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抹了把汗。
里衣已经汗湿成一片一片的,贴在背上,经过热风一吹,连纱衫都有了潮意,汗水浸透额发,睫毛都簇了起来。
她一边听种家庆说话,一边向远处眺望,正看时,忽然一阵大风刮来,搅动黄沙,遮蔽日影,种家庆大喊一声,在堡头上的人全都蹲下身去,紧紧贴着石墙,寨子中的人也急急奔走,遮蔽伤兵。
风越来越大,成了狂风,大小沙丘一个不见,寨子几乎摇动,顷刻之间眼前就是一片昏黄,寸步难行。
莫聆风埋着脑袋躲避风沙,忽然感觉头上好似落了什么,连忙伸手去抓,没想到落到头上的是个活物,还在动弹,登时吓了她一跳,越发抓牢了不松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
第128章 天灾
风势较小时,军中各人抖落身上黄沙,纷纷起身,继续之前未完之事,而莫聆风伸开手掌一看,手心里抓着的竟然是一只蝗虫。
“种将军,”她捏着蝗虫前腿走到种家庆身边,“您看。”
种家庆抽空看了一眼,心想淘气,百忙之中还抓个虫子,于是不搭理她,扭回头去继续交代:“多派弓箭手出去侦查……”
话未说完,他猛的把头扭回来,看向莫聆风手里捏着的虫。
这一看,一颗心顿时“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他弯腰从莫聆风手中接过蝗虫,在还未平息的风沙之中看了一眼,随后低着头在四周找了一圈。
很快,他又找到了一只。
沉着脸,他率先走下堡头:“去外面看看。”
莫聆风也跟了上去,和种家庆一起走下石阶,在满地沙砾中寻找,很快跟着的四个指挥使都有发现,从地上捡起了死去的蝗虫。
“将军,风是从横山方向吹来的,要不要派人去横山看看?”
“也许只是零星蝗虫,并不会成灾。”
种家庆抬脚将地上一只还在蹦跶的蝗虫碾死,额上一滴汗从鬓角一直流到脖颈中去,他也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太热,只是伸头张望,忽然看到不远处黑压压一群飞蝗,随风迁徙而来。
“快架火!”种家庆额上这回真的有了冷汗,连后背都是一片冰凉。
指挥使也惊慌起来,飞奔入寨,号令士兵搬柴而出,泼油在柴堆上,顷刻之间燃起冲天大火,在昏暗的天光之中,接连点起的大火格外明亮,飞蝗趋光而投火,发出“噼啪”之声。
一个时辰过后,风渐定,浮沙散去,红日西斜,满地红光,照在黄沙之上,又是一番别样气象。
这群飞蝗大部分投入火中,又有数只,被士兵打落,还有零星几只,不成气候,往高平寨而去。
种家庆心内仍旧不安,回到寨中后,又令人前往横山查看,同时修书一封,送去高平寨。
飞蝗至,恐成灾。
莫聆风率人在火堆旁守候,整夜添柴,不叫火灭,若是再有蝗虫飞来,也不至错漏。
夜色寂寥,无月可赏,星也疏淡,寨中旌旗,随风舒展,风吹至身上,渐生寒意。
莫聆风坐不住,起身慢慢向东南方踱步,走的远了,见有一株一人多高的木槿,枝头打着花苞,只有一朵早早开了,此时已经凋零在枝头。
朝开暮落,荣华仅在一瞬。
莫聆风倚着花枝,取出埙来,和着风声吹了一曲。
无人听她吹埙,她吹了一阵,舒缓心中郁郁之情后,便收起埙,折下一根带着花苞的枝条,回到火堆边。
