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一个接一个往狭窄的街道上涌,不出片刻,就会将这肮脏、污秽之地照的一清二楚。
外面的人行动之间,不仅有火光相随,还有挎刀在腰间拍打的声音,脚步在泥地中有铿锵响声,穿的是官靴,来人恐怕是衙役。
他心里咯噔一下,认为乱糟糟的程家和那个羌人都不可能如此快找到自己,必是另有人出手。
他蹑手蹑脚走回屋中,蹲下去,捂住程廷嘴唇。
时机已失,需尽快离去。
可惜没能问的再具体些,富贵人家的花园,往往是庞然大物,他也来不及掘地三尺。
若是早知有个程三,此事早已经办妥了。
他略一思量,取出尖刀,将尖刀垂在程廷胸膛上方。
他看到程廷瞪着滚圆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是打算死不瞑目,做鬼报仇。
尖刀上坠着一点锋锐寒光,笔直落下,刺破衣物、穿透皮肉、斩断血脉、劈开白骨,插入左侧胸膛,往右偏了一寸。
这一寸,是救命一寸,不一定能救程廷,但一定能救他。
拔出尖刀,门外有火光闪过,衙役挨门排户搜查到此,叩门声响了三下,黄义仁立刻松开程廷,拔腿就跑,冲过屋中重重阻碍,到达窗边,推开窗翻出去。
他攀上一截伸出来的圆木,不急着跃上屋顶,而是向上探头,见屋顶上有人后,便迅速往下跳,踏入及脚踝的污水中,贴着墙根,点点前移。
到处都是人声,阴沟里翻起来的泥臭不可闻,积水寒冷刺骨,一层薄冰在他脚边碎裂,衣裳在墙壁上摩擦,发出的声音落在黄义仁耳朵里,是惊天动地的巨响。
他咬牙前行,到达房屋末端,一时无法脱离包围,便捂住腰腹,在阴沟中静静等待。
他小心翼翼探出头往外看,见街口围着一群人,聚着十来个火把,衙役如同狼狗,四面巡视。
一顶官轿,四匹黄花马,两个男子与程廷面容相似,焦急而且乱了阵脚,并肩而立,只恨这街道怎的这么狭窄,多一个人进去都并不了肩。
“真在这里?真是气味?”
“听邬瑾的。”
又有一个锦衣男子,黄义仁曾在为魏王接风洗尘的时候见过,姓越,许是程家亲眷,抓耳挠腮,亦是心急如焚。
那个鼻子比狗还灵的羌人站在越姓男子身边,面无表情,中间站着邬瑾。
邬瑾细腰宽肩,沉重鹤氅在他身上也挺拔利落,身上明明暗暗,一块块棱角分明,他八风不动,断定程廷就在其中。
果不其然,里面很快传来惊呼声,“程三爷”三个字让人喊出了山呼海啸的动静,程家大哥、二哥炮火似的往里蹿,随后肩并肩卡住,摔的七荤八素,又连滚带爬往里跑。
方才肃然的街道瞬间哗然,呼喊声不绝于耳,黄义仁趁此机会,疾风般从藏身之处往外奔,趁着混乱逃之夭夭。
可他刚一行动,泽尔就像狼一样望了过来,随后一个纵身,直冲到他面前,抬脚便是一腿。
黄义仁扭身躲避,然而腰上有伤,躲闪不急,被泽尔踢个正着,跌出去十来步。
衙役们还未反应过来,泽尔已经再度扑身过去。
街内再一次传出大喊:“还活着!”
“重伤,快找大夫!”
