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留在原地,半晌没动。
血腥味已经濡湿在雨中,百姓颤颤巍巍躲在城里,不敢再往马场来,他们刻意避开的战争和死亡,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摊开在了眼前。
他找到丢掉的箩筐,其中一个已经碎成八块,他捡起完好的那个,和扁担一起放回家中,收拾干净,又去饼铺报了一声平安,以免父母忧心,才匆匆去书坊做书拥。
酉时从书坊出来,他饿的前胸贴后背,在路边买了一只新箩筐,跑回饼铺,吃了两个黄窝头,往箩筐里放蒸饼。
邬意扛着空饼笼,飞奔回来:“哥!”
他“咚”一声把空饼笼顿在地上:“你没事吧,我听说马场出了事,死了好几个人!”
“没事,”邬瑾盖好花布,“你卖饼的时候,别靠近马场,遇到羌人也机灵些。”
邬意从邬母手中接过一碗水,“咕咚咕咚”喝完:“哥,你也别去马场卖饼了,我今天不卖了,去摘榆钱行吗,咱们还吃一回。”
邬母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就知道个吃,不卖饼,你喝西北风去!”
邬意捂着脑袋跳起来:“娘!”
邬父坐在小轮车上捡沙糖里的石子,狠狠横了他一样,厉声道:“卖饼去,你自己的事,难道还要你大哥给你做?”
一父一母日夜不停的忙,忙的苍老干瘦,背也跟着佝偻,把自己熬成一副铜皮铁骨,遮挡外面的风霜雨雪,掩盖内里的病痛劳累。
邬意委屈的“哼”了一声,往蒸笼里装饼,同时挑出一个炸焦了的油饼,三口吃掉,然后蹲下身去,拍了拍蒸笼。
邬母帮他架上肩膀,又塞给他架子:“早点回来,外面不太平。”
“知道。”
邬瑾挑着箩筐,也走了出去,兄弟二人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开始卖饼。
因为今日马场的动荡,街道上行人稀少,邬瑾卖饼卖的很不顺利,在裕花街徘徊了两个时辰都未卖掉,最后是一家燕馆里有人想吃饼,才全卖了去。
他挑着空箩筐往回走,在街角看到一颗大榆树,尖子上还有许多鲜嫩的钱串,便放下箩筐,脱去外面凉衫,挽做一个兜子,斜系在腰间,两手扒在树干上,两脚分在左右,用力往上一蹿,蹿了上去。
弟弟懂事一些了,又已经十三岁,正是肚子永远都填不饱的时候,想吃点榆钱饼,就做吧。
第120章 日录
邬瑾带着满满一箩筐榆钱回去,走进家门时,将近子时,邬意已经回家,穿件褂子,露着两条细胳膊在院子里吃清水面。
见到榆钱,他欢呼一声,面也不吃了,急急忙忙让邬母去摊饼,邬母骂他是“老鼠存不下隔夜粮”,把榆钱摊开在厨房,预备着早上摊饼,又抓紧时间,给邬瑾剥了两只蜜枣粽子端出来。
她看邬瑾吃粽子吃的很快,赶紧又去厨房煎两个鸡蛋:“老大,够不够?”
“够了。”邬瑾摆手。
邬母看他衣衫单薄,越发瘦的只剩下骨头,心中一酸,又看邬意对粽子和煎鸡蛋跃跃欲试,立刻伸手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个暴栗。
邬意莫名挨揍,不敢还手,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伸出筷子将碗里剩下的面全都扒拉到嘴里,一口咽下去,碗里剩下一点清汤,没油没肉,和加了盐的刷锅水没有两样,他也仰头喝了。
将碗放回厨房,随后去洗漱,回屋子去睡觉。
邬瑾吃过东西,又喝了点水,用凉水冲了个澡,洗去周身疲惫和瞌睡,在屋中点灯写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四月初八,细雨。
马场变故,死七人,其中羌人三名,伤者不计其数。
这些人连名字都没有,却点缀了边关纷争,是这场战事的一部分,是金虏的手伸到京都的一个残影,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夜影袭来,浓墨一般铺进屋内,屋门打开,是邬意又进了厨房,饿的翻箱倒柜,偷偷地剥粽子吃。
家中这种细碎的嘈杂之声,连同外面的声音一起,都像是在渲染太平无事。
只剩下邬瑾一人的笔落在纸上,扯碎掩盖真相的布。
“今日之事,我心中有疑虑。
其一是撩风刀——谁给了金虏撩风刀?
