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后背冷汗涔涔,抓着火箸的手湿滑冰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强自镇定,在刀光剑影中搜寻黄义仁身影。
他没看到黄义仁!
魏王惊的呆住,地上尸体又看不真切,一时不知黄义仁是死是活,只能瞪大眼睛竭力张望,只盼谭旋速来救护。
厮杀渐止,活人分立两侧,院门外传来响动,魏王脑中绷紧弦,手指骨节凸起,一片青白之色,心中呐喊:“谭旋!”
门“嘎吱”一声打开,昏暗之中,两条人影立在门外,迈步进来,其中一人被浓郁血腥气一冲,顿时闭过气去,弯腰剧烈咳嗽,咳得面红耳赤,死去活来。
片刻之后他,喘息着直起腰,拿帕子狠狠一抹嘴角,随手将带血的帕子扔在地上。
很快,他的血、死者的血,便混到了一起。
不是谭旋,是莫千澜。
魏王浑身冷透,看莫千澜如鬼,人惨白、衣黑沉,丝鞋踏入血泊之中,如踏业火,如踏红莲,步步靠近。
莫千澜在浓烈血腥气中咳嗽、衰败。
但他的衰败,不是衰柳,而是天地神祗,纵然土崩瓦解,也能司风、司雨,摧五湖四海。
魏王猛地扭头,在屋中四处张望,屏风后空空荡荡,难以躲藏,桌椅下方亦是如此,他如丧家之犬,惶然四顾,连滚带爬奔向屏风,想要躲到床底下去。
就在此时,屋门打开,血腥味森列如剑,刺破屋中香烟,
魏王离屏风还有一步之遥,骤然止步,哆嗦不止,牙齿打颤,脑中一片空白,挤出一句话来:“莫千澜,你要造反?”
殷北上前点起烛火,莫千澜靠铜火盆坐下,火炉顶端铜兽在烛火下发出滚烫的黄光,他自顾自暖手,不理会魏王。
魏王如同处在噩梦之中,又想莫聆风走的仓促,一定还未曾告知莫千澜联盟一事,当即道:“我和小莫将军有盟约,在京都时,我帮了她,她承诺以莫家鼎力支持!”
莫千澜睨他一眼,没言语,仿佛魏王无足轻重,掩嘴咳嗽一声,催促殷北:“去看看。”
殷北应声,走到门口张望,扭头道:“大爷,来了。”
魏王不明所以,赤脚立在一旁,在心中痛骂谭旋,然而下一瞬,谭旋就在门外扑了进来。
和他一同被扔进来的,还有祁畅。
祁畅趴在地上,灰扑扑的不引人注目,而谭旋怒不可遏,一跃而起,奔向魏王,张开双臂,挡在魏王身前,其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莫千澜!”他怒喝一声,“你起兵谋反,罪无可恕!此时回头,还能给莫将军留下一条活路!”
他虽怒,却无能为力——惊动了的,以及没有惊动的护卫,都已经丧身于此。
莫千澜嗅着屋中香气,平淡道:“我造反干什么,前有强敌,后有大国,造反也是受夹板气。”
魏王察觉到一线生机,只是依旧困惑,谭旋冷哼一声,正要开口,莫千澜却忽然道:“动手。”
殷北骤然出手,抓住谭旋,反剪他双手,推他到熏笼旁,一脚踢飞上方熏着衣裳的竹熏笼,露出一铜盆清水,里面浮着一块香片,下方炭火微弱,无人再来添炭。
谭旋挣扎起来,殷北一手钳制住他,一手按住他头顶,生生将他按得跪地,将他的脸按进了铜盆中。
方才义正言辞的人在瞬间开始挣扎翻滚,濒死之际,力量惊人,竟能从殷北手下昂起头来:“你......噗......”
