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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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长夜
邬瑾郑重道:“不管什么事,以后都不能再冒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记住了吗?”
“嗯。”
“我若是真有事,不会瞒着你。”
“嗯,”莫聆风取出一瓶烧伤膏药给邬瑾,“多的都放桌上了。”
“烧伤膏药也能抹冻伤,”邬瑾收起来,“等下我给你擦一擦。”
“好。”
“宽州一切都好吗?”
“都好,”莫聆风一样一样告诉他,“邬意的糖铺越开越大,城里给他说亲的人拿马车装,都得装好几趟,程三——”
她忽然想起程家二姐,立刻对邬瑾道:“程三的二姐,先药翻了婆婆,她夫君想纳妾,她又一鼓作气,把夫君也给药翻了!”
邬瑾愕然,感觉程家卧虎藏龙,除程廷之外,各个都是身怀绝技:“真是......程廷可怜。”
莫聆风笑道:“程廷上次回来,搬回来一个糖人摊子,在家里摆开了卖糖人,他外甥让他吹个猴,他不会,给吹了根棍儿,说是猴使的神棍,收了他外甥一钱银子,
后来程素宁知道了,揪着他的耳朵去了越家,让他给豹奴吹了一整天的糖人,还是许惠然去接回来的,到我家的时候,对着黄狗就叫‘豹奴’,说豹奴是个叛徒。”
邬瑾笑道:“他是一辈子孩子气。”
他又道:“黄狗老了吧。”
“嗯,已经不大能走了。”
“堡寨里粮食还够吃吗?”
“够吃,我提前买了十万石,能够撑到开春,只要航运一开,就可以继续买粮。”
“卖地的人多不多?”
“多,而且都是贱卖,我让殷北悄悄收了。”
书房不远,说到此处,便已经到了,莫聆风扭头对殷南道:“你去喂了马再来。”
殷南险些忘记两匹马,连忙前去找那老仆要草料——邬瑾不养马,前衙里却是养着马的。
邬瑾上前推开门,带莫聆风进了待客的中堂,再转入东隔间。
东隔间点着油灯,里面放着一盆烧的正旺的炭火,一架屏风将隔间一分为二,前头靠窗处是一方翘头长条桌案,上面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平铺着一张竹纸,上面的字写到一半。
桌案边一张小几,上面有一只朴素的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枝山茶花。
莫聆风上前去看邬瑾写到一半的字,就见上面是一封写给自己的信,只写了寥寥几行,就搁笔了。
“聆风,
昨日夜风临窗,睡梦中以为是埙声呜咽,惊坐而起,披衣出门,只见满目萧瑟,风声鹤唳,方知不是你。”
莫聆风笑道:“我带了......”
话音未落,邬瑾伸手将她揽到自己身前,用力往怀中一带,一只手摁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摁向自己心口,金项圈硌着他的骨头,他也不觉得疼,垂下头,轻嗅她身上香气。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莫聆风闻着邬瑾身上的皂角香气,低声道:“堡寨中诸事繁忙。”
邬瑾心知这是一个谎言,然而对着这一个谎言,也是甘之如饴——他只是想要一个回答,无论真假,若把他放在莫聆风的处境上,他不一定能比莫聆风做的更好。
他松开她,低声道:“你带了埙?”
莫聆风环顾四周,只看到一把椅子,便走到屏风后头去,见里面陈设的也很简朴,墙边放着一张榻,榻上被褥方方正正印着几道折痕,可见是刚铺上去的。
榻前一张椅子,一张方桌,上面摆放着茶点。
邬瑾不进去,在屏风外道:“西隔间还有一张榻,殷南可以睡。”
莫聆风将椅子搬了出来,放到桌案前,笑道:“请坐。”
等邬瑾坐下,她也随之坐下,取出埙,吹给邬瑾听。
邬瑾注视着莫聆风,耳边听着埙声,只感觉长路漫漫,能与莫聆风相伴,便是幸事,就这样坐在一起听埙,纵然千万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府上仆人年纪虽老,耳朵却不聋,忽然听到埙声,越听越觉得寒入骨髓,问殷南:“闹鬼了这是。”
殷南抱着干草丢到地上,面无表情解释:“是我们姑娘在吹埙。”
老仆举着油灯,打了个寒颤:“没听说过。”
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天,这不会是吹给我们邬相公听吧。”
殷南一板一眼回答:“他爱听。”
老仆满脸狐疑:“爱听?”
