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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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北拔腿过来,一手托住莫千澜脑后,一手托住他后背,慢慢将他扶的半坐起来,莫千澜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呼出来一口长气。
不等他这一口气喘匀,莫聆风一头扎进他怀里,两手环抱住这一堆支离病骨——肉身已经脆弱到极致,唯有灵魂还强大坚韧。
“没事,”莫千澜想要抱住她,然而身上无力,只能往后靠,借殷北双手承托住莫聆风的重量,“没事,哥哥不好,吓着你了。”
他伸手拍拍莫聆风后背。
莫聆风憋着一股巨大恐慌,神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气息哽在喉咙里,不敢开口——她害怕,从莫千澜在城门口迎接她时,就开始害怕。
莫千澜拍她,她的心才慢慢落地,灵魂也跟着回了神,断断续续吸进去一口气,抬起头,睫毛潮湿的成了一簇簇的,紧绷着一根弦:“哥哥,你不要死。”
“我不死,”莫千澜坐在地上,屁股冰凉,两只手轮番的给她擦眼泪,“没事,哪里一下就摔死了,我又不是瓷人。”
他不知道她眼泪会这样多,淌了又淌,而莫聆风不用他擦,死死环住他脖颈,脑袋埋进他颈窝里,无声哭泣,涕泪打湿了他的肩膀。
莫千澜很艰难地回抱她,扭头去看她潮湿的面孔——屋子里这样热,她惊惧之下,早已出了一脑袋的汗。
“好了,快起来吧,邬瑾来了,”他松开潮烘烘的妹妹,“地上凉,哥哥坐不住了。”
莫聆风松开手,露出一塌糊涂的脸,打着嗝扶莫千澜站起来,莫千澜忍住浑身疼痛,掏出帕子,给她抹了把脸,将帕子丢到净架上铜盆中,他一瘸一拐往回走。
“邬瑾,不要多礼,坐。”
邬瑾已经走到门口,跨过门槛,从地上拾起玉杖,交给殷北:“裂了,还是用木杖好。”
“换木杖,”莫千澜看着邬瑾,笑了笑,“给你一根?”
邬瑾脱下鹤氅,换上便帽,坐在末座,远离那几盆熊熊烈火:“多谢您好意,我不用了。”
莫千澜点点头:“刘博玉呢?”
殷北将玉杖交到旁人手中:“在前门。”
“让他进来。”
莫千澜向莫聆风招招手,摸了摸她的后脖颈:“一身的汗,去换了衣服再来。”
莫聆风热的里衣成片地贴在身上,肿着眼睛“嗯”了一声,吸着鼻子往外走,脸色倒是平静下来。
等她走出院门,莫千澜才忍无可忍,往后靠在椅背上,“哎哟”出声:“世恒从前笑阿尨是抱娘蒿,没想到她这么大了,仍是如此。”
邬瑾道:“蓼莪中说,‘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您如此,她依恋之心,自然也是如此。”
莫千澜若有所思看着他,心里酸而自知,因此闭上嘴,不再开口,以免一说话,拈酸吃醋之气就泄露出去,让人嘲笑,只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让殷北递给邬瑾。
邬瑾展开信,一字一句,看的分明。
莫千澜先以三百万贯交付金虏,由金王不足九岁的幼子,前往高平寨外和谈,若金王之子能让莫家守宽州,十州之财,拱手相让。
他收起信,交给殷北,门前一暗,刘博玉谨小慎微走了进来,很是能屈能伸,对着屋中二人卑躬屈膝,团团行礼。
当他得知莫千澜让他送信和钱去金虏后,心里一动,险些要钱不要命,起了昧下三百万贯的心思。
莫千澜笑看他,他又毛骨悚然地将念头压下去,两条弯眉耷拉下来,伸手抹汗:“大爷,此事难办,一来时间仓促,难以在十一日送到,二来金虏凶狠,见到汉人,无论男女老少,不问青红皂白就开杀,小人担心信没送到,东西先让人劫走。”
莫千澜似笑非笑:“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贪婪是人之常情,”他摩挲身边方桌上放着的糖捧盒,“你是生意人,自然事事都想获利,不愿意折本。”
他忽然凛冽了神情:“但要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刘博玉白了脸。
他比那些官员更清楚莫千澜的手段,自莫千澜当家后,在宽州,莫家的规矩,就是规矩。
“是,小人马上去安排。”
“三百万贯,去账房支取。”
“是。”
一直未出声的邬瑾忽然道:“带张小皇子的画像回来。”
现在的金王,在十年前还是弱冠储君,却能踩着声势浩大的璟王上位,不能小觑。
若来的人并非金虏小皇子,在两朝誓书上做下的种种承诺,便都可以不作数,莫家反而白白送出十州之财。
刘博玉看向莫千澜。
莫千澜点头:“按邬通判的话去办。”
刘博玉对邬瑾的尊敬立刻更上一层楼:“是。”

第342章 程三
莫千澜一挥手,把刘博玉挥出去,对邬瑾道:“你回去休息吧,在我还活着的日子里,好好休息,不要再来。”
邬瑾道:“您还有没有话要和我说?”