将枝条扔进火中,火光跳动,吞噬这未开的芳华,不曾发出任何叹息之声。
若真是有蝗灾,战事必休,那么她的筹谋也将如这花枝一般,止步于此,尽数被吞灭。
元章二十五年六月,心宿五星高挂于正南方,酷热与星火同临,蝗虫食尽金虏山川草木,飞越堡寨,直至朔河边草场,宽州所种粮食,不能幸免。
金虏乘势求和。
皇帝知其觊觎国朝之心不死,和亦不久,因此拒绝,并且趁机发兵,镇戎大军倾巢而出,深入金朝,大败金虏,后因粮草不继撤回堡寨。
金虏内外交困,干脆举国之力,集兵于三川寨外,日夜不停攻寨——打赢了,就到中原去和汉人一起过日子,打不赢,也不让汉人好过。
死战半个月,守卫三川寨的上路军悉数战死,三川寨、怀远寨、定川寨失守。
金虏再次合力进攻高平寨,镇戎军死守之下,损失过半,镇戎军大军都统制子高在女墙之上巡视时,被一羌人以流石打中头部而亡,士气受挫。
整日冲锋陷阵,一心想要抛头颅洒热血的种家庆竟然毫发无伤。
而莫聆风在这一片混乱中,迅速调整策略,不做做环环相扣的计谋,单纯的张开了饕餮大嘴,鲸吞大军。
她以势不可挡之态,抛洒钱财,收买人心,趁乱刻造木牌——木牌上圆下方,长三寸,阔两寸,厚五分,正面雕猛禽,篆刻“莫氏定远军”,后面雕坐虎,上篆持令牌者姓名形貌。
在镇戎军一再挫败之际,她的队伍只胜不败,令人觊觎,然而一旦落入他人之手,就会变得有气无力,只有逃命时才会使出全力。
军中众人无计可施,又正是用人之际,不能镇压,只能欺上瞒下,让莫聆风这个都头,一路的丰满羽翼,将那队伍扩充到了一个步军营,一个马军营的地步。
她甚至组建了一个都的女兵,用殷南领兵,并不仅限于后营挖沟濠,运送粮草,而是在前线驰骋,所领军饷,和男子无异。
而金虏战斗到此时,也是人困马乏,决定再议和谈,若汉人皇帝还是执意要打,那他们也只好拼死奉陪。
七月初一,流火自正南方缓缓落下,皇帝迫于军费之巨、国库不丰,点头同意和谈。
七月初二,曾经前往宽州的内东门供奉官张愿林,陪同敕使曹志斌前往宽州横山张家堡,谈判两朝誓书,陛下亲点镇宽州节度使莫千澜同行。
宽州城中,于七月初四知晓此事,王知州等人苦战已久,深恐皇帝在久战不下之际,彻查堡寨,恨不能立刻平定局面,遮掩空饷、缺编一事,得知能够和谈,大松一口气,准备迎接敕使以及和谈一事。
天气仍然燥热,莫府比王知州还早得知消息,然而莫府还和往常一样寂静无声。
赵世恒带着满肚子的消息,穿过二堂,直达后花园,见莫千澜站在水榭中,便跛脚上前。
莫千澜穿一身道袍,倚一根绿玉杖,在水榭之中迎风而立,宽袍广袖,让风牵引折角,猎猎作响,整个人都像是白玉堆的,几乎要让风吹碎。
他见到赵世恒前来,就微微一笑:“山雨欲来风满楼,此风恐有折腰之险。”
皇帝这一股风,已经刮向了莫家。
“随他刮去,”赵世恒扶着横栏道:“聆风吞并了两个营,如今军中正是混乱之际,在和谈这一段时日内,仍然是大有可为。”
莫千澜点了点头,伸手一指水榭外的几株大榆树:“盛到极处,就该式微了。”
榆树叶片油绿,迎风响出一片涛声,地上铺着一层凌乱落叶,叶片边缘微微泛黄,正是盛夏已过,初秋将至之景。
第129章 谋划
皇帝是极盛,莫府便是极弱,草木春荣秋枯,乃是常理,人也有阴晴圆转,不会永恒不变。
莫千澜感慨过后,慢慢在水榭长凳上坐下:“他的消息,如今越发不好打探,不知让我去和谈,是安排下了什么样的后手?”