他放下油灯,叉过来一些干草:“不可能,邬相公连琴都不听,刚来的时候,别人请他去听琴,他都不去,这鬼哭狼嚎的,他不可能爱听。”
殷南再一次学习了殷北的话:“你懂个屁。”
老仆人并不在意殷南的粗鲁,正色道:“你们姑娘是不是私奔来的?”
殷南从鼻孔里哼出来两道冷气:“姓邬的想的美!”
老仆自顾自猜测:“邬相公不近女色,我还以为他有暗疾,没想到是有心上人了。”
随即他又嘟囔一句:“这么大的官,还娶不到心上人,还不如我这老头。”
殷南还是那句老话:“你懂个屁。”
喂完马,老仆无力欣赏这等音色,匆匆回去睡觉,殷南回到书房外,沉默等候。
不到四刻钟,邬瑾便走了出来:“她在东隔间,你住西隔间,放心睡,这里安全。”
这里不仅安全,还很安静,殷南一觉睡到卯时,醒来时天还未亮,起来往窗边一站,察觉到外面有人,推开窗看时,就见邬瑾穿戴的整整齐齐,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他听到开窗的声音,抬头看向殷南,竖起食指,以示噤声。
殷南“啪”的把窗户关了,心想:“牢头都没看这么严。”
与此同时,莫聆风也醒来了,殷南听到动静走过去,莫聆风已经坐到了床边:“什么时辰了?”
殷南回答:“不知道,我问问姓邬的。”
“邬瑾在外面?”莫聆风穿上外衫,趿拉着鞋,走到书案边,推开窗往外看,果真见到了邬瑾。
邬瑾的皂色幞头上泛着一层湿意,露在外面的鬓角也潮湿着,一张脸冻的发青,看见莫聆风,微微一笑:“刚卯时。”
莫聆风人还没精神,迷迷糊糊跟着笑:“你怎么这么早?”
“我做了个噩梦,就早早醒来了,”邬瑾走到窗外石阶下,伸手摸了摸莫聆风的脸,“李大夫的膏药,果然见效。”
“什么梦?”
“梦到你走了。”

邬瑾点头:“不着急,我今日告假了。”
莫聆风换了衣裳,将金项圈压在衣襟内,带上殷南,和邬瑾一起走出门去。
出门后,邬瑾买了两顶帷帽,给她们戴上,一路走到河边,先在河边走走。
莫聆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江大河,撩起帷幕,不住张望,就见河水一眼望不到底,被刚出来的日光照着,寒风一吹,立刻闪出金光耀目的觳纹,数条船随水波荡漾,浮浮沉沉。
河道两岸便是群山,笼罩在雾气之中。
她边走边看,太阳光落在湖面上,也落在人身上,落在两侧房屋上,好些人扛着锄头出城去,有老有小,甚至还有学子。
“这是干什么去?”
“挖虫卵,”邬瑾道,“朔州的蝗灾远比宁州严重,连官员都去拜蝗神庙,虫卵一年多过一年,连豆子都吃光了,现在虫卵可以换粮,才掘的差不多了。”
莫聆风问道:“粮食够吗?”
“现在够了。”邬瑾将建社仓的事告诉她。
莫聆风低声道:“要不要给你雇几个护院?”
邬瑾摇头:“办个社仓,对他们也有好处,若是真逼急我,反倒不好。”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码头上一面酒旆,上面写着个“酒”字:“这家早上也卖面,鱼鲜,干净,我来这里吃过一回。”
他领着两人过去,门口就放着一口大锅,里面咕嘟着雪白的鱼汤,热气腾腾
邬瑾对店家道:“要三碗——”
他话未说完,殷南便打断了他:“四碗,我吃两碗。”
邬瑾笑道:“四碗。”
他进去捡了一副桌椅,拉开椅子让莫聆风坐下,莫聆风取下帷帽,环顾四周,奇道:“这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邬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当时是被几个老丈追到码头上了,进来避难。”
莫聆风听出来这追不是好追,笑道:“是给你做媒的?”
邬瑾连忙摆手:“不是做媒,一言难尽。”
店家送了一碗面上来,他连忙推到莫聆风面前,拿帕子擦干净筷子递给她:“先吃,吃完了我慢慢跟你说。”
虽然只是一碗面,味道确实是鲜甜,三个人吃了四碗面,邬瑾付了钱,扭头对戴帷帽的莫聆风道:“我带你去坐船。”
莫聆风点头走了出来,三人走出去不到十来步,就有三四个老妇人走了过来,都提着篮子,等着船上下来的新鲜果子,买了后再去卖。
邬瑾见状,慌忙低了头,带着莫聆风侧身让到一旁,低声道:“就是……”
话未说完,其中一名老妇人已经看到了邬瑾,扫了他一眼,忽然凑了上来:“邬通判?”
