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庄田一事,亦不了了之。
在皇帝震怒之下,邬瑾依旧直言不讳,数次上书,潭州已无藩王,近万顷良田却依旧录在宗正寺中,不纳税,不交粮,于国朝而言,已为废土,请宗正寺还地于民。
随着邬瑾上书,谏官中也有人随之上奏,民声更是沸沸,五月二十日,皇帝不得不下旨,令宗正寺清理各州田地,将没有封赏给宗亲,却还记录在册的,一律还于当地百姓。
皇帝此举,令天下人颂赞,皇帝因此迁升邬瑾为都官郎中,为翰林院草诏。
京都中的宗室,则恨不能将邬瑾千刀万剐,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试图抓住他的错处,把他拉下马来。
六月十一,邬瑾前往码头,从船上买了一篮子桃,那条船在当天夜里离开码头,将一封信带回济州码头。
殷北从石远手中接过信,带上小报、邸报,快马加鞭赶往堡寨,过了吊桥,到达堡寨时,正是辰时,堡寨士兵在大校场演练。
大军列成五路,各有步军营、马军营,又从中挑出精兵两路,列做三阵,假做金虏,有序列在两侧。
人马严阵以待,盔甲、兜鍪、刀锋、长枪,闪烁出滚烫灼热的光,照在五万张肃然的面孔上。
大滴汗珠从兜鍪边抖落,却无人抬手擦拭。
种家庆于高台之上观战,见双方列阵俨然,挥动手中战旗,两名战鼓手随之敲响两面牛皮大鼓。
“咚——咚——”
莫聆风做金虏打扮,立于阵前,鼓声余音未落,她已经率领身后士兵飞驰而上,顷刻之间将前方防守冲出一个缺口。
小窦见状,立刻翻动旗帜,与游牧卿一左一右,引领大家分做两个方阵,布成一个两侧包抄的大阵。
方才还在冲锋陷阵的“金虏”,在一瞬间被夹击了。
莫聆风丝毫不慌,其声铿锵有力:“放箭!”
“放!”
弓弦拉开之声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没有箭头的木杆如雨一般射向两侧,硬生生将包抄逼开一条通天大道。
种家庆站在高台上,紧紧盯着“金虏”动作,再看将士如何应对,将不足之处一一记在心中。
他抬手试汗,看莫聆风率领步兵欺身至骑兵身前,竟以三人一组,分隔、围猎三名骑兵,两人阻挡马上攻击,一人使用木制撩风刀,击向马腿。
撩风刀本是为了对付铁浮屠而制,铁浮屠有了应对之法后,撩风刀被弃用,没想到被莫聆风想起来,直接用在了普通骑兵身上。
种家庆激动的面红耳赤,眼看金虏所向披靡,亲自拎起锣锤,鸣金收兵。
大军停止演练,井然有序集结,种家庆大声道:“胜者——右方!”