“没有,”莫千澜笑了笑,“有朝生而暮死者,有春夏生而秋冬死者,有十年、百年、千年而死者。虽有迟速,相去曾几何时?”
他的笑,难得如此舒展。
邬瑾起身告辞,走出院门时,祁畅追着他叫,他没有留神,也没有上轿,而是走一走这座宅子。
这座宅院,巍峨幽静,伫立在冬日的晌午,在一无所知的人眼中,这座宅邸正在衰落,内中闪动的全是鬼魅之影,与活人阳世间隔着一道血腥天堑。
积雪在地,寒风在侧,沉重氅衣衣摆轻摇,手指拂过墙壁,就可以听到这座宅子所发出的声音。
兴盛、衰败、厮杀,血溅上去,血落下去,血浸润到泥土里,滋养出莫千澜、莫聆风。
悲鸣、呐喊、眼泪,呜咽声散入青云,撞入耳中,吞入腹内,便是这对兄妹的宿命。
谁是这宅邸中正星紫微,谁是左辅右弼,谁是武曲破军,谁能占尽天机,谁会手握擎羊,全此帝王命盘。
邬瑾松开手,一步步踏了出去——当他再来时,莫聆风便是北斗正位、紫微帝星。
他离去时,祁畅仍然站在二堂院门外,饥寒交迫,等着莫千澜见他。
他等到莫聆风来,等到莫聆风回堡寨,等到夜幕降临,灯火点点,才有人请他入内,这时候,他已是饥寒交迫,身上没点热气,两条腿沉重如灌铅了般,拖沓着往里走。
屋中暖意让他打起一点精神,躬身行礼:“大爷。”
莫千澜在桌前吃粥,汤匙在碗中搅动,和瓷碗磕出清脆响声,他舀起一勺送进嘴里,费力吞咽下去,抬头扫他一眼:“说。”
祁畅毕恭毕敬道:“魏王给小人吃了一粒毒药,说三日后发作,让小人前来探听和谈事宜,还要把消息传给外面武德司的人,小人受大爷恩惠,情愿一死,也不愿背叛,特来告知大爷。”
莫千澜食难下咽:“当真不怕死?”
祁畅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苦笑:“小人不敢相瞒,心里其实怕的很,小人斗胆,大爷可否请李大夫给小人看一看,如果能得救......”
他热的厉害,总感觉自己体内“毒药”随之发作的更快,心慌意乱笑了一下:“实在是不能解,小人也认命了。”
莫千澜舀起一勺粥,嘴唇抿了一点:“不必请李一贴,魏王骗你的,皇宫里没有这样的毒药。”
祁畅一听这话,当即“啊”了一声。
而莫千澜像个孩子似的歪了脑袋:“如果有,我一定吃过。”
祁畅小心翼翼看他,低声下气道:“大爷,我有个想法......怕脏了您的耳朵,不敢说。”
莫千澜将汤匙扔进粥碗里,碰撞声越发响彻屋内:“说吧。”
“小人随便编造些话,告诉魏王,再把消息送出去,引蛇出洞,您觉得如何?”
