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蚊子不长眼,咬的也不是地方,让他只能夹着腿走路。
他又痒又肿的往回走,走到帷幄附近时,深吸一口气,换回了正常的走路姿势,忍痛走到火堆旁。
众人纷纷起身,参差不齐、有气无力的叫“冯指”,全是一副疲累至极,多一步都走不动的样子。
冯范张望一眼,没见到莫聆风:“莫中侯休息了?”
“回冯指,没有,带人出去了。”
冯范心里一跳,暗道不好,转身就要追,没曾想步子迈的太大,险些鸡飞蛋打,顿时疼的眼前发黑,又不敢让小兵看出异样,只能扶墙做沉思状,半晌没动。
他所带的两名亲兵没察觉出异样,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冯范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命令两名亲兵守在此处,自己又点了十人,带上兵刃,顺着脚步声寻找莫聆风踪迹。
走了一刻钟,他见到了莫聆风一行人。
“莫中侯,你在干什么?”
莫聆风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声,并没听见他说话,只是忽然往下一蹲,让沙丘遮住了她的身形。
其余众人也都跟着蹲下身去,冯范见状,立刻也往下蹲去,然后又让难言之隐疼出了泪花。
他竭力让两条腿隔的远一些,佝偻着腰往前挪动,一直挪动到莫聆风身后。
“莫中侯。”他伸手一拍莫聆风后背。
莫聆风吓的一个哆嗦,扭脸一看是冯范,立刻笑出两排白牙:“冯指。”
她在心里想:“你可真够倒霉的。”
同时她伸手往外轻轻一指:“看。”
冯范伸长脖子往外一看,先只看到了一层细沙在风中翻滚,随后目光再放远些,就看到了几个影影绰绰的光影。
第124章 蛊惑
浮光是重甲全装的金虏所发出,就连战马也是身披重甲,远远望去,好似一座大钟,难以撼动,钟上支出来的黑影看着像是重马枪和铁骨朵。
正是金虏令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屠!
铁浮屠一人三骑,五十人一队,身上是双甲,狼牙棒都锤不开,再加上战马都武装到了牙齿,与其他士兵不同,杀起人来,慢慢悠悠,别有一股骇人之威,所到之处,令人生畏。
冯范忍住胯下之痛,默默把自己蜷缩的更为小巧,一时想不明白铁浮屠为何全副武装出现在此。
这种铁塔一般的队伍,只在三川寨大战时出现过两次,其中一次出现时,正是右路军驻扎在此,当时右路军战死过半,援军来的及时,才避免了三川寨被夷为平地。
三川寨一旦被破,怀远寨与定川寨便岌岌可危,高平寨和开远堡也会变得危险。
军情送入京都,上下惊骇,陛下立刻让南北作坊打造可以对敌的兵刃,这才有了撩风刀。
在冯范心惊之时,莫聆风小小的肚皮里,却是装满了心思。
遇到铁浮屠,对冯范而言是个倒霉事——她偶尔看冯范面貌,都是倒霉之气横溢,印堂难放光明,他自己也是吓破了胆,循规蹈矩,绝不胡作非为,可纵然再小心,该遇上的还是能遇上。
但此事对莫聆风,却是难得的机遇。
她这个小都头,没有撼人的功绩,怎么能出头?
只有这战功无法掩盖,震动朝野,才能让王运生、让陛下,无法再遮掩给她请功的军情奏书。
她看看冯范,抬起右手,放在脖颈上,从左边划拉到右边,压低了嗓门:“咔嚓。”
冯范一面忍受胯下之痛,一面平复心中惊跳,见她如此动作,立刻伸手把她的手打下去:“咔什么!走!”
说罢,他小心翼翼起身,躬着腰,蹑手蹑脚往后退去。
莫聆风起身跟上他,继续耳语:“我们带了撩风刀,他们人少,正好可以伏击。”
冯范扫她一眼,见她那金项圈压在衣襟上,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晃动,在夜色下并未放出耀目金光,然而深恐这一点微光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伸手一指:“藏起来。”
随后他扭头指挥游牧卿:“你先回去,让他们把火灭了。”
游牧卿看莫聆风一眼,见莫聆风微微一点头,立刻小步跑走了。
冯范盯着莫聆风把金项圈放进衣裳里去,继续往回走:“不行,十把撩风刀,对付不了五十人的铁浮屠,况且铁浮屠忽然出现,必定是先行至此,后头还有大军未至,我们尽快回去报信。”
“报信有一个人就够了,”莫聆风看他走路别别扭扭,比自己还要瘸,问道,“您受伤了?”