殷北牢牢擒住他双手手腕,再次将他按了进去。
很快他的挣扎就小了下去,只剩下头颅还在左右摆动,慢慢连这一点摆动都没有了,不再挣扎、不再抽搐,一大滩秽物从他胯下流出,尿骚气也随之充斥了屋内。
魏王极度恐惧,身体像是掺了水的泥,沉重的一根手指头都难以抬起来。
谭旋——死了?
如此轻而易举?
殷北拎着谭旋发髻,将他从铜盆中提出来,摆放在地。
魏王对上谭旋狰狞的面目,听到胸膛里传来剧烈跳动之声,两条腿像是折断了一般,疼痛的直往下跌。
他感觉自己是散在地上,分崩离析,难以捡拾。
莫千澜再度咳嗽,咳过后,伸手指着祁畅:“这个。”
祁畅趴在地上,谭旋身上的水浸湿了他的衣袖,他不敢抬头,只是张口喊出自己预备多时的话:“大爷,我没有背叛,是赵先生吩咐我做的!”
“世恒?”莫千澜站起来,走到祁畅身前,“起来说话。”
弯腰太久,对他而言也很辛苦。
殷北用一只湿漉漉的手,将祁畅提了起来。
莫千澜按住祁畅肩膀:“他吩咐你诬告阿尨?”
他的手没有丁点温度,虚虚落下,也没有力量,但祁畅却像是被一只铁爪钉在地上,头晕眼花。
咽下一口唾沫,祁畅摇头:“不是将军,是邬瑾,最终是为了逼迫邬瑾!赵先生收我为弟子,教导我,都是为了送我去京都,折断邬瑾羽翼!只是先生死的突然,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第334章 傀儡
提起赵世恒,莫千澜神情怀念,松开搭在祁畅肩膀上的手,上下打量他,试图从他身上找到赵世恒的痕迹。
然而没有,这张脸、这个人都怯懦的让他讨厌。
他嗤笑道:“这么说,你倒是有情有义了?”
“我给赵先生做弟子,就像做儿子一般,”祁畅诚恳道,“先生忠于大爷,我也一样,虽然行的是不义之事,心中却有义。”
莫千澜微微躬身,头靠近祁畅低垂的头,轻声道:“可邬瑾,也对你有恩,你的义为何半分不眷念他?”
祁畅一瞬间闻到了他身上浓郁气味,药味、沉香味、血腥味,交织在一起,让他下意识想要后退,但他强行压住这种心虚行径,纹丝不动,战战兢兢:“我有感邬瑾之恩,只是莫家于我,有再生之德,我……我对不起邬瑾。”
莫千澜缓缓抬头,往后退,转身看向屏风上一只孤雁,片刻忽然回头,厉声道:“撒谎!”
他再度走到祁畅身边,抬手按上他肩膀:“撒谎,可不能活命啊。”
祁畅惊慌抬头,见莫千澜两只眼睛,好似墓碑一般死气沉沉,心里咯噔一下。
莫千澜的手仍旧是没有力气,可祁他像是纸糊的一般,随着他一拍,就往下倒,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是……我撒谎,我撒谎了,我根本就不重义,先生留下我,其实是因为我是小人,一定会阻碍邬瑾的前程……我、我是小人……但也如了先生的愿。”
他心虚,设法为自己开脱辩解,言语半真半假,摇尾乞怜的大汗淋漓,希望能从莫千澜手下逃脱。
他怕死,越是怕越是要求生。
“大爷饶命,看在赵先生的份上,饶我一命!赵先生真的教导了我,否则我也考不上同进士,我是他的关门弟子啊!”
“这辈子小的给您当牛做马,给将军做牛做马,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
额头磕在地面,发出清脆响声,莫千澜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冷一笑:“看在世恒的面子上,饶你性命。”
祁畅震惊抬头,随后欣喜若狂的拜倒:“谢大爷不杀之恩!谢大爷不杀之恩!”