不等邬瑾发话,她一拍大腿:“你是不是又要拆我们的蝗神庙?”
邬瑾连忙摇头摆手:“不是,只是挖虫卵——”
“你们还没完了!挖蝗虫卵是要遭报应的!那是蝗神爷的子孙!”
邬瑾对着同僚可以侃侃而谈,足智多谋,对着这几位乡野村妇,一句大道理都说不出来——说了也是白说。
“你这是要遭天谴!只有好好信奉蝗神爷,灾才会离去!”
一个老妇人奔上来,义正言辞,手指头都差点戳到邬瑾面上。
殷南伸手去摸腰间尖刀,被莫聆风按住了手。
邬瑾百口莫辩,只得道:“大家等明年开春再看——”
“还等明年,到时候你邬通判甩手一走,咱们可就遭殃了!蝗神爷要报复的啊!”
莫聆风站在邬瑾身后,伸出头来:“你们信奉的蝗神,足足三年不保佑你们的庄稼,这么不灵验的神,早就应该拆了。”
几个老妇人一听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当即“哎哟”声不断,一边祈求蝗神爷恕罪,一边拎着篮子就往邬瑾身上砸。
邬瑾见势不妙,拉着莫聆风就跑,方才还井井有条的码头顿时鸡飞狗跳,老人腿脚不便,眼看追不上身姿矫健的邬瑾三人,提起手里的篮子就砸过来。
殷南踢开篮子,护在莫聆风身上,而邬瑾紧紧攥着莫聆风,一路逃离码头,直奔向人烟稀少的街道。
老妇人被他们抛下了,叫骂声也被抛下了,只剩下风和光还追逐在他们身后。
二人双手交握,衣摆纷飞,几乎要挣脱一切,一口气跑到天涯海角去。
直到街道两侧房屋渐少,莫聆风才慢慢停下来,松开手,气喘吁吁地看着邬瑾,“哈哈”笑了起来。
邬瑾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两人笑的前俯后仰,都感到一股荒唐无稽的快乐。
笑过后,邬瑾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码头上去不成了,咱们回家去吧。”
他无奈道:“那天就因为蝗神庙,我被堵到了码头上,正好早上吃面的人多,我就混进去吃了碗面。”
莫聆风喘匀了气,跟着他走:“难怪这些州官都不敢治蝗,挨了打都没地方说。”
“午饭我们从酒楼里叫来,”邬瑾侧着头看她,“家里也安静安静。”
他伸手给她理了理帷帽上的皂纱。
“好,吃点朔州菜。”
这时候,日头已经完全出来了,两旁道路上种着两排大树,连树皮都让蝗虫嚼了个干净,莫聆风目不斜视,走的威风凛凛。
邬瑾看着她,心想:“莫将军,真厉害!”
三人回到通判府内衙,莫聆风和邬瑾说笑,吃饭,吹埙,吹的府上仅有的两个仆人心神不宁,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到了晚饭时候,莫聆风一口一个糖醋丸子,又吃了大半条酸甜口的鱼,半碟酸甜口的肉条,末了抄起茶壶,倒了一盏糖水,喝了一气,扭头对邬瑾道:“我还想吃昨天吃的糖干炉,要现烤的。”
邬瑾扭头想叫老仆,那老仆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连忙起身道:“我这就去买。”
他起身出门,去府衙旁的脚店要了五个热气腾腾的糖干炉,转身迈出门槛,又想起殷南的胃口,连忙回去又要了五个。
将糖干炉鼓鼓囊囊放在衣襟内,他烫的一个哆嗦,赶紧往家走。
到了书房外,他一步迈上三个石阶,笑道:“糖干炉来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没人答话,饭菜摆在桌上,却不见了吃饭的人:“聆风?”
门外传来老仆的声音:“邬相公,那两个姑娘刚才骑马走了,说让我来和您说一声。”
邬瑾周身血液都凉了下去,猛地走出门去:“走了?”
