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出沙糖倒入盆中:“也怕你让老二连累,为了还债,连学业都不顾了。”
邬瑾架上蒸笼:“老二的债,他自己卖饼还,我不帮衬,再说一家人,不说连累的话,多生分。”
他铺上细布:“就算我去了莫府,也不会荒废学业,莫府里也有旬假,放假了我就去州学旁听,再说,我只是去莫府帮忙处理杂务,并不是去闯龙潭虎穴,阿娘放心,如今莫姑娘正是有难处的时候,我不帮她,岂不是忘恩负义。”
邬母把糯米粉和栗子仁拌在一起,失笑道:“什么龙潭虎穴,莫节度使好些了吗?”
“还是那个样子。”
“莫姑娘可怜,本就是个没娘的……”
母子二人合力做出一笼松子栗糕,蒸在那里,邬意闻着香味爬起来,洗了把脸,站在灶膛旁边,对着蒸笼默默地咽口水。
“哥……”他踟蹰着看向烧火的邬瑾,“我——”
他扭头看了看门口,见邬母去帮邬父的忙了,才低声道:“哥,今天我呆在铺子里帮忙行不行?”
他赶紧给自己做保证:“我不是怕累,就是现在都没什么人买饼,一笼饼要跑大半个宽州城,今天又是中秋……”
邬瑾点头:“好,橱子里有小饼,你包三块,带去饼铺分着吃。”
邬意一听说有小饼,眼睛立刻放了光,还没见着饼,嘴里就已经馋的咂砸有声——夜里他睡的沉,并不知道殷北来送了小饼,否则半夜都要起来偷吃一块。
奔向矮橱,他打开柜门,立刻见到里面有个精美的食盒,揭开食盒,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块小酥饼,圆圆滚滚,油润金黄:“哥,是程三爷家里送的吗?”
“不是,是莫姑娘送的。”
邬意取出来三块包好,关上橱门,走到灶膛边,按捺不住,打开纸包,取出一块小饼送到嘴边,小小地张了嘴,咬下一口,然后放了回去。
“好吃!莫节度使还没好吗?”
“没有。”
“莫姑娘真可怜,”邬意回味无穷,一嗦手指头,大发感慨,“还是没有咱们可怜,莫姑娘有那么大的家业,怎么花都花不完,有银子就不可怜。”
他把放回去的饼拿起来又吃一口,同时鼻子里还闻到了松子栗糕的香气,但是邬瑾不发话,他就不敢吃,只能吸溜着口水站在一边。
邬瑾没有理会他的感慨,揭开锅盖,拿筷子戳了一个,见是蒸透了,就弯腰抽出两根柴去,只留下一根小柴,微微的在灶膛里燃着,起身去矮橱里拎出食盒,把里面的小饼一个个捡出来,放在碗中。
擦洗干净食盒,他铺上油纸,趁热将松子栗糕捡进去,又把筷子戳了个洞的那一块夹出来给邬意。
邬意烫的在手中颠来倒去,趁热一口咬下大半:“好吃,要给谁送去?”
邬瑾盖上食盒:“莫姑娘。”
“哦,我知道了,回礼。”邬意一边吃,一边看着邬瑾火急火燎地换衣裳,脑袋上的幞头还歪着,就来提食盒。
他伸手指了指脑袋:“哥,歪了。”
邬瑾赶紧扶正,提起食盒就走,走的脚后跟打着后脑勺,不过片刻就出门不见了踪影。
邬意看了,心里犯嘀咕,不知道他这么着急做什么?
难道还怕松子栗糕凉了?
