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是赤诚稚子,明镜当台,无论他们何时回首,他都如此。
程廷“嗷”的一声,一巴掌拍在马背上:“邬瑾?”
马惊的昂首嘶鸣,程廷“哈哈”两声,直奔邬瑾而来:“邬瑾,真是你!”
到了马车跟前,他急急停住脚,在两步开外深深一揖:“小人程廷,济州刑名师爷,见过邬通判。”
他又及时的添了一句:“家父济州知府程泰山。”
邬瑾和莫聆风齐头并进,他就是跳起来也够不上,程泰山的分量便有了用武之地,可以使他跻身于邬、莫二人之间,继续横行无忌。
礼毕,他直起腰,大步上前,一屁股撅开邬意,背过身去,扎个马步,上半身微躬,反手在背上一拍:“我背你。”
邬瑾走下马车,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笑道:“我能走。”
程廷站直了,从邬意手里拿过灯笼,对着邬瑾脸上一照,声音一颤:“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明明邬瑾离开宽州时,还力大无穷,能一巴掌按着人的脸,推出去十来步,可现在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瘦弱。
邬意钻进马车去掏包袱,最后抱下来一个装着书的竹筐,看邬瑾一眼,鼻子一酸:“哥......”
邬瑾摆手,慢慢站直身体,抚平身上衣襟,取钱谢过谭旋遣来的车夫,才扶住程廷的手,深吸一口气:“瘦了就吃回来,不要紧,走吧。”
程廷牢牢夹住邬瑾胳膊,攥着他上石阶:“就只有这一只箱子?”
邬瑾点头:“有这箱子就够了。”
邬意追上去:“哥,小心地上滑。”
程廷一手抓着邬瑾,一手提着灯笼,两人肩并肩一同走过内衙黑暗的夹道——内衙阔大,又空了好几个月,仓促之下,只打扫出两个住人的院子。
走出去十来步,程廷确信邬瑾不像莫千澜那样,风吹一吹就散,才悄悄松一口气。
一路将邬瑾送入前堂,前堂中灯火也不甚明亮,没有蜡烛,前堂又大,单凭两盏油灯,看着仍然是昏暗。
一只脚刚迈入院中,邬意就放声大喊:“阿娘,哥回来了!”
屋中静了片刻,随后响起纷乱脚步声和小轮车滚动的声音,邬母急奔出来:“老大!”
邬瑾见母亲身形佝偻,步履蹒跚,尽显老态,当即双膝跪落在地,膝行几步,喊道:“娘,儿子回来了。”
邬母趋步上前,一把搂住邬瑾,放声大哭:“我的儿!你疼不疼啊?”
她不懂朝事,不懂碎首已谏,不懂这其中裹挟了多少阴谋,更不在乎文人士子的称赞,她只知她的儿子挨了廷杖,险些丢了性命。
走过无数坎坷的坚强老妇,在这一刻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浑身颤抖,手掌捂住邬瑾的后脑勺,她将邬瑾的脑袋压在怀中,滔滔地流泪。
怎么能不哭,怎么能不心痛,这是她的儿子啊!
