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办法多如牛毛,抄几个市舶司,将宗室禄米减去两成,都能解此急,然而无论如何,都得罪人。
不得罪人的,只有从百姓头上刮油这一条。
民贱如蝼蚁,有口难言,无处伸冤,更不会对朝局、党争,有丝毫影响。
太子道:“此等大事,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示下。”
皇帝眉间印记更深,两腮紧咬,目光越发犀利,不悦之意,已溢于言表。
他看了看自进来之后,便一直立在众人身后默然不语的邬瑾。
“邬瑾,你以为呢?”
此言一出,几人都悄然扭头,以余光去看邬瑾。
邬瑾正立于宫人送风之处,衣带随之飘动,金狻猊香炉之中,烟气随风跌撞在他官袍之上,众人回首这一望,对这状元郎的样貌都是一叹。
邬瑾拱手道:“加赋田税之事,本无臣置喙之地,只是臣微末出身,略知民情,计相加赋之前,若有一事不为,也是无济于事。”
皇帝眉头略略松动,抚须道:“说来听听。”
邬瑾道:“天下赋税不均,豪强田多税少,贫弱者地薄而税重,纵然加税,富者隐田漏税,加之贫苦百姓,不仅税钱零星,不足以充盈国库,更会压垮百姓。”
他看向吕仲农:“计相加赋前,还需重新丈量田地。”
三司等人,面色骤然铁青,目光冷厉地看向邬瑾,只是碍于皇帝在上,不能此时诘问,但对邬瑾痛恨之情,已经不可挽回。
好一个邬瑾。
入朝不过一年,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打在他们的痛脚上。
若是提起田地,这满天下的权贵,没有一个能洗脱干净。
皇帝脸色越发深不可测,沉吟半晌:“若是真无其他法子,就按邬瑾所说,先丈地,再加赋。”
吕仲农咬牙道:“陛下,臣等还商议了一策,便是宗亲禄米——”
他一边说,一边琢磨出去之后,该如何将得罪宗亲一事圆转,同时恨不能生啖了邬瑾。
太子掀动眼皮,看一眼邬瑾,暗道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厉害。”
邬瑾早知无法撼动满朝文武,他的剑,本就指在宗亲身上。
皇帝直到此时,脸上神情方才彻底松动,令三司、户部去办减禄米一事,待殿中只剩下邬瑾、太子、魏王之际,缓和神色,正欲赐座于三人,忽有一位内侍悄声入内,将一个羊皮封递给张供奉,张供奉连忙交给皇帝。
皇帝似是知晓羊皮封来处,亲自拆开看了一眼,忽的面沉如水,进而将羊皮封中一物倒出来细看,持信纸的手骤然抖动,已是怒不可遏之态。
他“砰”一声将信纸拍在桌案之上,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该死。”
太子与魏王不明所以,惊的肝胆俱裂,迅速跪倒在地。
邬瑾目光微动,也随之跪倒。
“邬瑾!”
邬瑾叩首:“臣在。”
“取纸笔,传朕旨意,即刻昭告天下。”
张供奉立刻与内侍搬来桌椅,安放至邬瑾身前,铺上纸笔,待邬瑾坐定,急火一般将墨磨开,舔笔奉于邬瑾。
皇帝目光已是骇人至极,看人一眼,便是杀气腾腾。
至高无上的权利助长了他的威严,他起身踱步,金砖随之有声,每一声都敲的人心头震动。
是何方来信?
皇帝因何震怒?
要发放的又是什么旨意?
皇帝在众人忐忑不安之中,盯紧邬瑾面容,厉声开口:“镇宽州节度使莫千澜,欺君罔上,有负天恩,即日起褫夺官身,永不复用,查封一切家财,收回节度使宅,移居他处。
宽州高平寨从五品翊卫大夫莫聆风,狼子野心,勾结将士,意欲谋反,夺去此女一切殊荣,着即令禁军晖日卫前去宽州,将其捉拿归案,押解进京,交御史台狱,三衙共审!”