邬瑾一路不停,敲响角门时,额头微微见了汗。
门迅速开了,角门值更的门子平日里见了他,要么说“今儿天好”,要么说“又下雨”,笑呵呵的很不拿邬瑾当外人,然而今天开门见了邬瑾,不苟言笑,深深躬着腰,恨不能四脚着地,将他迎进去。
“邬少爷来了。”
邬瑾心中诧异,但没多问,急急往里走,一走就走到后花园里去了。
后花园中,山鹛跳来跳去,聒噪啼鸣,聚在树梢上,丝毫不怕人,小径上打扫的下人看到邬瑾前来,也恭谨地退让至一旁,深深弯着腰,让他过去。
邬瑾略觉异样,总觉得此种情形似曾相识,再走两步,忽然反应过来,这些仆人在一夜之间,对待他好似对待赵世恒、莫千澜一般。
他们变成了锯嘴葫芦、泥雕木塑,弯腰低头,将他当成了主子。
他不适,不知如何是好,同手同脚地走了好几步,慢慢恢复过来,深吸一口气,拎着食盒继续前行。
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同样会让人上瘾,一不小心,就会错觉自己也拥有了如此大的权利。
再走几步,百鸟嘈杂喧闹之中,忽有孤凤之声,“呜——”的扬至天边,秋云顿暗,百鸟不鸣。
是莫聆风在水榭之中吹埙。
邬瑾站住脚,认真听完一曲,直到花园中恢复平静,山鹛“得得”叫了两声,紧跟着一哄而起,继续喧闹起来,他才如梦初醒,脚步急切地朝着水榭走去。
莫聆风坐在水榭中擦埙,淡淡的晨光从水榭两侧进入,和氤氲的水汽一同浮动在她周身,将她笼罩成了一抹虚影,身上的白色褙子长长垂落在身侧,越发显得她纤细。
听到脚步声,莫聆风回头看了过来,见是邬瑾,便向他一笑,那笑容和从前似乎没有区别。
太阳一跃而起。
晨曦乍现,光若金丝,一寸寸照耀进去,她迎着风,迎着光,眉眼煌煌,清晰可见,凤眼长眉,鼻梁已经有了挺直的线条。
邬瑾让她笑的鼻尖一酸,心头钝痛,不知她暗中咽下了多少血泪——明明她还年幼,却已经骤然成长起来了。
他拎着食盒往前迈步,感觉自己第一次、真正的迈进了莫聆风人生中。
没有莫千澜、赵世恒,没有任何阻碍,真正地靠近了一步。
从这一刻开始,莫聆风的一颦一笑,都有力量,能把他碾为齑粉,让他粉身碎骨。
莫聆风收好埙,跑到他面前:“提的什么?”
“松子栗糕。”
莫聆风立刻伸手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盖上热气凝结成了细小水珠,她拿起来时,水珠汇聚在一起,滴滴答答洒了满地。
邬瑾连忙接过盖,倒扣在桌上:“热的,你尝尝,我阿娘做的。”
松子栗糕热的恰到好处,莫聆风吃了一块,给邬瑾吃一块,自己又吃一块,再吃一块,盖上盒盖,不吃了:“吃多了坏牙,慢慢吃。”
她将食盒交给下人提着,和邬瑾进了九思轩花厅,还像念书时一样对坐着吃早饭。
莫聆风让人上菜,回头对邬瑾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团圆饭,就把这顿饭挪到早上了,咱们两个吃,就怕太早了你吃不下。”
她语气平常,所说的话却是让人心有不忍,邬瑾擦了手,坐到她对面:“吃的下,我的饭量你知道的。”
很快,下人就接二连三地摆了盘子,一碟蒸饼,一碗辣鱼羹,一碗奶酥拌的鸡子,一碗羊汤,一碗撕开的炉烧鸭,垒成小山一般的螃蟹,还有一壶花蜜水。
邬瑾看一眼螃蟹,螃蟹并非煮熟了就端上来,已经全部拆开,蟹肉和着盐、醋团好,放在蟹盖上,不必他剥的狼狈不堪。
莫聆风抓起筷子尝了一口蟹肉:“不错。”
她回头对着门口下人招手:“穿灰衣裳的那个,过来。”
门口穿灰色短褐的人是祁畅,默默走上前去:“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莫聆风让他去厨房要一壶黄酒,等他送了黄酒来,莫聆风打量着他,忽然道:“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给他,”她伸手指着邬瑾,让祁畅将黄酒放过去,继续道,“在朔河边的时候,邬瑾救过你,你叫......”