金虏连图纸的边都未曾摸到,却能直接得到一把撩风刀,只能是南北作坊出了内应。
南北作坊有禁军把手,内有士兵工匠八千余,凡出入者,都要脱衣检查,没有在南北作坊经营数年,如何能带出撩风刀来?
我疑心是莫节度使与赵先生暗中所为,这二人将莫聆风推至光明之中,自己却在暗中行事,金虏不剿尽,战事不休止,莫家方能蚕食堡寨,日益扩大兵权,握牢边关,便再没人能扳倒他们。
这一次未成,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撩风刀终将毫无用处。
他、他们,手握利刃,却没有天下苍生,为的都是朕、都是小家。”
他再饱蘸一笔墨,接着写下去:“其二,殷南去了哪里?
在如此凶险的时刻,莫聆风遣她回城,做了什么?
恐怕也和南北作坊脱不了干系。
兄妹二人各行其是,莫聆风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踏着莫千澜的路在走。
就像是两只老虎,幼虎此时还存有怜悯之心,可终将长成一样的猛虎,变得凶猛无情。
猛虎行走在人世间,需要既能保护她,又能辖制她的牢笼,我想入仕、在朝,不仅仅为了心中之志,也想站在高处,护她、约束她。”
他搁笔,将今日所写的日录在油灯上点燃,火骤然而起,惊飞窗外一只孤雁。
雁影淡去,燕影又至,在屋外啼叫,叽叽喳喳,落在邬瑾耳中,让这夜色变得越发静谧。
翌日寅时过半,他翻身坐起,满心困倦,累的眼睛都睁不开,爬起来开门,舀出一盆水,蹲在地上,高高挽起袖子,两手掬水泼在脸上,在脸上用力揉搓,连洗了三遍,才精神起来。
脚店鳏夫家的公鸡叫了一声,邬母也开门出来,哑着嗓子道:“老大,我来煎榆钱饼,你再去睡会儿,今天别去马场卖饼了。”
“不睡了,”邬瑾起身去取齿木,“我回去看会儿书,今日书坊休息,我去州学。”
他嚼完齿木,回屋去看州学三日前所布置的策问。
“盖圣人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今战事迭起,何施可有张弛?祥著之。”
他还只答了一半,起个大早,正是为了答完此题。
研墨提笔,他字斟句酌,答的忘我,等到寅时末刻,他搁下笔,匆匆去厨房吃早饭,邬母给他留了三张煎的金黄的榆钱饼,他吃了一张,另外两张包起来,放置在一旁。
换过襕衫,戴上唐巾,将干了墨迹的宣纸卷起,一根手指勾着油纸包,匆匆的出门去州学。
在州学门口,程廷趾高气昂地跟着几个同窗往里走,一手拽着大黄狗,大黄狗在莫府山珍海味,不愿意再回州学吃糠咽菜,却被程廷强抱回来,因此和程廷一左一右而行,将狗链子拉扯到极致。
见到邬瑾,大黄狗热泪盈眶,“呜”的一声,万分委屈。
程廷站住脚,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大黄狗嘴里,大黄狗吃了,然后继续不搭理他。
邬瑾将油纸包递给他:“榆钱饼。”
程廷嘿嘿一笑,三两下吃掉一块,又伸手一指他手中纸卷:“这是什么课业?”
“策问。”
“今天要交策问?”