一根烧火棍打到身上,尚且要留下印记,更何况是腕粗的刑杖。
从得知消息那一刻起,她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血泪,不肯轻易哭出来——她怕眼泪不详,所以不敢哭,直到此时此刻,才敢大放悲声。
哭声在夜色下一圈圈荡出去,一声还未消散,另一声就已经追上,邬意站在一旁,手里抱着竹箱,泥塑的一般,除了掉眼泪,就再无用处。
程廷上前使蛮力分开母子二人:“伯母快别哭了,地上凉,不是跪的时候。”
说罢,他使劲搀扶邬瑾起身:“邬瑾,快起来,磕头尽孝,不急在一时,你的身体要紧。”
邬母听在耳朵里,更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不住伸手摩挲邬瑾的衣袖,有心问他冷不冷,饿不饿,话却都让泪淹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邬瑾伸手替母亲擦去眼泪,邬母只觉他一双手冷似铁一般,浊泪越发止不住。
程廷又道:“伯母,邬瑾是和急行军一起回来的,一路上恐怕都没吃好,您快去给他弄点吃的。”
邬母这才强住了泪,手掌垫着衣袖,囫囵擦了脸,连连点头:“是,三爷说的是……羊肉汤……我熬了羊肉汤煮面。”
她急忙转身去厨房,跑的一瘸一拐,连油灯也没拿,程廷把灯笼往邬意手里一塞:“快去给你娘照着路。”
邬意这才回过神来,提着灯笼,抱着箱子,去追赶邬母。
程廷夹着邬瑾往里走:“快进去吧,我去请李大夫时,他徒弟说已经来了。”
邬父坐在小轮车中,等候在门内,也是通红一双眼睛,只恨自己不能走动,颤声道:“老大,你遭罪了,快、快来。”
“爹,”邬瑾上前哽咽道,“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
邬父怕耽搁邬瑾看病,强压下翻涌的泪意:“不要跪,爹不用你跪,快让李大夫看看。”
屋中一个炭盆,烧的正旺,大黄狗卧在炭盆边,见到邬瑾,晃悠着起身,对着邬瑾摇头摆尾,再慢慢卧了下去。
李一贴从药箱中取出脉诊,放在方桌上:“邬通判,虚礼暂且按下,请。”
邬瑾走过去坐下,伸手放在脉诊上,道了声谢。
程廷和邬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屋中寂静,李一贴把脉后,细看邬瑾甲、眼、发、舌,看过后,问道:“口苦不苦?”
邬瑾点头。
“手,”李一贴示意他再伸手,双指搭在脉上,再度切脉,片刻后松开手,“是太医院为你治的伤?”
邬瑾道:“是,有何不妥?”
邬父两手滚动车轮前,目露急迫之色:“李大夫,我儿子的伤要紧吗?”
第330章 医者仁心
“似曾相识。”李一贴轻描淡写带过太医院一问,又道:“杖伤在肾,肾脉来时如常,去时如数脉,便是肾气不足之状。”
他在心另有脉案:“肾脉来时绷急,如绳索紧绷,急促而坚,如弹石,肾气已危,肝脉弦紧而细,短而坠,积药毒在内。”
邬父全然不懂,但看李一贴神色如常,没有为难之色,稍稍放心。
李一贴从药箱中取针,拟以针排肝毒,但略一迟疑,又将针放了回去。
冬日肾水最旺,阴气在表,阳气在里,万物闭藏,百兽蛰伏,若用泄法,就是使鱼脱水,阳气尽散。
亦不能熏,熏则热邪,脾脏之气随之虚弱。
但若不泄不熏,肝毒又郁结在内,损毁精血。
若是春日,反倒好办。
他收针后,思虑许久,心中渐有定论,见邬父因他迟疑而再度面露忧色,程廷也伸长脖子往邬瑾身上看,便和颜悦色道:“我开个方子,先吃七天,七天后,我再诊脉改方,切记不要发汗。”
若发汗时,便是将蛰伏的无毛之虫暴露在霜雪之中,越发棘手。
邬父连连道谢,又道:“我儿身上还有外伤,也请您一并看看。”
李一贴深知父母爱子之心,非要亲眼一看才能安心,点头道:“请邬通判去屏风后面解衣裳。”
