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看她眼皮沉沉,连忙起身,从椅背上拿下披风系上:“今天太晚了,快去睡吧。”
于他,其实还有很多事不明,但不必在此时问,埙也不必在此时听。
往后他们有无数个日夜可以说,可以听,他不着急。
他迈开脚,刚走一步,便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游牧卿抛下手中栗子,一个箭步上前搀住了他,莫聆风“腾”的蹿起来,冲到邬瑾跟前,见他脸色潮红,就知道他是坐的太久,端正的太久,累了。
“小游背你。”她拿起桌边貂帽,戴在他头上,盛楠赶紧上前打开门,果断放他们出去。
三人悄无声息往回走。
没有更漏之声,没有摇曳灯火,古树枝桠参差,叶片落尽,尖端枝条被雪压折,下坠至积雪上,发出轻而闷的声响,让这夜晚越发静谧。
邬瑾伏在游牧卿背上,侧头看大步流星的莫聆风。
大雪吞声,大雪蚀光,大雪藏踪,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茫然,只剩下他们在这里走。
简陋柴房中,祁畅趴在木板上,听到皮靴踩在雪地里的“嘎吱”声,昂起头,伸手抓住窗棱,从破洞处往外看。
他看到游牧卿背上的邬瑾,刚想开口,又看到走在一侧的莫聆风,又把嘴闭上,埋下头去。
失去身份、地位,他立刻变得敏感警觉,以免一步踏错,就会掉入深渊。
他的眼睛,能分辨人的善恶,看出来谁可以奉承,谁可以敷衍,谁不能得罪,这是从做乞丐时就练出来的眼力。
从参加秋闱到翰林院侍讲,短短几年,像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圣贤书对他百无一用,眼力这才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
所以他看到莫聆风之后,立刻偃旗息鼓,重新缩了回去。
莫聆风不能招惹。
他要想在宽州活命,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邬瑾——莫聆风要杀他,那邬瑾就是唯一能左右莫聆风的人。
他盖上被子,手脚冻的几乎没有知觉,一颗心沉入冰窟,跳的微弱,他想:“邬瑾会救我吗?”
雪下了两个时辰,卯时天色由暗转青,莫家军窸窸窣窣起身,迅速穿衣洗漱,在馆驿前方列队,旌旗猎猎作响,战马嘶鸣,热气隆隆,女兵昂首马上,不见萎靡。
魏王一行却拖拖拉拉,护卫虽已集结,却是昏昏沉沉,哈欠连天,精神不振,更不见魏王和内侍身影。
莫聆风站在馆驿大门前,右手握着折了两折的马鞭,在手掌心敲打三下,对小窦道:“告诉魏王,等他一刻,一刻之后不到,就此别过。”
小窦是个实心眼,将莫聆风的话一字不改揣上,直奔魏王而去。
战马喷气不止,马尾轻摆,一个过路村人吓了一跳,不敢前行,挑着担子战战兢兢避让到一侧。
莫聆风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见箩筐里有红彤彤的颜色,便迈步下石阶。
积雪没过脚背,她走的利落,大步行到农人跟前,伸手拦住要下跪的村人,低头一看,是两筐大枣。
枣色赤红,肉质肥厚。
她连筐一起买下,村人拿着一个小银子,慌慌张张去腰间拿钱袋子:“找……我算算……”
钱袋子里是用棉绳扎紧的一串铜板,不等他提出来,莫聆风已经抓起两把大枣走了。
游牧卿摆手:“老丈,银子拿着吧,大雪天卖干枣,不容易。”
他伸手抓了一粒枣子放到嘴里:“不错,辛苦老丈,挑到屋檐下去。”
村人千恩万谢,挑着担子将两个箩筐放到屋檐下,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候吩咐,马上娘子军一个个下来拿大枣,村人悄悄看了两眼,心里忽然一惊,心道:“方才莫非是女将军!”