莫千澜彻底推开粥,咳嗽一声,拿帕子擦嘴:“很好,你告诉魏王,我会送莫家至宝给金虏,让金虏在和谈时,为莫家出力,至于他会不会信你,就看你自己了。”
祁畅如释重负:“小人这就去办。”
莫千澜望着他离去,在他跨出门槛,离开二堂后,立刻招来殷北:“等他送出消息,立刻杀了他。”
小人用过之后,便不要长留。
殷北应声,主仆二人在暗夜中静静等待血花绽放的时刻到来。
一朵菊花在无人处凋零黯然。
与此同时,从殷北手下逃脱的黄义仁,摘下一朵带冰霜的黄菊花,吮吸花蜜。
丢掉无用的花,他再摘一朵,直到将路边野菊花摘干净,才猫着腰,躲回废弃草棚中。
寒冰裹着枯草,根根倒伏,暗处一团黑影,是一具光溜溜的尸体。
他穿着尸体身上剥下来的衣裤,卷起腰间衣物,用尖刀挑破腰间蓄积起来的脓毒,待脓血出尽,重新撕碎自己的里衣包扎,咬牙忍住疼痛,走入夜色中。
巡城的人一队队交叉而过,他分不清这些人是士兵、衙役,还是莫千澜私兵,只能一一躲避。
白天街市上闹闹嚷嚷,他无法行动,躺在枯草中,他一面捂住伤口休息,一面想着自己的行动。
魏王暂且性命无虞,他无需担忧,最为要紧的是找到皇帝所要的东西。
和莫家亲厚的,除去邬瑾,祁畅还说过一个程三。
在那死人嘴里,他已问清楚程三住处,此时悄悄潜入白石桥,他辨认门匾,很快找到程家——程家人多,程三与夫人不住大宅,住在和大宅相对的小宅里。
小宅容易找,因为匾额簇新,吊着的灯笼照出门廊前一片鲜亮颜色,黄义仁跃上围墙,攀上倒座房,脚下瓦片也新,薄厚相差无几,轻易不碎,院中一色物件也新,新的朝气蓬勃,热热闹闹。
厨房里有火,白气腾腾,油花炸响,火星毕剥,肉香四溢。
屋子里有人,前院灯火通明,程廷在此宴客,嗓门大,酒气壮,后院小盏烛火,慢摇轻动,脂香粉浓。
院里有花,菊花枝大叶厚,花倾半壁,好似金盏银台。
无数光阴流逝,唯有程廷历经世事,未曾黯淡萎靡。
程廷不怕冷,在院子里烤羊肉,烟熏火燎的拿刀片下来一大块羊腿肉,他递给泽尔:“吃,吃饱了就没伤心事,一顿不够,明天我再带你吃一顿。”
泽尔刚想反驳自己不伤心,程廷就端起酒盏,“吱”的一饮而尽,然后“哈”的一声,算是赞叹。
泽尔用刀子叉着肉,咬上一口,没吃出什么滋味,心想自己可能是病了。
他身上长了什么东西,从喉咙一直堵到肚子里。
他需要他的神,高高在上,垂怜他,为他击碎病灶,让他粉身碎骨,从头到脚将他重塑。
仆人上来摇动羊肉,程廷指指点点,又割下来一块好肉,让人送到后院去。
他示意泽尔喝酒:“我对上湖州豆丁,还有胜算,你对上邬瑾,真是惨。”
泽尔不服气的犟嘴,把话说的乱七八糟:“我比他强,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样的人在我们族里,打一辈子光棍,你们汉人就是奇怪!”
程廷“啧啧”两声:“那你怎么落到奇怪的汉人手里了?”