魏王坐在冰冷地上,看着祁畅涕泪交加,俯首磕头,能够低进尘埃里的姿态,张了张嘴,试图也冒出两句没有尊严的话,但说不出口,同时也认为求饶于事无补。
煞神恶鬼般的莫千澜,不会因为哭哭啼啼就改变主意。
也许他本来就不打算杀祁畅——也许是因为那个什么先生,也许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魏王思绪纷乱,不知是不是轮到自己,紧张的盯着莫千澜。
莫千澜坐了回去,对殷北发号施令:“谭知州送到水里去,留他一个全尸。”
“是,”殷北道,“跑了一个一等护卫。”
莫千澜这才看魏王一眼:“守住东东南城门,不许他逃脱回京,在城中搜捕。”
殷北应声,弯腰拽住谭旋一只脚,将他倒拖出去,扔到门口,叫人前来拖走。
莫千澜道:“倒油吧。”
魏王如梦初醒,两手撑地爬起来:“你要烧死我?”
油泼在地的声音在夜色下格外清晰,生桐油气味刺鼻,压过血腥气,充斥内外。
莫千澜摇头,咳嗽一阵,起身走向他,抓住他胳膊:“知州府衙失火,谭知州避火心急,溺死池中,护卫拼死救出王爷,王爷避至莫府,令各州官到莫府拜见。”
魏王虽是手脚冰凉,身上还带有一丝热气,莫千澜的手抓住他时,他却被这手凉的一个哆嗦。
莫千澜推着他往外走:“届时,还请王爷下令,传信金虏,十五日于横山脚下共商和议。”
魏王一脚踏上谭旋留下的水渍,不由低头看向自己的赤脚,却见莫千澜的影子细长尖锐,如同丝线,栓在他身上。
他成了莫千澜的皮影。
他惊惧至极,仓惶的随着莫千澜往外走,桐油泼的四面都是,尸体躺的四面都是,鲜血在寒夜即将凝固,他一脚踩上去时,粘稠的血争先恐后从他脚趾缝中涌出去,让他几欲呕吐。
“王府护卫”簇拥着他,让他无路可逃。
和谈——他本就要和谈。
莫千澜要借和谈干什么?
祁畅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鞋子淌过血,他一脚踩过去,心里倒不如魏王害怕——只要不是自己的血,别人的血无关紧要。
一行人走出内衙,殷北掏出火折子,揭开盖,“啪”地扔到地上,火折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动之时,里面火引子开始冒出火星。
紧随其后,地面着了一小块,能看到里面闪烁的蓝色焰心,眨眼之间,火光迅速蔓延,“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迅速吞噬知州府衙,舔舐掉一切。
一切罪恶都湮灭其中。
魏王在禁锢下登上马车,莫千澜与他同行,只留下一个受伤的“护卫”在此等候闻讯赶来的州官,马车驶向莫府,在正门口停下。
殷北扶莫千澜出马车,魏王连滚带爬下来,大门前挂着四盏灯笼,他看一眼房檐下悬挂的匾额,就见黑漆底,金字,龙飞凤舞,其锋尽出,书着“归德将军第”五个字。
莫千澜回首道:“王爷,请吧。”
魏王跟随他的脚步,拾阶而上,一进莫府,便看到前堂灯火通明,照亮廊下橼栿等物,沉闷古旧。
梁上无尘,地面一尘不染,但死气沉沉,莫千此时澜的松懈就像是死人回到了坟墓中。
一个老妇人领着仆妇立在堂前,他看清楚后,惊的几乎从石阶上滚下去。
那老妇人老的可怖,满头银发,满面疤痕,本该松弛的皮肉又皱又光滑,眼睛陷在大片的疤里。
莫千澜从奶嬷嬷手中拿过玉杖,整个人撑在玉杖上,眼睛里的光涣散开来,脸上的生气也随之消散。
殷北牢牢扶住他臂膀,从奶嬷嬷手里接过药碗,喂到莫千澜嘴边,莫千澜一饮而尽,看向魏王:“王爷就住在此处。”
他还想再多说几句,但力气不继,靠在殷北身上,只说了“书房”二字,便闭上眼睛,没了声音。
殷北打横抱起莫千澜,急奔书房,前堂中便只剩下魏王和祁畅两个外人。
他们看着留在前堂的嬷嬷、护卫、下人,低眉垂眼,如同泥塑木雕,立在各处,而屋宇却像是活了过来,脊兽狰狞,铃铎狂吼,门窗呜咽,仿佛要将他们融进这墓地中。
他们不约而同战栗起来。
原来皇权不断打压下的莫家,已是如此景象。
莫千澜再醒来时,已经在书房耳房中,天色发青,卯时更声刚刚响过。
他怔怔看向李一贴,顿了好久才道:“邬瑾怎么样了?”