“是,跟您前后脚走的。”

邬瑾胸前鼓鼓囊囊,全是滚热的糖干炉,还不曾变凉。
老仆进屋收拾残羹剩饭,邬瑾愣了片刻,忽然带着糖干炉往前衙奔去。
他迈开两条腿,跑到马房牵出一匹马,一脚踩上马镫,翻身上马,抽出马鞭用力一甩,自马房往外狂奔。
仪门外,陶知州的轿子刚刚压下轿杆,陶知州的脑袋才从轿子里钻出来,人未站稳,眼前便是一花,定睛一看,就见一匹马发狂似的冲了出去。
马上之人似乎是邬瑾。
“邬——”
他迈出去一步,大着嗓门喊了一声,“通判”二字还未出口,他便连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已过酉时,天幕渐渐暗了下来,邬瑾拼命打马,一鼓作气往山道上策马狂奔。
莫聆风来时是抄的近道,走的时候也不会走官道。
昨夜下了雪,今天却是一整日的晴好天气,山中积雪化的七七八八,整条山道泥泞的不成样,马也跑不起来。
邬瑾心急如焚,望着泥泞山道上蜿蜒而去的凌乱马蹄印记,奋力催马,不知莫聆风已经走到了何处。
他所骑的马,远比不上莫聆风精挑细选的战马,甚至连递铺的马都不如,无论如何抽打,都走的拖泥带水。
他急出了满头汗,干脆翻身下马,一脚踏进了淤泥之中。
两只脚瞬间变得沉重起来,鹤氅和白色斓衫下摆也沾满泥水,他一只手捂着胸前的糖干炉,一只手抓住一根光溜溜的树枝,借力踏上山道一侧较为干枯的地面。
随着他松开树枝,树枝随之一抖,树梢之上未曾融化的积雪“哗啦”往下砸,落了他满头满脸。
他来不及去拍,抬起腿便往山上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追着山道上的马蹄印狂奔。
他知道自己快不过马,只能是尽力而为,鹤氅又厚又重,又是是宽袍大袖,跑动起来十分不便,他扬手脱去,随手甩在林子里,幞头被树枝勾了去,发髻也因此散乱,头发披散了大半,只剩下半髻。
同时他尽可能地往林子里钻——莫聆风抄近道,他也抄近道。
山道只是泥泞,被蝗虫啃食干净的林子里却满是荆棘、碎石、积雪,一脚下去,甚至还有白骨。
邬瑾不看脚下,手臂、大腿上火辣辣的疼,都是被尖刺划出来的血痕,树梢上那一层薄薄的积雪,禁不住他的横冲直撞,几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一层。
头发、衣裳随之湿透,他也跑的热气腾腾,精疲力尽,等到了山顶时,依旧没能看到莫聆风的身影。
放眼望去,是越来越白的林子——出了朔州,便是暴雪之地,漫山遍野都是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头。
一切热烈的、恣意的感情,日夜不停的奔跑,全都掩埋在了其中,不再被任何人知晓。
邬瑾脑袋上冒着热气,躬着腰,一只手撑在大腿上,一只手按着一路带来的糖干炉,耳朵里“轰隆”直响,是他身体发出的声音,心已经跳的几乎从喉咙里钻出来,大滴汗珠从额头上滴落,无声无息。
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无助地看向前方,伸手扶住树干,声嘶力竭喊了一声“聆风!”
沙哑的声音一层层传了出去,在山谷之间不住回荡,惊动深藏于雪地中的虫鸟野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显得他这一声大喊是无根之絮,只能在山野间一点点游荡,又被吞没。
他颓然坐地,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
嘴里也有血腥气,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喊出来的,回首来时的路,竟让他提不起力气往回走。
粗粗的喘息声渐渐平复,就在他打算扶着树干站起来时,耳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而且越走越近,近在咫尺。
他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处。
白马、佳人,从铺天盖地的积雪之中奔了出来,一直奔到他面前,翻身下马,满目惊诧,随后走上前来。
“邬瑾?”