邬意托着茶盘进来,在方桌上放下茶壶、茶盏,正要给程廷沏茶,邬瑾便温声唤他:“老二,知道我往日穿的衣裳搁在哪里吗?和程三爷一起去拿来,我正好换上。”
邬意放下茶壶:“知道。”
程廷摇头:“我不去,意哥儿快去快回吧。”
邬意走后,程廷倒茶喝了两口,咬牙上前,推着邬父一同去屏风后面,看邬瑾伤势。
邬瑾取下幞头,摆放在高几上,脱去氅衣,搭挂上屏风,解开革带,扯开红袍,剥去中单,只着膝裤,转过身去,将后背展露。
从后腰处起,没有一块好肉,大片青紫一直连接到臀腿处,上面结着深褐色疤痕,有的脱落,露出一道嫩肉,有的还牢牢附在后背,一眼望去,是触目惊心的斑驳。
这只是能看到的,膝裤下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更为刺目。
程廷深吸一口气,别开头,一滴泪夺眶而出,从脸上划过,只剩下一条湿漉漉的印记。
他扭着脸,昂着头,使劲一转眼珠,将剩下的眼泪都转了回去,等面上泪痕风干,他不着痕迹的抽了抽鼻子,听到外面跑动的声音,又看邬父泪如泉涌,连忙道:“我去接衣裳。”
他推邬父出去,走到门口,从邬意手里拿过一套常服,叮嘱邬意把炭烧旺,匆匆把衣服送了进去。
邬瑾穿衣裳的间隙,李一贴走出来,对无声抹泪的邬父道:“外伤愈合的很好,我先开方,抓药时再拿几盒祛疤膏。”
说罢,他打开药箱,取笔墨出来,程廷连忙上前磨墨,等李一贴写好方子后,捧在手里吹了吹,对李一贴道:“他能不能吃人参?我家有不少。”
李一贴收拾药箱:“不用。”
“鹿茸?”
“也不用,什么补药都不用。”
“我送先生。”邬瑾从屏风后出来,穿件白色斓衫,外罩鹤氅,戴一顶唐巾,原本合身的衣裳变得空空荡荡。
他看了看程廷:“老二,你送程三爷家去,一定要把他送到。”
小心驶得万年船。
无论是程廷还是程家,都与莫家关系紧密,魏王来此,除了任节度使,一定还领了密旨,他不能放程廷一个人回去。
邬意应声,程廷却道:“这么点路,还用的着送?我骑马来的,我看你也不必送李大夫,我替你送。”
邬瑾摇头:“我不放心。”
程廷正要再劝,心中忽然一动——动的有限,只知邬瑾是为他安危着想,却不知危险在何处。
再者,邬瑾应该是有话要问李一贴。
他不争了,扭头对邬意道:“走吧,今天让你也坐坐三爷的好马,你顺道再去拿药。”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捞大黄狗,大黄狗已老,挣脱不开程廷那双大手,只得不情不愿回到程廷胸无点墨的怀抱中去。
他和邬意率先出门,李一贴慢吞吞背起药箱往外走:“邬通判不必远送,咱们慢慢走便是。”
邬瑾让邬父在此处等他,随李一贴出去,出前堂后,便低声道:“多谢您为我隐瞒病情。”
李一贴侧目:“通判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
“似曾相识,”邬瑾笑了笑,问道,“您能否告诉我,莫家大爷是何时醒来的?”
李一贴没有半分犹豫:“初二,因担心病情反复,所以并未张扬,直到听闻莫将军要回来,今日才随谭知州一同前往城门口。”
邬瑾垂眸。
本月初二,应该是死谏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
莫千澜真正清醒的时间,一定比现在还要早。
他就像是假寐的猛虎,藏在深山老林中,等待时机,甚至连莫聆风被诬告、被弹劾、入狱都没能惊动他,直到自己死谏皇帝的消息传出来,他才嗅到了风送来的血腥气,开始跃跃欲试。
他想做什么?
邬瑾一时想不清楚。
莫千澜身上的谜语,是缠绕在盘丝洞的蛛丝,一层一层,永无止境,等你费尽心思找到谜底时,他已经将猎物撕碎。
“莫家大爷的身体,还好吗?”
“不好,”李一贴叹气,“一直不好,从前不好,现在也一样,无非是拖着一条命。”
邬瑾半晌不语,最终问道:“能拖多久?”