冯范大窘,摆手道:“不要莽撞行事。”
莫聆风坚持不懈地蛊惑他:“您要是能够斩获这一队铁浮屠,还怕老王八蛋嫌弃你名字犯冲?到时候种将军升做大军副都统制,你升做左路军统制,好不好?”
“好,”冯范答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好个屁!”
眼看已经远离了铁浮屠,他直起腰,在心里暗暗地叫痛,感觉蚊子咬的地方肿胀的厉害,只能像螃蟹似的岔开两条腿往石堆处走:“我看是你想做指挥使了。”
“没错,”莫聆风大方承认,笑了一声,“您也知道,我们莫家从前可是十州霸主,我想当个指挥使,不为过吧。”
“你现在也算是左路军一霸——比一般的恶霸还要横行霸道些。”
“一个都头,满地都是,”莫聆风让风吹出一个寒颤,“冯指,依我看,铁浮屠是夜晚行军,白天扎营,和大军正好错开,咱们沿途追踪,等到铁浮屠扎营之时,再行动手,这么重的盔甲,他们必定疲惫不堪,若是等他们到三川寨外修整过来,再出战,我们可就吃亏了。”
冯范意有所动,眼珠子转了转。
莫聆风再接再厉:“种将军忠心报国,要是他知道你放过了铁浮屠,先把你按到刑凳上,用一人高的军杖,打你二十杖。”
她非常熟练地“啪”了一声:“屁股开花。”
冯范越过石堆,彻底心动。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去也可以,不可莽撞,铁浮屠出行,不可能没有拐子马在左右翼迂回侧击,我们人少,得好好谋算。”
他号令众人排列成方队,又取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一个圆圈:“这是铁浮屠,我领二十人在前方伏击。”
他在左右各画两条线:“这是拐子马,见机必然会包抄我们,殷南在左,领二十人,马天贵在右,领二十人,伺机而动,见到拐子马,立刻出战。”
殷南见莫聆风没有异议,就答了声是,热血沸腾,眼冒精光,冯范亲兵马天贵本是正色应答,忽然瞅见殷南这副要吃人的面目,就觉得十分渗人,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冯范面色肃然,将镇戎军黑旗交至游牧卿手中:“你执旗。”
游牧卿个子小,平常不大出力,但是灵活,很适合做扛旗兵。
“是!”他接过战旗,同时肚子很响亮的叫了一气。
冯范让他肚子里这一声鸣叫勾起了腹中饥饿,艰难地咽下口水,他点出二十人,看向莫聆风:“你跟着我。”
安排完后,他大手一挥:“拆帷幄。”
后营开始掩埋厕坑,拆下帷幄,游牧卿紧握战旗,走在最前方领路,顺着三川寨的方向前行。
铁浮屠与前营之间,远远隔着好几个沙丘,游牧卿来回探查,引着前营游走在铁浮屠前方。
莫聆风趁机拿着撩风刀问冯范:“这怎么用的?”
冯范右手握住撩风刀的长杆,左手挽住铁链,让弯刀垂于手腕之下:“用的时候要趴在铁浮屠前方,然后这样——”
他做了个甩刀的手势:“将刀锋对准铁浮屠的马蹄甩出去,等人落地,再对准眼睛动手。”
马蹄没有铁甲包裹,是最脆弱的地方,将马杀翻后,铁浮屠扛着沉重的盔甲,一时半刻爬不起来,他们便可趁此机会对铁浮屠的双眼下手。
莫聆风试探着甩了甩。
冯范将莫聆风当做是有勇有谋、能文能武之辈,此时见她摆弄撩风刀,便寄予厚望:“试试。”
第125章 埋伏
莫聆风一展身手,将撩风刀用力甩出,刀与刀柄之间连接的是软链,甩动时用的是巧劲,莫聆风力气偏小,链条还没有拉直,就坠落在了黄沙之中,连只蜣螂都不曾砸中。
冯范失望地叹了口气,莫聆风也有些惭愧,嘟嘟囔囔为自己辩解:“我还小。”
冯范就毫不犹豫地嘲笑她:“你胆子大啊。”
莫聆风那一丁点惭愧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多谢夸奖。”
冯范听闻此言,就闭上嘴,不再和莫聆风一般见识。
莫聆风没了人闲谈,也无意和旁人多说,将撩风刀丢给身后士兵,她一边走,一边想脚底的泡倒是不怎么痛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小窦按捺不住,上前几步,走到冯范身后,小声道:“冯指,您是不是——是不是——”
冯范扭头看他,皱着眉头,还在以螃蟹的步伐向前挪动。
小窦看了一眼莫聆风,欲言又止,又退回去,心想冯指的胯下莫非是热成荷包蛋了?