赵世恒一叹:“左右是要命。”
莫千澜不以为意的一笑:“你猜他是要我的命,还是要阿尨的命?”
赵世恒从前在皇帝跟前行走,最能揣摩圣意,因此沉默片刻,他道:“你。”
莫千澜挑眉:“他就这般肯定我已经将十州之财交付给了阿尨?若是我把藏宝之处带到地底下去,你说他会不会气死?”
赵世恒无心与他玩笑,只是沉声道:“可你已经交付了。”
莫千澜一时无言,苦笑道:“此去......提前防备,只是恐怕这和谈一成,阿尨往后的路就不这么好走了。”
太平盛世,莫聆风可没办法异军突起,迅速掌权。
赵世恒心中亦有此忧,抬头看向花园中山鹛。
这些灰色鸟儿,在花草之中跳上跳下,“啾啾”鸣叫,有时落在地上,低飞而过,分明活泼敏捷,然而被过盛的花木掩盖,就显得灰扑扑起来。
“暂定的和谈时间是七月二十,”他的声音骤然变的暗沉沙哑,腿脚也让风吹的隐隐作痛,“金虏中,鹤帝年迈,他的兄弟璟王却正值壮年,储君却又年幼,我方才探到消息,此次主和的是那位还未满十八的储君。”
幼主孤弱,若是边境再风雨飘摇,军权一再易手,继位之路只怕会更为艰难。
莫千澜闭着眼睛,身体一截截佝偻下去,最后一手拄着绿玉杖,一手放置在石桌上,将脑袋安置在臂弯中,缓了一缓,才道:“若是和谈顺利,于璟王不利,于我们也不利。”
赵世恒点头,伸手扶他起来:“去中堂吧。”
莫千澜拄杖前行:“和谈匆忙,各项事宜难免有疏漏之处,和谈时间、布防、人手、地图,每一样都有可能泄露。”
“是啊。”
“若是泄露出去,也是王运生办事不利,与咱们无关。”
“对。”
“世恒,璟王和那小金虏若是为了此事撕破脸面,你猜猜谁会赢?”
“璟王。”
“璟王好战,对我们是好事。”
两人进了中堂,药味浸透了每一个角落,金狻猊熏炉吐出袅袅青烟,清甜的香气迅速跌落在了莫千澜身上。
莫千澜坐在椅子里,喝完一碗药,心里还惦记着要给莫聆风带点什么,闭上眼睛,人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落,深深窝进了椅子里,无声无息睡了过去。
他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颜色也很惨淡,眼皮上青紫色筋脉看的清清楚楚,碧绿的玉杖即将脱手而出。
赵世恒上前取走玉杖,莫千澜却是忽然惊醒,大梦初醒似的喘了几口粗气,片刻后,他轻声道:“邬瑾是在州学旁听吧。”
“一边旁听,一边做书拥。”
莫千澜心事重重地坐直了身体,食不甘味地吃了一片鲜桃,压下口中苦味:“让州学和图南学院的学子在七月十六日到横山掘蝗虫卵,日贴钱五百文,连掘五日。”
他将装鲜桃的碟子递给赵世恒:“刀剑无眼,万一......邬瑾总能护住阿尨。”
赵世恒漫不经心地吃桃:“好。”
掘蝗虫卵是件利民大事,宽州今年两料未收,各县都在捕捉蝗虫,挖掘虫卵焚烧,衙门人手不足,让学子们前去体会民生之艰,又能补贴家用,不失为一件好事。
再加上和谈,堡寨正是太平无事之时,学子们从浮桥进入堡寨,再前往横山,此等见闻,实在难得。
两个书院立刻组织起来,提前跋山涉水,带着学子们前往横山——横山上有横山堡,时至今日,依旧有士兵把手,食宿一应都有。
程廷被程泰山强行送了过来,牵着大黄狗上山,根本无心去看高平寨如何雄伟壮观,只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人一狗都十分痛苦。