李一贴拿帕子擦手,然后将帕子重重摔在脸盆里,水花四溅,咬牙切齿:“死不了!”
莫千澜叹气一笑,侧头看一眼手腕上银针:“气大伤身,我怎么样了?”
李一贴两条眉毛拧的死紧,仿佛欠了别人数万贯似的沉重:“死期将至!”
莫千澜无可奈何一笑:“阿尨若是问你——。”
话未说完,外面就传来莫聆风清脆响亮的大嗓门:“哥哥!”
莫千澜骤然坐起,随后“哎哟”一声,又头晕目眩的躺了下去,一颗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催促道:“快,收针。”
他的阿尨那么聪明,若是看到用针的穴位,很有可能去翻看医术,猜测李一贴扎针的用途。
李一贴愤然拔出他手腕上银针,收入药箱,药箱还未合上,莫聆风衣襟带风,乳燕投林般扑进屋中,身上软甲未卸,满身火石、血腥气,盯住莫千澜,一屁股坐到绣墩上,随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去了。
“哥哥!”
她身上还带着霜雪凉气,一个脑袋却跑的暖烘烘的,在他怀中使劲拱了两下。
金锁沉甸甸、硬邦邦硌着莫千澜,他疼的倒吸一口凉气,然而舍不得挪动,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拍拍她的背,捏了捏她冰凉的鼻尖。
他很想像从前那样抱抱她,但莫聆风已经长成大姑娘,有了分量,他再也托举不动了。
李一贴咳嗽一声,莫千澜拍拍莫聆风:“阿尨,乖,起来吧。”
莫聆风深吸几口气,又使劲蹭了蹭,直到把莫千澜的气味沁透肺腑,才恋恋不舍起身,看向在一旁开始写方子的李一贴。
李一贴头都没抬:“死不了。”
说罢,他“啪”地搁笔,提起药方用力一吹,背着药箱走到门口,一巴掌拍进殷北怀里:“我回去买棺材去。”
殷北看他气势汹汹,连忙把方子塞到大打哈欠的殷南手里,赔笑送他出去:“李大夫给谁买棺材?我去吧。”
李一贴回头大声道:“我给自己买,早晚累死在你家大爷手里!”
莫千澜在屋子里笑道:“我出钱。”
“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李一贴怒气冲天,一脚踩到站在院门外的泽尔。
他随莫聆风而来,又因莫聆风回来而身心平静,感觉他的诸神再次降临,对于这一脚,也只是挑了挑眉,挪到一旁。
莫聆风听了李一贴中气十足的抱怨,和从前莫千澜还不曾昏睡时一样,心中渐定,只盼李一贴是医术更加精湛,能够救莫千澜于地狱之中。
她重新坐回床边,脸颊在莫千澜脸上蹭来蹭去,小狗似的咕哝:“哥哥真的好了吗?不是骗我?”
莫千澜笑着身上揽住她:“没好,比起原来还是差远了,要慢慢调养,一天要喝好几大碗药。”
他恨不能把她揉进心里,揽着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张嘴,哥哥看看你的牙。”
莫聆风不再黏人,“啊”的一声张大嘴,仰头给莫千澜看自己的牙。
莫千澜两手捧住她脑袋,仔细往里看,见那左下方有两个小小黑点,右下方也有,比从前要多,松开手道:“不要吃那么多糖啦,往后没有牙了怎么办?”