后半夜,渗人的凉意逐渐退去,天色渐明,脚下沙砾露出了真容,吞没了脚步声,只剩下行人越发燥热的呼吸,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的。
游牧卿轻手轻脚,再探一回军情——铁浮屠速度放慢了。
冯范斟酌了一下,认为此时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大家继续前行,天色迅速放亮,夜晚的寒凉不复存在,日头下的沙子,成了熔炉中的黄金,热意扑面而来,把士兵们手中的干饼变得更加难以下咽。
大家费力咀嚼,再用水把饼送进腹中,腮帮子和牙齿共同酸痛,五脏六腑也随之变得沉甸甸,化作力气涌向双腿,让他们能加快脚步,甩开铁浮屠一段距离,随时准备埋伏。
游牧卿在前后营中不住奔走,并不大累,但是非常的热和饿,整个人如在洪炉之中,背汗如泼水,眼睛一眨,睫毛上都挑起汗珠子。
他们只穿轻甲,都已经喘不上气,更何况是身穿重甲的铁浮屠。
冯范看着毫无遮挡的日头,想必金虏也是人困马乏,很快就会扎营休息,埋锅造饭,于是在找到一个适合扎营的地方后,就在此处的前方,寻了个堡垒似的沙丘,埋伏起来。
莫聆风窝在沙丘后面,眼睛让风沙迷了眼睛,眼睛越是想睁开,就越是刺痛,冯范从水囊里倒水给她洗眼睛,她才泪水涟涟的把眼睛睁开了。
她放下手中长刀,盯着冯范看了半晌,冯范手握撩风刀,随时准备出手,让她看的毛骨悚然:“你看什么?”
莫聆风实话实说:“我看你的印堂发不发黑。”
冯范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跟别人一样胡说八道,我要是真的倒霉,早就死在战场上了,还能活到现在做个指挥使?”
他伸手摸了摸印堂:“黑吗?”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自己连忙道:“晒的,大家都黑。”
他又一看莫聆风:“你也黑了。”
莫聆风整日戴着斗笠,黑的不算厉害,只是面孔从早到晚都红彤彤的。
她并不在意自己黑不黑,收回目光,睫毛垂下来,在柔嫩的面庞上投下一片阴影,有了结论:“还好,不算很黑。”
冯范悄悄松了口气。
两个人不再说话,各自趴在沙子后面戒备,莫聆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冯范也跟着打了一个,随后其他人也全跟着打了起来。
就在前营昏昏欲睡之际,充作哨兵的游牧卿狂奔而来,伸手在脸上一抹,又随手一甩,甩出一把汗:“来了!”
大家立刻打起精神,紧握着撩风刀,做好袭击准备,不到一刻钟,铁浮屠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行走过来。
日光下,铁浮屠的盔甲闪耀出一片白光,所经之处热浪有了形状,波浪似的四处涌动,领军之人全副武装查看,在看到合适之处后勒马停下,示意在此扎营。
马忽然惊了一下,昂头嘶鸣,四个蹄子不安的来回踏动,金虏立刻警觉起来,目光如鹰隼,要叨住周遭的一切可疑之处。
很快领头金虏发现了硕大的蚊子,想必是叮咬了马,才让马惊慌起来。
惊疑的目光收了回去,金虏翻身下马,用脚拨弄地上一团团的枯草,回头发出一长串命令,铁浮屠也翻身下马,取下盔甲,井然有序地开始扎营。
他们扎营之后,又在地上留下标记,可见和冯范所预料的一样,铁浮屠是夜行晓宿,和大军正好相反。
不远处的莫聆风和冯范互相对视一眼,神情都有疑虑,冯范在疑虑之中,更多一份不敢置信。
马腿上绑着东西,看着像是草茎所编织,既柔软又坚韧,正克撩风刀。
冯范思量片刻,放下撩风刀,反手去取长刀,又示意身边的人也换做长刀,撩风刀若是一击不中,反倒给金虏反应机会。
金虏彪悍,耐饥渴苦辛,骑马如飞,过岩壁如履平地,江河伏马便渡,他们人数和体力都比不上金虏,此时的优势,便是伏击。
况且金虏很是大方的宽衣解带,他们也不必用撩风刀。
在金虏彻底放松,打上赤膊之后,冯范举起手,轻轻一招,有了动作。
他一呼多应,带领士兵持刀上前,对着疲乏不堪的铁浮屠做了疯狂的攻击,莫聆风只做自保,站在原地不动,再次打了个哈欠。