进入横山堡中,程廷两脚酸痛,屁股还没点到板凳,就被教谕赶出去挖虫卵,越发痛苦不堪。
挖虫卵是个苦差事,要时时刻刻佝偻着腰,撅着个腚,一刻不停地挖,比犁田还要累。
程廷紧紧跟着邬瑾,拿一把锄头,一锄头下去,翻出来的土块中全是淡黄色的蝗虫卵,蛆似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垒在一起。
他看的头皮发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腥气扑鼻,腹中顿时一片翻涌,五脏六腑拧成一片,张嘴就呕。
他一手撑着邬瑾肩膀,一手按住心口,干呕了三四声,喉咙里全是酸水。
“邬、邬瑾……”程廷缓过来一口气,就见邬瑾又是一锄头,急忙把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结果一扭头,就见同窗们挥汗如雨,已经把蝗虫卵挖的到处都是了。
他强忍心中痛苦,抓起铲子,将虫卵铲进篓子里,好拎去堡中焚烧。
邬瑾面不改色,将掉落的虫卵捡进去,用锄头继续开挖,每一锄头下去,都能翻出来不少虫卵。
直挖到天色擦黑,他们才回到横山堡,先将虫卵铲进灶膛里焚烧,随后洗手吃饭。
程廷毫无食欲,把碗里两个杂面窝窝全给了邬瑾,邬瑾接在碗里,把自己的那一个鸡蛋递给程廷:“吃,明天还要继续挖。”
程廷一边剥鸡蛋,一边问旁人:“去挖虫卵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图南书院的人?”
同窗不忿道:“他们做诗去了。”
“作诗?”程廷鼻子险些气歪。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挖虫卵,顶着酷热,忍着恶心,干到现在才吃上一顿粗糙的晚饭,图南学院竟然去作诗。
无耻至极!
他化愤怒为食欲,两口吃掉鸡蛋,又拿回来一个窝窝头,强行吞咽,满眼怒火,等图南书院的学子一来,就立刻开火。
而图南书院的学子们一回来,就见到州学学子满身脏乱的坐在那里吃喝,鞋底上全是尘土,也感到十分扫兴。
程廷扫了趾高气昂的王景华一眼,立刻大声道:“同学们,我听说蝗虫不仅怕火,还怕水,尤其是怕酸水,蛤蟆兄领着小蛤蟆们做了许多的酸诗,路过的蝗虫都要被酸死咯!”
第130章 偏心
州学学子十分捧场,哄然大笑,连大黄狗都扛着一张鄙夷不已的狗脸,难得的附和了程廷。
图南书院学子面红耳赤,若非程廷是知府之子,他们便要齐齐动手,把程廷这张破嘴用拳头缝上。
然而程廷还没说完:“你们各个都有状元之材,挖蝗虫卵也不忘吟诗作对,快念出来让咱们也欣赏欣赏,大家去拿纸笔来记下,以后好流芳百世,让节度使的银子不白花!”
州学学子立刻嗤笑,当真有人去拿纸笔——莫千澜五百文一天,可不是让他们来此作诗的。
王景华反唇相讥:“我们作诗,也是功课,不像你程兄,不学无术,多挖半天虫卵就酸成这样,明天我们一定挖的比你们快,比你们多。”
“蛤蟆精还喘上了,”程廷连讥带讽,扭头招呼同窗,“明天咱们不挖了,有王景蛤一个人就够了,他往路上一蹲,张大嘴巴,方圆百里的蝗虫都撞他嘴里去了。”
同窗们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王景华气的七窍生烟,连同图南书院的学子都有无脸见人之感,当即有人决定不搭理程廷,先去吃饭。
这张嘴实在是、太他娘的可恶了!
