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旁观
邬瑾听到同窗谈论莫聆风时,一滴汗水正从鬓边滑落,顺着下颌,一直滴落进脖颈中,心在腔子里猛地一跳,像是什么东西破壳而出,令他欣欣然。
无关乎莫家的权势,也无关莫聆风在军中的顺畅无阻,只是纯粹的欢喜。
一颗心悄然跃动,和秋风、和千变万化的彩霞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衍化而来,无需半分造作和刻意。
他收拢心花,眺望着张家堡,半晌不曾动弹,直到程廷用力拉拽,才回过神来:“怎么?”
“回去吃饭啊,”程廷悄悄收回手,以免邬瑾发现自己在他袖子上捏出来两个黑黑的指印,“你不累?”
“累。”邬瑾和他一道往回走。
两个学院的学子在挖虫卵时结出了短暂的情义,聚在一起吃简陋的晚饭,友爱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因为王景华争抢热水,刚团结起来的同窗之情立刻变作一盘散沙。
学子们都是年轻人,劳累了一日,还有分分合合的精力,邬瑾回到屋子中,闭着眼睛歇了片刻,铺开纸笔,写了一篇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七月十八,秋高气爽,捉蝗虫、挖虫卵,整日不休。
山中草木已经被啃食殆尽,意外发现一丛黄豆,已经起鼓,并未遭受蝗虫啃食,莫非蝗虫不喜吃黄豆?
若真是如此,蝗灾之时,可以多种黄豆,避开灾祸。
亦有可能是凑巧,还需多看。”
简短写完,他将日录收在一旁,散了头发,将挽发的木簪放在桌上,簪子上的竹叶他已经雕完,边缘也打磨光滑了。
莫聆风的心,似乎就藏在这些微小的东西里,摸的着,看的到,却难以明悟。
他摩挲发簪,心想莫聆风的一举一动,究竟是有心筹谋,还是真心实意?
他是凡尘俗世中人,自入迷惘,看不破心机,手中捏着这么一点馈赠,就受困于此。
窗外有“嘎嘎”之声,他推窗望去,就见天边一群灰雁,展翅而过,他捏紧手中木簪,不知和谈那日,能否看到莫聆风。
七月十九日,学子们在挖掘虫卵间隙,往张家堡方向望时,就见戒备越发森严,士兵一直列出去两里地,旌旗遍布,肃杀之气随风飘荡,长刀时不时就出鞘演练一番。
程廷也时不时摸一下脖子,感觉和谈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斯斯文文,反而遍布了刀光剑影,仿佛是一言不合,双方就会展开械斗。
而他们离的如此之近,实在是危险。
就在他感觉危险之际,又有两队士兵上山,对着横山来了个大搜索,等到他们在小校场吃晚饭的时候,这两队人马又涌入堡中,对着他们做了个彻底的盘查。
“殷南,”程廷叉开手站在门口,“你现在是都头了?”
他伸手挠头:“你看这世道,你们女子在外作战,我们男子倒是在山里掘起虫卵来了,颠倒过来了。”
殷南瘫着一张脸,没有表情,只将他的屋子细致搜索一遍,弯腰去搜大黄狗。
大黄狗不敢动,僵着四条腿任凭她摸索。
“你们姑娘呢?”程廷无需她答话,自顾自发问,“你不跟着她,现在谁护卫她啊?”
邬瑾站在自己屋子门口,听闻此言,也侧目看去。
“有人,”殷南简短回答,“闭嘴。”
她刚让程廷闭嘴,小窦就晃着自己的大个子从邬瑾房中出来:“阿南,你搜完了吗?”