太子与魏王面面相觑,竟不知宽州何时出了如此大的变动。
尤其是魏王,在宽州经营数年,虽因王运生一案,毁于一旦,但还安插着自己的眼线,却半点风声都未曾听到。
莫聆风谋反?
就以她手底下那些娘子军?
随后两人想到皇帝所说“勾连将士”,又暗中揣测,莫聆风小小女子,勾连了多少人。
邬瑾一气呵成,搁笔在笔架山,起身将黄纸交给一旁的内侍。
内侍小心翼翼捧给张供奉,张供奉再奉到皇帝跟前。
皇帝不接,只就着张供奉的手一行行看去,见其上字迹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踟蹰、犹疑、抵抗,甚至还能加以润色,方才满意点头。
他知道邬瑾做过莫府斋仆,亦为莫府算过账,对此君臣二人已经详谈过一回,但方才邬瑾若是有一丝迟疑,他都会杀之以绝后患。
“还有种家庆,”他走回去坐下,“种家庆是高平寨老将,却包庇纵容莫家逆天之举,死罪已是难逃——”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响起长而响亮的声音:“报!陛下!六百里加急军情!十万火急!”
文政殿内一片死寂,邬瑾草诏过后,便又跪到太子与藩王身后,垂头不语。
铜盆中冰山融化,倾倒在盆中的声音忽然变大,甚至有了回声,在人耳中回荡。
皇帝神色一再变化,最后只剩下天威重重,一切情绪都看收敛进去,不叫人看出端倪。
“都起来吧,”皇帝颔首,将奏书交给张供奉,“大战在即,边关告急。”
他方才的盛怒已压下,又在顷刻间做出权衡、取舍——莫家,暂时动不得了。
这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几乎呕出一口黑血。
“朕方才气糊涂了,”他看向邬瑾所拟的诏书,“竟为了一封告密信,险些折兵损将,寒了将士们的心,幸亏只在殿内,不至于贻笑大方。”
他一挥手:“丢到炉子里去。”
张供奉捧着纸,领着内侍走到金狻猊香炉边,内侍揭开炉盖,搬开香片。
张供奉投纸入火,火舌一舔,香炉上方立刻冒出青烟,烧出一股焦香,待烟气尽消,纸张化作灰烬,复置香片,盖上熏炉。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的未尽之意——方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怒火,他们必须忘记的干干净净。
边关十万火急,莫聆风哪怕有滔天大罪,也要等到此战过后再说。
败,则数罪并罚。
胜,则有功无罪。
皇帝令张供奉招枢密院前来文政殿议事,留太子、魏王在殿内,邬瑾立于角落,随时草诏。
枢密院前来时,已是午时,邬瑾腹中饥饿,头发湿漉漉伏在幞头中,后背早在草诏时便已被层层冷汗浸湿,离铜盆中的冰山越近,便越是遍体生寒。
他忍住不适,看太子与魏王传阅军情,再听天家父子言语,琢磨出军情内容。
高平寨弓箭手在望楼之上,根据金虏营寨中燃起的炊烟、厕坑、太平车数量、练兵时阵形,判断金虏已经集结一万三千人,同时发现大量兵刃、盔甲、粮草,运送至营寨。
除此之外,金虏还掩藏疑似火药之物,大量进入堡寨。
高平寨破天荒向朝廷请求增派援兵。
如此炎热之际,众人竟觉寒雪倾顶,股股寒意在四肢百骸流淌,满身冰凉。
金虏为何会有火药,还不是少数。
金虏攻城之际,铁浮屠在前冲锋,强兵悍将于后方登上城墙,还有火药从天而降,高平寨中将士想死守不出,已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办法便是出堡寨与其拼命。