和他一起的三位挚友全都露出一副“完蛋”的神情,其中一位支支吾吾道:“怎么记得是后天?”
“好像是明天。”
“总之不是今天。”
“不要信邬瑾,他是旁听生,肯定是站在教舍外,没听清楚。”
邬瑾笑眯眯的:“就是今天,我特意从书坊休假而来。”
州学门口立刻响起一片哀嚎,等到策问课时,这四位和邬瑾一起成了旁听生,站在教舍外,面红耳赤地听着先生的训斥。
教谕训斥完这四个不学无术的学子,便开始挨个点评课业,邬瑾凝神细听,尤其是点评到他的课业时,更是不敢有丝毫放松。
天不冷不热,花香随着干燥的暖风蒸腾而上,熏的人昏昏欲睡,偶尔一阵微风,刮出一片涛声。
朗朗读书声、讲学声、鸟叫虫鸣、风声,交织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初夏。
程廷昏昏欲睡,双目无神,和身边的人以极低的声音交头接耳。
“你们说,今天中午吃什么?”
“三哥,吃粽子。”
“还有一个月才端午,怎么就吃上粽子了?肯定不是。”
“绝对是,我昨天就看到大娘在包了,还买了蜜枣。”
“哎,我最不爱吃这甜口,”程廷咂咂嘴,“二狗子爱吃,可惜她不能回来过端午。”
莫聆风在高平寨中,扒拉着墙檐,看隔壁杀鸡,心中悻悻,怅然若失。
她吹埙,鸡打鸣,一人一鸡,相得益彰,把高平寨搅动的十分热闹,没想到今日端午,她还没吃粽子,鸡先没了。
眼看着厨子手起刀落,她蔫头耷脑的松开手,落到地上,走回屋子里,摸出埙想给鸡送终。
还没等吹上,殷南就提着一串煮好的粽子进来:“姑娘,趁热吃一个。”
莫聆风放下埙:“夹的什么?”
殷南已经替她尝过,早有准备的回答:“柿干。”
她一边说,一边剥出一个装在碗里,拿两根筷子插上去,让莫聆风举着筷子吃,又剥一个,托在粽叶上,自己吃。
莫聆风举着粽子吃完,心中那股闷气散去一丝,搬着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殷南在一旁搓衣裳,她托腮望天,对着天上一朵白云胡思乱想,觉得像一只大公鸡。
天热,太阳一出来,院子里就坐不住了,那朵白云也跑得无影无踪,莫聆风晒的脸颊发红,搬着凳子要回屋子,就见殷南把两件湿衣裳抖出巨大的动静,然后串上竹竿,晾晒起来。
那衣裳搓洗的十分用力,但仍旧是不干不净,含羞带愧的迎风飘荡,就叹气道:“我的也出钱找个人洗吧。”
殷南摇头:“不行,嬷嬷说了您的衣裳必须得我亲自洗。”
莫聆风不太想面对这一院子不太干净的衣裳,就撇下凳子,打算出去转转,一开门,脚还没有往外迈,就往后一退,打量眼前这个手下败将——种家庆的孙儿种韬。
种韬今年十五,一只手放在身侧,拎着一大串粽子,另外一只手藏在身后,先是口中念念有词,念过之后,深深吸气,正要上前敲门,莫聆风忽然开门,他那吸在胸膛里的那口气立刻就岔开往两边肋下蹿,然后开始“吭吭吭”的咳嗽。
他咳的面红耳赤,藏在身上的那只手也藏不住了,抖了出来,手中抓着一把蜀葵,箭茎直立,花朵相继,又大又艳的盛放着,在他的咳嗽下也不住晃动,同时戳到了莫聆风胸上。
莫聆风再次往后退了一步,直通通地看着他:“找我打架?今天不奉陪。”
“不、咳咳、不打架,”种韬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息,慌慌张张地把蜀葵往莫聆风跟前一送,之前念叨过的话忘的一干二净,“端午,我家里......叫我送粽子来。”
“粽子?”莫聆风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花?”