程廷一挑眉毛,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转,有心调侃两句,然而面对着小窦那高大的身量和凶悍的面目,就把嬉笑的心歇了,同时在心里想:“这人上了战场,一胳膊就能抡出去好几个。”
而殷南见到小窦,转身就走——小窦是傻大个,见了殷南与众不同的杀戮,心中爱慕,隔三差五就要向她表露心意,并且给她看自己在钱庄里攒下的银票,说银子放在钱庄里可惜,请殷南花掉些。
殷南烦他,打起来费力气,又不便对他进行暗杀,所以见了他就躲,简直让他给克住了。
程廷满腔闲话要问,殷南走的飞快,他的话赶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就此作罢。
这一日结束,整个张家堡连同横山一带,都已经是刀枪林立,戒备的水泼不进。
七月二十日一大早,学子们就同教谕一起站在西北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家堡的动静。
卯时三刻,先到的是高平寨将领,他们站在山上,看不清楚下方面目,只能看到黑色大旗在马上招展,一众将士在石阶外下马,插鞭进入堡中,另有人将马牵去马房。
邬瑾竭力想看清楚这些人的面目,正模糊之际,一轮红日忽然从旷野之中跃出,瞬间条条金光四射,晨风骤然而起,穿袖而过,士兵们束紧的袖子立刻变成了双翅,高高向后扬起。
这么一瞬,他看到了莫聆风。
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她脖颈上的金项圈,正在晨光之下闪烁点点金光,轻甲之下,是石榴红的广袖圆领罗衫,衣裳样式平常,然而上面有针法细密的暗红色纹样,双袖被风拂动时,花纹如踏波浪,绒彩夺目,锦绣交辉。
程廷立刻拍了邬瑾一下:“看,聆风,好威风。”
站在一旁的教谕立刻“嘘”了一声,不许他再开口。
莫聆风一行人进去之后,又过了一刻钟,另有队伍行来,中间簇拥着三顶轿子,直走到堡前,轿夫落轿,放下轿杆。
轿中人撩开帘子,陆续而出,照样是看不清楚面目,只能依着他们所知道的揣测身份,应该是敕使曹志斌、节度使莫千澜、内侍供奉张愿林。
邬瑾先是看这三人上了石阶,随后目光一顿,看向紧随在三人身后的人。
此人骑马而来,想必是路途遥远,走路时,左脚的跛处十分明显——是赵世恒。
看到赵世恒,邬瑾心中便生出不安之意来。
济州馆驿一夜惊魂,他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赵世恒,赵世恒的出没,就像是阴谋的预兆。
难道和谈有变?
在莫千澜等人进入张家堡之后,张家堡恢复了短暂的平静,这一回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再次有了动静。
一个哨兵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急急奔入堡中,不过片刻,堡中便出来了一位主帅模样的人,带领士兵,立在道路之中,等候金虏前来。
邬瑾等人立在山间,也不由自主跟着凝神静气,面色肃穆,双眼紧紧盯着西南方向。
第133章 埋伏
金人以彪悍而闻名天下,将近百年时间,对着国朝虎视眈眈,随时亮着利爪,露出獠牙,不放过任何机会出手。
国朝强盛时,他们便俯首称臣,与皇帝称兄道弟,一旦帝王软弱、国库空虚、军队如纸,他们立刻就会动作,虎扑过来。
更何况金虏还辖制了羌人,羌人更是善战,以一当十,是常有之事。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能让人放心。
学子们提着心,在秋日燥热之意中,汗水涔涔,口干舌燥,目不转睛。
两刻钟后,他们看到了金虏。
金虏策马而来,身后扬起满天尘土,策马时的敏捷与力量,几乎是与生俱来,一举一动,皆是奔放豪迈,那等矫健雄姿,耐苦耐辛,确实是罕见。
与羌人不同,他们身上所着衣裳、巾帽、筒靴,与汉人大有相似之处,骑兵所簇拥的三人,皆是紫衣,而且日光之下,那些护卫腰间都是一片金银光闪烁,甚至还有碧绿之色一闪而过,可知是金银佩玉等物。
到了近处,金虏翻身下马,在一片鼓号声中,走进堡中。
程廷率先冷了脸,不顾先生阻拦,愤然道:“看看这些蛮夷穿的什么,沐猴而冠!觊觎我国朝之心昭然若揭!”
教谕连忙上前去捂他的嘴:“闭嘴!”
学子们肃然,心中陡生一股锐气——金虏喜欢学汉人,却并非拜师学艺,而是屠戮、劫掠,只要遇到汉人,必定要杀光,不分男女老幼,都割下头颅,抛尸荒野。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养精蓄锐之举。
程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众人皆不言语,只默默看向下方,但金虏进入堡中之后,就不再有动静,也没有人出入。
大家站的累了,在石头上坐下,坐也坐的累了,腹中饥饿,仍然是没有动静——那堡中谈论的再激烈,他们在这山上,是一个字都听不到。
看来是不必再看了。
教谕先行离去,随后图南书院学子也回到堡中去,州学学子三三两两,又看了一会儿,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邬瑾和程廷还站在原地。
程廷对邬瑾低声道:“为何非要和?我看不如战,一仗把金虏打回老家去,你说呢?”