祁畅眼睛亮了亮,心中一喜,一边给邬瑾斟酒,一边低声道:“小人叫祁畅。”
“对,”莫聆风想起来了,并没有把他往心里放,只挑了一筷子鸭肉,“程廷好像挺喜欢你。”
她说完,开始慢条斯理的吃早饭,祁畅在一旁等待片刻,见莫聆风没有再和他说话的意思,就默默退到了门口。
莫聆风和邬瑾吃完后,祁畅进来运走残羹剩饭,奉上热茶,摆放茶点,他们二人一边烤火,一边说话。
“今天一早,姨娘们就来找我,”莫聆风剥了一颗栗子,“她们都想去照顾哥哥。”
邬瑾给她剥炒栗子:“不患寡而患不均。”
姨娘们原本都在后院里守活寡,和睦相处,现在却有两个姨娘脱颖而出,在莫千澜面前崭露头角,其他人立刻不忿起来,生怕自己让莫府给抛弃。
守活寡自然不是件好事,可若是回到那穷困潦倒的家里,又被卖到别家去,更要命。
莫聆风吃了栗子:“多几个人照料也好。”
邬瑾点头:“那些生意,我都看了,暂时没有异样。”
莫聆风点头,正想问一问刘家,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不过是几息之间,殷北就慌慌张张出现在门口,挤开祁畅,走了进来:“姑娘……”
他常在外走动,因此脸上时常挂着笑,眼下却是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
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来。
他随着莫千澜,历经风雨,修罗一般的地狱景象都曾经见过,慌到如此不知所措,莫聆风心猛地往下一沉,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哥哥……”
“不、不、不是,”殷北连忙摆手,“大爷没事。”
他横着心,把喉咙里那几句话一咕噜说了出来:“来了位州判夫人,带着个媒人,要给毕同知做保山,想把姑娘说、说给毕同知的小儿子,说是可以先订下亲事,等大了再成婚。”
莫聆风听到莫千澜无事,就松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去。
等听到是有人要给自己做媒,顿时啼笑皆非,简直滑稽,然而笑容渐渐隐下去,一张脸由由红转白,由白变得铁青。
同知是知州属下七品官,和州判分理杂物,莫聆风从未见这位姓毕的同知,可见此人不曾入莫千澜的眼。
莫千澜还没有死,脑袋上的虚衔也没有让皇帝夺了去,他们就把莫聆风当做了孤女,露出了这样的丑恶面目。
好比是一块美玉,骤然无主,就冒出来一群夺宝之人,要将这美玉拽到泥潭里去。
而想出这办法的人,要借此告知宽州众人,莫家已成绝户,失去莫千澜的莫聆风,是孤女,身怀巨财却无力自保,谁都可以试图分一杯羹。
比起明刀暗箭,此举更羞辱人。
甚至让人无从还手。
莫聆风瞬间洞彻了此种险恶的用心,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同时因这种手段而恶心,腹中仿佛承受不住这种恶意,不住往上翻腾,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抬手捂嘴,迅速起身,奔去官房,邬瑾紧跟着起身,追了过去,眼见莫聆风是进了官房,对着马桶,将方才吃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邬瑾站在外间,不便进去,只能听到里面呕吐声不断,一阵接一阵,方才吃的那点东西似乎已经全都吐光了,可还在干呕。
他催促殷北:“快请她的阿婆来。”
殷北飞檐走壁,去请奶嬷嬷,苍老了许多的奶嬷嬷领着四个丫鬟飞奔而至,把莫聆风从马桶旁边拔了出来,递上茶水让她漱口,等到漱完口,奶嬷嬷托着一条热帕子,很有章法的将她擦了个干净,丫鬟们展开干净衣裳,给她换上,又重新结好发髻。
不到片刻,她干干净净走了出来。
奶嬷嬷跟在一边:“是不是吃坏了?我早说了不能吃那么多螃蟹,太寒了,还大早上吃,是不是还喝了冰凉饮?一会儿请李大夫开个方子,给你熬上。”
一听到吃药,莫聆风立刻如临大敌,愁眉苦脸。
她顾左右而言他:“阿婆,您去哥哥那里看看,不要让姨娘们争风吃醋,不然打起来,会误伤哥哥。”
奶嬷嬷想起莫千澜那一群姨娘,一屁股就能把莫千澜坐扁,果然就忘记了莫聆风吃药的事情,摩拳擦掌:“这帮子眼皮浅的东西,一点事都禁不住!姑娘放心,我去盯着!”