种韬越发的心慌意乱,抬起手把粽子也往她身上塞:“对,粽子,花、花是我送你的。”
“哦,”莫聆风扭头大喊,“殷南,拿着!”
殷南从莫聆风身后冒出来,将花和粽子都拿在手中,站在莫聆风身后。
种韬站在门口,结结巴巴道:“我今年十四......我们家住在宽州府白家桥,下次式假,我能不能去你家做客?见见莫节度使?”
莫聆风摇头:“不能。”
种韬没料到她拒绝的如此干脆,当场呆住,心中又想莫聆风年幼,恐怕是不懂自己的意思,就清了清嗓子,说的更为直白些:“我没有订亲,我看你很好,你看我呢?”
莫聆风让太阳晒的脸痛,伸手挠了下脸颊,正色答道:“我看你很一般。”
“啊?”种韬立刻萎靡不振,沮丧地垂着脑袋,又有几分不服气,“我、我感觉还行,怎么、怎么就一般了?”
莫聆风拿他和邬瑾比了一比,本来还只觉得种韬很一般,这一比立刻觉得他不堪入目,就再往后退了几步,把花从殷南手中拿回来,塞进种韬怀里,同时伸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出不了,院子里太晒,她只好坐回屋中去,把种韬送来的粽子剥开一个看了看,见是赤豆和蜜枣的,就吃了一个。
吃过之后,她百无聊赖,心中伤感,直到隔壁送了一碗炖好的鲜鸡汤来,她喝汤吃肉,才重新高兴起来,掏出埙,想吹一曲。
埙还凑到嘴边,门又被拍的“啪啪”直响,她眉头一皱,刚想让殷南赶人,就听到种家庆在外面怒吼:“莫!聆!风!你偷我的马做了什么?”
莫聆风猛地站起来,立刻感觉危机重重——她拿种家庆的乌骓马和自己的黄花马配种去了。
种家庆这匹乌骓,乃是赫赫有名的南番马,神骏悍威,在马群时便是“前哨马”,异常敏锐,耳目发达,遇到危险便会昂首屈颈,喷鼻踏蹄,种家庆爱马如命,都是亲自给马刷洗。
此马高傲要强,看不上黄花马,却让莫聆风关在一处配种,沮丧的连草都不吃了。
她扭头要跑,却发现无处可跑,此处不像莫府,处处回廊阁窗,这里就是一眼能望到头的直白。
“不好。”莫聆风急中生智,示意殷南顶住门,自己跑到墙边,用力往上一纵,两手攀住墙沿,三两下爬上墙去,又从墙边跳入隔壁家去。
隔壁正在举家吃鸡,让她吓的筷子勺子掉了一地,她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听到自家的门“轰隆”一声,想必是连门带闩,整整齐齐拍在了地上:“莫聆风!滚出来!去给我的马赔罪!”
莫聆风心头剧烈一跳,立刻意识到不妙,再次抬腿跑路,耳朵里就听到一声重响,似乎是种家庆将刀从隔壁丢了过来。
随后种家庆爬上墙头,两条眉毛立着,两只眼睛鼓着,皱眉里夹杂着怒气,领着孔武有力的亲卫,誓要将莫聆风捉拿归案。
他活这么大的年纪,一辈子没遭受过什么挫折,临了在莫聆风身上栽了大跟头,这位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劲敌!
他气的晕头转向,今日一定要让莫聆风知道什么是军纪严明!