他急忙回头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却已经拂过重重积雪,钻进了马车。
马车中邬瑾推开轩窗,扎起帷幔,光线氤氲下,有股冷冽草木香气,应是邬瑾嚼了杨柳枝齿木。
他坐的端正,就着微弱天光和雪光,在这短暂不颠簸的时间里,卷着一册书,半看半诵。
莫聆风见他披着鹤氅,内里一件白色襕衫,头发在幽光下,漆黑如墨,一丝不苟,貂帽放在身侧,还未戴上。
他眉目沉静,举止雅重,风尘自消,莫聆风暗道:“真好。”
她捧着红枣,对邬瑾一笑:“手。”
邬瑾看的入神,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书,伸出一双大手,合在一处,看莫聆风将一双小手放在上方,两手一分,枣子便滚落到了他手心里。
她收回手:“你瘦了。”
不过几天时间,他便有形销骨立之像。
邬瑾右手抓了枣子,左手捡一颗递给她:“图南书院院长叶书怀,就喜欢这仙风道骨的样子。”
“有哥哥一个仙风道骨就够啦,”莫聆风不要邬瑾递过来的枣子,“你收着,路上吃,我不吃。”
邬瑾将大枣收在袖袋里,仔细看她的脸:“牙疼?”
莫聆风点头:“有一点,吃了猊糖。”
随后她把剩下的两个猊糖摸出来,一并交给邬瑾:“给你吃。”
邬瑾接在手里,和大枣分开存放,忍不住一笑:“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民心所向,不需要我救。”
邬瑾心知朝堂表面上静如雪夜时,就有暗流汹涌,如今天下都在泥里,暗中又该是怎样一番波诡云谲?
所谓民心,也许能撼动朝臣,撼动朝政,却无法撼动皇帝对他的仇恨。
他能安坐在马车中,莫聆风又是以什么来让皇帝言听计从?
他不必追问,日后答案自会浮现。
莫聆风正要问他饿不饿,就听到外面“来了来了”的说话声,再然后,便是乱糟糟一阵脚步声响。
“魏王。”莫聆风做了个鬼脸,从马车中退出,端正面孔,快步上前迎接魏王上马。
扬鞭声络绎不绝响起,战马一对对向前狂奔,只剩下卖大枣的村人愣愣站在廊下,目送这庞大的队伍离去,最后眼中只剩下满地泥泞,以及手里足够让他嚼用大半年的白银。
第326章 迎接
队伍驰骋过巍峨群山,踏过坚冰寒霜,披着朝霞月色,在青天白日下,在幽暗夜影下,如同数点流星,射向宽州。
邬瑾两次春闱,四次从这条长路上走过,又曾两地为官,却没有一次像如今一般,可以从容温柔地看沿途山河美景。
越靠近宽州,越是有凛冬寒意,野风悄悄钻入马车,鼓入他袖中,如冰冷绸缎,贴面而出。
他看山青,古树参差,看水阔,縠纹千片,看猿猴,首足相衔,看鹭鸟,凌波跳跃,看茅屋,三三两两,看炊烟,直上青云,看行人,忙忙碌碌。
这是他眼里的江山。
纵是白雪皑皑,也是有颜色的,有生机的,士农工商四民,亿万之人来来往往,都乃国之柱石,慷慨展露在天下,又脆弱的被天子、朝臣握在手中,用权利任意涂抹,他们需要一个君主,真正爱他们如子,免他们乱世奔命,刀下求生。
而一马当先的莫聆风,也在他眼中,是他心中江山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行人马,在严明军令下,不到十日,便抵达济州,在济州馆驿歇息的两个时辰中,济州馆驿立刻派出急递,将魏王前来的消息,先行送往宽州。
京都中自王景华诬告始的数种动荡,早已经有小报插着翅膀飞来,邸报未到,满州皆知,就连九月二十六日一整日诸多事宜,也当晚就从京都出发,昼夜不停,递往各处,在十月初六日到达宽州。
震动整个宽州的消息还未曾平静,引发震动的人,便已经将要回来。
十月初七酉时过半,宽州东南城门外,知州谭旋引领众官等候在此处,他心急如焚,恨不能伸长手臂,将莫聆风从路上掏回来,送到堡寨去。
堡寨战事日益恶劣,金虏越战越勇,若非人少,早已攻入堡寨,直袭宽州。
莫家军敷衍对敌,并入堡寨的驻军和指挥使战亡大半,莫聆风再不回来,这丢失堡寨——甚至是他日丢失城营的罪名,不日便要落在他头上。
他急的满嘴火泡,喉咙肿痛,骑在马上,不住向济州方向远眺,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同时频频回头,看向城门口一辆马车。
马车中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里面没有活人,只有一个幽暗的鬼魂,车壁上雕的一个个菱花格子,就是数只鬼眼,正无声无息,盯着人世间。
一辆令人不寒而栗的马车,数个抱着长刀的守车人,一个幽居在车内、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魂。
谭旋只看一眼便移开目光。
这马车是随他一同前来,除他之外,没人知道马车中是何人,全都以为这马车是接待魏王所用,此时车中人似是沉睡,又似是伺机而动,越发不引人注目。
他甩开心中不快,目光重新投射到官道上,等着迎接即将到来的三尊大佛——莫聆风、魏王、邬瑾。
又过一刻,天色开始由青转蓝,夜幕伴随细雨,点点滴滴,打在满地仓惶的影子上,仆人取出火折子,揭开灯笼罩,点亮里面常料烛,火光“忽”的一亮,与此同时,马蹄声在无人的官道上“轰隆”响起。
火光蹭的亮起来,将满地影子拉的老长,让城门外一半明亮,一半幽蓝,莫聆风的身影在魏王之前,骤然闯入众人眼中。
“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谭旋翻身下马,目光热切,大声道:“王爷!将军!”