泽尔一听,立刻分了心,脚步往后一退,想去看那刀伤,又猛然回神,再向前时,黄义仁已经消失不见。
到处是人,围观的百姓、叫喊的随从、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的衙役,在火把照不亮的地方窸窸窣窣,成为一团团黑影,掩饰黄义仁去处。
鼻尖气味复杂,臭气、血腥气混作一堆,让他难以辨别。
他骂了一句“狡猾”,转身去看程廷。
而黄义仁挤在人群里,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邬瑾若有所感,忽然回首,目光如箭射了过来,他立刻垂首,心知邬瑾看穿了他——他身上有伤,走到哪里都有血腥味,只能往浊臭之处钻,往杂乱之地躲,刚才这条街,就是最好的选择。
躲开邬瑾,他一口气奔出去两条街,随后翻窗入室,偷走衣物、食水,趴在梁上睡一个时辰,随后直奔莫府外。
程家经此一事,防备森严,他可以先去探听魏王消息。
与喧闹如白昼的十石街相较,莫府万籁俱寂,虫鸟无声。
黄义仁在路口攀上一株老榆树,见莫府在夜色中是墨浓到极致的重重叠叠,内藏玄机,是繁花开到凋零的枯寂,内有杀气,老树参天,白雪覆枝,鬼魅横行,轻易不可入内。
大门紧闭,悬挂两盏红灯笼,铃铎随风而动,时有微声,角门同样关上,灯火晃荡,蜡油滴落。
黄义仁随莫府一同寂静,闭目养神,丑时末刻,他眼前一暗,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蜡烛燃尽,左右灯火都开始熄灭,天又还未亮,一时天光微弱,难以辨物。
这个时辰,是天地间最静、最冷的时刻。
黄义仁冻的脸色翠绿,周身冰冷,幸而身强力壮,又吃饱喝足,衣物也足够御寒,才能继续呆下去。
他闭上眼睛,再度休息,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一声鸡叫。
他立刻警觉,睁开双眼,环顾四周。
这个时候的鸡鸣,是荒鸡出恶声,带着不详征兆。
紧接着,莫府角门“嘎吱”一声打开。
没有灯火,一个黑影,鬼鬼祟祟,无声无息,形似纸片,从打开一线的门缝中挤出来。
他看不清楚面目,只凭着这人的姿态,猜测是祁畅。
祁畅还活着?
这个时候,他要干什么?
莫府为何没人看守他?
黄义仁皱眉看着那一团猥琐的影子,心中疑窦丛生。
祁畅佝偻着背,伸手合在嘴边,打了个喷嚏,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他冻的哆哆嗦嗦,揣上手,缩着肩膀左右张望,随后轻手轻脚走下石阶。
天色已经如此黯淡无光,他还是像见不得光的东西,倏地躲到了墙边。
他贴着墙根,往前蠕动,直到离开莫府,在前往莫府的必经路口停下。
伸手出来擤了下鼻涕,他顺势从袖中带出来一块尖利石头,在墙上划出两道竖线。
明知道是被莫千澜允许过的,可他还是无来由的心慌,咽下一口唾沫,他蹲身下去,捏着石头无声开挖,要将魏王的信埋进去。
魏王说黄义仁会留意到墙上出现的划痕,他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他感觉自己是在掘一个坟墓。
一个埋葬魏王的坟墓。
如此一想,他越发慌张,胸膛里的跳动声清晰有力,仿佛是在提醒他什么,他屏住呼吸,将魏王手书的竹纸迅速塞入浅浅孔洞中,随意埋上。
再捧起一团积雪覆盖上去,拍打两下,很快这里便会冻的和过去毫无区别。
他的生活也会和过去毫无区别。
在莫府不愁吃喝,也许能够恳求莫千澜,走出莫家,去做一个账房或者是一个掌柜,度过余生。
拍拍双手站起来,他转身往回走,一直走到角门,正要从那小小门缝往里钻,忽然一只手从门缝中伸出来,一把将祁畅推倒在地。
祁畅摔了个七荤八素,头脑发懵,还未起身,殷北便跨出门槛,将他拎起来,丢给一旁手下:“离远点,不要弄脏这里,别见血,免得引来狗。”
“是。”
那手下拽着祁畅,祁畅呆着脸,起先不明所以,随后张嘴便要大喊,却被一团布巾结结实实塞住了嘴。
他不知自己是何处境,布巾几乎捅进他喉咙里,让他干呕出了眼泪,连一点呜咽声都发不出来,双手被反剪着绑了起来,一双手一直将他推到路口,大力将他按到墙上。
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刚才堆上去的雪堆。
双手、后背蹭上粗粝的墙壁,双手立刻蹭掉大块皮肉,人还未曾站稳,一只大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颈,逼的他高抬头颅,双脚往上踮起。
他面孔胀的通红,很快有了青紫颜色,眼珠往外鼓,血点出现在眼底,被堵住的嘴角不断滴落口水。
祁畅双脚蹭在墙上,不断往上顶,试图脱离桎梏,目光模糊,逐渐不甘、绝望。
他明白过来,是莫千澜要杀他,因为做完这件事,他就再无用处。
莫千澜怎么能杀他?