她挽起袖子就走,走了两步就回头道:“您今天可别再吃螃蟹了。”
莫聆风连忙点头:“不吃了。”
等奶嬷嬷领着丫鬟离去,莫聆风免去吃药之苦,看向殷北:“州判夫人在哪里?”
“没地方安置,让她在花园水榭中赏景了。”
确实是没地方安置,后院里只有姨娘,没有夫人,不能待客,长岁居莫聆风不许外人踏入,二堂睡着莫千澜,正堂是见官之处,州判夫人只能在水榭里喝西北风。
莫聆风心里有通判夫人的数种死法,她看了看邬瑾,把血腥的念头压下去。
邬瑾已经有了主意,对殷北道:“去请程夫人来帮忙,告诉程夫人,莫节度使是从二品大员,位同六部尚书,聆风是从六品右武大夫,毕同知的儿子一无官身,二无功名,三无美名,并不相配,请程夫人转告州判夫人。”
殷北一听,脑子豁然开朗,急急忙忙去请程夫人,添油加醋地说明原委,程夫人起先听人要给莫聆风做媒,没太当回事,再一听这做媒的两家人,当即蹭地站了起来。
程家大姐正回娘家拜节,听闻此事,也是怒火中烧——一群落井下石的王八蛋!
莫千澜可还没死呢!
将小婴儿和程大姐夫抛在程家,女随母一同披挂整齐,前往莫府,未见莫聆风,先去水榭,联嘴开骂。
程家大姐是撮盐入火的烈性子,驰骋娘家和夫家,毕生未缝敌手,从角门进了莫府,直接杀进水榭。
她虽是个悍妇,奈何娘家得力,夫家也是提举茶盐司,掌摘山煮海之利,宽州城中女眷并不敢骂她是个泼妇,只能说她爽朗。
州判夫人见了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的程家大姐,一个哆嗦,起身就想靠墙站,然而四面无墙,只能夹着尾巴讪笑。
媒婆久闻程家大姐的凶悍之名,此时见了真容,果然是精明泼辣,而且身后带着的嬷嬷丫鬟,各个都训练有素,一看就是能给主子递棍子的人物,立刻像鹌鹑似的垂了脑袋,站在州判夫人身后,不敢妄动。
州判夫人硬着头皮道了个万福:“程夫人,越大奶奶......”
话没说完,程家大姐已经挑开桌上几样礼盒,率先开战:“你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夫君是州判......”
“州判?”程家大姐没让她说整话,“难怪我没见过你,你跑到这里莫节度使府上来干什么?若说是做客,不应该,莫节度使是从二品的官,你夫君就是架着梯子都够不着。”
她将一样细果打开,伸出手指拨弄里面几粒干巴巴的小枣:“这是送的节礼?也太寒酸了。”
州判夫人羞臊的满脸通红,然而程家大姐才使出了一成的功夫,哪能如此轻易就放过她,把小枣子拨开,又去看别的东西,继续发话:“我知道你是干嘛来了,你是欺负聆风年幼不知事,来打秋风了,聆风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粒珠子,都够一般人家嚼用个一年半载的——”
“不、不、不,”州判夫人连连摆手,一张面皮涨的通红,“越大奶奶误会,其实我是、我是来......”