李一贴摇头:“我不是阎王爷,哪里知道一个人的死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邬瑾道:“您的尽力而为,是医心,还是医身?”
李一贴愣住。
医身,能让莫千澜在床上再躺几年。
医心,自然是遂莫千澜的心愿,让他能有余力在这最后时间里,让莫聆风休息片刻,接过她手中剑,再送她一段前程。
片刻后,他回答邬瑾:“我医术浅薄,既不能医心,也不能医身。”
不等邬瑾开口,他搓了搓手:“邬通判回去吧,脏腑娇弱,最怕寒凉。”
说罢,他不再慢行,大步离开,邬瑾看他背影融入夜色,才慢慢往回走。
每走一步,都觉得冷,每走一程,都觉得腹中在震动,在痛。
邬瑾知道脏腑娇弱,纵然李一贴隐瞒,他也能切实感受到难以消弭的痛意。
这股痛不同寻常,包裹在皮肉、骨头、血脉中,揉不到、摸不着,散不出去,五脏六腑沤在这股痛意里,逐渐发黑、发臭、腐烂。
李一贴说似曾相识,或是莫千澜曾遭受过的一切,正在他身上重演。
也许从前的莫千澜,并非如今的莫千澜,是身体里的疼痛将其沤坏了。
邬瑾忍受痛意,挺直腰杆,迈出脚步向前走。
地面墙角悄然凝结了白霜,虽未曾下雪,冷意却在堆积着枯枝败叶的旮旯角里,在破败的砖瓦缝隙中,在锈住了的铃铎上。
他一只手提着衣摆,恍惚间回到了元章二十二年秋,他独自一人,从禾山县馆驿前往佳县报信,也是如此步步惊魂,天地间寂静的可怕,没有虫鸣鸟叫,没有人声,风移影动,只剩下他走在阴谋诡计中。
那时候,他是莫千澜屠戮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一次,他是否也是?
一阵风起。
风又冷又厉,野蛮无礼,刮在他身上,试图切割的他体无完肤。
他顽抗,不肯屈服,步步前行,冷风不肯放过他,碾遍他全身,他费力走回前堂时,手脚开始发软。
他整顿衣裳,不让人看出疲惫之态,走进屋中。
邬母听到脚步声,迎到门口:“热汤面好了,快来——”
她打眼一看邬瑾,见那白色斓衫竟然空荡荡挂在他身上,不由喉中一哽,愣在原地。
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
受杖后的那些日子,他是如何捱过来的?
若是自己不曾逼迫他去春闱就好了。
若是让他遂自己的心愿,等上几年再去春闱,不在京都中碰到莫聆风入狱一事,是不是他就不会死谏?
邬母只觉眼前灯火都随之暗了下去,那种为人母的自责、心酸、难过,铺天盖地压到头顶,仿佛随时都能把她压入冰冷的地狱里去。
“吃面......”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快进来吃面......阿娘、往后你好好的,就行了......”
她再说不下去,屋子里这样暖和,她还是冻的受不住,从里到外的冷,伸手要搀邬瑾时,邬瑾却自己跨过了门槛,笑道:“好,阿娘做的面,我快两年没吃过了。”
他一笑,父母也跟着笑,邬父道:“回来了就好,往后常吃。”
面摆在隔间方桌上,碗中汤鲜香,羊肉软烂,在灶上用活水熬了大半日,再将面放进去。
炭火挪到了桌下,邬父怕邬瑾出汗,用灰堆了大半,正好不温不火。
邬母怕他腻,专门放了一小碟鲊鱼在一旁。
邬瑾拿起筷子,吃了两筷子羊肉,喝了一口汤,挑起面来吃了两口,吃到这里,就吃不动了。
明明饿,明明亟需吃下去,腹中却开始翻涌,仿佛是皇帝所留下的另一种折磨。
但他没放下筷子,而是继续吃肉喝汤——非吃不可,他不能做第二个莫千澜!