他是赵世恒的弟子啊!
莫家……莫家是他重获新生之处,是他吃饱穿暖的起始,他是在这里做回了人。
纵然莫府是囚笼,满目古旧,规矩严厉,但夜晚也有属于他的一盏灯点起,赵世恒握住他的手,教导他写字,他人生的光辉,是从这里闪现。
他忘记这是囚笼,也是堡垒,一旦从这处处约束他的地方走出去,便得意的忘了形。
他想往上爬,想活命,竭尽全力活成一个好人,效仿邬瑾,以为自己已经脱离苦海,竟不自量力到和庞然大物抗衡。
两腿之间一股潮热涌出,不受控制,淋淋洒洒,弄得肮脏污秽,他抽搐一下,最后想:“又回去了。”
又成了横死街头的乞丐。
做乞丐时,也是这样肮脏,这样不体面。
祁畅不挣扎后,动手的人又维持片刻不动,直到祁畅身体彻底软下去,才松开手,任凭尸体贴墙倒地。
尸体被拖走,躲在远处的黄义仁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心口鼓胀着一股恐惧,像是一团火,悄然侵入他的身体,让他打了个哆嗦。
自莫家之下,皆是蝼蚁、草芥。
天色开始变化,不再是黑沉沉,有了青光,阴阳正在交界,昼夜开始模糊。
黄义仁看到了自己鼻子里呼出来的白气,扯起衣襟掩住口鼻,见殷北带着一队护卫开始巡视。
他能看到殷北单手拎一把长刀,带着杀气,从莫府这一头,走到莫府另一头。
一轮巡视过后,殷北回府,关闭角门,方才的杀戮,轻描淡写的仿佛是吹走了粘在莫家上的一块尘埃。
他在树上又呆了一刻,感觉天色越来越亮,才滑下来,轻轻拍打身上碎屑。
他满心疑虑——莫府外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凑巧,也太直白,就连祁畅的死都仿佛是故意为之,专为引他入瓮。
莫千澜已经疯魔,他不能贸然靠近,必须步步为营。
思量许久,他去街上找了个十多岁的乞丐,那小乞丐一见银子,两眼便泛出凶恶贪婪的光,在得到一钱银子的定银后,立刻前往黄义仁所指之处,脱裤撒尿,随后蹲地拉屎,借机挖开地面,刨出祁畅埋的纸张,带给黄义仁。
第347章 两厢
小乞丐浑然不知身后有人,跑的虎虎生风,一路赶到约定之处,却不见黄义仁踪影。
他又在大街上转几圈,还是没找到这位财神爷。
天边现出一抹赤霞,很快被乌云湮灭,顷刻间,风势骇人,满城酒旆呼啦作响,瓦片不时坠地,刚摆出来的早点铺子纷纷收起,小乞丐抱头就跑,直奔自己平日住的庙宇。
庙是无主庙,墙垣颓损,山门倒塌,院子里尽是枯草寒冰,殿内佛像横卧,神帐蛛网勾连,香炉已空,里面盛着一鼎清水。
小乞丐刚跨过门槛,雨点便笔直落下,打的数日积成的寒冰坑坑洼洼,小乞丐捡起一块神帐裹在身上,吸了吸鼻涕,暗道还好回来的快,不然就淋湿了。
他弯腰搓手,浑然不知危险将至。