她把心一横,咬牙道:“我是来给毕同知做保山的,毕同知家有个小儿子,和莫姑娘年纪相仿,毕同知特意请了我和媒婆来......”
程家大姐冷笑一声:“给毕同知做保山?”
她扭头看一眼自己的娘:“娘,您瞧瞧这世道,为了攀龙附凤,连面皮都不要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敢往节度使府里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没这么不要脸的!”
把礼盒盖的盖上,包的包上,她一股脑塞给州判夫人,指桑骂槐:“姑父略病一病,这府里就没有一点规矩和体统,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放,现在管家的也不知道是谁,要是让我知道了,绝不轻饶了他!”
“夫人回吧,”她推搡州判夫人,“快走。”
州判夫人让她杀了个七零八落,羞的满面通红,低声辩解:“也不算是攀龙附凤......”
程夫人一把揽住州判夫人,以能和程泰山抗衡的力气揽着她往角门走:“怎么能不算呢?”
她笑呵呵的:“并不是咱们趋炎附势,只是结亲讲究门当户对,莫节度使是从二品,还有偌大个家业,莫姑娘小小年纪,就大有出息,是从六品右武大夫,前途不可限量,你看你们夫君的官阶还没个小姑娘大,这要是成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州判夫人连忙道:“文官和武官怎么能一样。”
“我看都一样,”程夫人不许州判夫人回头,“这结亲又不是济贫,哪里有这么做保山的,一定是你夫君却不过情面,才让毕同知指使了,我回去就告诉泰山,让他和王知州好好说说,管教管教手下。”
知判夫人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走的时候屁滚尿流,莫聆风蹲在太湖石后面,听的大块人心。
见水榭中安静了,莫聆风才钻出来,上前给程家母女道了万福,再三道谢。
程家大姐看一眼后花园长长的甬道,若有所思,同时喝道:“不要揉眼睛!”
莫聆风让她高亢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把手老老实实放了下来。
程家大姐亲亲热热地揽着她:“小没良心的,不遇到事儿想不起咱们家来,今天正好逮住你过中秋,趁着三儿不在,咱们吃螃蟹,喝点自家酿的冰糖黄酒。”
莫聆风连忙摆手:“我要出门去。”
“这个时候去哪里?”程夫人也回来了,抓住莫聆风,不许她轻举妄动,“跟咱们家去,吃螃蟹,可惜三儿不在,他最爱吃螃蟹,见了你肯定也高兴。”
一说起程廷,她就叹气:“死心眼,不听咱们的话,只知道在外面吃喝玩乐,一提起成亲,他就说邬瑾也没有成亲,真是气死人。”
第143章 教导
莫聆风听到程廷的消息,便倍觉亲切,很想念程廷这条人形大狗,咧着嘴笑,又答道:“嫂嫂,多谢您的好意,我不能和你们去过节,今天我还要去趟崇光寺。”
程夫人满腹狐疑:“去寺里干什么?”
程家大姐也立起两条眉毛,对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你和姑父都是不信佛的人,去寺里干什么?”
她眼珠子一转,再看一眼九思轩方向,暗暗咬牙,心想小兔崽子,还想瞒我,一把攥住莫聆风的手:“是不是想和人去寺里玩?不许去,真要拜佛,咱们家里就供奉着观音菩萨,也供的净而不染,智慧光明,足够你给姑父祈福了。”
莫聆风稍稍挣扎,未能挣脱程家大姐的魔爪,半个人都镶嵌在了大姐丰腴的身上,鼻子闻到了浓郁的奶香,让她忍不住用力一嗅:“你好香。”
程家大姐“哈哈”笑了两声:“是你——”
她本想说侄儿,随后一想,按辈分,自己都得叫莫聆风一声小姑,自己所生下的那小婴儿,不是得叫她姑奶奶?