泽尔正要反驳,忽然耳朵一动,看向屋顶。

第343章 逼问
程廷还在替邬瑾吹牛:“看到我那大狗没,满宽州都找不到这么聪明的,见了好人不吱声,见了坏人能把腚给咬下来,现在就是老了,它还好学,原来见了教我们的赵先生服服帖帖,现在见了邬瑾也服服帖帖。”
泽尔没有看到异样,屋顶上好像只有死物,是风吹动了枯枝败叶,他扭头看一眼老黄狗,一口牙摇摇欲坠,正在舔骨头,心道:“傻狗。”
他端起酒盏,大口饮,酒是透瓶香,入口浓烈,直劈咽喉,一口酒后,唇齿舌尖全都漾着酒香,耳朵里轰鸣不断,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程廷絮絮叨叨:“你别看我这狗长的老式,在州学里念过好几年书,又忠心又仗义,一看到我,就黏上我了……”
泽尔再扭头看一眼狗,就见狗卧在地上,翻了个大白眼。
他切下来大块羊肉,放在嘴里咀嚼,酒开了胃,羊肉滋味也能尝出来一些,一边嚼。
程廷的聒噪让他没办法思考,因此痛苦也有限,并且脑袋如同浆糊,不知道该恨莫聆风哪一样——杀他父兄,抓他,饶了他,给他一点甜头,然后毫不在意的毁灭。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程廷这句话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
他诧异地看过去,就见程廷也正抬眼看他。
程廷的目光和言行都带着三分醉意,可又纯粹,并不像是要为挚友解决麻烦,而是真心实意,想帮帮他。
他端起酒盏和程廷碰了一下。
两个人剔下大半只羊,喝空三坛酒,泽尔要回莫家去,程廷送他出门,然后一扭头,钻进官房。
他用马尾牙刷沾上槐枝膏洁齿,让人送来热水,用澡豆将自己搓的通红,爬出来擦干头发,从里到外换了衣裳,抬起胳膊,把袖子凑到鼻尖使劲一嗅。
没有烟熏火燎的酒肉气,通体芬芳,哈一口气在掌心,用力一闻,还是有股酒味,于是让人上一盏浓茶来。
他端起茶盏,含上一口,仰起脑袋,鼓着腮帮子,漱的“汩汩”有声,忽然衣摆被什么东西一拽,他一惊之下,“噗”的一声,茶从嘴里、鼻子里喷了出去,呛的面红耳赤,吭吭咳嗽。
“老黄,牙痒?”
老黄狗大叫两声,他皱起眉头往外走:“来人了?”
他张望一眼,没有发现端倪,吩咐下人守好门户,急急跑过垂花门,走到后院门前,见正屋亮着烛火,一个丫鬟在门口守着,见他前来,打起帘子,他松一口气,迈步进去。
屋内用四折屏风一分为二,外间置放香炉和竹熏笼,炉香袅袅,温暖宜人,灯罩中烛火微动,满屋光影也随之摇动了一下。
一个丫鬟在竹熏笼前翻动衣物,听到程廷进来,连忙起身福礼,告退出去。
程廷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快步绕过屏风:“惠……”
屏风后,许惠然坐在床边,腹部高高隆起,只着里衣,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满脸惊惧,泪痕已干,一把尖刀从她身后伸出,稳稳架在她脖子上。
黄义仁蹲在她身后,举起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
“……不要!”程廷的声音哑了下去,神魂出窍,脑子里只剩下“轰然”一声响,身上迅速凉了下去,喝下去的酒在一瞬间变成冷汗,透了出来。
门外下人来来往往,又有小丫头们喁喁不止,偏偏没有一人知晓屋中变故,声音又渐渐散去,只留下屋中人对峙。
程廷张着嘴,两鬓汗珠汇在下巴处,滴落在地,摔碎成八瓣。
“你是什么人?”他尽可能放低声音,一只脚慢慢往前挪动一步,尖刀上寒光一闪,刀锋往内收缩,他立刻将脚收了回去。
他语无伦次:“放了她,你劫持我,我皮糙肉厚,我家底也厚……你要银子、金子?金子也有,有很多、不是特别多,都给你。”
地上他的影子颤动不止,抖的厉害。
许惠然牙关紧咬,不发一声,怕贼人凶性大发,怕乱了程廷心神。
她看程廷,像落水的大鸟,落花流水,战战兢兢,两手紧紧攥成拳头,额上青筋暴起,令人心疼。
“莫家有宝藏,不为人知,”黄义仁开口,“你与莫家相熟,在莫家读书,哪怕没人告诉你,你也一定察觉到蛛丝马迹,说,在哪里。”
程廷两只眼睛瞪的滚圆:“宝藏?你说的是聆风?聆风就是莫家宝藏,全宽州人都知道!”
