子,竟能在天子脚下,谋下如此大业?
他不知民心——民心其实是很容易被左右的东西。
但莫家兄妹知晓,所以莫聆风九死一生守住了高平寨这座孤岛,送战死将士归乡,来赢得天家丢弃的一切。
屋中无人言语,种韬送来茶点,魏王强坐片刻,心神不宁地喝掉一盏茶,忽然起身,要去官房解手。
护卫引他前去官房,他不让护卫跟进去,独自进去脱下鹤氅,搭在衣竿上,无声长叹一口气,忽然听到一个极小的声音唤他:“王爷。”
他吓了一跳,四下张望,不见有人,以为是自己太过忧虑,伸手揉捏山根,忽觉不对,这声音很像黄义仁!
他连忙绕过隔扇,走到放马桶的后头,就见一个满脸胡须的男子,站在马桶前。
“你……”
黄义仁举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压低声音:“王爷,是我。”
魏王双眼渐渐亮起,自祁畅消失不见后,他已经绝望的心终于重新有了生机。
他紧紧攥住黄义仁袖子,生怕他跑了:“快、我们快走!”
黄义仁摇头:“王爷,您刚才看到了,堡寨戒备森严,要逃跑谈何容易。”
“乔装打扮……”魏王的声音提起来一点,又飞快降低,“你怎么混进来的,就怎么带我出去,只要我们能出宽州,困局就解了!”
黄义仁掰开他的手:“王爷,我已经打探清楚,今日和谈,莫千澜要交出十州之财,就在和谈结束之时,我藏了一把七寸弩,只等莫千澜送出消息,立刻动手杀他,您趁机从他手里夺过东西!”
魏王费力思索:“不行,莫千澜一死,我们还怎么脱身?”
黄义仁低声道:“您放心,金虏一定会趁此机会,大开杀戒,到时候一片混乱,我们正好趁乱逃脱。”
魏王皱眉:“不妥……”
话未说完,官房外响起护卫的催促:“王爷,要不要属下进来帮忙?”
“不要!”魏王突兀大喊,黄义仁立刻碰了他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平静下来,“这里的茶不好,我肚子不舒服,且等一等。”
外面护卫停顿片刻,回了声“是”,但又有脚步声响起,离官房门口更近,窗外也有人靠了过来。
黄义仁浑身紧绷,后背紧贴墙壁,一只手悄无声息抽出尖刀,随时准备逃走。
魏王见状,又急又怕,慌的不知所措,只能干瞪眼。
黄义仁等待几息,见护卫没有破门而入之意,才收回尖刀。
他靠近魏王,耳语道:“王爷,下官完全可以自己逃走,既然冒险进来,就是为了救您以及拿东西,您切记,浑水才能摸鱼,一旦和谈顺利结束,便是您的死期。”
说罢,他再次退到墙边,冲着红漆马桶抬了抬下巴。
马桶干干净净,更惹人怀疑。
魏王一时没有动作,黄义仁的话如同匕首,提前让他步入刑场,铡刀就在头顶,等到和谈结束,就会落下。
片刻后,他如梦初醒,掖起衣摆,解开膝裤,却怎么都尿不出来。
越是如此,官房中越是寂静,外面护卫越是戒备,魏王焦急之下,越发一层层透出冷汗,命根子缩做一团,毫无用处。
情急之下,他“嘘”了两声,才使马桶有了响声。
黄义仁也随之松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贴在脸上的胡须,——外面动作时,他也紧张的冒汗,唇上亦是一层细密汗珠,鳔胶易化开,他不得不伸手按压。
魏王哆哆嗦嗦系上裤子,心中一片木然,狠狠呼出几口气,一手扶着墙壁,对黄义仁点头。
事已至此,横竖都是一死,只有一搏。
黄义仁伸手一指门口,他便往外走去,衣摆还掖在腰间没有取下,护卫簇拥着他回到中帐,莫家兄妹不在帐中,让他稍觉自在。
此时莫聆风正扶着莫千澜登上城楼,看高平寨外景色。
今日难得晴好,漫天流云已成金色,周遭安静,弓箭手纹丝不动,盯着下方——下方莫家军与金虏各占高平寨外半壁江山。
莫千澜立在寒风里,浑身已经冰凉,却毫不在意,看莫聆风的侧影。
在灿烂光影中,莫聆风也显得辉煌起来。
她方才有了热意,取下兜鍪端在手中,头发多而黑,额头鬓角有一层碎发,两颊有红晕,鼻梁不秀气,笔直高挺,丹凤眼灼灼放出光芒,虽有斧钺汤镬加身,却从未怨恨过这条路。
他不眨眼,莫聆风察觉到他的目光,正要扭头看他,一只鹰从天边飞过,发出戾呖之声。
莫聆风伸手一指:“哥哥,看!”
莫千澜顺势看去,轻声道:“沙地多鹰,三川寨外,不知是什么景色。”
“是黄沙,现在风沙太大,等开春,咱们就去看。”
“好,等开春,现在先下去,哥哥站不住了,去你的屋子里歇一歇,”莫千澜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我给你带了冰糖梨水。”
殷北连忙奉上水囊,莫千澜“啵”地拔下木塞,递给莫聆风。
天冷,冰糖水早已凉的沁人,莫聆风戴上兜鍪,接过水囊送到嘴边,仰起脖子,“咕咚”两口,放下手,拿手背擦嘴,“哈”出一口白气。
她还觉得不够凉:“要是插到雪堆里,等上半天,更好喝。”
莫千澜将木塞交给她,扶着殷北的手下城楼:“冬日饮冰,要有节制。”
“知道,”莫聆风把塞子塞进去,跟着走下城楼,“我一次只吃一碗冰乳酪。”
走下去一个石阶,她又拔出木塞,大喝一口。
莫千澜看莫聆风光顾着嘴里,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往后倒,幸而只是一晃,连糖水都没洒出来一点。
她站稳脚跟,回头对他咧嘴一笑,还有几分孩子气,不由百感交集,长出一口气:“走路的时候不要喝,后脑勺磕一下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