这辈分论起来格外骇人,不如不论,她立刻道:“是豹奴身上香。”
一提起她生的小婴儿,她就柔软起来,莫聆风趁机挣脱,她向母女二人解释:“不是去寺庙玩,是去立往生牌,我所管的那两个营部,战死的士兵,我都将军户取了回来,送到崇光寺去立往生牌。”
母女二人听了,都静了一静。
程夫人道:“你想的周到,那也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咱们还能过中秋,全都靠你们在外死守。”
她伸手一摸莫聆风的脑袋,眼圈红着:“好孩子,长大了,会办事了,不像程三似的,只知道在家里淘气。”
一想到程廷,她那爱子之心就油然而生,恨不能把爱子从济州考场里掏出来,放在怀中好生摩挲一番。
而程家大姐对她的偏爱是四两拨千斤:“阿娘,老三聪明呢,就是不爱念书,依我看,等他考完试回来,就把他的月银断了,把他拘在家里好好读书,兴许明年春闱,就是个同进士。”
“可不是,”程夫人一拍巴掌,“三儿是打小就聪明,等他回来,我就狠狠地拘着他读书。”
莫聆风在心中默默为程廷掬了一把同情泪——今年秋闱还没影,大姐就用春闱的名头把他关起来了。
母女二人的话怎么说都说不尽,正要再嘱咐莫聆风几句,莫府小厮就垂头走了过来:“姑娘,程家大姑爷来了。”
“肯定是豹奴醒了,”程家大姐挽着程夫人往外走,“你既然白天去拜佛,晚上还来咱们家吃晚饭。”
莫聆风摇头:“那哥哥一个人多孤单。”
程夫人听到这里,越发心疼,一边走,一边拍着莫聆风的手交代她:“晚上在家里呆着,不要乱跑,我让大海给你送小饼来。”
她又想起州判夫人,意犹未尽地骂:“肯定是老王八蛋支的招,就数他最损,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千澜的家财。”
程家大姐又回头看了一眼冗长的甬道,纵然没有一个人影,她脑子里也浮现出一个笔挺的身姿。
莫聆风是她看着长大的,和莫千澜一样,有股又冷又傲的狠劲,去程家搬救兵,绝不是莫聆风能想出来的事情——她大有可能直接将这州判夫人埋在哪个旮旯角。
至于莫府殷氏南北双煞,更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北强过南,能四面八方的出去跑腿,南提都不必提,简直是兽类。
唯有刚到莫府帮忙的邬瑾,能够做到不妄动,动必有道。
莫聆风将母女二人送到角门,在门口时,程家大姐避开程夫人,要和莫聆风说几句悄悄话。
等程夫人出去上了马车,她骤然伸手,拧住莫聆风的耳朵,又一眼瞪退殷南——她在家统帅众多小猫小狗,天生擅长御兽,区区一个殷南,不在话下。
随后她严厉地叮嘱莫聆风:“不许和邬瑾独处一室,明白不明白?”
莫聆风疼地踮起脚尖,欲哭无泪,连连说“明白”,又请大姐放手,耳朵要变成猪耳朵了。
程家大姐松开手,脸色半点也不放松:“拉手也不行!”
莫聆风看她立着两条眉毛,十分可怕,就做出许多保证:“我知道。”
程家大姐又趁机教导了好几句男女大防的话,并非是要将莫聆风训斥贞洁烈女,而是怕她不懂事,在这上头吃了亏都不知道——莫府只有一个老嬷嬷,谁来教她?
训到最后,她见莫聆风蔫头耷脑,只知点头,就暂且的放过了她,低声问:“天癸来了没有?”