黄义仁冷笑道:“好好想想,我给你十个数的时间。”
“十。”
程廷一层接一层往外冒汗,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化,他硬撑着不倒,脑子疯狂转动。
莫家哪里有宝藏?
“九。”
“没有,我没听过,你绑我……”
“八。”
“你绑我去莫家!我姑父疼我,会告诉你的!”
在他疯狂辩解,设法敷衍的时候,黄义仁不为所动,一个数一个数的说了过去,程廷脑子里开了锅的粥似的,又乱又热,只恨自己不能变出一座金山银山,胡说八道:“在朔河!”
“撒谎!”黄义仁刀子收紧,许惠然脖颈间立刻有了一道血痕,滴落到衣襟上,“朔河尽是流沙,如何能藏物!”
“在他们家里!”程廷声音变了调,急促尖锐,“在莫家!”
“胡说!”黄义仁冷声,“莫家的地皮都翻过,没有!”
程廷心里一惊,同时脑海中闪过一尊地藏菩萨坐青莲像,藏在竹林深处,寂静无声。
细微神情变化,黄义仁立刻察觉,一只手放到许惠然腹部:“说!”
许惠然面白如纸,几近昏厥。
程廷惊呼一声,猛地往前一步,“你放开她,我说!你快放了她!”
他嘴唇颤抖,看黄义仁刀往前挪动,一只手撑住小几,深吸一口气:“我也只是猜测——”
他迈步往前走,走的小心翼翼,在烛火旁停下:“我姑父只信任聆风,聆风小时候常去雄山寺,她不信神佛,一定是去看你说的宝藏。”
黄义仁追问:“证据!她去雄山寺看什么?”
雄石峡是天险,确实是藏物之处。
“看鱼!”程廷脱口而出,“她喜欢看鱼!”
他伸手抓了一下耳朵,拉拽衣襟,动作全都落在了黄义仁眼中。
黄义仁盯着程廷,慢慢收回尖刀,插入腰间,腾出来的右手捂住许惠然嘴唇,随后左手五指张开,用力在她腹部抓下去。

许惠然的惨叫全落进黄义仁手里。
她大汗淋漓,脖颈往前抻,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手脚因剧烈疼痛而抽搐,却又竭尽全力缩起来,躬起背,想要护住腹部。
黄义仁声音冰冷:“说!”
“在我家!”程廷膝盖猛地跪地,“在那里……那里!”
黄义仁满意一笑:“哪里?”
“花园里!”
“花园何处?”
“放了她,我告诉你!我带你去!”
黄义仁看程廷近乎崩溃,大有不放人便同归于尽的狂态,便挟持许惠然从床上下来,走到程廷身边,抬手在许惠然后脖颈处一劈,许惠然软绵绵昏倒在地。
“惠然!”程廷伸手便要去扶,黄义仁拎着他的后衣襟,生拉硬拽提起他来,抽刀顶住他后背:“说!”