莫聆风点头:“知道了。”
“就在这里吃早饭。”莫千澜起身,趿拉着鞋,虚扶一把莫聆风,便撑住玉杖,让下人送早饭到隔间去。
早饭泾渭分明地摆了一桌,一边是莫千澜的药、粥,一边是莫聆风的羊肉面、薄皮春茧、细馅小包子、三碟子鲊菜。
莫千澜慢慢喝了药,拿勺子搅碗中热粥:“邬瑾的伤,李一贴看过了,不要紧。”
他微微一笑:“他能死谏,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莫聆风吞吃大块羊肉:“他好。”
“好?”莫千澜想问他和邬瑾谁更好,但话未出口,便感觉自己很不高明,改口道,“往后他在宽州为官,宽州百姓有福了。”
“我也有福。”
莫千澜酸溜溜地换了话题:“昨夜打了胜仗?”
莫聆风端起碗喝汤,神色骄傲,像是等待夸奖的小孩:“小股金虏而已。”
“阿尨真棒,”莫千澜情不自禁一笑,“和谈有望,魏王我接过来了,你坐镇高平寨,我随魏王商议和谈一事,两朝誓书,必要对我们有利。”
莫聆风一口半个包子:“拿什么和金虏交换?”
两朝誓书,争斗总是不休,都想对自己有利,莫家要从中渔利,自然要付出代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莫千澜往嘴里塞一口粥,“送出去这块玉璧,换我们十年安稳,可好?”
“好,”莫聆风点头,认真看莫千澜,“哥哥陪着我吗?”
“是,哥哥陪着你。”
莫千澜喝下去半碗粥,放下勺子,擦干净嘴,拄着玉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一眼天色,再回头看莫聆风。
莫聆风吃的热气腾腾,他光是看着,手心都有潮热之感——莫聆风怕热,动辄大汗淋漓。
他记得自己年少时也是如此,夏日里能吃冰绿豆汤,冬日里能就着炭火吃乳酪,那时父亲常说他是有福之人,因为喜欢吃的都能吃。
他慢慢走向莫聆风,走到她背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潮烘烘的头发,心想:“阿尨一辈子有福。”
殷北在门外轻轻叩门:“大爷,送给魏王的拜帖到了。”
莫千澜松开手,按住莫聆风肩膀,制止她起身:“不着急,慢慢吃,吃完去沐浴,好好睡一觉,程三闲不住,说不定很快就到了。”
他走向殷北,到门口时又扭头看,就见莫聆风一手筷子,一手包子,傻傻地望着他,似乎是怕他一去不复返。
她眉宇间有尚未抚平的愁容,丹凤眼中有闪烁的眼泪,仿佛已经洞穿他关于性命的谎言,却又只能忍耐。
他立刻又走回去,抱住她的头颅,重重压向自己怀中,如同抱住了救赎自己的至宝,黄泉地狱,终能免他痛楚。
在莫聆风看不到的地方,他嘴唇颤抖,鼻翼翕动,那冷漠、那厌世、那阴骘,都不复存在,只有胸前一片滚烫,狠狠刺痛他的心。
第336章 滴水不漏
莫千澜终是离开书房,往前堂而去,拜见魏王的官贴叠放在殷北手捧的匣子里,无声而又诡异。
无论他们背后势力如何复杂,是太子还是魏王,是宗亲还是高官,他们都能看清,此时宽州已经被莫千澜守的滴水不漏,谁也不敢在此时冒险,成为第二个溺死的谭旋。
拜帖便是一种臣服。
然而这臣服之中,又有多少人在背后悄然而动,试图置莫千澜于死地?