“景蛤,”程廷亲亲热热地叫王景华,“明天一早记得把嘴张大点......”
话未说完,王景华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要把程廷摁到地上,撕烂他的嘴。
一直没有说话的邬瑾忽然起身,伸出手,扛住了王景华的巴掌。
王景华因为被他揍过,此时见他猛地出手,已经吓得一个哆嗦,再让他攥住了手腕,又是一抖。
拳头软了,嘴还硬着:“邬瑾你想干什么?大家都看着呢!你还想动手打我不成!就算你真的敢动手,我也不怕你!”
坐在小校场乘凉的学子们全都安静下来,州学学子暗中加油鼓劲,同时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助阵,图南书院学子则是默默后退,预备着去找领队的先生。
邬瑾并未动手,而是先将他高高扬起的手按下来,然后把他两条胳膊规规矩矩捋到大腿两侧,和气道:“你明日当真会去挖虫卵?”
王景华警惕地瞪着他,脚步往后迈:“那还用你说,我们一准比你们早。”
邬瑾淡淡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明日一早,我叫你们起床,一起去。”
说罢,他转身端起碗筷,送进厨房去洗,州学学子见状,也都跟着起身,进去放碗筷。
王景华站在原地愣了半晌,邬瑾带来的威慑渐渐退去,又奸诈起来,扭身看向孙景:“他这意思是我们写诗写错了?”
孙景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怒气:“就算我们错了,他以为他是谁,还敢来评判咱们。”
王景华冷笑道:“都说邬瑾是正直之士,厚道和顺,我看不对,程廷说话难听至极,挑起争端,他却是一个字都不说,我不过是反击一二,他就猴急地跳了出来,心眼都偏到了胳膊上,正直在哪里?”
他扭头看向同窗:“是不是?”
图南书院的学子家境富裕,向来是天之骄子,让程廷这一通连讥带讽,羞臊的面孔通红,程廷是知府之子,只可暗恨,不能明言,就将这股恼火之意都发在了邬瑾身上,纷纷点头附和。
“什么辞富不辞苦,我看他就是奔着钱来的。”
“若是节度使不出钱,他才不会来。”
他们全然忘记邬瑾也是解元,只要一伸手,就能有银子、宅子,但是在无数的诱惑和选择面前,他一步都不曾踏错。
洗完碗筷,程廷紧紧跟着邬瑾去厕房,将脱下来的两只细布暑袜搓了搓,搭在竹竿上,挽起裤腿,赤着双脚站在地上:“邬瑾,你明天当真要去叫他们?”
邬瑾拿起葫芦瓢,往他脚上冲水:“嗯。”
“那你也叫上我,”程廷被山泉水激的一凉,浑身燥热之意顿消,“蛤蟆精是个小人,咱们的算学讲郎齐文兵,原来就是在图南书院教算学的,因为批评了他,他就纠集同窗,一起上书,说齐文兵教的不好,把他换掉了。”
他合拢双掌,示意邬瑾往掌心倒水:“石远不肯签名,还让他孤立了。”
邬瑾舀水倒在他手掌心:“好,我叫你。”
“来,景蛤,你也洗洗。”程廷掬水泼到大黄狗身上,大黄狗很不赞同自己的新名字,用力甩着狗头,将水珠甩的到处都是。
翌日,邬瑾起了个绝早。
寅时尚未过半,月光投入光秃秃的山林,水一般流泻,蔓至墙上、梁上、窗上,草丛山林都只剩下零星绿色,就连稍嫩些的树皮都让蝗虫啃食的干干净净。
邬瑾拢好发髻,用木簪挽发,戴上唐巾,从屋中出来,抬头就能见到郎朗月色,檐角铃铎也在轻轻响动,风已带了凉意,可见秋意已经悄然而至。
大约再过半个月,就会降下雨水。
他先到隔壁叫醒程廷,程廷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大黄狗哈欠连天,睡眼惺忪,一人一狗站在门口,四只眼睛看向邬瑾,全是疑惑。