莫聆风身后士兵爆发出巨大的欢呼,浪潮般掀动堡寨。
而游牧卿垂头丧气,本来就不高的个子越发矮了半截,感觉没脸见人。
按他本来的作战之法,以人多围攻,压也压死对手了,怎料莫聆风变化如此之快,甚至以步兵去攻骑兵。
种家庆吩咐大军先行休息,待明日再讲武,自己走下高台,和莫聆风边走边说。
“撩风刀这般用很好,”他不吝啬称赞,“只是真正上战场时,以步军围攻骑兵,还是过于危险。”
莫聆风取下兜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战甲下的衣裳已经湿透,一片片贴在背上。
她从殷南手中接过水囊,一口气喝了大半,随后将水囊举到头顶,将剩余的水浇到脑袋上,把水囊丢给殷南,她抹了把脸:“这种作战阵法可以再完善。”
种家庆点头:“我来想想,你先休息吧。”
莫聆风热的大喘气,沉甸甸地往回走,还未进门,就见殷北与泽尔正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好似两尊不对付的门神。
“姑娘。”
“莫将军。”
莫聆风抬腿进门:“东西放下,回去吧。”
殷北应声,轻手轻脚进去放了东西,又退了出去,泽尔提着一桶热水跟着莫聆风,不知怎么,得意洋洋,仿佛自己是两条狗里,享受优待的那一条。
殷南接过热水,倒进隔间放满凉水的浴桶里,莫聆风放下兜鍪,从桌上取了埙,抛给泽尔:“出去吹。”
泽尔拿了埙,知道她是要沐浴更衣,毫无怨言地退了出去,站在屋檐底下去吹。
殷南提着空桶,也退了出去:“姑娘,水好了。”
“嗯。”莫聆风打开殷北送来的东西,找出邬瑾的信,随手撕去封函,一只手抖开信纸,一只手去解身上战甲,走到隔间,将沉重的铠甲脱下,站在浴桶旁看信。
“聆风,来京都数日,便深陷风波,小报上言语纷纷,恐误你谋略,特为你解这千头万绪。
潭州千倾庄田一事,于旁人看来,是我刚直过头,令皇帝、皇亲颜面扫地。
殊不知,济阳郡王与皇帝有抵足而眠之情,若非皇帝亦有心放还田庄,我便是碎首以谏,也无足轻重。
我观国朝,国库空虚,宗室已成蝗祸,济阳郡王每年禄米一万石,他的儿子每年禄米一千石,去年国朝收粮米两千一百六十万石,整个宗室便嚼掉了六百八十万石。
宗室不仅要吃,还要庄田,以便花用,济阳郡王名录之下,便有两万倾良田,犹嫌不足。
皇帝所为,无非是先‘治蝗’,而后‘充盈国库’,最后‘安内攘外’。
莫家积年累月,所聚十州之财,既是充盈国库的一部分,也是安内的一部分。”
看到这里,莫聆风心中无端涌起一股燥热,将信纸放在澡豆盒子上,脱去衣裳,抬腿跨进浴桶,将自己沉入微凉的水中。
所谓帝王术,便是对莫家赶尽杀绝。
“呜呜——噗——”
声音断断续续,比起莫聆风刚吹埙时,更为刺耳——莫聆风气息不足,吹几声便要歇息,泽尔却是气息十足,可以没完没了,吹个不休。
埙声中,夹杂着几声士兵的臭骂,等泽尔出这屋子,立刻就会迎来一顿胖揍。
莫聆风浸在水里,将燥热压退,伸长手臂,从澡豆盒上拿起信,继续往下看。
信上的邬瑾,正在以超乎常人的目光,勘破朝局,并且冷静地剖析其中要害。
“太子与魏藩之争,宗亲、朝臣两头乱靠,只顾阳奉阴违,争权夺利,上行下效,各州也是乱象层出不穷,致使皇帝坐于御塌之上,政令难通,纵有心,也无力。
自然,皇帝这番用心,朝堂之中,也有机敏者看破。
只是伴君如伴虎,皇帝与宗亲是血脉相连,今日皇帝要整治,来日却可能反复,不如装作看不清楚。
皇帝缺一个人——这个人要为国为民、不畏生死、刚正不阿,要不为他人左右,甚至要无怨无悔,他日甘愿引颈受戮。
因为将来新君上任,便是走狗烹,良弓藏之时,新君必须杀这人,以抚慰不满已久的宗亲之心,重修与宗亲的关系。
皇帝用我之意,悉数在此。
聆风,我已入棋局,你可落子。”