莫聆风换了甲胄,皂色披风兜满寒风,展翅般向后高高扬起,她拉紧辔头,白马人立,不等白马前蹄落地,她已纵身跃下,游牧卿紧随其后,滚鞍下马,接住莫聆风抛出来的马鞭,将马鞭随手插在腰间,快步上前,不离莫聆风左右。
娘子军紧随其后,威风凛凛,精神奕奕,身姿矫健跃下战马,又牵马立在道路一侧,让后头气喘吁吁,神情疲惫,挂着两个乌青眼圈的魏王上前。
王府护卫纷纷勒马,内侍亦下马走到魏王马旁,一面牵马,一面扶魏王下来,魏王疲累到极致,连身上紫色官服都嫌沉重,强做笑颜,看向谭旋。
谭旋等人连忙拱手而拜,魏王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嗓音沙哑,笑道:“没想到本王能在此处和谭知州相聚。”
谭旋急急看莫聆风一眼,敷衍道:“正是,若非军情紧急,下官也不敢惊动陛下和王爷,更不敢劳驾王爷来此边陲之地。”
“军情紧急”四字,他是重重吐出,只盼着魏王能够听明白,而魏王只知自己浑身酸软,没能和他心意相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替陛下分忧,既是君臣本分,也是父子情义,劳驾二字,知州切勿再提。”
“莫将军——”谭旋一咬牙,正要直说其意,就见队伍后方,邬瑾身形颀长,亦换了官袍,走上前来。
他不似小报上所说已成废人,虽然消瘦,风姿却依旧轩朗,更显出锋利方正的轮廓,和一身硬骨。
邬瑾大步慢行,拱手行礼,谭旋还了一礼:“邬通判青松依旧,美玉如前,日前血泪长流,忠臣圣朝,天下赞颂,我应向通判行礼才是。”
邬瑾道:“知州过赞,我心中惶恐。”
两人同是三品,既无上下阿谀奉承之言,又无同僚情谊,到此之后,便无话可说,谭旋再次看向肃着一张脸的莫聆风。
“莫将军——”
他那下文再次被打断,城门口响起“咚”的一声,格外响亮刺耳,是那辆马车上的车夫跳了下来,鞋底在夯实的地面发出清脆声音,惊的前方一众人都看了过来。
灯笼也随之调转方向,火光徐徐前行,试图将那马车全貌照亮,但爬到马车前方五步远时,便无力再行。
他们只能看到马车护院一对对上前,车夫放下马凳,车中人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攀住车壁,钻出马车,迈开长腿,慢慢踏上马凳,扶着护院的手,站到地上。
他一步步向前,走到光亮与黑暗边界,似是力不能支,停顿片刻,随后一步跨入光明中。
莫千澜!
离魂已久的莫千澜!
似高山玉碎,若千丈松崩的莫千澜!
他何时清醒?为何到此?意欲何为?
第327章 克制
宽州州官随之安静,惊愕、不解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传递,没有经历过莫千澜手段的新任官员在感受到一股无声压迫下,还充满好奇,悄然打量这位莫家后人。
而和莫千澜共事过的州官,全都如芒在背,各自警醒。
莫千澜是伏在宽州深潭中的蛟龙,自他之下,皆为蝼蚁,可以轻而易举抹去。
他的话,就是他们要遵守的秩序。
他的喜恶,就是他们要铭记在心的规矩。
他离魂卧病后,他们才喘过来一口气。
如今朝堂巨变,陛下放权,节度使名至实归,魏王前来便是为了调度财税粮草,以免大权旁落,无论莫千澜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选择此时出现,是否意味着权利无法顺利更迭?