莫千澜行到二堂时,弯腰扶着墙壁,将腹中不多的食水吐的干干净净,抬头喘息着看一眼天色,就见卯时过半,天色却依旧阴沉,朔风紧催,似要吹下一阵大雪。
殷北将拜帖交给一旁跟随的下人,搀住莫千澜:“大爷,歇歇吧。”
莫千澜摇头,慢慢往前走:“有几人往递铺送去急递?”
“两人,一个是转运使侯赋中,一个是谭旋手下曹官纪纲,都是送去京都,属下已经截下了。”殷北从怀中取出截获的奏书交给莫千澜。
莫千澜倚靠墙壁,拆开细看,见这两封所谓的奏书,竟都不是要送至皇帝手中,不由冷笑:“这两人现在在哪里?”
“和其他人一起在前院等候。”
“邬瑾的拜帖送来了吗?”
殷北摇头:“没有,属下差人去看了,他在烧毁的知州府衙,看内仵作团验伤。”
莫千澜将奏书收入袖中,淡淡道:“让他过来,你亲自去请。”
殷北为难道:“他若是不肯来,属下怎么办?”
莫千澜鼻尖上一凉,是一片细小雪花落到了他鼻子上,他伸手一摸:“他满腹狐疑,一定会来。”
殷北点头应下,先送莫千澜去前堂。
前院中,宽州知府、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仓司、茶盐使以及知州府衙两位曹官,站在一处,冻的面色铁青,袖着手,神色各异。
魏王不见踪影。
莫千澜到时,魏王仍然未出,他毫无顾忌,站到众官之首,待魏王传见,才步入正堂,坐于魏王下首。
魏王神色惶然而且疲惫,踟蹰片刻,还是依照莫千澜所言:“陛下有旨意和谈,昨夜莫将军已经回寨,击退金虏,侯转运,今日你便前往高平寨,送信金虏——”
莫千澜忽然打断他:“王爷,侯转运使不堪此用。”
他看向侯赋中:“侯赋中,你多年为官,做到如今一方要员,竟还不通朝廷理法,身为转运使,掌宽州财税,如今魏王为镇宽州节度使,统领一切要务,你有事,为何不请魏王决断,反倒要送信去京都?”
侯赋中脸色瞬间一变,见莫千澜从袖中抽出羊皮封,拍到桌上,忍不住心头一颤——莫千澜已无官身,却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实力,行事毫无顾忌,似乎已全然不管身后事。
他难道是自知死期将至,要让所有人都变成他的同谋,一起陪葬?
“我……王爷,下官有错。”他起身,小心翼翼从桌上捡过羊皮封,投入火盆,以保自己性命。
其他人见状,更是大气不敢喘。
随后莫千澜抽出另一封奏书,掷在地上,上面三根羽毛脱落,在青砖上映出倒影。
莫千澜目光在众人身后搜寻,看向面色惨白的纪纲:“陈豨反,高祖以羽檄徵天下兵,纪曹官假借奏书羽檄,是想告诉太子谁反了?征谁的兵?”
纪曹官实在不曾想到,递铺也已经落入莫千澜之手——亦或早已经是莫家囊中之物。
他见无人侧目,与自己一同前来的曹官也缄口不言,他想效仿侯赋中,莫千澜却已用脚踩住。
他心中一片冰冷,咬牙道:“莫千澜,你以为控制递铺,就能截住消息?除了递铺,谁不能带消息出去?不出半个月,你的灭顶之灾就要到了!”