战场一片血雨腥风,旌旗飘荡,拐子马在后方不远处护翼,听到动静之后,立刻要上前驰援,然而眨眼之间就被殷南和马天贵两支队伍困住了。
满目猩红。
莫聆风毫不动容,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红雨跌落,浸至干燥的黄沙之中,很快干涸成斑驳的暗红色,颜色如此沉重黯淡,气味却在热浪中散开,混合着灰尘沙土的气味,飘飘荡荡,不见踪影。
她看到冯范举刀劈砍,面目狰狞,行动似有不便之处,金虏死在他脚下,又是大滩的血浸入沙中。
这种血让她想起莫府的墨绿色,也是这般阴沉的调子,从梁柱上、屋脊上、树冠上跌落,撞进莫千澜身体里。
这种颜色组成了一个阴郁黯淡的莫千澜。
而她的人生,大半部分是莫千澜,小部分是赵世恒,二人给她铸造了一个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兴云布雨,无所不能。
莫聆风在莫千澜铸造的世界里怡然自得。
莫千澜包容她,放纵她,也招架不住她过人的精力,莫聆风时常感到孤单,在幽深的莫府里游荡。
她记得九思轩有九棵古老的大树,数过书房中共有一百二十一个书架,从书房到二堂的夹道,角落里有一块青砖,有蛛网一般的裂痕。
她像是个无法无天的囚徒,囚困在那一方世界之中。
于是她自作主张,将程廷点缀进来,然而还不足,她将邬瑾也网了进去。
这回足够了,再有人进入就会变得拥挤。
耀眼的日光刺痛了莫聆风的双眼,她不再对着斑斑血迹浮想联翩,凝神等待许久,直到鏖战接近尾声,才抄起刀,一路小跑着奔过去,对着不再敏捷的金虏展开了屠杀。
她面无表情,持刀屠戮,与殷南的兴奋不同,她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人是不相干的,鲜血和尸体都无关紧要,只是她前行路上的一部分,终将被她抛在脑后。
收割掉所有金虏性命,斩下头颅,冯范检点伤者,搜刮粮草、兵刃、盔甲,弃马不用,最后将马腿上所缚之物取下,带回三川寨去。
他们来时如同鬼魅,走时负重累累,依旧是势同疾风。
知道金虏大军在后,更是跑的脚不沾地,一路飞奔,沿途只做短暂的停留,补充食水和休息,给伤兵换药,连睡眠都是断断续续,恨不能不眠不休,飞回三川寨。
在漫长的奔袭之中,莫聆风险些累死,鞋底子几乎磨穿,她知道旁人负重,以她更为辛苦,因此也不叫苦叫累,只是闷头前行。
冯范离她最近,时常能感觉到她身上潮热,汗水淋漓不止,浸透了头发,顺着还圆润的下巴往下滴落。
他能看到莫聆风的肩头单薄,金虏一手就能将其捏碎,心中疑惑,不知道这样稚嫩的身体里,是怎么涌出源源不断的意志和力气的。
在六天五夜的长途跋涉后,他们脚底下的黄沙变成了粗粝的砂石和坚硬的黄土地,草木开始葱茏,堡头弓箭手居高临下,率先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再看他们所携带之物,立刻向种家庆送去了消息。
在三川寨沸腾之际,莫聆风一鼓作气,火药似的轰进寨中,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里,来不及脱鞋,抬腿跪到床上,拖过一件莫千澜用过的鹤氅,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
她耳朵里一片嗡鸣,眼前一阵发黑,喉咙里呼出来的气息冒着干涩的血腥味,胸膛里有撕裂般的剧痛,两条腿沉重而无力,只剩下一颗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
面孔脏兮兮地压在鹤氅中,莫千澜的气味拥抱了她,让她委屈的有了眼泪。
“哥哥,累死啦。”
使劲又蹭了蹭,她悄悄地撒娇:“哥哥,我们干掉了一队铁浮屠,我很厉害吧。”
鹤氅温柔地包裹着她的面孔,包容了她的满头大汗和脏。
她贴脸在衣裳上蹭了许久,慢腾腾地爬起来,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声如洪钟的叫唤:“殷南,我要喝水!我要洗澡!”