每一场争斗背后,不知要殃及多少池鱼,他们必须多加小心,才能避开。
邬瑾站在莫聆风身侧,就着火光看莫千澜,正好看到他薄薄的侧影,那种孱弱衰老的姿态,掩盖了濒死的疯狂,让人在警醒之余,也觉得他可悲。
但邬瑾不会上当。
他满目忧虑,已经看出了莫千澜的凶猛吞天之势。
若只是争权夺利,莫聆风便足以应付,莫千澜既然挣扎着醒来,就一定会把半壁江山都拉下深渊。
在纷杂的目光中,莫千澜向前,走向魏王,丹凤眼不带丝毫感情,漫不经心一扫,浅浅一躬,拱手行礼,不与魏王交一言。
那双眼睛,似莫聆风,又不是莫聆风。
莫聆风有气势、有威严、有灵光,有淡漠、疏离种种感情,而莫千澜的双眼,已经成为一潭死水,冷气森森,黑雾霭霭,是阎罗殿、泥梨狱中出来的还魂之人,惊的魏王瞠目结舌,面色如土,竟往后退了一步。
他从未和莫千澜见过面,此时心头剧烈跳动,不自觉看向立在王府护卫最前方的黄义仁。
黄义仁垂首而立,尽可能隐藏自己的面目,同时本能的察觉到危险,几乎是在瞬间,他便悄然做出了决定——不能被莫千澜制住。
魏王没能看到黄义仁神情,大吞一口唾沫,绷紧了弦:“莫员外——”
莫千澜没有官身,魏王称一声员外,也不为过。
莫千澜忽略他,走向莫聆风。
魏王的话戛然而止,脸色骤然铁青,然而被他狭长凤眼在身上一转,立刻有如吞针一般。
黄义仁向前一步,俯身在魏王耳边道:“王爷,强龙不压地头蛇。”
魏王强咽下这口气,暗自盘算要如何拉拢莫千澜,得到莫家军支持。
莫千澜眼睛看向莫聆风的瞬间,便柔和下来,一步过去,紧紧攥住莫聆风的手:“阿尨,哥哥来接你了。”
莫聆风“啊”一声,眼睛睁大,茫茫然看着莫千澜,很费力的挤出几个字:“哥哥怎么……哥哥好了?”
怎么“醒”了?
醒了,他的身体能否支撑?
他还能活多久?
一个月?一年?
李一贴在哪里?
她眼中扑簌簌滚出两颗大泪:“哥哥啊……”
莫千澜心中一疼,连忙俯身,一只手擦去她脸上眼泪,一边低声道:“哥哥回来了,以后都陪着你,李一贴医术精进的不得了,再过不久,就能活死人,肉白骨,放心吧。”
他旁若无人的攥紧她的手,连哄带笑,而莫聆风泪眼朦胧的看他,看他眼窝深深凹下去,鼻梁高高耸起,因为瘦,脸上的每一处起伏都展现的淋漓尽致,软纱唐巾下露出来的鬓发花白。
他见老了。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她的北风和南枝,却岌岌可危。
她身体中腾起一股潮意,仿佛热血都要化作眼泪,从眼睛里往外涌,她抽了一下鼻子,低头看一眼身上甲胄,抑制住一场哭嚎,只回握住莫前澜的手。
这只手皮包骨,攥在手里,冰冷干枯,然而她必须紧紧抓住,永不松开,因为世上只此一人。
谭旋一看兄妹二人摆出温情脉脉的架势,于是那着急上火的程度进一步上升,急道:“莫将军,堡寨十万火急,实是不能耽搁,还请将军前往堡寨御敌,莫节——”
他想起莫千澜已不是节度使,立刻改口:“莫兄既已病愈,与莫将军共叙亲情之日,数不胜数,又岂争在此时,天色已晚,夜又寒冷,不如请王爷先进城去。”
说罢,他上前亲自替莫聆风牵了白马,将那辔头捧在手里,几乎是送到莫聆风跟前。
莫聆风没有接。
莫千澜却点了点头:“谭知州有理,军情火急,耽误不得。”
他松开莫聆风,冲着游牧卿伸手:“马鞭。”
游牧卿将马鞭交给莫千澜,莫千澜接在手里,托着莫聆风手掌,将马鞭按入她掌心,再推着她的手指向上合拢,笑道:“去吧,哥哥在家等你。”
莫聆风仰头看他:“当真?”