隔壁家里好好的吃着饭,先是莫聆风翻墙而过,随后种家庆从天而降,全都瞠目结舌,站在原地拱手行礼,此起彼伏的叫“种将军”,又不知此时邀请种家庆吃鸡合不合时宜,全都犹犹豫豫的,尴尬地立在原地,看莫聆风像条小壁虎似的,贴着墙壁开溜。
四个亲兵一跃而起,将莫聆风按在地上,种家庆大步流星上前,单手将莫聆风拎了起来,莫聆风立刻耷拉着脑袋,垂着四肢,像落花流水的小狗,伏法了。
第122章 遭罪
种家庆一路将莫聆风拎到马房之中,要让莫聆风在他的爱马面前认罪挨揍,殷南紧随其后,然而不能贸然救主——莫聆风有言在先,军中挨揍,不能随意动手。
亲兵摆放好刑凳,种家庆将莫聆风搡到刑凳上:“黄毛丫头!胆大包天!敢对我的马下手,说,把我的马弄出去半天干什么去了?你要是不说,今天就打的你满身开花!”
莫聆风听了种家庆的喝问,立刻挣扎起来,在他手底下扭成一条活龙,并且绝不把“配种”两个字往外吐。
她倒是不怕种家庆对她动用军法,只是种家庆一把年纪了,今天又是端午,她不能把种家庆活活气死。
军中除了种家庆,再没有其他路可以安插她的人马。
种家庆见她嘴巴闭的死紧,越发怀疑她没干好事,扭头在地上找了片刻,找到一把竹篦,倒过来抓住,“啪”一声抽在莫聆风屁股上。
莫聆风当即疼的“啊”了一声,头和脚同时往上一翘,翻滚扑腾:“饶命!将军饶命!”
种家庆立刻喝问:“说,到底拿我的马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莫聆风哭道,“什么都没干。”
“撒谎!”种家庆吩咐身边亲兵,“去取军杖来!”
莫聆风未曾见过军杖,等到亲兵拿来军杖,她扭头一看,当即两眼一黑。
那杖黑而且粗,和殷南一般高,打在身上,一棍子就能要了她半条命。
她打了个哆嗦,不等种家庆用杖,就抱着刑凳干嚎起来:“将军饶命,不能打,我还小,打了会死的!”
种家庆盯着她单薄的后背,叱道:“这里是高平寨,不是你宽州节度使府邸!你盗取战马,还拒不答话,今日就杖你十下,以儆效尤!”
莫聆风一听十下,命都吓去半条,假哭成了真哭:“别打别打,我说,我没干别的,只是带它去配种了!”
“配——”种家庆气的仰头吞声,往后倒退三步,亲兵们赶紧上前去扶,憋笑憋的十分辛苦,备受屈辱的乌骓马也趁机嘶鸣,把马房搅的沸反盈天。
“打!”种家庆没见过如此淘气的,气的头目森然,瞪着两眼,“给我按住,打二十杖!我亲自打!”
两个亲兵立刻过去按住莫聆风手脚,莫聆风脸贴在凳子上,浑身绷紧,心中叫苦不迭,脑子里转来转去,想方设法的要脱离这顿打,结果张口就叫了声“哥哥”。
不叫时还好,一叫起来,她眼里忽然就涌满了泪——她离莫千澜太远了,莫千澜就是有一千只手,也来不及救护她,赵世恒也不在,邬瑾也不在,程廷也不在,爱护她的人,全都不在她身边。
他们都爱她,所以她一旦思念起来,就满心悲苦,忍不住放声哭道:“哥哥救我......哥哥救救阿尨......阿尨要被打死了!”
种家庆高高举着军杖,听她骤然哭出自己小名,心里那一股怒火就消散了不少,再看她身量纤细,窄窄的还没有刑凳宽,又听她哭叫“哥哥”,这一顿打就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了。
他恼火地丢下杖子,让亲兵放开她:“这一顿打先给你寄下,再敢犯错,一并罚了。”
莫聆风连忙爬起来,汗津津地告饶:“我知错了,再不敢犯错了。”
种家庆见她脸上还挂着两颗极大的泪珠,也不由好笑,只是不肯给她好脸:“明天就给我滚到三川寨去!”
“是,属下告辞。”莫聆风瞥一眼军杖,拉过殷南,飞一般跑了。
她虽然没挨着大刑,可屁股上还是挨了两下竹篦,走路的时候别别扭扭的,很是痛苦。
殷南搀扶着她:“姑娘,疼吗?”