黄义仁从金漆斑驳的罗汉像后面钻出来,悄无声息走向小乞丐,从背后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断小乞丐脖颈,搜出信纸,将信贴身藏了,翻窗出去,冒雨而走。
等莫府跟着小乞丐的人发觉不对时,他早已离开此处。
他避入一户无人屋宇,屋主人不知前往何处做营生,厨房灶膛里埋着火,他先抓一把冷灰糊在伤口上,随后换下湿透的衣裳,往灶膛里丢进去几根竹篾,引燃灶火,烧掉脱下来的衣物,从锅里取出一个窝窝头,对着火光看信。
窝窝头粗糙,以一种难以嚼碎的坚硬划过喉咙,他不挑剔,三两口吃掉,再拿一个。
字是魏王的字,平平无奇,内容却令他心中一惊。
莫千澜要将十洲之财交给金虏,换莫家在宽州平安无事。
是真是假?
然而不等他细想,外面再次传来纷乱脚步声,有人大声吆喝“贼人”二字,有人大喊“死人了”,原本在雨声中安静的街道忽然沸腾,任何异样都会被人察觉。
他匆匆将信纸丢到灶膛里烧掉,吃掉剩下的窝窝头,把肚子撑满,喝一瓢冷水,站到门边,从墙上取下蓑衣斗笠。
他已是孤身一人,没有余力怜悯这些不甚殷实的百姓,窝头、衣物、蓑衣,他要用,便拿,小乞丐的性命,他需要,便会动手。
踏入雨中,走出这户人家,他在围追堵截中往马场方向跑去。
既然莫千澜求助金虏,就要给金虏传递消息,马场上会留下脚印、马蹄印、车辙印,他沿途追踪,便能得知真假,也能摆脱这里的乱象。
雨水让宽州情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究竟是莫千澜引蛇出洞失败,还是有意纵虎归山,局外人一无所知,在局中的人也难以看清——像有一只手,正在不计代价操控棋子,让他们往各自应去的地方走。
此时的程家一分为二,更是忙碌。
程廷家里,昨夜许惠然动了胎气,下人方寸大乱,抖如筛糠,只剩下两个年老的嬷嬷,还能稳住阵脚,一个去请稳婆,一个去程家请人来坐镇,程家大姐一进门,就见前院聚集下人,当即竖起两条眉毛,豁然而起,扫向下人:“不干活就都滚出去!”
下人一个激灵,噤若寒蝉,大姐再瞪一眼:“干活去!”
下人做鸟兽散,大姐直入二门,步入后宅,还未迈步上台阶,便闻到一股血腥气,一颗心猛地往下一沉,走入正房,劈头便问许惠然的嬷嬷:“怎么样了?”
那嬷嬷吓得两腿发软,脸色煞白:“说……说是既是伤产,又是横产……时候没到,还没转过来……”
大姐脸上血色迅速褪下:“请的谁?”
嬷嬷连忙道:“原来看好的两个稳婆……也开了方子,服了一方京墨,又服了一方败笔头烧的灰……”
“烂笔头能治横产?”大姐截断她的话:“去请云连山来。”
“可他是男子……”
“你管他是什么!能救命就行,他夫人横产不是他救的?”
“可他救了毕夫人,后来......毕家休了妻......”
“毕家什么货色,也拿来和我们程家比!还不快去!”