皇帝面色凝重,张供奉进的参汤点心一样未动,枢密院正、副二使,吏房、北面房、河西房三房承旨,大汗淋漓进入文政殿。
五人皆是形色匆忙,北面房承旨满身都是酸醋味,不知来之前正在吃什么,副使屁股上还黏着饭粒,被一位内侍悄悄捏了去。
大殿之中气氛低沉。
皇帝、太祖、魏王、枢密院一议金虏火药究竟从何而来,南北作坊是否已被细作渗透;二议金虏攻城之战,迫在眉睫,堡寨中五万大军,若是不能抵挡,国朝当如何应对,是否增派援兵,前往宽州堡寨;三议种家庆年迈,大军都统制之下,是否应增设副手。
如此种种,众人一面争论不休,一面留神皇帝脸色,话锋转变之快,比蜀中杂戏变脸还要快。
无人注意到静立于后方的邬瑾神色,他脊背挺直,目光平和,似乎早已预料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平静的面孔之下,还藏着一点冷淡。
议了一个时辰后,除皇帝之外的众人已经站的两腿麻木,年迈者也已经忍不住想去官房,嘈杂的大殿渐渐安静下来,等待皇帝做出最后裁决。
而皇帝的裁决,与邬瑾所想无异。
不增援兵,以免各军不服从堡寨调配,反倒令大军起龃龉,有损士气,只从邻近州府调派驻军,进入宽州,伺机而动。
一旦高平寨失陷,立刻舍弃高平寨,关闭宽州府城门,全力抗敌。
邬瑾心知皇帝是要借此大战,消磨莫聆风实力。
最好的结果是高平寨守住,莫聆风一派势力尽数战亡。
其二不额外派发火药、兵刃,以免再为金虏所用。
邬瑾亦知皇帝是担心过多的火药、兵刃落入莫聆风之手,待战事结束后,更加难以辖制。
最后皇帝令邬瑾草诏,加种家庆为正三品怀化将军,加莫聆风为从三品归德将军、大军副都统制,君臣同心,外御蛮夷。
邬瑾拟诏过后,交由皇帝御画,皇帝着令录黄宣行,一切办妥后,邬瑾从文政殿出来时,已是申时末牌。
残夏初秋,申时末正是霞光漫天,天色一片火红,从天边一直烧到宫中殿宇飞起的檐角之上,金碧辉煌的殿宇在耀目的霞光之下,愈发浓墨重彩,色彩艳丽。
劳累不已的朝臣匆匆离宫,邬瑾前往翰林苑交班,魏王忽然与他并肩而行,叹道:“国事真是艰难,去年雪灾、蝗灾不断,国库吃紧,方才好不容易从宗亲上刮下来一层皮,又得给战事留着,往后的事,真不知如何是好,邬学士就是把宗亲的骨头榨出油来,恐怕也无用。”
邬瑾面不改色,步伐不乱:“王爷忧国忧民之心,感天动地。”
没有风,只有邬瑾行走时带起来的风声,宫城如此阔大,对邬瑾而言,却连呼吸都需要隐忍。
宫中耳目众多,不必隔墙,一个站在角落中的内侍便有可能将消息传递出去,化作争权夺利的利剑。
魏王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这密函与军情,一前一后,以势压权,再以功盖过,端的是好手段,时间拿捏的如此准确,是不是莫家亦有人在朝,内通外交?”
“王爷有所怀疑,可以奏知陛下。”
“陛下圣明,些许小事,岂能瞒过陛下双眼,想必等陛下忙完战事,便会着手去查了。”
“是,陛下圣明。”
邬瑾仍是滴水不漏,面带笑意,魏王不能随他前往翰林苑,只得在岔道上分开,出宫去了。
翰林苑此时最闷热,内侍送来的饭菜摆在桌上,油腻冰冷,邬瑾吩咐内侍收走,下值出宫。
出宫时已是酉时。
燥热之意稍缓,风中总算有了凉意,邬瑾大步往赁的宅子走,刚上大街,忽听到头顶有人叫道:“邬瑾!”