“疼,”莫聆风点头,“老头子手劲大的很,要是动大杖,就要把我打死了。”
殷南看她挨揍已经习惯,并不很心疼,只是搀着她回去,给她看了看屁股,见没打坏,就丢开她不管,收拾明天去三川寨的东西去了。
翌日,种家庆带着五十把撩风刀,五个营部,来到三川寨,换下了灰头土脸的右路军。
天气燥热,风沙又大,半点雨水不见,弓箭手立在堡头上,晒的头昏眼花,铁甲都跟着烫人,每每到了正午时分,弓箭手都感觉自己变成了铁板上的一块肉,滋滋冒油。
他们晒的这样厉害,金虏的铁浮屠更是不堪重负,根本无法在此时出没。
种家庆不愿放过这难得的平静,悄令步军营五都人手,每个都带上足够半个月的食水、十把撩风刀、一个旱罗盘、一套铅椠和一卷羊皮,开始往荒沙之中前行。
他又想莫聆风这一都战力强悍,又只在她手下才肯卖力,怕莫聆风胆大妄为,出了岔子,特意叫冯范跟着。
五个都分隔开来,莫聆风这一都处在正中,慢慢往前开去。
炎炎夏日,沙地中没有绿荫遮蔽,莫聆风带着青竹凉笠,头发鬓角湿透了,一只蜣螂有气无力地爬过,连四脚蛇都没了踪迹。
风也滚烫,铄石流金,一层细细黄沙在成团成球的枯草从间滚动,四处寂静无声。
“前面有树,”游牧卿奔了回来,大汗淋漓,“胡桐。”
冯范口干舌燥,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大手一挥,令人跟上游牧卿脚步,到枝枝杈杈的胡桐树下修整。
缓过这口气,冯范道:“你们在前面挡着风,莫都头,磁针。”
众人立刻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莫聆风取出旱罗盘,将架子立定,放下木盘,用蚕丝悬挂磁针于木架之上,等到安静无风,磁针纹丝不动时,便去看南北指向。
看过后,她掏出铅椠,铺开皮纸,校准方位,在先前的记号上连上一笔,画上一株胡桐,写道:“又行一个时辰,约十里,偏东南见胡桐树。”
五个都,花费数日,描绘路径,回去之后,将五张图纸汇聚在一起,就能得到一份较为完整的荒沙地图,两三年内不会有太大变动。
有了这张地图,追击金虏就变得容易很多。
画过之后,莫聆风将东西收起来,接过水囊喝了两口,殷南递给她一块饼,饼到了如今已经干的掰不动,很是欠揍,莫聆风将饼放在腿上,狠狠锤了两下,锤成好几块,才放进口中含着。
众人磨牙似的吃饼,对金虏的恨意又多几分。
第123章 倒霉蛋
军队一日向西北行军四十里,沿途记录,中途从一簇茂密的芦苇下挖出了水,得以洗漱、灌满水囊,到第八日,莫聆风这一都还陷在漫漫黄沙中。
众人疲累不堪,不知道还有多远才能走到有草场之处,所带干粮也只够回去的部分,便打算隔日返程。
亥时,游牧卿率领士兵在避风之处扎好帷幄,在帷幄之前搭好石堆,遮挡寒风和黄沙,又在两侧百步之外挖深坑做厕房。
帷幄前,石堆后,士兵们燃起篝火,以便值守和入睡,入夜之后,会越来越凉,等到子时,好似倒寒春一般,没有篝火和石堆,纵然不冻死,也要伤风。
晚风迅速凉了下来。
莫聆风坐在帷幄中,仰起脑袋,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起身加了件氅衣,又脱去鞋袜,盘腿而坐,弯腰去看脚。
殷南从外面烧红尖刀,走进帷幄,给莫聆风挑破水泡,莫聆风疼的眼睛一眨,还没等她眨出眼泪来,殷南已经毫不在意的将刀子一擦,给她洒上药粉。
一股酸痛顿时从莫聆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咬牙忍住痛意,睫毛湿漉漉的簇在一起,又吸了吸鼻子,把眼泪也一并忍住。
对着硬邦邦的殷南,她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等殷南给她包扎好,她才松了口气,听到外面闹闹嚷嚷的,十分热闹,就起身往外走。
外头游牧卿抓了两条四脚蛇,开膛破肚,扒皮抽筋,插在棍子上烤:“小窦,给我撒点盐。”
小窦高高大大的晃过来,给他撒了一撮盐:“游哥,这能吃?”