这个问题,邬瑾已经想过千百遍。
他慢慢回答了程廷:“我想现在的形势是非和不可,堡寨已不再是固若金汤,天灾又至,朝中军饷似乎也有所不足,战事起后,朝中——朝中甚至控制不住粮价,纵然陛下有雄心铲平金虏,也得先安内。”
他的眼睛比程廷看到更多——十石街变得动荡,一户户人家因为交不出赁钱而搬出去,又有一户户人家搬进来,初搬来时,还衣裳体面,再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开始在屋子里商议着卖儿卖女。
饼铺的生意也差了很多,邬母把一文钱掰成两文钱花,才能一面还债,一面活下去。
无家可归的小孩儿成了耗子,扯着一床破棉絮,到处絮窝,他夜里挑着箩筐去裕花街卖饼,时常能惊动一窝一窝的小乞丐。
他去李一贴的药铺里送了一次饼,发现药铺里生意都很惨淡——病不起,唯有一死。
这场连绵了三年的战事,从一开始就是不道义的,甚至并非两朝之争,而是由莫家的私心挑起,就连堡寨中的军队,也并非仁义之师。
邬瑾想应该停下了,让他们这些疲于活命的人,也喘一口气。
程廷不知米价,只知蝗灾过后,程家买了一次仆人,比起他买胖大海的时候,要便宜很多。
当时不曾细想,此时想来,百姓已经十分的艰辛了。
他那愤愤不平的心渐渐平息,和邬瑾一同回去休息,吃过午饭,邬瑾又出去看张家堡情形,太阳太大,程廷陪着他站了一刻钟,便灰溜溜撤了回来,只剩下邬瑾一个人还在毫无遮挡的太阳里站着。
他晒的头顶心滚烫,身上也不住出汗,正要回去喝水时,忽然就见西南方向荡起一片尘埃。
是金虏来的方向!
日头正晒的时候,风也只是微风,连他的袍袖都不能吹动,又是如何扬起如此大的灰尘?
除非那远处是有无数的马蹄踏过。
若是金虏士兵驻扎在那里,那一片尘埃也不会慢慢向他的方面移动。
他猛地一个转身,发疯似的跑动,一股脑冲进横山堡,半点镇定也无,直通通到了教谕面前,连行礼也忘了。
来不及把气喘匀,他断断续续道:“金、金虏......有埋、埋伏。”
五个字说的结结巴巴,他满头大汗的把气息喘匀了:“莫、张家堡有危险。”
张家堡中,曹志斌和张供奉正对着金虏来使大谈特谈,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莫千澜则以身体不适为由,和莫聆风坐在一间修葺好的屋子里休息。
他坐在椅子里看莫聆风,莫聆风拿着一个有她脸那么大的蜜桃在一旁吃。
这个时候的蜜桃,已经成熟饱满到极致,再多熟一分,都会从枝头坠落腐烂,莫聆风用帕子垫在手上,两手抱着毛绒绒的桃子啃食,汁水淌在帕子上,将帕子都浸湿了。
她吃完桃,擦了手,把脑袋埋进糖捧盒里,瓮声瓮气地问:“哥哥,楂条没有吗?”
莫千澜看着她回答:“这个时候没有新鲜的,等到吃松子栗糕的时候就有了。”
莫聆风翻出来一块桃干,用嘴叼住,伸手拿来茶盏放好,从冰鉴里拿过水囊,取下塞子,小心翼翼倒出来一盏间道荔枝糖水。
放好水囊,她取下嘴里的桃干,端起茶盏一口喝了半盏:“还好冰没有化完,不然滋味就差很多。”
她把桃干塞进嘴里,埋头在糖捧盒中继续翻找,翻出来一块糖姜,左手举着,右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将糖姜塞进了嘴里。
屋中悄然无声,只有她的咀嚼之声,她一面吃,一面看莫千澜——莫千澜已经瘦不到哪里去,身量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但是从宽州城赶到张家堡,饶是不用他出力,他也心力交瘁,面色发青,手里拄着一根绿玉杖,从椅子上起身都要拄着。
种家庆第一眼见到莫千澜,几乎害怕风太粗糙,会吹碎他。
他身体孱弱,灵魂也随之衰败,坐着坐着就会睡过去,无论谁看都不觉得他拥有一丝一毫的力量。
她最爱莫千澜。
莫千澜仰头靠在椅子里,面色苍白,力不能支,然而双目大睁,一直凝视着莫聆风的一举一动,见莫聆风一边吃蜜饯一边看他,就把绿玉杖倚着方桌,身出双手:“阿尨,来,哥哥这里来,哥哥抱抱你。”
莫聆风立刻把糖姜吃完,舔了舔手指头,把凳子搬到了莫千澜对面。
她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窝进莫千澜怀里的小孩,如今莫千澜的怀抱里装不下她,所以她和他对坐,膝盖碰着膝盖,然后把上半身伏到了莫千澜大腿上。
莫千澜很高兴,探身抚摸她的头顶,捏了捏她的角髻,抚摸她的后脖颈,最后一下一下摩挲她的后背。
她长的太快,瘦的脊背上的骨头一节一节凸起,身体却还是很温暖。
他极力的府下身去,将鼻尖凑到她的头顶,一颗心在那潮烘烘的湿润气味里柔软的一塌糊涂。
他忽然想起很早之前,莫聆风只有五岁的时候。