程廷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我听士兵在堡头上报了寅时,到现在应该过半了。”
“哦......嗯?”程廷听着这时辰,简直困的发昏,大黄狗将尾巴一甩,也是满脸人神共愤。
邬瑾拽他一把:“走,去把图南学院的人叫醒。”
于是在这鸡都没叫的凌晨,图南学院学子们站在校场之中,全都懵的有气无力。
他们想在床上装死,然而从未听过如此嘹亮粗豪的狗叫,一刻不停,再加上程廷声震屋瓦的叫喊之声,两道声音此起彼伏,热闹不凡,便是死人也让他们吵活了。
带队而来的四位教谕也被吵了醒来,并不出面插手此事——王景华也该有人整治整治,没想到邬瑾平日里不言不语,一旦行动起来,比旁人连珠带炮还要强。
州学学子也都醒了过来,见程廷和邬瑾都在外面,也都起身穿衣,走了出去,拿背篓、扛锄头,以邬瑾为中心站开,听他吩咐。
王景华因为昨日夸下海口,此时是恨在心头口难开,心不甘情不愿接过锄头,跟随着邬瑾出了横山堡,往西北方向开挖。
第131章 远眺
邬瑾并未多话,也不急着开挖,而是在树枝草从中寻找蝗虫,蝗虫在凌晨时候聚集在草梢之上吞食晨露,翅膀被打湿,不能飞跃,正适合捕捉。
他一手一只,抓住后交给程廷,让程廷用石头砸扁,程廷跟在后面,砸的五内翻腾,时不时回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缓一缓。
州学学子见邬瑾抓虫熟练,似乎早已经在做除蝗虫一事,就都有样学样,一个捉,一个杀,找不到蝗虫的,还照着昨日那样挖掘虫卵。
图南学院学子见他们热火朝天,并无一人抱怨,困倦之余,也不得不学着干了起来。
王景华站在一旁,先在草尖上摸摸,又到树杈上蹭蹭,再翻开石头看看,意图将这时间消磨过去,程廷一眼瞅见了,立刻出言讥讽:“蛤蟆精,你干脆找块石头睡一觉好了。”
“少放屁,”王景华扬起出头,一锄头下去,翻开土块,并未发现东西,也不觉得挖虫卵是件辛苦是,“某些人就是一张破嘴,真正做起事来,还是不行。”
他“嘿哟”一声,又是一锄头下去,这回翻出来的土块里,密密麻麻都是虫卵。
然后整个山头都听到了他的干呕之声。
程廷哈哈大笑:“景蛤,怎么了?不会是怀小蛤蟆了吧?”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干呕。
不仅是王景华,整个图南学院的学子全都腹中翻涌,恨不能把苦胆水吐出来。
邬瑾本是心无旁骛地抓蝗虫,见他们停手,只顾站在一旁扇风捂鼻子,便站起来正色道:“大家还是尽快挖出来,虫卵遗留在此地,明年又会成灾。”
王景华丢开锄头,说什么都不肯再动手。
图南学院其他人也难掩嫌恶,慢慢腾腾不再动手,只在原地站着不动。
邬瑾看向众人,叹道:“宽州城内,两料不收,纵然朝廷赈灾,粮价也已经翻了四倍有余,今冬已是饥寒切身,若是明年再有蝗灾,四料不收,必定是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他捡起锄头,交给王景华:“若真到了赤地千里这般光景,也不必再来挖虫卵,就该去路边为亲人拾骨了,诸位饱读诗书,还望静言思之。”
他满面沉重悲色,眉心微蹙,两道眉毛修长的隐入双鬓,冲和恬淡的双目,忽然变得凝重有力。
最贫穷的青年人,身无长物,没有功名,没有官身,在最苍白无力的年纪,如玉山宝带,似尺壁寸珠,熠熠生辉。
“夸大其词......”王景华气势顿弱,“有朝廷赈灾,如何会赤地千里。”
他还欲嘟囔几句,孙景却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头一看,就见其他人都已经默默无言地挖了起来。