下一瞬,程廷忽然俯身,吹熄了屋中烛火。
屋中陷入一片黑暗,眨眼之间,程廷拎起黑漆小几,扬手抽向黄义仁头颅。
黄义仁脑袋一偏,躲避这一抽,手上尖刀也随之脱离程廷,小几从他耳畔夹着疾风飞过,撞上窗户发出一声巨响,整个象牙格窗都随之破碎,黑暗中木板折断声刺耳,迅速惊动了外间下人。
“三爷!”
黄义仁咬牙切齿骂了一声,一眼就捕捉到程廷那山似的黑影以及地上的许惠然,然而未等他动作,程廷已经使出全身力气,一头撞了过来。
如山的两人倒在地上,伴随着黄义仁的闷哼声。
凭着一股蛮力,程廷压倒黄义仁,又在转瞬之间被掀翻在地。
在仆人惊呼声中,黄义仁捡起一条椅子腿,喘着粗气砸下去。
一种坚硬物体碎裂的沉闷响声,伴随着程廷的惨叫充斥程家,程廷上半身笔直坐起,面目因疼痛而扭曲狰狞,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落在地上,动弹不得。
下人持棍棒呼喝着入内,黄义仁薅住程廷发髻,拖着他往墙壁上猛地一撞,在程廷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之际,将他像面口袋似的扛起来,扫开闯进来的人,翻墙潜逃。
程廷昏昏沉沉,只觉一条腿在震荡中剧痛,额头上破了皮,血淌下来糊住眼睛,强行将黏在一起的睫毛撕扯开,就见满地都是黑影,高墙、枯树、干草,一条野狗追着野猫蹿过去,都在不甚明朗的夜色留下乌黑影子。
身后声音起先近在咫尺,不到片刻,就遥不可及,他试图呼喊,但大头朝下,腰腹折在黄义仁肩头,两条腿被牢牢禁锢,呼吸都十分艰难,人也昏沉,声音更难发出,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一个颠簸,映入眼内的青石板地变成泥地,泥泞崎岖,道旁房屋低矮、简陋,地上黑影更多的成了光秃秃的树,一群寒鸦犹如铜铁所铸,立在枝干上,落在地上的影子仿佛是窥视之眼,等待着一具腐尸。
黄义仁脚步忽停,警觉看向四周,扛着程廷,钻进堆满干马粪的屋檐下,放下程廷。
程廷脚一触地,立刻爆发出钻心疼痛,口鼻被黄义仁捂住,痛呼声止于口中,后背紧贴黄义仁前胸,只剩下两个眼珠子还能转动。
几只寒鸦被惊动,张开翅膀,“扑啦啦”飞出去,羽毛在夜色下泛出生铁才有的墨绿色光泽。
程廷看着泽尔出现在道旁。
他想要挣扎,却被黄义仁牢牢箍在手中,断腿处刺激的他大汗淋漓,呼吸也开始不畅,面孔憋成朱紫色,胸膛几乎炸开。
泽尔抬头望向振翅而飞的寒鸦,目光从黑暗处一寸寸扫过,鼻子嗅着空气中冷冽气味,想找到熟悉的气味——他从程家出来,快走到莫府时,越想越觉不对,急急转回时,程家已经乱了。
身上酒气和烟熏火燎的羊肉膻味阻碍了他,他脱下外袍,搭到一旁树杈上,再仔细去闻。
让他追踪至此的淡淡血腥味不见踪影,也没有其他气味。
寒鸦已经落了回来,“嘎嘎”两声,叫声散去后,周遭又是一片死寂。
他眉头皱的死紧,拿下外袍,低头辨认地面泥印,到处都是冻住的枯草,也无从辨别,他只能往可疑之处继续去找。
走出去片刻,方才所在之处,忽然传来寒鸦“嘎”的一声沙哑叫声,他扭头一看,只见数只寒鸦,向天上乱飞,暗骂一声“狡猾的汉人”,急急忙忙纵身回去,可等他到时,只看到一片空荡,另有几球马粪,滚落在地。
黄义仁扛着程廷,累成了牛马,腰间伤口正在往外渗血,血打湿衣裳,虽未滴落在地,却也有血腥味弥漫。
他并不慌张,沿途往气味重的地方钻,他已经知道东西一定在程家——情急之下的程廷,说出来的一定是实话。
只差一点!