写到此处,他笔锋忽的一转:“今日下值,从小贩手中买得两支芰荷,插入赏瓶中,立在案头,花影、清风、笔墨皆落于纸上,我才有片刻心安,否则夏日波澜不止,真叫人疲惫。
元章三十年六月初十,邬瑾。”
莫聆风捏着信纸,眼前浮现邬瑾坐在案前写信的模样。
窗外蝉鸣声声,晚风拂过案前荷花,落在邬瑾握笔的手上,他的眼神是她熟悉至极的温润,完美无瑕、平静无波。
而他身形也一定笔直,如同山岳,不惧刀斧加身,甘愿入局为棋子,为百姓做微末之事,为她遮风挡雨。
她将信一字不落的再看一次,随后将信浸入水中,看着上面字迹散开,糊成一团,再也看不清楚上面写过什么,才捞起来,在手里一攥,丢到地上。
泽尔吹埙的声音小了,低低的“突”了两声,就“突”不动了,嘀咕了几句羌语。
殷南让他说人话,他便改口说了一句“太热,想喝水”。
而殷南十分冷酷的回答“忍着”。
泽尔显然忍不住,很快响起了开门之声,门还未关上,就有埋伏在一侧的士兵扑住泽尔,和他扭打在一起。
片刻后,屋外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殷南无聊踢石子的声音。
莫聆风抓一把澡豆洗脸沐浴,洗过之后,起身将头发拧干,随手一挽,又拿干净巾帕擦干身上水珠,穿上一身鹅黄色纱衫,趿拉着鞋,叫道:“殷南,中午吃什么?”
“肉汤面。”殷南推门进来,收拾残局。
莫聆风一听到“肉”字,汹涌的食欲立刻减半,等到饭菜送来,果然是肉汤面,幸而不是热气腾腾的,否则她将一筷子都吃不下。
她抄起筷子,吃了一口,对殷南道:“等回去了,咱们拿冰碗吃乳酪,把荔枝糖水放到冰鉴里,桃子湃到井水里,再让厨房做冷淘,吃个够。”
殷南吸溜一下口水,重重“嗯”了一声。
肉汤面不是滚烫的,但莫聆风也吃出了一头汗,吃过之后,她伸长脖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见太阳白花花的晒在地上,晒出了扭曲的热浪。
她坐了片刻,鼓足勇气去城楼巡视。
堡寨建在无遮无挡的高地,日头毒辣,无处可躲,从城头上放目一望,整个天地似火鎏金,闪烁着耀目之光,炎炎之风吹过时,流云飞动,落下大片阴影,才能让人有片刻喘息。
莫聆风到女墙边时,种家庆已经伫立多时,见到她,伸手一招:“来看看,又来了。”
莫聆风伸手擦去滑落到眼睛上的汗珠,放眼望去,就见一辆辆太平车正进入金虏营帐。
金虏虽然就驻扎在堡寨之下,但城高池深,金虏营帐中又搭着无数苫布,充作天棚,太平车还远在天棚之外,看的并不真切。
只能在太平车离的最近之时,根据车上苫布隆起的形状,大致分辨所装之物。
前日是箭矢,昨日是长刀,今日是粮草。
莫聆风收回目光:“多少辆了?”
弓箭手答道:“一百一十七。”
种家庆眉头紧锁:“决战在即了。”
莫聆风点头。
自摘下免战牌后,金虏一直未曾攻城,直到六月,才开始动作频频。
莫聆风看了片刻,对种家庆道:“面上一层是粮草,底下不太像,重很多。”
种家庆听后,连忙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半晌后,他回想堡寨中平日往来送粮草的太平车,发现金虏的粮草车,确实重很多。
弓箭手低声道:“两位将军,里面装的会不会是重弩?”
种家庆摇头:“我们早已经见过金虏的重弩,他们不必拿粮草掩盖。”
莫聆风凝神看了半晌,直到太平车全都进入营地,遮挡在了金虏展开的苫布之下,她才出声:“这么遮遮掩掩,会不会是火药?”
“火药”二字,如同惊雷,劈的种家庆动弹不得。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回答,“火器坊在南北作坊是由禁军把手的,内外不通,金虏若真能将其偷出来,堡寨早已经守不住了。”
莫聆风反问:“若是他们自己做呢?”