殷南已经提前在水缸中牛饮,听到莫聆风呼喊,立刻提着一壶茶进来,倒满茶盏。
莫聆风接在手中,气吞山河地喝了一气,连喝三碗,灌的肚子鼓鼓囊囊,走路时咣咣当当作响。
“姑娘,种将军说半个时辰后,让您去中账吃晚饭。”
莫聆风解开辫子,拍打辫子里的黄沙,同时感觉自己馊的可怕:“我要洗澡。”
半个时辰后,莫聆风面目一新,头发擦的半干,扎成角髻,内穿轻薄纱衫,外穿长不过膝,披不过肘的轻甲,去中帐见种家庆。
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接二连三的应答之声,有几名士兵陆续领命出来,前往后方两寨要兵,又带上金虏马腿上缴获之物,速去高平寨传信。
莫聆风站在门外等候时,冯范也来了,同样洗的湿漉漉的,神色自若——进入三川寨,回到种家庆身边,他立刻安心,不再心惊肉跳,对自己的印堂是否发黑也全不在乎。
半刻钟后,两人受到传唤,进去之后对着种家庆行礼,不等种家庆对他们二人夸赞上两句,立刻围桌而坐,各自抄起筷子,目不斜视,直插入那一大盆羊肉之中。
莫聆风夹起一大块羊肉,张开嘴,塞入口中,大肆咀嚼。
她饿的很,但是并不狼吞虎咽,咽下羊肉,她抓起一个软乎的蒸饼,向种家庆讨要一碟沙糖。
种家庆此时满心欢喜,看着她很顺眼,立刻一挥手,让亲兵去后营要一碟沙糖来,看莫聆风用蒸饼蘸沙糖吃,不禁捂着腮帮子,替她牙疼。
等二人吃饱喝足,莫聆风对着空空如也的沙糖碟子打了个饱嗝,种家庆的夸赞之词也脱口而出。
他先说冯范有大将之风,智勇双全,能够率领一个都的力量,剿灭金虏一组铁浮屠,随后又说莫聆风果然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机敏伶俐,胆大心细,还说一般的姑娘敢偷他的马去配种?
不敢,所以莫聆风确实是与众不同。
冯范面色通红,很不好意思地对着面前的茶盏谦虚,莫聆风很坦荡的受了夸赞,听过就算。
种家庆夸完之后,通体舒泰,挥手让他们出去歇着,等其他人回来,就好好绘制地图,冯范起身退了出去,莫聆风却是站在原地不走。
“怎么?”种家庆看她,“没吃饱?”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想了想刚才这桌席面的规模,如果莫聆风的肚皮是个无底洞的话,那确实是没吃饱。
莫聆风摇摇头:“将军,我们是不是立了大功?”
“确实是大功一件,”种家庆看她露出的是一副饕餮般的神情,就知道她来要东西了,“想要什么,说。”
“指挥使。”
“噗”一声,种家庆嘴里的茶全都吐了出去,放下茶杯,“吭吭”的咳嗽,两只手在身上连番摸索,掏出帕子,擦去胡须上淋漓的茶水。
他看向莫聆风:“你看指挥使......咳咳......像白菜吗?”
莫聆风摇头道:“不像,所以我用铁浮屠来换。”
种家庆有种啼笑皆非之感,然而半笑半怒的,他从这个小东西身上看出了一点浅薄的孩子模样,以为凭借自己那点微薄的力量,就可以把世界搅动的天翻地覆。
可怜、可爱、可惜。
第127章 不详
“你刚入军中,便是七品中侯,到现在,虽只有个都头实职,也强过许多人,”种家庆伸出食指,反指向自己,“三十年前,我以葫芦河大捷之功,杀敌数千,才转从七品武翼郎,增赏指挥,杀五十铁浮屠,算得上大捷吗?”
莫聆风很沮丧地摇头:“那不算。”
种家庆笑道:“你杀敌只是为了升迁?”
莫聆风实话实说:“是。”
“我听说莫节度使身体不好,”种家庆生出一丝英雄迟暮的感叹,“你们莫家,到了你这一辈,人丁凋零,你是担心莫节度使一走,你会被吃干抹净?”
“不会吗?”
“会,所以你想要实职,保住莫家?斩杀铁浮屠,就是你递出去的一份功绩?”