“没有。”
“天癸来了给我送信,我来教你。”
说罢,她大跨步走了出去。
莫聆风一面心存感激,一面萎靡不振地回到九思轩,捏了捏通红的耳朵,对程家大姐心有余悸,看了邬瑾一眼,没头没闹地冒出来一句:“程廷真可怜。”
“嗯?”邬瑾看她耳朵,“怎么红了?”
“程素宁揪的,”莫聆风指了指殷南,“没用的东西。”
殷南也十分为难——她不能把程家大姐锤扁,光凭气势,她不是对手。
莫聆风知道程家大姐全是好意,因此揉了揉耳朵,准备出门,前往城中崇光寺拜佛。
她命殷南取来一本名册,放置在朱漆莲花纹檀木匣内,交给邬瑾:“你拿着更好,这是莫家军战死的名册,我拿去寺中供奉。”
邬瑾的手干净,没有沾染过黑暗,才能捧得住这本名册。
邬瑾伸手接住,顿觉木匣沉重无比,捧的小心谨慎,仿佛那亡魂就住在了匣中,轻轻一动,就会惊动消散。
莫聆风的那一小队娘子军也随她前行。
她们并未做士兵打扮,全都挽了发髻,戴上万生花花冠,换上银灰色窄袖短袄,十二幅罗群,绸带系腰,勾勒出女子独有的柔婉和美丽。
然而柔婉之余,她们腰间插着带鞘的尖刀,靴筒里亦插了刀,这种美丽便无端的增添了力量,示意众人她们并非娇嫩可欺,反而凶猛。
这样一队娘子军,本就足够令人侧目,再簇拥着莫聆风打马上街,街道上立刻就沸腾起来。
认识莫聆风的,听说过莫聆风的,全都齐刷刷看着她,对她和她的娘子军充满了惊愕和好奇。
“我堂堂须眉,不若彼裙钗。”
在无数言语和目光中,又有另外一重目光从马上、轿子里、酒楼中纷射而来。
那些权贵子弟,他们见过莫聆风的骄矜,见过莫千澜的娇宠,见过她冷淡而又傲慢的对待自己的父辈,此时他们看向马上的莫聆风,想看看莫千澜的昏迷有没有击碎她的骄傲,她是不是一个水晶球,一丁点动荡,就会碎裂。
可惜他们没能如愿,眼中所见的,依旧是莫聆风的傲慢、冷漠、不屑一顾,她漫不经心地扫过这些人,彰显着自己的身份。
一个年幼的、手握重兵的女武官。
谁也别想落井下石!
在众人的侧目之中,殷北和邬瑾坠在队伍后方,显得无足轻重。
邬瑾忽略了污秽之言,看到不少女子,掀开帷幕,投出艳羡的目光。
她们羡慕的是自由。
这一队娘子军,就像一股风,悄然拂进她们心中,将禁锢她们的牢笼掀开一道出口——天无绝人之路,她们还能从军。
一行人在万众瞩目之中,到了寺庙外,今日中秋,人本就多,再加上秋闱还未结束,前来烧香的人数不胜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殷北下马先行,去向寺中住持说明来意,莫聆风翻身下马,插上马鞭,让殷南去拴马,自己在山门前正衣冠,抚平衣裳,回头对后面的邬瑾道:“邬瑾,走吧。”
邬瑾双手捧着朱漆檀木匣,紧随在莫聆风身后,一同跨入山门。
一入山门,众人耳中顿时一静,凡尘世事,断绝在山门之后,万千烦恼,顿消于梵音之中。
脚步踏散佛香,寺中一位老僧,领着两位小僧人迎了出来,躬身合什:“檀越大德,请随我来。”
莫聆风学他的模样合什还礼,跟随他一路走向大雄宝殿。
香客虽多,寺内却不嘈杂,只是一路仍然引得众人侧目不已,等至正殿,拜佛的人更多,僧人领着他们一行人在外稍侯,等人少时,方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