莫千澜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哥哥给你留着松子栗糕,等你回来吃,明早回来。”
莫聆风百般不情愿,但还是听话的从谭旋手中接过马辔,翻身上马。
她回头一声喝令,娘子军也整齐上马,再次列队,满身风霜还未曾洗去,便打马进城,马蹄声响彻空旷街道,纵向堡寨。
沉沉夜色下,她频频回头,火光照耀下的莫千澜薄如纸张,随风摇曳,很快就消失在她眼里。
她扬起马鞭,用力一抽,催马狂奔,要赶在明早回城。
莫聆风离开,谭旋肩头重担卸下,仿佛是尿急的人终于去了趟官房一般,浑身舒坦,言辞热切,要为魏王接风洗尘。
莫千澜看向沉默寡言的邬瑾:“邬通判脸色不好,不如先行休息,接风洗尘之宴,不去为好。”
他扭头朝自己的马车边喊了一声:“殷北,送邬通判去通判府内衙。”
谭旋忙道:“陛下赐的宅子在方井巷内,还未修缮,邬通判家人今日已经搬去内衙了。”
邬瑾平静道:“我是宽州人,到处都很熟悉,不必相送。”
“通判杖伤未愈,走动不得,我叫人相送便是,”谭旋从他的平静中看出端倪,“先入城内吧。”
他让到一侧,向城门方向伸手:“王爷,请。”
火光慢慢前移,宽州城门洞开,露出毫无遮挡的街道,冷清、萧条,同时危机四伏。
通判府衙外,邬意提着一盏灯笼,一路往东南城门方向跑。
在靠近大道时,他见仍有士兵、衙役把手,不许人靠近,便在外面踮起脚尖,用力向圈内张望,试图从一片黑暗中分辨出人影。
怎么还没来?
他提着灯笼,又跑回通判府衙。
一去一回,他跑的热气腾腾,慢慢走向中门,他呵出一口白气,提起灯笼,往广梁门前一照,看四个门簪上挂的“邬宅”牌匾。
牌匾簇新。
他望着这块牌匾,想着这几日的经历,心中不禁涌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九月二十四日,他收到石家急送而来的断亲文书。
石家船只沿途未曾停靠,仅靠船只上食水度日,可见邬瑾所写的这封文书十万火急,至关重要。
他拿在手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不敢置信。
邬家这个邬,因为邬瑾而与众不同,他邬意也因此而得道升天。
他的糖铺生意兴隆,婚事定在明年初八,原本高攀不起的人、物,在邬瑾高中状元后,都能轻而易举触碰。
他穿的富贵喜气,吃的油光满面,走出去看到的都是笑脸,没有人对他阴阳怪气,没有人压他一头,这些都是因为邬瑾。
一但去衙门断亲,眼前一切也许顷刻就会烟消云散。
不能断亲。
可邬瑾不会无缘无故送来断亲文书,若是因他没有去办,误了大事怎么办?
又或是那什么郡王要整治邬瑾,会连累到家人?
断亲的利弊,在他心里反复权衡,他长这么大,从没有如此翻来覆去的琢磨过一件事,从早到晚,茶饭无心。
最后他决定把断亲文书烂在肚子里。
别人整治邬瑾,最多不过贬官,不至于连累九族,他们也还是官宦之家,他沾着大哥的光,也能好过一点。
若是断亲,他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
他像是个赌徒,坐在赌桌上,纵然已经下注,心里却仍然摇摆不定,备受煎熬。
到十月初二,邬瑾死谏、触怒皇帝以、廷杖以及入狱的消息,才传到宽州。
原来断亲文书的用处在此!
皇帝的震怒,确实会碾碎整个邬家!
文人的称颂压不住邬意心中恐惧,灭顶之灾近在眼前,他那颗心直接滚到了地狱中。
赌错了!
他揣着巨大的恐惧和秘密,一边照料病倒的父母,一边呆滞的应对未来岳家的种种试探,迟钝的逃避一切,等待着谁来救他。
像他欠下巨债那样,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噩梦结束在十月初六。
初六上午,邬瑾加宽州通判,随魏王走马上任的消息送到,紧接着午时,就有魏王一行到达济州,初七就会到宽州的消息。
知府衙门立刻加急送来这块牌匾,挂在此处。
这块牌匾,和这座蒙尘的通判府,拯救邬意于万劫不复之中,因这一封断亲文书,他也随着京都一起惊心动魄了一场。
看着牌匾,邬意不由一笑,大跨步走上门庑,将灯笼再提高一点,去看枋板下的雀替。
看完雀替,他脚跟贴着脚跟,量中柱外的空地,心道这比他从前在十石街住的屋子都要宽敞。
原来程家住在知府后衙时,他也看到过这样的门庑,能站四个护院,左右一分,威风!