种家庆皱眉不语,片刻后才道:“有可能。”
两位将军,一位风华正茂,一位垂垂老矣,却都历经过无数战争,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在对答之间,都感到了心惊。
金虏地狭产薄,劳其筋骨以能寒暑,因此多良将、锐兵,前朝开始便有金虏“满万不可敌”之说,如今据弓箭手多番瞭望,早已经有了万人。
再加上火药,这一仗,难熬了。
种家庆沉默半晌,忽然问:“你多久没回城了?”
“三个月十九天。”
“给你一天式假,回去看看你兄长。”
“是,等我回来,再写军情急奏,您呢?”
“我就在这里守着,我从军第一日起,便已经准备好以身殉国了。”
第249章 生死论
宽州城内,尚不知大战在即,一片宁静祥和,夜风之下,不少人出门纳凉,东游西逛。
莫聆风带领亲兵回到莫府,先吩咐厨房里做冰乳酪和槐叶冷淘,进了二堂,一边脱去软甲,一边对莫千澜报喜不报忧。
等姨娘们给莫千澜喂完药,她见月色明亮,繁星满天,便让殷北在院子里放上软榻,和莫千澜一同在院中赏景。
姨娘们手脚利索,轻手轻脚将莫千澜运到榻上,奶嬷嬷也赶了过来,张罗着摆上桌椅板凳和吃食。
“姑娘,冰乳酪只能吃一盏,槐叶冷淘倒是无妨,我让他们再配上一碗热汤。”
莫聆风对奶嬷嬷的话充耳不闻,挨着莫千澜坐下,埋头在他身上狠狠一嗅,她抬起头,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阿尨是小狗。”
奶嬷嬷无声一叹,闭上嘴,退了出去。
下人们都退至两侧,垂首不语,几盏烛台放在角落,不至于扫兴,又能看清。
稍远之处熏着干艾草,驱赶蚊虫。
莫聆风拿银勺吃了一粒糖水浸的杨梅,想再吃一粒,又想留着肚子等冰乳酪,就在此时,院门外响起了程廷的大嗓门:“二狗!”
他单手拎着酒坛,一脚迈进门槛,直奔桌边:“回来的巧了。”
将酒坛子“砰”地放在桌上,他转身面对了莫千澜,不由自主站直身体,绷紧了皮,拱手行了大礼:“姑父,侄儿来看您了,这是一坛虎骨酒,侄儿专门送来给您补一补。”
饶是莫千澜已经离魂,他直面莫千澜时,心头始终犯怵。
直起身,他松了口气,不与莫聆风对坐,扭身坐到她手边,伸手捏了颗杨梅:“你可算舍得回来了。”
莫聆风看泽尔提着冰鉴进来,眉飞色舞地让殷北拿开虎骨酒,腾出地方:“许惠然有了身孕?”
杨梅顿时呛进程廷喉咙,他“咔咔”几声,又“吭吭”两声,憋的脸红脖子粗,殷南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他“噗”的一声,将杨梅吐出去老远。
“你......咳咳......你怎么知道的?”
“三个月,你给我捎信,回来了七趟,要么是许惠然有孕,要么是许惠然有病。”
“呸呸呸!”程廷又咳嗽两声,“别乌鸦嘴,乳酪有没有我的份?”
莫聆风揭开冰鉴,里面放着两碗雪山似的乳酪,一开盖,碗壁上迅速凝结出无数水珠,一道道往下滴落:“有你的份。”
程廷端出来一碗,没用勺子,先埋头咬去一口,再把碗放到桌上,发出喟叹:“舒服。”
他拿起勺子,看莫聆风大口吃乳酪:“我在济州,常听船上那些没见识的人说起你......他们哪知道你是这个样子的。”
莫聆风腾出嘴来问:“说我什么?”