嬷嬷正六神无主,被她一吼,拔腿就跑,大姐走向拉起帷幔的后头,见许惠然虚弱无力,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见了大姐,目光才微微一亮,滚出两滴泪来:“三爷……”
大姐心头一酸:“他没事,羌人去请邬瑾,邬瑾带人在十石街找到他,断了两根骨头,怕这里腾挪不开,送他回娘那儿了。”
她再走近一看,就见稳婆满头是汗,伸手进去,挟胎儿肩膀,以免脐带羁绊。
“惠然别怕,云连山能接横产,李一贴都称赞过的,留着力气一会儿用,”她坐下去,用力攥住许惠然的手,扭头看自己的丫鬟,“拿参片来!”
她的手,仿佛有千钧之力,能抵得过生死,许惠然攥住这只手,慢慢定了心。
然而挣扎半夜,直到大雨落下,她还未生产。
程家老宅,也在这片风雨中惶然。
夜里李一贴已经将程廷手脚断骨处对齐,抹上药膏,用榆树皮捆住,又处理了刀伤,等到天亮时,程廷不见好转,反而开始高烧。
“老二,不能瞒着了,你去请母亲来,”大哥站在廊下,用冰冷的手抹了把泪,“我给父亲写信,让他立刻回来。”
二哥点头,一脚踏进雨里,下人连忙奔过去给他打伞,却见他忘记穿木屐,布鞋顷刻间湿透了。
他走到正院,站在母亲门外,含含糊糊的不敢说实话,只说那边进了贼,三弟妹受到惊吓,动了胎气,老三也把腿摔断了,那边地方窄,现在挪到前堂养伤。
程夫人正在试衣裳,听闻爱子有难,连忙披挂整齐,一边让丫鬟给她梳头,一边隔着门骂老二:“你成天在外作妖,也不知道看顾老三!我让你三不五时去一趟,别让人以为他是孤身在外好欺负,你还不去!我先去那边走一趟,看看惠然。”
往日程家老二受到冤枉,总要暗暗损上几句,今日却是垂首站在门外,等着程夫人出来,声音颤抖:“弟妹那里,大姐已经去了,娘只管三弟就是了。”
程夫人简单擦了把脸,走出房门,见他木屐也不穿一双,一张脸冻的铁青,肩膀都湿了,又骂着他去换衣裳。
二哥不去,只哆嗦个不停,陪母亲去前院。
程夫人心觉不对,也着急起来,大步流星走到前院,步入气氛肃然的正堂,一把甩开要扶她的程家大哥,跨进屋中。
看到李一贴站在火盆前熏白色细布,她心稍定,放慢脚步,看向隔间:“三儿?”
第348章 风雨如晦
程廷卯时醒了片刻,见母亲站在身前,不由自主瘪嘴,但没哭,只喊了一声娘,眼珠子再慢慢转了一圈,似乎是想找惠然。
他平日里无事还要在程夫人面前滚成一条活龙,如今不哭爹喊娘,可见受尽折磨,再无力气。
在这短暂的一睁眼过后,他陷入高热,程夫人攥着他的手,心里空茫茫一片。
人人都说程廷没出息,中不出溜,傻吃,傻玩,从小到大都挨程泰山的揍,可自己的儿子,不好也是好。
她泪水涟涟,抓紧程廷,心想:“儿子,只要你挺过这一关,娘以后什么都依着你,你要银子,娘这里也有,你不想去济州就不去,娘宁愿你招人烦,宁愿养着你!”
她摸他额头滚烫,看他嘴唇焦干,面色苍白,当真是心如刀割。
李一贴站在外面,听着程夫人的哭声——他听过的哭声和祈求声,比神佛还要多,所以可以不为所动,继续用雄黄熏细布、衣物。
很快,胖大海领着唐百贴进来,带了满满一箱东西,先在隔间架上大锅,煮上黄芪等物,让药气满屋,又点燃一颗百药蜜丸,放进熏香球,置于床头,再在床旁摆上酒、盐、刀、针等物,用蜡烛照明。
李一贴扶程夫人出隔间,对程家人道:“程三爷伤在胸腹,离脏腑过近,已成金疡,举药不受,我要为他劀去一层创肉,再用药,如若还是不行——”
程家人全都瞪大眼睛望着他。
若是还不行呢?