虽然挖的不好,但也在挖,王景华若是再言语,反倒招人嫌,他闭上嘴,瞪了邬瑾一眼,费力扬起锄头,往地上撇了一锄。
学子们挥汗如雨地挖虫卵,又送回去烧掉,等到天光放亮时,全都干不动了,累的坐在石头上喘气,等歇过这口气,就回去喝水吃饭,修整片刻再来。
累到这般地步,那诗性也发不出来了,看什么都是面目可憎,就连石头都像是为了硌他们屁股才生的如此奇怪。
程廷伸手拉扯衣襟,另一只手不住扇动,生风解暑,两只眼睛四下搜寻,不放过任何漏网之蝗,看了半晌,他“咦”了一声,拍了拍邬瑾:“有兵来了,那里是不是张家堡?”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就见横山脚下,一条蜿蜒山道朝着西北方向而去,一个与横山堡大小相差无几的小堡屹立在低矮的山脉之上。
堡很小,又不靠近重要关隘,早已经被废弃,此时却被重新修葺,早已经垮塌的堡头重新用大石砌上,仓促之中,又多加了两根望杆,立在堡前。
一队士兵飞驰而至,将张家堡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同时一名个子矮小的士兵大步走入堡中,四处查看。
秋风吹起战士们的绣衫,露出里面的盔甲,顿时一片银光闪耀,如同水中縠纹,很是威武,就连战马也与众不同,昂头嘶鸣,筋骨有力。
山上学子们仿佛能听到佩刀打在盔甲上的响声,全都半晌未动,良久之后,程廷忽然激动起来:“二十日就是和谈,咱们在这里就能看到?”
听到这里,学子们的眼睛一起放了光。
“只能看到外面吧。”
“那也不错了!”
“二十日我们不挖虫卵,来这里看和谈吧。”
“邬瑾,你看怎么样,我们多留下来一天挖虫卵,不多领工钱。”
“是啊,邬瑾,行不行?”
邬瑾点头笑道:“我也想看。”
程廷立刻道:“等下回去了,你就去和教谕说,我们去说,教谕不会答应的,说不定还会怕我们坏事,提前赶我们回去。”
众人纷纷点头,都深感教谕对邬瑾偏心。
王景华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教谕有什么好怕的。”
程廷与他对翻:“是,教谕怕你,你王大蛤蟆呱两声,人家就得走人。”
王景华干脆把那白眼翻到天上去,同时起身往回走:“我不和你这蠢货一般见识,吃饭去!”
一听吃饭,暂时撤退的饥饿卷土重来,大家纷纷起身,携带虫卵回去吃早饭。
邬瑾先将虫卵投入灶膛,随后向教谕说了二十日观看和谈一事。
果不其然,教谕见他一说,立刻答应,又担心其他人搅乱和谈,决定亲自坐镇,只许他们看,不许他们说。
隔天是七月十八,邬瑾等人在挖掘虫卵后,趁着斜阳还在,又跑去西北边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见张家堡前方已经排列了士兵,两人一队,铁甲生光,腰挎长刀,对立在道路两侧。
皂色大旗在堡寨外招展,有人来回巡查,声威大作。
横山上的学子看的心绪激荡,纷纷议论这次两朝誓书会如何商议。
“会要回失去的三寨之地吧,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
“我看过从前的誓书,金虏助良马每年一万匹,咱们助银绢二十万。”
“这一次金虏都打到家门口了,这些恐怕不够。”
“听说莫节度使也会到,不知莫姑娘会不会到,听说她建了一队女兵,无往不利,军中那些男儿倒是不如她。”
“都是蠹虫太多的缘故,若是我去,必定也能驰骋沙场,杀敌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