“没什么。”
“猜得到,无非说我靠哥哥耍威风,女将军其实是名不副实,他们自己尚且文不成,武不能,一个姑娘怎么能做将军。”
莫聆风笑了一下,一本正经的自吹自擂:“我就算不从军,去蜀中开糖铺,也能做到天底下数一数二。”
“那是。”
莫聆风狡黠地冲着他一眨眼:“早晚让这群没用的废物吓一跳。”
“嗯?”程廷吃的唇齿冰凉,“怎么吓?”
莫聆风竖起一根食指:“秘密。”
下人送了槐叶冷淘来,程廷看她吃心不改,自己却让她吊的心痒难耐:“我都不能说?”
“不能。”
“我还不稀罕听呢。”
两人埋头吃槐叶冷淘,吃过头,出奇一致地向后靠,抬头往上看。
大黄狗卧在莫聆风脚边,耷拉着一张老脸,睡的昏昏沉沉。
程廷看着满天繁星,忽然起身:“我走了,我回家和惠然看星星去。”
他来去匆匆,院子里迅速安静,莫聆风纹丝不动:“吹灯。”
烛火熄灭,院子里彻底陷入黑暗与寂静,天幕之上,繁星不变,并不为人间的起伏而动荡。
它们冰冷,而且永恒。
莫聆风看到了其中辽阔无尽的无情,目光也随之冰冷,她伸手攥住莫千澜的手,握住彼此交融的命运。
她转身让殷北将莫千澜送回屋中去,两个姨娘赶紧跟进去伺候,而她自己一时不想起身,呆着脸看了许久,才起身出去。
她走,泽尔也走,走的小心翼翼,不敢踩她拉长在地上的影子,仿佛黑影中藏了荆棘,会刺伤他的脚。
走出二堂,走向长岁居,莫聆风一脚踩上掉落在地的一朵凌霄花,忽然问泽尔:“你们羌人,认为人死后会去哪里?”
“哪里也不会去,”泽尔看她好似微微颤抖了一下,“释比说山到老时会垮塌,水到老时会枯竭,点水麻雀叽叽喳喳,相继而死,人到老时也和山、水一样,散落在天地间,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莫聆风一笑:“无情。”
但这种无情,比起投胎转世,更能抚慰人心。
她转而问道:“释比是谁?”
“是连接生死,直通神灵之人,”泽尔讥讽她,“你在害怕死?你不是说自己是神?神是不会怕死的。”
莫聆风扭头看了一眼泽尔:“我不是怕死,是我死了,哥哥怎么办呢?”
她耷拉着脑袋往前走,泽尔忽然发现她强大的魂魄里探出来一个小姑娘可怜可爱的影子。
“你很爱你的哥哥,就像我爱阿父一样。”
莫聆风摇头:“不,就像你爱你们的释比一样。”
泽尔愣了一下,正想说莫千澜远远不能和释比相提并论,莫聆风已经一个箭步跨进了长岁居中,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长岁居院门随之关闭,整个莫府也伴随着这一声响动,蓦然陷入寂静。
半个时辰后,莫聆风亲卫与殷北在角门汇合,一同前往裕花街燕馆饮酒玩乐,殷北一面照看娘子军,一面留神谭旋动静。
谭旋今日在燕馆宴客,不到子时不会归家。
子时将近时,谭旋从阁子里出来,凭栏看了看楼下的台子。
妓子正在上面翩翩起舞,裙摆在他的注视下旋转、展开,如花朵般绽放。
毫无涵养的客人哄笑不断,醉汉跌跌撞撞,大肆攀比,竟还有女子前来,一面嬉笑,一面大声让跑堂上酒。
必定是莫聆风回城所带的娘子军。
他紧抿嘴唇,额间皱出“川”字纹,正要扭头去官房时,忽然见一位娘子军因与同伴拉拉扯扯,腰间有东西坠下,明亮的烛火之下,似乎是块令牌。
谭旋的心跟着掉落之物“砰”一声落了地。
他两手紧紧扣住栏杆,上半身往前探,目光往下伸,死死盯住还未被主人察觉的失物。