是不是要用别的办法?
然而李一贴的话打碎了他们所有期望:“若是不成,你们就准备后事吧。”
程夫人恍惚地看了一眼程家大哥,抖如筛糠,程家大哥慌忙扶住她:“阿娘!”
李一贴摆手:“都出去,留一个胆大的在这里守着。”
程家大哥连忙点头,和老二搀扶着程夫人出去,随后程家二姐从角落里走出来,垂着眼睛,怯生生道:“我在这里守着。”
李一贴望着这柔弱小女子瞠目结舌,不知她胆大在哪里,但也没功夫挑人,只嘱咐她关上门,在火盆里丢入一枚桐子大的雄黄,让唐百贴和二姐也仔细熏过,走到隔间去。
“在这里添火,”李一贴交代二姐,“让药水一直沸腾,快烧干了就添水。”
二姐点头,乖巧坐下,一边往里添炭,一边看着李一贴在程廷胸前倒上酒,擦洗刀子,切去一块发白皮肉。
她没有吓坏,一边垂泪一边添一瓢水到锅里。
雨声阻隔了震耳欲聋的心跳,程家人站在游廊上,稍一靠近屋檐,鞋面便被雨水打湿,却都忘记了冷。
四刻过后,门终于打开,浓郁药气氤氲在雨水中,潮气也迅速濡湿屋内。
唐百贴站在门槛处喊了一声,雨太大,等在外面的人一个字都没听清楚,程家大哥拔腿过去,不过三步,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下人搀扶他之际,二哥赶紧扶着程夫人过去。
程夫人声音颤抖:“怎么样?”
唐百贴道:“退烧了,熬点米油来,拿帕子沾在他嘴上。”
程夫人如释重负,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扭头叫人去熬米油,抬脚刚要进去,就被唐百贴制止:“你们身上没有熏过药,暂时不要进去。”
李一贴擦手出来:“人事已尽,接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大哥爬起来,跑到李一贴跟前:“李大夫请去花厅休息。”
李一贴摆手:“我要去莫府,我徒弟留这儿。”
“是,”大哥送他从游廊向外走,“我送您。”
厨房里熬了米油送来,二姐接进去,不到片刻就走到门口,说程廷睁了眼睛,问惠然好不好,还饿。
程夫人得了这话,喜的站不住脚,让二姐转告程廷,就说惠然那里有大夫、稳婆在,不要担心,又问唐百贴能不能给他喝点糖水,得到首肯后,立刻去冲糖水。
不一会儿,二姐就说程廷喝了些糖水,能喊痛了。
程夫人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恨不能冲进去,抱着爱子好好摩挲爱抚一番。
臭三儿,可要把她这个做娘的吓坏了。
程家人也都跟着欣喜起来,认为既然能喝的下糖水,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程夫人让人去许惠然那边看着,又让厨房里接着熬米油,两只眼睛盯着滴漏,只恨时间过的太慢。
然而就在此时,二姐从屋子里传出来一声惊呼:“唐大夫快来!好像……好像又热起来了!”
程夫人脸色一变,脑子里还未松下去的那根弦猛地紧绷,再管不得什么衣裳没熏,发疯似的奔到隔间,一看到程廷,身体不由自主瘫软下去。
“阿娘,好痛啊……”程廷迷迷糊糊喊了一声。
程夫人手足无措,极力地想要抱住爱子,又无从下手——程廷胸前有血水,她怕弄痛了他。
他还这么年轻,就受这么大的罪,就要先走一步,她怎么受得了,要是能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现在就换。
她哭的说不出话,紧紧揪住唐百贴的衣袖:“救他,求求你……”
唐百贴心知剩下的只能靠程廷自己,任凭她将自己拽的东倒西歪。
窗外雨声潺潺,又冷又潮,如同众人湿哒哒的心,疲惫而又无能为力。
门前忽然传来程家大哥行礼的声音。
邬意低眉顺眼,搀扶邬瑾走上石阶,收起雨伞,扶邬瑾脱下木屐。
邬瑾穿件灰色直袖长衫,本来有伤,昨夜又不曾安睡,脸上现出疲惫之色,低声问:“如何了?”