邬瑾抬头望去,就见酒楼二楼,一个肥硕白胖的脑袋从窗里钻了出来,正满脸冷笑地看着他。
肥头大耳者,邬瑾熟识,是济阳郡王。
肥头大耳后头,冒出一个脑袋,嬉着一张大嘴,鼓着两只绿豆眼,嘴大,喉咙也大,一张嘴,几乎能看到腹中肚肠。
此人邬瑾也熟识,是无风也起浪的王景华。
而王景华只出现了一瞬,一见邬瑾的眼睛看向自己,立刻把脑袋一缩,王八似的归了壳。
他总感觉此时此刻的邬瑾很锐利,好似一把出鞘利剑,正在寻找靶子。
他只是来奉承济阳郡王,并不打算招惹邬瑾。
邬瑾眯起眼睛,仰头看着济阳郡王,抬手一揖:“济阳郡……”
话未说完,济阳郡王忽然从窗内端出一个铜盘,往下一倾,里面还未化完的碎冰和凉水尽数倒在了邬瑾身上。
邬瑾瞬间成了落汤鸡,幞头一翅随之歪到一旁,衣裳湿哒哒贴在身上,看着便难受。
济阳郡王在楼上“哈哈”大笑,又从笑声中挤出几句歉意:“对不住......哈哈哈......”
旁人知邬瑾与济阳郡王不睦已久,纷纷绕道而走,邬瑾立在原地,取下幞头,将鸦翅扶正,抹一把脸,重新戴上。
衣裳仍旧是湿,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大片大片贴在身上,看的人不舒服,穿的人更不舒服。
头顶上笑声不断,济阳郡王体型庞大,笑起来也有天摇地动之感,阁子里还有其他人在笑,只是笑的收敛,远比不上济阳郡王的放肆。
邬瑾整整大半日,都伴在皇帝身边,伴的谨慎、小心,连一口气怎么出,仿佛都经过了重重的算计,伴到现在,他已是精疲力尽,所有涵养、耐心、宽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他拧干袖子上的水,抬脚便往酒楼里走。
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湿脚印,但绝不拖泥带水,每一步都走的有力,并未曾像旁人所想的那般狼狈。
读书人的脊梁和风骨,如果不曾因为权势而折,也不会因为这一盆凉水而曲折,反倒会因贴在身上的衣裳而变得越发挺拔。
邬瑾一路走到济阳郡王阁子前,几个小厮守在门口,一面嗤嗤发笑,一面窃窃私语。
“什么状元,还不是我们让我们郡王浇成了落汤鸡。”
“一个卖饼的,也敢跟我们郡王对着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再多做几次落汤鸡......”
一个小厮率先见到了邬瑾,拿手肘左右一戳,几个人的嘴立刻闭上,齐齐抬头,面露诧异地看向邬瑾。
“落......邬学士,郡王不见外客。”
一人挡在门口,邬瑾上前一步,一巴掌便将此人拨开,此人站立不稳,竟叫邬瑾甩出去四五步。
“邬学士,您干......”
话音未落,邬瑾已经伸出双手,撑在门上,用力往里一推,将两扇镂花阁子门推开。
门“砰”一声撞在墙上,屋中立刻一览无遗,济阳郡王的笑戛然而止,诧异的看向不速之客,王景华出于直觉,立刻搬着椅子往后退,退到御史台刘品身后,借用刘品身形挡住了自己。
刘品也未曾想到邬瑾会冲进来,在椅子上弹了一下,莫名有股心虚之感,身形也迅速佝偻,用力咳嗽几声,掩饰自己方才的笑意。
邬瑾虽然与济阳郡王不睦,但得皇帝重用,升迁之快,本朝仅有,他并不打算得罪邬瑾。
济阳郡王在短暂的诧异过后,毫不保留自己的不快,眼角、嘴角齐齐往下耷拉,上下一扫邬瑾,冷声道:“邬学士,这是我包下的阁子,我没有请你吧。”
邬瑾没有理会他的威逼,闲庭信步般走进去:“没想到刘台谏也在此,昨日刘台谏风闻奏事,说兵部几位员外花天酒地,奢靡成风,没想到自己也不遑多让。”
刘品满脸尴尬,下意识伸手掩住酒盏。
邬瑾更近一步,看向与蛤蟆精王景华:“王景华,看来你是自知科举无门,恩荫无路了,竟然不顾重孝在身,出门交游。”
王景华胆小,但嘴硬,舌头也很长:“关你屁事,你别以为自己在朝为官,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郡王,邬瑾当着你的面,都如此嚣张,背后还不知道怎么使坏!”