家里常常陪伴她的一个丫鬟病死了,她又惊又骇,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就是永久的离别,于是当天夜里怎么也不愿意回长岁居去,缠着莫千澜,逼他发誓绝不死去。
而自己当真是依着她发了誓,幼稚可笑,不能成真。
他直起腰,感到了有心无力的痛楚。
“阿尨,哥哥给你唱段话本。”
莫聆风侧着脑袋,紧密地贴着他的大腿,瓮声瓮气“嗯”了一声。
莫千澜闭上眼睛,双手在莫聆风背上一下接一下地拍打:“今日莫千澜要唱的这话本,是茶瓶儿怒打樱桃枝的佳人格范,朱红点点铺树,春花遍地落锦,翠罗纱衫,歌韵如酒......”
他像溺水之人,紧紧抱住了莫聆风这段浮木。
兄妹二人相互依偎之时,外面忽然有了乱糟糟的声音,冯范满堡呼唤莫聆风,并且夹杂着种家庆的怒喝。
莫聆风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离开莫千澜,抓起一块桃干塞进嘴里,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她气势汹汹走到冯范面前,正要问他为何大惊小怪,忽然就见横山上方升腾起巨大的黑烟,“噼里啪啦”作响,而且气味刺鼻,随风飘荡过来,半空之中又有黑白灰烬飘飘荡荡,落的满地都是。
山上不知是在烧什么,烧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动静。
谈判终止,曹志斌等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心中不安,金虏使者三人,一人去了官房,另外两人满面狐疑,怀疑奸诈的汉人是要对他们瓮中捉鳖,于是立刻将护卫都召集到身边,拔刀相向。
金虏一拔刀,围在张家堡的士兵也纷纷拔刀,方才还和和气气的场面顿时剑拔弩张,人人自危。
冯范见了莫聆风,立刻道:“山上不是只有几个学子在挖蝗虫卵?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种家庆扭头怒道:“殷南和窦放呢?怎么查的?”
莫聆风惦记着和哥哥呆在一起,对这种耽误时间的事情是满心焦躁,脸上挂出许多情绪,恨不能插翅上山,将这堆破火灭了,再飞回莫千澜身边。
她扭头寻找殷南,心中忽然一动,不着急说话,定睛去看滚滚浓烟,若有所思:“将军,冒烟的这个位置,是不是能看到咱们这里?”
种家庆一听,方才的焦躁也立刻化作警觉,脑子在眨眼之间就转了个圈,低声道:“不仅能看到我们这里,还比我们看的更远。”
他看向跑过来的殷南和小窦:“你们两个带上人马出去巡查,以哨声为号。”
小窦和殷南刚让人叫过来,预备答话,嘴都没有张开,立刻就让种家庆指挥的原地向后转,小跑着奔出堡寨,召唤兵马,出去巡查。
金虏那两个来使叽里咕噜一番,也派出一小股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尾随殷南和小窦,一路前去通知他们驻扎在三里之外的营部,前来接应。
整个张家堡,都弥漫出不安,种家庆一边往曹志斌那里走,一边低声吩咐冯范:“调派亲兵过来,护住敕使和供奉。”
不等冯范跑开,他伸手一拍莫聆风:“你带上你的人,保护节度使。”
说罢,他不再回头,径直走向曹志斌,向他解释发生了何事,曹志斌眉头皱的死紧,转身面对了来使,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解释,并且询问他们是不是诚心和谈。
来使一面做出震惊神色,一面暗道不好,相互对视一眼,都想到了王位之争。
不等他们想出合适的言语来敷衍曹志斌,堡外忽然响起了尖锐急促的哨声,同时马蹄翻盏之声从地面上一波一波的振动过来。
种家庆脸色大变,高高扬起一只手,用力往下一压,做出了“动手”的手势。
张家堡中士兵蜂拥而上,围攻来使一行,金虏有苦难言,只能是不言,挥舞长刀,要杀出重围,与留在外面的驻军汇合,保住性命。
混乱起的突然,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大石,石头落下的中心剧烈涌动,随后涟漪一圈圈荡出去,整个湖面都被波及。
莫聆风一边喝令士兵杀敌,一边带上游牧卿,三步并作两步冲去找莫千澜,殷北已经从门口钻进了屋子里,站在莫千澜身边。
莫千澜半阖着双眼,凝神听着外面动静,见莫聆风进来,伸手抓住绿玉杖,撑着起身,盯了游牧卿一眼,不必莫聆风开口,迈步往外走。
他走出去一步,又退回去,从冰鉴里拎过装有荔枝糖水的水囊,替莫聆风拿着:“你赵伯伯还没回来。”
赵世恒借着吃坏肚子的由头,和其中一名来使接触——他心思缜密,哪怕金虏朝中那位年幼的储君毫无胜算,他也要给莫家铺出一条路去,以防万一储君是扮猪吃老虎的人物。
游牧卿伸出一点两个士兵:“去官房接赵先生,快去!”