邬瑾“噌”地站了起来。
这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的狼狈,浑身肮脏,头发散乱,他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苦笑道:“不要不辞而别。”
莫聆风抬手,抱了抱他。
在莫聆风的气息里,他溃不成军,想要勒紧莫聆风,然而总是不对劲,于是他松开手,取出糖干炉,递给随后赶来的殷南:“路上吃,糜饼滋味不好。”
殷南接在手里,感觉那饼还温热,当即拿起一张塞进嘴里,蹲到一旁咀嚼去了。
没了饼,邬瑾立刻伸手,再次用力将莫聆风揽在了怀里。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去哪里,都让我送送你。”
他们的人生,看似毫不相关,可实际上却和这山中的一草一木般,暗中流淌同样的气息。
莫聆风松开手,从他怀中出来,点头道:“好。”
她抬头看天,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只余下微弱天光,映着刺目的雪光,她低声道:“我走了。”
邬瑾笑笑:“好,珍重。”
惊心动魄的来、惊天动地的送别,最后都化作风轻云淡的一笑。
莫聆风翻身上马,与殷南策马而走,回到宽州堡寨中时,并未过她和游牧卿所说的时限。
堡寨中万事太平,大雪依旧,免战牌一时三刻放不下来,反倒是知州谭旋前往堡寨的次数变多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堡寨中驻军五万,若在战时,一心对外,难以辨清其中纠葛,休战之时,正是看清楚其中密辛的时机。
况且皇帝远在京都,也不放心五万大军中有一个“莫”姓之人,纵然不知她的娘子军究竟是强还是弱,皇帝的疑心,也足以驱使谭旋三番五次前往堡寨。
谭旋的目的,莫聆风与种家庆都心如明镜,每每做的滴水不漏,谭旋数次无功而返,又因雪灾严重,他不得不设法赈济,方才作罢。
腊月二十九,莫聆风从莫府回到堡寨,按例和士兵们一同过年。
码头封航,宽州既没有烟花也没有爆竹,程家也举家去了济州过年,城中越发冷清,堡寨中因为人多,倒还有几分热闹。
莫聆风站在窗边,看向敞开的大门外,看着士兵来来往往,有说有笑的热闹,静静站了一个多时辰。
殷南推门而入,端着一碗窝窝头,莫聆风这才活动了手脚,正要吃时,忽听得外面传来阵阵埙声。
有人在吹埙。

第246章 羌人、埙
泽尔在满是汉人的堡寨中,穿一身汉人士兵的袍服,然而还是梳着满头辫子,用皂色帕子包起来,神情仿佛是桀骜不驯的鹰。
困在莫聆风身边,他皮肤白净了许多,不再是风吹日晒的粗粝,五官和面孔的线条随之清晰的显露出来,确实带有汉人的柔软。
他拿着簇新的陶埙,学着莫聆风的样子伸手按住埙孔,凑到嘴边,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出“呜——”的一声长鸣。
城头附近的风大,扑到他脸上,堵住了埙发出来的声音,他转动身体,打算背对着风口。
然而一转身,他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到来的莫聆风。
莫聆风带着殷南,姿态悠闲,走到泽尔身边,伸手取过他手里的陶埙,笑道:“新买的。”
泽尔在后营中干活,也领一份微薄军饷:“是,有人进城,我就让人带了一个。”
他从石头上起来,伸手想将埙取回来,不料莫聆风并没有还给他,反而把玩着埙,上下打量他:“你气息足,我刚拿到埙的时候,吹不出这么长的音。”
随后她似笑非笑地看向城头:“你坐在此处吹埙,堡寨之外的金虏能否听到你的长长短短之声?”
泽尔听见自己忽然急促的呼吸声,让风声掩盖了住。
他伸手讨要自己的埙:“不知道,还给我,我只是喜欢这个声音。”
莫聆风往回收手,手指纤长而有力的握住埙,略一垂手,宽大的袖子垂落下来,只能看到她因抓握而隆起的骨节,是不容置喙的拒绝姿态。
“我也喜欢,”莫聆风点头,“也喜欢听你们的哨声。”
根本没有转圜余地,她不听他任何解释、理由,只是这样随意而又果断地夺走他的所有之物。
泽尔好不容易才淡去的屈辱在瞬间层叠而起,囚徒之身再一次抽走了他的尊严,桀骜不驯的雄鹰折了翅膀,血淋淋跌落在地。
在咆哮的大风之中,他茫然听到莫聆风说:“回去吧。”
高傲的语气,让他无所适从。
但他不自觉地臣服于这种姿态之下,转身离开,往后营而去。
还未到后营时,又下起了雪,上下翻飞的雪花吹进了泽尔的眼睛里,寒意使得他浑身血气都往上涌,怒火也随之冲上脑顶心,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驯化到何种地步。
他停住脚步,开始往莫聆风帐中走。
他穿过热气腾腾的后营,小兵追在他耳朵后面喊“劈柴”,他充耳不闻,走过正在训练的校场,他还听到了游牧卿痛心疾首地狂呼。
“窦兰花!你穿的什么东西?战甲去了哪里?花里胡哨的能挡刀还是能挡箭!休战期间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把一个脑袋抹的油光水滑干什么!让苍蝇劈叉啊!”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常龙正火急火燎地往脑袋上戴兜鍪、穿战甲,和小窦一样,常龙也狠狠把自己捯饬了一番,此时正在百般遮掩。
这些人光明正大的撒欢,又小心翼翼的掩饰,别有一种鲜活的自由,泽尔看的刺目,越走越快,游牧卿的怒吼声却是如影随形,还在他耳边。
“我看你们这个孔雀开屏的脑袋只有一个好处,就是金虏挂在旗杆上的时候更好辨认!这个抹桂花头油的是你窦美人!那个插花的是常壮士!一帮大男人......”