随从看他上半身险伶伶挂在外面,连忙两手攥住他的袖子:“老爷小心,下面有什么?小的去取。”
“没什么。”谭旋缩回身体,撩起衣摆下楼,一步踏出三个台阶,险些一咕噜滚下去。
他慌张稳住身体,定了定神,大步下楼,伸手推开两个碍事的妓子,盯住了掉落在地的牌子。
周围人来人往,娘子军们结伴坐在左侧廊下,几桌都是她们的身影,无人察觉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咽了口唾沫,两手紧张的有些哆嗦,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靠过去,左右张望两眼,见没有人看过来,便一脚踩在了牌子上。
他蹲身下去,假意擦拭鞋面,借着大袖掩盖,迅速将牌子抓入手中,起来后又掩饰着攥起拳头,送到嘴边咳嗽几声。
坚硬的木牌落入袖袋,他若无其事上楼去官房,再回到阁子里,和客人寒暄片刻,一同散去。
从燕馆门口钻进轿子,他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娘子军。
娘子军浑然不知自己掉落了东西,还在划拳饮酒,只有一个年轻男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看了过来。
谭旋对莫府出来的人、物格外敏锐,一眼就认出此人曾在端午节时,奉节度使衙门副使之命,前去知州衙门送一把葵榴画扇。
他立刻转过头来,匆匆钻进轿子,放下轿帘,低声道:“快走。”
轿夫抬起轿子,晃悠着往知州府衙而走。
谭旋一只手取出木牌,另一只手将轿窗帘子掀开,借着月光看向这一块木牌。
木牌不到巴掌大,和他在京都见过的禁军令牌相似,一面刻着“莫”字,雕有凤凰展翅,似乎是莫聆风赐给亲卫的令牌。
谭旋略有几分失望,将木牌翻了过来,扫了一眼,随后瞪大双眼,惊愕失色。
“定远军”三个字,猛地刺入他眼中。
宽州只有镇戎军,哪里来的定远军?
他眉头紧锁,思索定远军从何而来,两手紧紧捏着木牌,捏出了满手大汗。
“抚远!”
他想起莫家多年之前的军号。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他才回过神来,迅速将木牌放回袖袋。
他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想到自己多次进入堡寨时,所感受到的种种端倪。
士兵对莫聆风远超一个娘子军指挥使的敬意,种家庆亲兵对莫聆风绝口不提的态度,雪灾时,堡寨中士兵穿用之物,很显然与朝廷发下来的军饷粮草不同。
看到这块木牌,这一切疑惑就都解释的通了。
莫家在堡寨中的力量,远远不止一队娘子军,反而是掌控了绝大部分的军权。
莫家意图谋反!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大军的权利更迭,能做到如此无声无息,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成之事,必定已经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以无数种办法,蚕食堡寨。
整个宽州官场,也许都是同谋!
秦方是不是因为发现此事而亡?看破秘密的他,是不是同样性命难保?