他和殷北一起护着莫家兄妹走出门去:“金虏大军就到,先上横山。”
种家庆也做了万全之策,屯兵于张家堡前方的得胜寨,一旦听到异动,就会赶来,足以抵挡金虏的大军。
只是战场厮杀,刀剑无眼,唯有横山易守难攻,金虏又视横山为不详之地,轻易不会入内,可以让他们尽快撤离。
第135章 暗杀
莫千澜胸膛里像是火烧,然而脚下不停,左手紧紧攥住莫聆风右手,同时吩咐游牧卿:“任何人不许靠近。”
游牧卿和殷北立刻会意——凡是靠近他们的人,无论敌我,一律击杀。
游牧卿抬手一刀,劈向身前金虏,那金虏弯腰躲闪,于是他伸出脚,将金虏踹的平地起飞,摔出去四五步。
种家庆正在举刀杀敌,忽然瞅见了游牧卿这神来一脚,心中立刻大骂:“兔崽子,藏的挺深!”
莫家护卫分开在两侧,全然不是金虏对手,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只剩下游牧卿和殷北将兄妹二人送出张家堡,穿过刀林箭雨,直奔横山山道。
殷南策马回来,直奔莫聆风身边,滚鞍下马,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山道上没有金虏,殷北立刻蹲下,背上莫千澜,继续往上撤离。
走出去十来步了,莫千澜还是没有见到赵世恒,心中不安,很怕刀剑无眼,便对殷北道:“站着,等等。”
水囊不知何时到了莫聆风手中,莫聆风一手拎着水囊,借机吨吨吨往肚子里灌糖水,一滴不剩地喝完,她丢开水囊一抹嘴,往下张望。
下方血肉横飞,断肢零乱,鲜血大片大片铺开,一片乱象之中,她看到了赵世恒。
在赵世恒身后,冯范带领数十人,护卫着张供奉和曹敕使一路杀出来,也往横山上来。
“游牧卿,你守着哥哥,”莫聆风径直往下跑,大声叫喊,“伯伯!”
莫千澜不知冯范所领的人是否安全,想让游牧卿下去,也已经来不及,顿时心急如焚。
好在殷南一直跟的很紧,而莫聆风也伸长了手臂,一把就抓住了赵世恒。
“伯伯,”她手心汗津津的,把赵世恒拽上一个土坡,“快。”
赵世恒喘着粗气,使劲一撑左腿,到了莫聆风身边:“年纪大......”