济阳郡王起身,肚子紧贴着桌边,整张桌子都随之抖动,桌上杯盏“哗啦”作响,酒壶险些倒翻。
他猛地一拍桌子:“姓邬的,我看天热,好心给你消暑,你还来我这里耍起威风来了,给我滚出去!”
邬瑾不仅没滚,甚至迈动两条长腿,一直走到了济阳郡王跟前,再次伸手扶正了自己的幞头:“消暑?”
他个子高,衣裳湿漉漉裹在身上,越发显的身形劲瘦,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霸气。
王景华见状,忽然想起自己挨揍一事,大喊:“郡王小心!他暴虐成性,在宽州就爱动手打人!”
济阳郡王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大喊“来人”,守在门口观望的几个小厮连忙涌了进来,全神戒备。
邬瑾笑道:“郡王,不必如此,台谏在此,我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动。”
济阳郡王从鼻孔里哼出两道酒气:“难道台谏不在,你就敢动手!放肆!”
“郡王,真正放肆的是您,您以为自己姓赵,这天下就有您一部分?您就能侵占良田?就能从陛下的碗里分一杯羹?”
济阳郡王一愣,冲口而出:“胡说八道!你污蔑......”
一瞬间,他背后便冒出了一层冷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邬瑾说他侵占良田是从陛下碗里分羹,并未说错。
然而他本只是贪婪,被邬瑾一说,却好像他要造反似的。
邬瑾笑了一声:“污蔑?”
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刘台谏,有人上告济阳郡王强夺良田,人还没下船便被拦住,您连花天酒地都能弹劾,怎么如此大事却不闻不问?”
刘台谏脸色难看,支支吾吾道:“并不曾听说。”
邬瑾嗤笑:“贩夫走卒都听说的事,台谏竟然没听说?可笑,幸而台谏不止您一位,否则陛下耳目当真要闭塞了。”
济阳郡王脸色阴沉,狠狠盯着邬瑾,咬牙道:“闭嘴!你到底想干什么?”
邬瑾的嘴并不听他使唤,反倒俯身,靠近济阳郡王耳边,压低声音道:“还有魏王,早已成人,也该去就藩了吧。”
短短时间,两种威胁,堵住了济阳郡王满腹的怒骂和讥讽。
圣人君子,一旦不守规矩起来,比地痞恶霸更能震慑人。
邬瑾伸出手掌,按在郡王肥厚的肩头,用力一捏:“您可以试试,我能不能让魏王去就藩。”
济阳郡王用力一抖肩膀,将邬瑾的手抖落,同时往后退一步,看着邬瑾。
邬瑾脸上不知是薄汗还是幞头上淌出来的水,正把他的面孔显露的淋漓尽致,线条锋利,轮廓干净利落。
他的眼中,还有玉石俱焚的冷意。
济阳郡王心里瞬间翻起许多考量,最后认为邬瑾只是外表温吞,内里其实是杀人不见血的狠辣。
在宁州不过半年,就将整个市舶司从上到下,查了个干干净净,震动整个朝廷。
回京都不到一个月,就将属于宗正寺的田庄清理出去大半。
原本靠着皇家空闲田庄就能吃的脑满肠肥的宗正寺官员,如今却只能守着俸禄过日子,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恨邬瑾。
若邬瑾真要撕破脸皮,对着魏王设上一局,逼迫魏王前去就藩,也并非不可能。
魏王绝不能去就藩,太子并不亲近宗亲,反倒是魏王,愿意为宗亲遮掩一二,若魏王走了,宗亲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他干巴巴问了一句:“姓邬的,你想干什么?”