莫千澜神色冷如石像:“你勾结太子,诬告王爷,王爷自有奏本具上,来人,轰他出去。”
说罢,他悄然摇头。
两个护卫上前,架住纪曹官,然而并未架着他往外走,而是“砰”一声重响,将他头颅撞在墙上,众人还未回过神来,纪曹官已经倒在地上,浓郁鲜血和脑浆从他头顶心迸出,将他面孔糊的红红白白一片。
众官员惊呼出声,纷纷起身退后,魏王捂着嘴,欲呕未呕。
其中一位护卫沉声禀告:“王爷,纪曹官挣脱属下,畏罪撞墙而死。”
整个前堂一片死寂,有人悄悄抬头,见莫千澜不动如山,终于明白——莫千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任何阻碍他的人,都会被斩杀。
侯赋中汗流浃背,面如土色。
莫千澜看向魏王:“王爷,纪曹官已经畏罪而亡,就不再交知府衙门细查,留他清名吧。”
他从不未鲜血动容,从自己粉身碎骨开始,挣扎存活开始,他的任何软弱和怜悯,都会招致杀身之祸,都会使得莫家翻天覆地,都会让莫聆风命丧黄泉。
他失去的人生,他所忍耐的病痛,都因怯弱而起。
魏王脸上浮起的那一丝希翼,在转瞬间落幕,打个寒噤,点了点头。
莫千澜挥手:“拖走。”
护卫迅速拖走尸体,清理地面,一条人命,仿佛是一场闹剧被掩盖。
唯一弥漫不去的便是血腥气。
魏王看看莫千澜,再看看分立在左右的“王府护卫”,鼻中壅塞,只能再谈和谈一事:“十五日吉,金虏若愿和议,就于十五日在高平寨外详谈。”
侯赋中听罢,想到今日是初八,而莫千澜的谋划应该会在十五日落定——十月十五后,国朝就再难动莫家。
而莫千澜杀纪曹官,正是因为羽檄八百里加急,不出几日就会送到京都,因此打乱他的计划。
他心中微动,拱手道:“王爷,十五日会不会过于仓促?如此急迫,不利我朝。”
莫千澜放下参茶:“金虏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早早和谈,他们求之不得,誓书旨意也有,不必拖延。”
他冲着魏王一笑:“王爷看呢?”
他笑意不达眼底,魏王顶着一身冷汗,咬牙道:“正是如此。”
莫千澜随手指向一人:“送信之事,就由李仓司去吧。”
侯赋中悻悻闭嘴,一众人等,呆坐片刻,战栗散去。
他还能活七日。
椅子硬的很不舒服,他起身走到榻边坐下,榻亦是老物件,不铺枕褥,虽名贵,却不舒适。
他已无力嫌恶,两手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捂住面孔,抑制不住地颤抖。
如何能活命?
逃出去的那个一等护卫是谁?
一定是黄义仁!
他手掌使劲搓了搓脸,站起来在屋中踱步。
黄义仁单枪匹马,很难在莫千澜的森严戒备下,救自己出去,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十五日,趁莫千澜忙乱之机,逃离宽州。
可如何知道十五日莫千澜的谋划?
又如何向自身难保的黄义仁传递消息?
门口传来“嘎吱”一声响,打断他的思绪,他烦躁不安的吼道:“滚出去!”
来人置若罔闻,拎着食盒,摆在桌上,揭开盖,提出早饭。
魏王横眼过去,才发现是祁畅粉墨登场了。
他看他灰色短褐,一副下人打扮,和这院子里其他人一样装聋作哑,冷笑道:“贱骨头倒是在哪里都能活命!”
祁畅不言语,摆放好饭菜后,就立在一旁:“请王爷用膳。”
魏王惊惧整整一夜,躺在床上时,甚至不知自己睡未睡着,此时更是全无胃口。
坐到桌边,他拉过粳米粥,吃了两口,便再吃不下去,撩下汤匙,向后靠着椅背,手搭在腿上,捏腰间荷包里几粒陈皮内金丸。
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无路可逃。
饥饿和饱胀、温暖和寒冷、亢奋和疲惫,都在他身体里共存,额头胀痛,心却还在剧烈跳动,不愿坐以待毙。
祁畅立在一旁,许久不见他动筷,便走上前来,俯身收拾。
他刚一弯腰,魏王头颅就猛的往后仰去,想要离祁畅更远一点。
祁畅不仅仅是小人,还是最肮脏,最卑劣的老鼠,终其一生,都在自己的老鼠洞里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