大哥摇头,眼泪一涌而出:“李一贴说看他自己,可刚退烧,没半个时辰,又烧起来了。”
邬瑾大惊失色,迈入门内,无暇他顾,大步走到程廷身边,用力攥住他的手:“程廷,有个好消息,你当爹了。”
程廷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艰难转动,看一眼邬瑾。
邬瑾坐到床边绣墩上:“母女平安,是大眼睛,你不撑着这口气,她以后被湖州豆丁那样的人家欺负怎能办?”
程廷眼睛里放出光亮。
程夫人松开唐百贴,一骨碌爬起来,紧张地看着程廷:“三儿,听到没有,你当爹了!熬过去就好了,娘守着你!”
程廷看着邬瑾:“我信……你……”
他只信邬瑾,邬瑾绝不会骗他。
他再看向程夫人:“摆……摆八十桌……”
程夫人满脸涕泪:“好,八十桌。”
第349章 劫后余生
程廷得了邬瑾一句话,宛如得了圣旨,求生之欲格外强烈,牛头马面来了也要让他一巴掌扇走的地步。
他不知道邬瑾在骗他。
许惠然半夜动的胎气,到如今天光大亮,大雨滂沱,她还没有生出来。
一阵一阵的剧痛让她气息奄奄,赤裸着下半身,规训出来的羞耻荡然无存,双手紧紧抓着被褥,她感觉身体一再被撕裂。
程家大姐拿勺子给她喂参汤,她喝一碗,在剧痛之下吐出来半碗,然而大姐押着她喝,不仅要喝,还要吃。
胎位经过连云山的手,已经正了,可就是生不下来。
外面寒冷潮湿,屋内憋闷潮热,炭盆里的炭火烘的老高,血腥气和汗酸气沾在每一样物件上,许惠然恍恍惚惚的问:“大姐,他怎么不来看看我?”
她知道程廷这个人,如果只是骨折,让人抬着他也会来的。
大姐拿勺子给她喂参鸡汤:“李一贴不许他移动,刚接好的骨头,怕移位,阿娘压着他呢。”
下人两头来来回回的跑,都没有好消息,但她强打精神,做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老三最爱小孩,我生了豹奴之后,他爱的不得了,你别胡思乱想,好好使劲。”
许惠然还想说什么,但是痛楚席卷而来,她哑着嗓子惨叫一声,又开始用力。
她攒足力气,眉眼狰狞扭曲,咬牙切齿地闭着嘴,随着稳婆的呼喊使劲。
元章三十年十月初九午时,许惠然受尽折磨,生下个儿子。
孩子满身通红,皱皱巴巴,小猴似的在稳婆手里细声细气地哭。
许惠然身心俱疲,满身汗酸气,头上包着帕子,肚子臃肿松弛,下半身骨头像是被碾碎了一样,就着程家大姐的手,喝下一碗汤药,眼皮子沉重的直往下坠:“给我看看……”
大姐从稳婆手中接过这只细弱的小猴子,轻轻放在许惠然身侧,自己也泛着满身的汗味,然而一颗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许惠然扭头看了一眼,小婴儿包在襁褓里,这回安静了,头发稀疏,没有眉毛,单着两个眼皮,眼睛是两条缝,皮肤薄而红,小小的鼻翼翕动,活的很好。
她心满意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奶娘来了吗?”大姐轻声问嬷嬷。
“来了。”
“把阿彘抱给奶娘,”她起身动了动酸麻的手脚,小步往外走,等出了门,才低声道,“你们跟着奶娘,把阿彘送到那边去,给老三看一眼……要是不好,就回来告诉我,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