游牧卿翻了个面:“应该能。”
小窦吸溜一下口水,像座山似的蹲在一旁等着尝一尝,还没等熟,忽然起身,对莫聆风躬身叉手:“姑娘。”
坐着闲聊的百来人也轰然起身,叉手行礼:“姑娘。”
游牧卿赶紧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那串四脚蛇,很是不舍地往莫聆风面前一送:“姑娘,您吃吗?”
“不吃,”莫聆风皱眉往后退,见游牧卿跃跃欲试,就道,“你也不许吃,吃坏了,还得扛你回去。”
游牧卿很是不舍:“那我……尝一口?”
莫聆风就肃然道:“尝吧,要是死了,把你就地掩埋。”
游牧卿听闻此言,也不嘴馋了,将四脚蛇就地掩埋,默默思索着还能吃点什么。
众人目送走莫聆风和殷南,小窦低声道:“游哥,殷南真可怕,杀人跟砍瓜似的,你和她到底谁强些?”
游牧卿冷哼一声:“她强。”
一旁的人凑过来:“我倒是有点怕姑娘,眼睛一扫,跟刀子剜心似的。”
小窦挠头:“是吗?我看姑娘挺和气啊,游哥要是病死了,还给他收尸呢。”
“呸!”游牧卿啐他,“你不能说我点好?”
他伸出手指,碾死一只和他一样饥肠辘辘的蚂蚁,想到莫聆风和莫千澜如出一辙的眼神,就没觉得莫聆风和气。
她不杀人,但是漠视、坐视一切杀戮,她不咄咄逼人,却蚕食鲸吞着营部,她甚至还带着孩童式的淘气,但一举一动,都是天生的敏锐,不经意间就把人网了进去。
至于殷南,不过是莫聆风一把明示在外的刀,而自己,也是莫聆风藏起来,轻易不肯示人的一把宝刀。
莫聆风一瘸一拐,去了趟专属厕房,出来后望了望天,天上不见月,只见满天星,宛如眼睛,三两汇聚,一边闪烁,一边窥探。
她心想:“这里不是国朝之地,天子的眼睛一定也看不到这里来。”
她往回走了几步,无精打采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坐起来还有一丝余热,让她发出一声喟叹,同时非常的渴。
黄沙一望无际,水永远不够。
她舔了舔嘴唇,眼睛漫无目的搜寻,忽然眼前一花,好像是掠过了一条浮光。
然而再仔细一看,又不见了。
她从石头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扭头吩咐殷南:“叫游牧卿来,带十个人。”
殷南应声而去,很快带了人来,莫聆风“嘘”了一声,往方才有银光闪过的地方摸去,忽然低声问游牧卿:“冯指呢?”
游牧卿回想一番冯范的动静:“去厕房了。”
“去这么久?”
游牧卿认真思索:“上了四十,肾不大好吧。”
小窦点头附和:“我看他吃壮——”
“夹上你的狗嘴!”游牧卿伸手一捏他的嘴,不许他再开口。
冯范并不知游牧卿和小窦在编排他,从厕房出来,疼的龇牙咧嘴,眼泛泪花。
他正撒尿时,一时不察,飞来一只硕大无朋的蚊子,蚊子凶猛,上来就咬,当即疼的他一个哆嗦,尿在了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