面吃去小半,直到再也吃不下去,他才放下筷子。
邬母一刻不停,邬瑾吃面时,她就去冲了冰糖核桃回来,收拾好面碗,她摆上茶盏:“慢慢喝,能喝多少喝多少。”
她看着邬瑾小口喝冰糖核桃,沉默良久,忽然道:“老大,往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了,我跟你爹都老了,受不住啊。”
邬瑾放下茶盏,斟酌着道:“儿子不孝,让二老担忧,只是我既读书,便要为国,既为官,便要为民,无论早晚,都有此一谏,鞠躬尽瘁而已。”
说到这里,他郑重起身,欲跪时,邬母已经一把将他拦住。
邬瑾拱手,深深一揖:“儿子往后,仕途艰难,安稳时少,波澜时多,为免连累家人,断亲一事,仍然不改。”
“断亲?”邬母不敢置信,全然没注意到最后四个字,神情不知是震惊还是慌乱,盯着邬瑾的脸,一颗心越发的坠入冰窖中去了。
她用力摇头,声音从未如此晦涩暗沉过,两只手抓住邬瑾胳膊,像是要把邬瑾死死攥在身边,面孔干枯苍老,只有目光还是炯炯的:“不行!什么断亲,我跟你爹不答应!我们不怕牵连,一家子人,不做两家子事!”
她嘴唇上裂开两道血口子,口中立刻有一股咸腥气,几乎是本能的,她从“波澜”二字中想到了莫聆风。
本已经模糊和遥远了的莫聆风,再次在她心里清晰起来。
那种咄咄逼人的富贵,那种浴血而回的气势,那种高高在上的睥睨,全都清清楚楚。
她颤抖着嘴唇,紧紧攥着邬瑾,口中是连串的呜咽,拼命摇头。
莫聆风她认了。
往后的波澜她也认了。
可邬瑾是她的孩子,她怎么能忍心断亲,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往死路上走。
邬父斩钉截铁:“不断亲,我们老了,死就是眼前的事,你怕牵连家里,就让老二断亲,也算是给邬家留个后。”
邬瑾看着从外面小跑着回来的邬意,明白了邬父邬母根本不知道还有过一封断亲文书。
他看着邬意蹦进门槛,看着邬意脑袋上冒出丝丝热气,看着邬意端他的茶盏解渴,面不改色,心里却像是燃起了火炭,烧的他胸口疼痛。
他看邬意是如此的贪婪,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不长进——好了伤疤忘了疼,略微得意,便会忘形。
沿途中,他已经想明白莫聆风是如何孤注一掷救回自己,可倘若普天之下,没有这个最好的莫聆风呢?
那他是死局,邬家也是死局。
他还记得自己寄出断亲文书时的急迫,那是他给家人抢出的一条生路,却被邬意轻而易举截断了。
这时候,邬意察觉出屋中气氛不对,慢慢放下茶盏,听邬母含糊着说了句“绝不能断亲”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哥......”
“闭嘴。”邬瑾打断他,反手握住邬母的手,撑着椅子扶手坐下,端起茶盏欲饮,又倏地扬手,将茶盏掷在地上。
茶盏中那一层乳白色的核桃油花散了满地,白瓷盏碎裂,昭彰嫌恶之情。
他听到邬意在解释,在认错,在保证再也不犯,他慢慢压下心中那股焦灼之意,等邬意闭上嘴后,才道:“老二,你写一封断亲文书,从家里分出去。”
第332章 子时
邬意听到“断亲”二字,登时面孔煞白,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瞪出来,后背一层汗如同鳔胶似的黏腻,让里衣紧紧贴在后背上。
“哥……什么断亲?为什么要我断亲?”
他扭头看向邬父:“爹,你们不要我了?”