泽尔把声音抛到脑后,迅速走向莫聆风所在,等殷南通禀之后,他进大门,走进前厅。
厅中暖和,莫聆风坐在火盆旁,佝偻着腰,拿筷子串了一个窝头,在火上翻来覆去的烤,双腿略微分开,手肘撑在大腿上,听到泽尔走进来的脚步声,她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泽尔的黄土陶埙随手放在桌上,闪着不那么油润流畅的光。
泽尔看着莫聆风,两颊咬的死紧,肩背也随之紧绷,惊弓之鸟一般走向前来,抬起双手,交叠在一起,拱手行了一礼。
“莫将军,请把埙还给我,我愿意用我所信奉的神明起誓,我想学埙,只是喜欢它的声音。”
莫聆风将窝头烤的表皮焦脆,收回手,拿手捏了一下,烫的两根手指头迅速从窝头上移到了耳垂上。
她捏了捏自己的耳垂,黝黑的眼睛落到泽尔身上,目光仿佛能透过这具躯壳,在他的灵魂上打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烙印。
很快,她移开目光,掰一块窝头嚼着吃了:“你的神就是我,我不信任何誓言。”
泽尔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莫聆风的“神论”,一个字未曾出口,又陷入一场沉默。
他说不过莫聆风,争论起来,反倒会动摇自己。
看着小口小口吃窝头的莫聆风,他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在桌上一扫,将陶埙扫进了自己的手中,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以后我只在你面前吹。”
说罢,他伸出手指,按住埙孔,泄愤似的吹出了“扑”的一声。
随后他试图变换音调,手指在埙孔上起起落落,发出一长串难听的声音。
莫聆风在这一阵刺耳埙声中起身,坐到泽尔身边,伸出手,挑开他杂乱无章的手指:“挺起胸,否则音色不对,嘴不要开太大,气要舒缓。”
说着,她将手指虚虚搭在埙孔上:“这样放。”
她收回手指,坐了回去,再拿筷子串窝头,放在火上烤。
屋中气氛静谧,黑洞洞的埙孔一开一合,像是黑暗中挣扎着张开的眼睛。
泽尔吹了半晌,吹的腮帮子疼痛,嘴唇木然,放下埙,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垂首而坐,在看不知何处寄来的信,头发乌黑,面颊雪白,在炭火映照之下,吹弹可破,金项圈垂在衣襟上,压出一个漂亮的痕迹,再往下是窄窄的一捻腰......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目光如同锐利的薄冰,毫不掩饰的刺向泽尔,立刻刺破了这虚假的美好。
泽尔汗毛直立,猛地察觉出自己的失态——火光方才成了温水,他不知不觉沦陷了进去。
他将埙往怀里一揣,起身告退:“我去后营帮忙。”
莫聆风看着他走出去,将信看完,放在桌上,伸出手指叩了叩桌子,发出清脆响声。
埙、羌人。
可以一用。

第247章 演练
宽、济两州雪灾,旷日持久,在元章三十年开春之后,还曾有过一场倒春寒,刚有化冻迹象的朔河再次冻住,直到端午过后,天气才不再反复。
邬瑾在四月回到京都,皇帝认命他为内知制诰,专掌内制,草拟机密诏令,同时加直史馆,赐钱二十万。
直史馆一职,任职一年后,便可委以重任,超迁官阶。
此消息一出,邬瑾顿时成了炙手可热之人。
五月初,济阳郡王向陛下索求潭州宗室田庄千倾,皇帝应允,邬瑾拒绝草诏,甚至上书请皇帝还田于民,因此触怒于皇帝,刚烫起来的新臣,迅速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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