一句话没说话,他们身侧忽然传来啸声,是硬弩射出时,带出来的沉重破风之声,穿过莫聆风右侧枝杈林立的树丛,笔直奔了过来。
殷南神色一变,将手中长刀直掷过去,游牧卿在上方觑着殷南力度,立刻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圆石握在手中。
不等他出手,“砰”一声,长刀迎上重箭,刀锋当即折成两半,那一枝弩被刀震的力道稍减,方向微微一偏,仍然朝着莫聆风而去。
游牧卿将手中圆石全力击出,把弩箭再次打的一偏,箭身“咔嚓”一响,应声折断,箭头仍然往前扑了十来步,从冯范面上擦过,钉在树干上。
冯范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鲜血淋漓而下,他正要伸手去摸,忽就见那树林之中又是一点寒芒,朝着莫千澜的方向射了过去,被游牧卿一刀斩落。
一点寒芒过后,竟接二连三又是几根弩箭,这一次是从左右两侧齐齐而至,连冯范一行人也难以幸免。
一瞬间,他们就已经落入了九死一生之地。
冯范来不及多想,一面让曹志斌等人快跑,一面挥刀挡箭,莫聆风汗如雨下,右手拖拽着赵世恒往上走。
殷北放下莫千澜,和游牧卿一起护在他身前,莫千澜只见殷南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已是肝胆俱裂,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瞪着前方,让游牧卿和殷北“快去”。
殷北不敢离开莫千澜,游牧卿则是一跃而起,去斩杀埋伏在左侧的弩手。
莫千澜眼中瞪出了血丝,眼看着莫聆风左手挽着赵世恒艰难前行,快到自己跟前时,右手长长伸过来,要牵住他一起逃命。
“哥哥……”
就在此时,又是几寒芒射来,莫千澜的气息在一瞬间凝滞在喉咙里,甚至没有察觉到一支箭奔向自己,直直看着那一点寒光靠近了莫聆风。
“阿尨!”
耳畔传来“铛”的一声重响,是殷北击落掉了身侧的箭,随后他看到赵世恒猛地扑到莫聆风背上,挡住了莫聆风的脊背。
眨眼之间,弩箭旋转没入赵世恒后背,血从他的襕衫上一点点透出来,很快就淌的到处都是。
左侧箭势已停,右侧却仍是未缓,殷北厉声道:“阿南,去右边,杀弩手!这里我顶着!”
殷南立刻跃去右侧,殷北横刀在莫家兄妹身前,眼见游牧卿提刀归来,便把莫家兄妹紧紧护在身前,以肉身为盾,拥着他们脱出埋伏圈。
很快,殷南杀了弩手归来,左臂鲜血淋漓,来势汹汹的弩箭终于停下,山下的厮杀还未停,但山上已经陷入一片死寂。
“伯伯!”莫聆风看着倒在地上的赵世恒,大喊一声,莫千澜脑子里也是“嗡”的一声,站立不稳。
莫千澜勉力支撑住自己:“去横山堡!治伤!”
游牧卿一把将赵世恒背在背上,一鼓作气往上冲,他身后是满地鲜血,树林里、山道上都倒伏着尸体,冯范一行只剩下他和张供奉两人还活着,互相搀扶着,也没命似的往上奔。
横山堡没有军医,只有一些平常的伤药,就连人都没几个。
学子们示警之后,教谕便已经迅速将他们带离,学子们嚷嚷着忠心报国,教谕们却是很有自知之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上了战场,不仅不能奋勇杀敌,还会吓得屁滚尿流,给将士们徒增烦恼。
横山堡中零星守山的士兵,见到莫千澜一行人,连忙开门,又翻箱倒柜去找伤药。
游牧卿一脚踹开一间屋门,背着赵世恒快步走到床边,将他趴放在床上,然后没了办法。
埋伏的弩手用的是臂弩,箭没进去很深,几乎要从赵世恒前胸穿过来。
莫千澜两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语气勉强平静着,不许自己哆嗦,跪坐到床边,用手颤颤巍巍去抹赵世恒唇边血迹:“世恒,没事,这就去叫李一贴来,殷北!”
“不用,都这样了,活不了,”赵世恒也撑着一口气,“是报应。”
他谋划了济州一事,害人无数,又搅乱和谈,更是让边关狼烟不停,不知有多少人要埋骨于此,所以这是报应。
他眼前一片朦胧,然而还是能看到惊慌的莫聆风。
小耗子似的小婴儿,已经长到这样大了。
“聆风……阿尨……”
第136章 死亡
莫聆风立刻跪了过去,竭力握住赵世恒一只手——赵世恒像爱女儿一样爱她,但也尊重她,从没叫过她的小名,此时这一声阿尨,混着涌出来的鲜血一起冲进了莫聆风耳朵里。
她想叫一声“伯伯”,然而叫不出来,唇齿之间有咸腥气味,舌尖仿佛有滚烫的热血,一张口就要喷出来。
眼泪在眼眶里颤抖,她吞声忍泪,紧紧攥着赵世恒的手,似乎相信自己只要足够用力,就能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乖……”赵世恒感受不到手上的痛楚了,一说话,口中就有血涌出来,怎么都流不尽,不知道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轻言细语地交代她,“不要吃太多糖,牙齿不好。”
他又看向莫千澜,交代自己的身后事:“把我送回家乡去……山水之地……你多活几年,阿尨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