这时候邬瑾向后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济阳郡王,坐进椅子里:“您是不是该向我道歉?”
济阳郡王阴沉沉转动眼珠,从桌上拖过酒盏,斟酒至邬瑾面前,将酒盏顿在桌上,自己也满上一盏,将酒盏相互一碰,碰出“叮当”两声脆响。
随后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亮个底给邬瑾看,那意思便是道过歉了。
邬瑾不喝,起身笑道:“那我就告辞了,诸位自便,王景华,再会。”
他方才坐的椅子下方积着一小摊水渍,王景华望着这滩水渍,埋着脑袋一言不发,待邬瑾走后,立刻张开大嘴“呱呱”起来:“郡王,邬瑾他还敢再会!这个人坏透了!”
济阳郡王将酒杯掼在地上,骂道:“他娘的!”
邬瑾穿着一身湿衣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回到赁的宅院。
宅院离宫门需走四刻钟,在巷尾处,宅门前有一颗大槐树,两扇黑漆门,门楣下没挂牌匾、灯笼,门上两个铜环,朴素的没有一点花纹。
他推门进去,里面有个穿青衣短褐的老仆,刚煮好了粥,备上咸菜,见到邬瑾浑身湿透,连忙去给邬瑾叫热水。
邬瑾沐浴更衣,坐在院子里,勉强吃了半碗粥,腹中便翻腾不已。
今日燥热,他在翰林苑中先是热的鬓发湿透,随后去文政殿,让凉风一激,已经积了寒气在内,出文政殿后,又是一热一寒,如此交替,此时已经开始头疼。
他靠着椅背,仰头闭目养神,让悬了整整一日的心渐渐落下。
半晌过后,他伸手揉捏山根,缓解疼痛,慢慢走去书房,点起油灯,铺开纸笔,提笔写道:“元章三十年六月二十七日,京都,天晴。
今日谭旋密函与军情相继而至,皇帝所为,皆在意料之中,仍觉心寒。
为君王一己之私,对请求增援的堡寨视而不见,让五万士兵自生自灭,甚至放弃边将士以白骨鲜血浇筑出来的堡寨,将宽州百姓置于水火之中。
如此轻描淡写丢弃高平寨,他日又将以多少士兵的性命去取回来?
如此行径,与莫千澜何异?
对着如此帝王,站在文政殿内,我费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
被济阳郡王泼水时,心中本已因军情一事不愉,又想起赵先生腿瘸一事,心头之火,难以忍耐,冲动行事,实在不妥。”
他越写越觉脑袋里有如针扎,眼睛也随之滚烫模糊,浑身犹如火炭,咳嗽一声,继续写下去。
“皇帝的怒火平息的如此快,令我心有疑虑。
就算皇帝不能对莫聆风、种家庆动手,为何也没有加怒王运生家中。
莫家能顺利带人进入军营,蚕食堡寨,与王运生有莫大关系,以皇帝行事,纵然王运生已死,他也不会放过王家。
在皇帝对王家轻拿轻放的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邬瑾明知皇帝所思所想,至关重要,然而此时脑子里却是一锅浆糊,略一用神,都如酷刑一般,只得取火折过来,点燃日录,在渣斗中烧成灰烬。
虽然日录会烧掉,但他依旧用日录来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以笔墨来刻画这人世间。
只有落在纸上的,才最真实。
他离开书房,让老仆去请大夫,又写了告假的条子,让老仆顺便带出去,才心事重重躺了下去。
翌日天阴,早朝过后,六百里加急的军情已是文武皆知,不过半日,消息灵通的市井之家,也有所耳闻。
街头巷尾,皆在议论战事,比起往常,更多几分忧心。
若是堡寨守不住,宽州首当其冲,宽州百姓会如何?