“是。”
“没有用,”种家庆慢慢教导她,“我不知道莫节度使是以什么办法把你送进来的,但显然和王知州有了罅隙,升迁本就不易,再有王知州压制,你想实职升迁,实在是难,一个都头,我能定,但是指挥使辖一个营、五百人,却非我能定。”
“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种家庆慈祥地笑了一声,“像我一样忠心,随时准备以身殉国,早晚有一日,你能做个让天下侧目的女将军。”
“哎......”莫聆风既无忠心,也不愿殉国,因此垂着双眼,盯着脚尖,遗憾地叹了口气。
种家庆的笑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做出了一点额外的怜悯:“虚职一路升转,直到正五品,自然也是世人皆知,到时候,谁能压制你?”
他重新把茶盏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军中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很复杂,盘根错节,莫聆风在这其中,还只占据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这一次你绘制地图有功,又英勇杀敌,我会上书大军,按照你的功劳,请求将你从中侯转至从六品右武大夫,一个虚职上转,想必不会有人阻拦。”
莫聆风谢过种家庆,垂头丧气走出中帐,回到自己屋子里。
她两脚脚后跟一蹭,把两只鞋子东一头西一头的甩到地上,解开轻甲,扑倒在床。
伸手抹了把汗,她翻身躺平,眯着眼睛看头顶平棋天花,木板一格接一格,四四方方,拼凑出一个简陋却巨大的棋盘。
棋盘之上,遍布黑点,莫聆风伸出食指,虚空一点,在脑海中将“种家庆”三个字按在了棋盘之上。
六品右武大夫,比她所想的还要好。
闭起眼睛,她了无心事的睡了过去。
莫聆风一觉睡了个天翻地覆,梦中依稀听到了厮杀惨叫之声,仿佛是地狱之门忽然在夜间打开,放出了魑魅魍魉,收走了不甘愿离去的枉死阴魂。
这声音只在她梦中短暂出现,随后她就感觉有人蹲在了自己床头——有殷南嗜血的气味、游牧卿烤东西吃时烟熏火燎的气味。
于是她安心下来,继续睡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
她在一片热气腾腾中坐起来,迷迷瞪瞪把两条腿垂在床边,赤脚插进了鞋里。
殷南当大丫鬟当的久了,知道她这个样子是还没有睡醒,从桌上端一盏凉茶给她喝,然后平直地叙述了昨夜一场大战。
昨晚子时刚到,金虏大军便发兵而至,幸而寨中早有防备,后方二寨也及时的发了兵,才击退了金虏。
莫聆风慢慢喝茶,翕动鼻翼,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和火把燃烧时的油脂气,知道昨天夜里不是做梦,是真的有敌袭,才彻底清醒——好险,他们只比金虏大军早到半日。
她将茶碗递给殷南:“衣服。”
殷南先取两只暑袜递给她,她蜷起一条腿蹬在床边,慢条斯理穿上罗袜,再换一只脚穿上,趿拉着鞋,穿上鹅黄色交领纱衫,用同色的大纱罗丝绦系出一捻细腰。
穿完这一身,她额头上已经出了细汗,等穿戴完轻甲,她鬓角已经湿了。
戴上金项圈,她抻了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
莫聆风摸了摸扁平下去的肚子,迈步往外走,推开门,满眼都是纷乱的士兵,有本寨中人,亦有后寨中人,伤者不计其数,或坐或躺,等候医治。
医药院军医带领弟子逐个查看,轻伤者发放金疮药,重伤者先敷药,再运送去后方医药院慢慢医治,伤重无医者只能大量敷上金疮药,灌一碗汤药,以观其效——任其自生自灭。
热火朝天的救治让人从心里发出一股难言的躁动,站不安宁,坐不安稳,大量的汗水和鲜血一同涌出,那些伤重之人,也因此迅速干枯死去。
莫聆风目不斜视地掠过伤者,走到后营。
后营中架着一个大灶,锅子里熬的全是药,另架一个小灶做饭,白色热气像火一样燎人,锅子后方站着个大汗淋漓的小兵,看见莫聆风,立刻大喊一声“莫都头”,同时揭开锅盖,夹出来两个最好的白面蒸饼,装在碗里,捻出一撮白糖,洒了上去。
左路军都知道了小都头吃蒸饼要蘸糖。
殷南接过碗,莫聆风热的不住流汗,对这两个热气腾腾的蒸饼也是毫无食欲,看在沙糖的份上,勉力吃完,又回去灌了一大碗茶水。
喝完水之后,她见种家庆在堡头上眺望,就像个小马屁精似的跑了上去。
种家庆正在安排布防,用余光看了莫聆风一眼,对她出没在自己左右习以为常,不去管她,继续和几个指挥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