追杀对他而言,不足为惧,伤痛无法摧垮他,他能够掌管武德司,不仅知道如何刑讯别人,自己也同样能够领受。
像程廷这样的年轻人,人生最大的苦楚不过是冬日不能饮冰,在他手中,不知死去多少,只要有时间,他就能敲开他们的脑子,榨干他们所知道的任何事。
故意留下乱糟糟的脚印,他折回城内,找到浊臭之地,扛着程廷往里钻,街道狭窄,只够一人前行,两侧除去房屋,还堆积无数杂物,四处一片黑暗,无人点油灯。
虽然黑暗,却不安静,婴孩啼哭之声,小孩嚎哭之声,男女打骂之声,充斥着街道,不知何时才会静下去。
他找到无人院落,推开院门,入目杂乱,架子、木桩散落满地,帷幔、衣物五花八门晾在竹竿上,已经冻的硬邦邦,柴火堆在墙角无人收拾,门边放着两个傀儡人,不能看家,只能碍事。
这是杂戏人住处,此时不知在哪家行院要饭,不到丑时,不会回来。
他穿过院子,踹开门,将程廷扔在地上。
屋中黑暗,只有隐隐天光勾勒出内里模样,气味更是刺鼻,还有股便溺气夹杂其中,似乎是马桶直接放在了屋子里。
程廷躺在冰冷地面,蜷缩着身体,越发觉得左腿刺痛,相比之下程泰山的巴掌只能算是抚摸。
他仰头望着黄义仁,这男人垂眼看他,身长恐有八尺,浓眉鹰眼,衣裳不合身,紧绷出一身筋肉。
黄义仁抬起腿,踩在程廷断腿之上,程廷“啊”的一声,面无血色,眼泪横流。
“花园哪里?”

第345章 侥幸
程廷喘息不定,屋中木傀儡人盯着他,等着他的一字一句,他头一次知道,时间可以如此折磨人,心里藏着秘密也能如此煎熬。
“不知道……”
话音未落,黄义仁从门后抡起一根短棍,二话不说,砸上程廷右腿。
程廷只觉整个人都被砸的粉碎,痛势如此猖獗,竟让他连叫都叫不出来,脑海中一片雪白,不知冷不知热,只是痛。
在家中时,他忧心许惠然,痛意远不如此刻清晰了然,此时真是生不如死。
黄义仁笑了一声:“我现在有时间把你身上骨头一寸寸砸碎,你早点说就早点解脱,莫家的秘密在哪里?”
程廷对着他,露出一个大汗淋漓的嗤笑。
黄义仁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砸断他右臂。
程廷惨叫过后,目光发直,灵魂脆弱,话堵在唇后,随时可能说出来。
“我说,”他抽搐着回答,声音越来越低,“我说……东西……”
他声音渐弱,黄义仁蹲身附耳,程廷笑了一下,忽然昂首,“呸”的一声,将一口带血唾沫吐到他脸上。
“东西在你娘棺材里!刨去吧!哈哈哈哈……”
黄义仁劈手抓住他手腕,向下一压,“喀吧”一声,折断了他手腕。
任何微弱的动作都会加剧这种痛苦,程廷手指抠在地上,一枚指甲折断,他都未曾发觉,还在用力大骂:“不要脸,惦记别人家东西!”
黄义仁笑了下。
这种零碎折磨此时还不曾到达顶峰,人的意志总是时强时弱,他相信程廷并非能够顽抗至死的人。
他蹲着,等待程廷这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去。
就在此时,外面天空忽然一亮,似有无数灯火点起,院中杂乱无章的一切都有了形状,地上黑影越发沉沉,就连程廷的眉眼和痛楚都看的更加清楚。
黄义仁警觉起身,走到门边,向外看了一眼,只见街道上火光重重,整条街道的人都被惊动,叫喊声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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