他咧嘴一笑,刚想坐到露柱上歇息,门忽然“嘎吱”开了。
油灯的光从门内倾泻而出,邬母擎一盏油灯探出身来:“你哥还没到?”
邬意吓了一跳:“娘,您都问八百遍了,还没到。”
“怎么还没到,不是说今天到?”邬母迈出门,“我去看看。”
“我刚去了回来,”邬意一把拽住她,“您快去给李大夫烧茶。”
得知邬瑾今日回来,邬母早早打算去请李一贴,为邬瑾看一看杖伤,不曾想李一贴自己来了。
邬母道:“茶好了,这么晚了,你哥一定没吃晚饭,我去给他热热汤。”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直奔通判府衙而来,邬意提着灯笼往石阶下一跳,往前跑了好几步:“来了!”
邬母也猛地抬脚,手一晃动,灯盏中滚热的桐油泼的满地都是。
她收脚不及,一脚踩在灯油上,登时仰面朝天,直挺挺摔在地上,半晌没能出声。
“阿娘!”邬意匆匆折回来,避开地面桐油,扶起邬母,邬母这才“哎哟”出声,眼前发黑,想站却站不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便近在咫尺,“吁”的一声,马上人影勒马翻身,放下怀里抱着的老狗,插了马鞭,一个箭步走上石阶,踩着桐油一滑,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往前摇摆一番,才稳住身形。
来人是程廷。
程廷在得知邬瑾死谏入狱后,便在济州和石远谋划去京都营救邬瑾,石远听了半晌,发现邬瑾本是死罪难免,经过程廷这么一谋划,一下子奔到株连九族这条罪孽深重的道上去了。
石远想到京都中有莫聆风在,便果断背叛朋友,告知了程泰山。
程泰山作为程廷九族中的一员,吓出一身冷汗,当场就把程廷揍了回来,并且写家书一封,寄给程夫人,让程夫人和许惠然将其严加看管,避免出事。
直到昨日,他才“出狱”帮邬家搬家。
程廷小心翼翼走过桐油,上前和邬意一同搀扶起邬母,又捡起滚落在地的灯盏:“伯母,摔着哪里没?烫着没?”
邬母接过灯盏,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她惊魂未定往里走:“我去拿抹布来擦干净,老大要是踩着了……”
她一瘸一拐进门,程廷一拍邬意肩膀,把邬意拍的矮下去半截:“你哥怎么还没来?我都看到二狗......聆风带着娘子军回堡寨了。”
邬意承受了蒲扇般的大巴掌,龇牙咧嘴道:“就是。”
他忽然一拍脑袋:“会不会是我哥有伤,会晚两天到?”
“聆风到了,你哥不可能不到,”程廷把老黄狗从石阶下抱起来,塞进门内,“再等等。”
老黄狗晃晃悠悠往温暖光明处去了。
邬母拿抹布出来,邬意连忙从程廷手掌下逃生,夺过抹布:“我来。”
他把灯笼放到地上,蹲身擦地,边擦边道:“阿娘,明天咱们请几个下人,要是别人看到您干活,还得说哥不孝。”
“我哪会使唤人,”邬母转身进去,“我去看看火。”
邬意吭哧吭哧擦了一阵,耳边传来马车响声,立刻蹦起来,随手将抹布搭在露柱上,灯笼都不提就往下跑。
“这回一定是我哥!”
马车在中门前停下,赶车人套上缰绳,侧身跳下,抽出下马凳放在车前。
邬意直冲上去,伸手撩开帘子,不问里面是谁,伸手就掏,同时嗓门洪亮,哞哞叫唤:“哥!哥!”
程廷暗道自家爹去济州上任,拉了几大马车,邬瑾是翰林学士加官而回,那排场一辆马车怎么装的下,这里面必定不是邬瑾。
他不以为然,跨下石阶,将自己的马栓在石柱上,栓好马,回头一看,登时愣住。
邬瑾官袍鹤氅,扶着邬意的手,弯腰从马车中出来,一条长腿伸的笔直,踩在马凳上,察觉到程廷目光,也随之望了过来。
邬瑾看着程廷,心中一静,不由自主一笑,脑中断断续续,掠过许多年少时的风景。
他和莫聆风都在洪流中剧烈变化,唯有程廷一直是少年时的样子,无忧无虑,不在局中,只在尘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