邬父邬母这才知道邬瑾曾送过断亲文书回来,却被邬意拦下。
邬母咬牙切齿,劈头盖脸打了他两耳光,从炭盆旁抽出火箸,用力打在邬意背上,邬意哀嚎一声,往前一扑,跪倒在地。
邬瑾不是故弄玄虚之人,既有文书送出来,一定是出了大事,他们早一天知道,就早一天想办法——求人、进京,只要他们能做的,都要去做。
“阿娘,”邬瑾摆手,“责罚无用,您重一分,他的愧悔便少一分。”
邬母拎着火箸,气的火冒三丈,闻声也只能作罢,横了邬意一眼,要过后再收拾他。
邬瑾看着邬意,看是随意,却又井井有条的做出安排:“你断亲出去,可以免受我连累,他日能替邬家留后,明日我替你写断亲文书,阿娘陪你拿去衙门,更改黄册。”
“明天......”邬意怔怔的,“哥,爹娘怎么办?我不断亲,我也不怕死......”
邬瑾和家人断亲,不必多言,旁人一听便知是高义。
他和父母、邬瑾断亲,明理之人,也许想到是要给邬家留后,可更多的,是对他做出种种猜测,以为他被逐出家门。
还有他的婚事——断亲要过衙门,根本瞒不住。
还有他的糖铺每天都开着,那些来买糖的人会怎么说?
还有他结交的朋友还会不会和他来往?
想到断亲之后的种种,他身体不由自主颤抖,抬头去看邬瑾。
邬瑾神情还和从前一样,没有愠怒之色,但人清瘦,浑身线条都随之凌厉,在直袖斓衫中清晰的曲折,背挺直,两手手肘搭放在椅子扶手上,十指在腹部交叉,指甲修剪的一丝不苟,有种不动如山的疏离。
不一样——邬瑾和他被刘家人算计时不一样了,好像是对他没了失望之情。
他清楚邬瑾从无虚言,一想到过后种种,不禁胆怯心麻,像落入刀山火海,悔意迟迟而来,并且十分汹涌。
要是邬母刚才狠狠打过他就好了,错误若是已经受过责罚,就可以轻轻揭过。
“哥,”他膝行上前,抱住邬瑾小腿,“我错了,不要明天行不行,等我成婚了再去......”
“不要欺瞒别人,”邬瑾拨开他的手,撑着起身,“我去休息。”
他走出去一步,邬母连忙上前,带他去二堂东厢休息,邬意跪坐在地上,心想:“我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这回真是没脸出门了。”
邬父推着小轮车,将邬意带回来的药收拾到一旁,唤他一声:“老二。”
邬意缓缓转过来,看着父亲。
“老二,你哥让你断亲,一是我跟你娘提的,二是你犯了错,该!只是断亲也断不开血脉,他没有让你搬出去,就是给你留着一条后路,可你要是再犯糊涂,爹娘也没脸留在这里了。”
邬意听了,从苦海中悄悄的还了魂,同时浮上心头的,还有对邬瑾的惧怕——邬瑾真的会放弃他。
外面响起更声,梆子声清脆,铜锣声一慢两快,是子时已到。
咚!——咚!咚!
打更人走过通判府,到达知州府外:“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咚!——咚!咚!