谭旋整个后背都是冷汗,轿夫压下轿杆时,他才回过神来,佝偻着背钻出轿子,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
随从一把扶住他:“老爷,您中酒了?厨房里备着醒酒汤。”
谭旋摆手,大步流星往内衙书房而去,木牌沉甸甸的,似乎是要将他坠到地狱中去。
一进书房,他立刻紧闭门窗,点起案上烛火,将木牌放在桌上,伸手磨墨,又铺开纸,提笔写上一封奏书。
他来不及斟酌用字,直述莫聆风自立军号,堡寨恐已吞并大半一事,待墨迹干后,连同木牌一起封入羊皮封中。
将羊皮封藏入怀中,他打开书房门,吩咐下人立刻备马,他要亲自去递铺走一趟。
一旦莫聆风发现有令牌丢失,任何前往递铺的人都会引起她的怀疑。
夜色下,一匹快马奔向递铺,动用急递,将羊皮封送入京都。
一切都没逃脱殷北双眼,他在确认东西进入递铺后,立刻回到莫府,奔向长岁居,对惊醒的殷南道:“快告诉姑娘,事成。”
殷南钻进屋中,片刻后出来,面无表情道:“姑娘说知道了。”
翌日傍晚,莫聆风带着亲兵,回到堡寨,不出一个时辰,一名哨兵带着紧急军情从堡寨中出来,打马狂奔,前往递铺,要以六百里加急将军情递送入京。
六月二十七日,京都陷入一片炎热,丝毫没有入秋之意。
邬瑾连日于翰林苑儤直,临近午时,越发热意难当,内侍大汗淋漓进来时,见他一身绯色圆领大袖袍穿的整整齐齐,正在倚案翻书,屋中闷热,却不见他有燥热之意。
那内侍走近了,才见邬瑾两鬓已经湿透,拱手道:“邬学士,张供奉求见。”
邬瑾放下书,起身亲自迎到苑外,托住意欲行礼的张供奉,笑道:“日头这般大,中贵人怎么此时来了?可是陛下有旨?”
张供奉晒的满面油光,热的领口松动,衣袖卷起,笑着点头:“正是,若非陛下有旨请您前去议事,我也不晒这一趟,太热了。”
他打量一眼邬瑾,见邬瑾衣冠不乱,面目洁净,望之舒心,不由暗道济阳郡王不地道,自己家嫁女儿不成,还不许别人家嫁?
他伸手抹了把脸:“咱们这就去吧,陛下在文政殿呢。”
邬瑾点头应声,并不多问皇帝召见所为何事,反倒是张供奉念着旧情,多说了几句:“是三司二使与户部尚书都在,争论不休,陛下便问了一句今日是谁宿值翰林苑,听说是您,陛下便说请您过去。”
邬瑾听了,便知又是国库一事:“多谢中贵人提点。”
两人一路往文政殿走,到殿外时,邬瑾驻足不前,张供奉入内通禀。
很快便有宣召,邬瑾迈步入内,一入殿内,暑气顿消,一股凉气自两侧袭来。
殿内四角摆放冰山,宫人手持凉扇,将凉风徐徐扇向殿中,两侧窗上,皆挂着斑竹帘,经风一拂,便如绿波一般漾起来,越发显得满殿幽静。
邬瑾走上前去,揖拜皇帝,见殿内除了张供奉所说三司正、副使,以及户部尚书外,还有太子与魏藩,也一一行礼。
第251章 议事
皇帝坐于御榻上,两道长眉,利剑一般簇于眉心,面上虽无怒色,然而目光锋锐,嘴角向下,不怒而威,令人不敢直视。
他看向太子,再扫向魏王,不急不缓道:“吕仲农,把你们三司的话,再说一遍。”
“是。”计相吕仲农垂首道,“现如今徭役,丁男五十岁免役收庸,田税上户一石,中户七斗,下户不过四斗,此法虽能藏富于民,却使国朝难以为继,三司商议过后,认为田税可改为上户两石,中户十斗,下户六斗,可解国库之艰。”
皇帝面上,依旧不辨喜怒,睨一眼太子:“太子,你看如何?”
太子赵湛虽然年轻,但已历练的八风不动,又与皇帝多年君臣父子,从皇帝紧绷的眼睛,便可知皇帝不悦,他略一思量,拱手答道:“臣敢问吕计相,除此之外,可有其他办法?民生已是多艰,再加赋税,更是难上加难。”
吕仲农无奈摇头:“桥头市井,都已设置了上下锁税,能收的都收了。”
赵湛沉默半晌,向皇帝道:“此等大事,臣本不敢轻言,只是事涉百姓,臣以为还需多商议。”
魏王赵旭亦是棋盘之上多年弈手,不是省油的灯,本是不动声色,此时听赵湛废话一通,心中暗恨太子奸猾,嘴上却道:“殿下老练,何不出个主意,一解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