邬瑾并未出门打听军事,只在家中休息,服过药后,仍是头重脚轻,勉强喝下一碗粥,坐在院子里看邬意来信。
邬意在信中转达父母之意,询问他何时订下婚事,若是那位什么郡王不许京中女子嫁他,邬父邬母便在宽、济二州寻一位好姑娘,为他订下。
随后又让邬瑾不必再往家中寄钱,上次的二十万钱,邬母已经放进钱庄,准备给邬瑾在宽州置办一座像样的宅子,以做后用。
邬意又说家中父母身体都好,不必挂心,自己已经订下婚事,正在看黄道吉日,准备完婚,若是邬瑾能够回来,最好不过。
邬瑾看完这篇错字百篇的信,提笔回信,将信收好后,他不急着送出去,而是拾掇好自己,起身出门,前往落灯寺。
京都城中香火鼎盛,寺庙亦有四五座,其中皇家寺庙大若庸寺香火最为鼎盛,又以落灯寺最偏远,香火最差,但邬瑾常去的却是落灯寺。
他鼻塞口干,走不过百步,便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在城中赁了一顶轿子,前往西南门外。
到落灯寺时,正是巳时,山门清静,红尘俗世被阻隔在山门之外,殿内往来香客不多,邬瑾直入大雄宝殿,跪拜佛祖。
一个年近三十的瘦削男子跟随邬瑾一同走进大殿,跪拜在邬瑾一侧蒲团上,两人一同伏首跪拜,状似虔诚。
以额触地的男子忽然开口:“邬少爷,有何吩咐?”
莫家在京都,一直放着人,邬瑾回京后,这些人便为他所用。
邬瑾给莫聆风送去“落子”的信后,一直命人盯着京都外递铺动静,留神宽州来的奏书和军情。
若是奏书与军情一前一后,相差不到四刻钟到达京都,便可放任不管,若是相差过大,便要将奏书拦在瓦子桥下,等军情到达递铺,再放行。
他必须确保这两样东西,一前一后,相隔不能超过四刻钟。
一旦超过,诏书便会在皇帝的怒火之下御画、录黄、宣行,等军情再来时,皇帝的怒火也已经从宫内蔓延至宫外。
纵然皇帝撤回诏书,莫聆风勾连将士,图谋不轨之事,也将人尽皆知。
这将成为莫聆风的污点和把柄。
政敌会以此而攻歼莫聆风,台谏风闻奏事,会认为莫聆风在战场上拼命是为了将功补过,是为了向皇帝表忠心,亦或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
总之她的一切功绩,都源于她有罪在先,并非为国为民。
皇帝要落子时,也不必再顾虑莫聆风有军功在身,反倒能获得臣民支持。
而从宽州来的密函和军情,原本按照莫聆风的推断,密函较慢,军情晚出发一天,正好可以压着密函入京,哪知到京都外最后一站递铺时,密函已到,军情却不见踪影。
莫家门人立刻以哨声传递消息,最后按照邬瑾提前制定好的计策,在密函到达瓦子桥时,制造混乱,拦住密函去路。
京都商户,上岸、过桥时,皆要纳税,若是上岸时纳过一次,其他地方便可不纳,但须出示凭证,那一日的瓦子桥,两个商户坚称自己已经纳过一次税,却又拿不出凭证,与税兵闹了起来,其中一人将税兵推至河里。
在这一场闹剧过后,商户、看热闹的市井百姓,已经将瓦子桥堵得水泄不通,还未曾疏散,紧接着又有一人声称要的太多,卖了也是白辛苦,当场将一篓鲜果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