为魏王接风洗尘之宴就设在知州府,宴后,魏王领护卫、内侍,宿于知州府衙。
魏王本应宿节度使府衙。
然而莫千澜所住府邸,是莫家老宅,因他不愿挪动,才将节度使府改至莫家,而原节度使府邸尘封已久,纵然谭旋调动宽州工匠,仓促间也难以修葺完成。
谭旋对莫千澜又是万分戒备——莫家不臣之心已久,把持边关,魏王前来,无异于羊入虎口。
虽说魏王是天子敕使,莫千澜杀他无异是昭告天下谋反之心,但他仍不敢放松。
莫千澜这个人,心太狠,视莫聆风为珍宝,却还能狠心送她去堡寨,以此杀出一条生路,绝不能以常人的手段去揣测他的头脑。
因此他宁愿将内宅女眷挪出,也要将魏王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魏王疲惫不堪,早已睡下。
内衙中处处都有护卫,一个护卫站在屋脊上,四面八方地眺望,梆子声在外响了一下,打更人喊过子时,敲响铜锣。
“咚”一声长响,残冰碎裂,枯枝断折,一只野猫忽然发出刺耳尖叫,犬吠之声在空旷街道上传来,州府衙役、魏王护卫、府衙护院齐齐侧目。
殷北立在知州内衙外墙根下,一身皂色窄袖短褐,在打更人离去后,纵身翻过高墙,迅速奔向近处倒座房,一手攀着屋脊下方圆柱,两脚一蹬,跃上屋脊。
屋脊上护卫正在居高临下寻找野猫,神情机警,殷北迅捷凶猛,从他背后纵去,不等他回神,一只手向前扣住护卫脖颈,捏碎护卫喉咙。
一连串动作结束,犬吠之声还未停下,护卫一声未出,脑袋便耷拉下来,佩刀脱手掉落,殷北抬脚勾住,轻轻往上一送,接在手中,随后带着尸体往下伏,变成一团附在屋脊上的模糊黑影。
他悄无声息剥落下尸体身上衣物,慢慢穿在身上,随后拎着长刀站起来,俯身看知州衙门各处。
一队护卫交叉而过,留出一个短暂的空隙,他抬手一挥,立刻就有同样穿着皂色短褐的人纵过墙头,钻入官房等待时机。
一个护卫抓着裤腰带钻进去,片刻后,有人穿着不甚合身的护卫服,挎着长刀,拖着一具软绵绵的尸体出来,丢到草丛中。
没有血腥气,一切动作静默而精准。
莫千澜私兵,正在将魏王护卫取而代之。
月黑风高,魑魅横行,廊下烛火急急而摇,莫家私兵靠近魏王所住院落,院门昨日才刷过生桐油,泛着一股凛冽气味,里面守着六个一等护卫和两个内侍。
这六个一等护卫,便是黄义仁领着五个武德司押班充任。
私兵一靠近,黄义仁立刻察觉不对,鼻翼翕动,虽没有嗅到血腥气,却有死尸气味充斥在冷风中。
他大步走向院门,贴耳门上,听外间动静,还未细察,一把尖刀自门缝插入。
刀尖划破黄义仁身上夹袄,他疾步后退,那刀尖往上一挑,门闩随之滑动,轻而易举打开院门。
数位身着王府护卫的人蜂拥而入,抬手一刀,先斩杀不知所措立在门口的内侍。
第333章 杀戮
鲜血腥臭滚烫,泼泼洒洒,浸润石板,淌入泥缝,染透梁柱,溅上纸灯笼,映照出来的火光随之变化,成为血红颜色。
魏王冠带不整、披发跣足,只觉冷气侵人,却又惊出满身冷汗,一手死死攀住窗棱,一手抓住火箸,骇然失色。
他身后镂空雕花铜火盆中,熏着一片来自琼管之地,黎母之部的沉香,烟气袅袅而出,在暗中如沸水般浮动,环环相扣,经久不散,氤氲无穷,仿佛是将他包裹在一片迷雾。
“噗”的一声,一道鲜血扑上窗棂,瞬间染遍明纸,魏王连连后退,跌坐在地,一只手捂住嘴,压下去一声惊呼。
黄义仁能否抵挡的住?
谭旋在哪里,为何还不来相救?
他攥紧火箸,匍匐到窗下,双膝颤抖,一手撑住墙壁,战战兢兢起身,小心翼翼戳破明纸,凑眼过去,看外面情形。
他一眼就看到地上还未僵硬的尸体,血在暗夜火光中粘稠、温热,汇聚、蔓延,交织、编网,把人拽入地狱。
在京都、在皇宫,他秉持皇权,游走波诡云谲的朝堂,谋算、被谋算,却从未见过如此直接了当的杀戮,人真正成了践踏在地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