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脑袋,夹着嗓子道:“程廷,小姑来看你了。”
“小姑?”程廷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两只脚飞快插进鞋中,伸手用力一拉皱巴巴的直裰,又勾手去拿帽子,同时心里想:“哪个小姑?”
他疑惑地戴上帽子:“我小姑不是死了吗?”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肉一颤,伸出脖子去,细声细气的喊了一声:“小姑?”
随后他看到了莫聆风。
“臭狗子!吓唬你小爷!你算哪门子的小姑!”他伸出手,一把将莫聆风拽进屋子里,心中阴霾去了一半,满脸跑眉毛,冲着门口大喊,“大海!胖大海!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小爷送过来。”
他打量莫聆风说“高了”,又一攥莫聆风的手腕,说“没胖”,然后推着莫聆风转了个圈,说“哪里都没胖”,摆弄一通后,让莫聆风坐下:“你还知道回来。”
他对着莫聆风大吐苦水,说家里人逼着他娶妻,他不想娶就把他关在家里,又说邬瑾比他大一岁,不也没娶。
莫聆风听了这话,立刻道:“让大海叫邬瑾来,今天晚饭在你这里吃,我带了樱桃,你娘湃在冰鉴里,让厨房挖了核,浇上乳酪。”
“成。”程廷就爱热闹,一个人呆不住,有人陪着,那禁闭自然也无关紧要了。
他垂涎三尺:“我让大海去外面叫席面,挂姑父的帐,吃烤羊。”
莫聆风听了,就垂着眼睑,没情绪的“嗯”了一声。
程廷又一挤眼睛:“不告诉他你回来了,让他吓一跳。”
邬瑾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初,他从书坊中出来,就径直到了程府,在顽乐居外,他一步步慢慢踏了进去,院内幽静,隔间的直棱窗开着,里面露出半个熟悉的背影,他猛地站住了脚。
廊下的鹦哥又是一阵大叫,隔间里的人转过身来,显出莫聆风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和面目。
“邬瑾。”莫聆风立刻一笑,冲他招手。
邬瑾站在原地,微微地含着一点笑,用尽全力打量莫聆风,看她穿着一件碧水菊花暗纹褙子,一直垂至小腿,虽然还梳着双丫髻,却已经有了修长身段。
她神情不再天真,眉目之间反而多了一股野蛮肃杀之气,像是在长久的战争之中,消失了一部分天真和柔软。
莫聆风看他巍峨如玉山,双眼连着心,坦荡坚定,心中的恐惧和惶然消散了不少,又见他站着不动,就从窗户中探出身来,不料脑袋擦着窗棂,撞的她“哎哟”一声,头上插的一朵栀子花也随之掉落。
邬瑾上前捡起花,隔着窗递给莫聆风,莫聆风接在手里看了看,见栀子花跌伤了,显出黄黄的折痕,就不插戴了,直接放在桌上。
她又扭头看邬瑾的手,见他一双手骨节分明,青筋暗伏,手指修长,然而很粗糙,满是粗硬的老茧,有别于其他的书生,是一种无言的艰辛。
她又笑着招呼他:“进来啊。”
邬瑾一笑,走进屋去。
“邬瑾,你看到聆风怎么一点都不吃惊?”程廷冒出头来,用力拍了拍邬瑾。
邬瑾也笑了一下:“我早上出城卖饼,看到了殷南。”
莫聆风也笑了,程廷大声让大海去上席面,同时让莫聆风继续说堡寨中的情形,三人同席而坐,都在听着堡寨的事,都在说边关的事,都在谈论金虏,然而真正对战事挂怀的,只有邬瑾。
战事于国朝,是两国之争,搏的是江山、权势、富贵,花费的是军饷、粮草,远在京都的天子、朝臣,近在宽州的知州、节度使,以一种冷漠的姿态面对和操纵这场胶着的战争。
可这场持续的战争,对百姓而言,却是旌旗、甲胄上的鲜血,是日益上涨的粮价,是去年冬日直翻了两倍的炭价,马场也不再能自由来去,处/处都是阻碍。
江山对上位者是一场赌注,于他们升斗小民,却是全部。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直到暗夜从天际一点点侵入屋内,屋中烛火摇曳,三人影子贴在地上,各不相同,莫聆风起身告辞,邬瑾也起身,送莫聆风回去。
莫聆风是骑马来的,此时牵着马,和邬瑾慢慢走回家去,殷南神出鬼没,遥遥地跟着她,打了个满是膻味的饱嗝。
明月在天,照的两旁榆树疏影横斜,碎阴满地,天地都散发出幽静的光,风从莫聆风身上吹出一缕栀子花香,萦绕在邬瑾鼻尖,牵着他衣袖,钻进他衣襟,浮在他眼前。
莫聆风低声道:“邬瑾,你说李一贴的医术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邬瑾点头:“是,当初我阿爹断了双腿,其他大夫都不敢接手,只有李一贴敢来。”
莫聆风向他说起莫千澜的病:“哥哥说,他当年从京都回宽州,连人带马坠下悬崖,身上没几根好骨头,太医院的大夫为了救他,商议之下用了猛药,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五脏六腑都让药毒坏了,之后就是李一贴给他调理用药。”
她揪下路边一根野草,在手指上绕圈:“邬瑾,哥哥要是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一只野猫从屋顶上纵过,刨落一抔落叶,散落在邬瑾身上。
他跨不过心中这道槛,对莫千澜的一切都不愿意深想——皇帝也好、节度使也罢,在这一场斗争中都对不起加诸在他们的身份。
圣人著书立说,载史明智,流传至今,州学先生日日教导,无不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学子们日日学习、自省、慎思、明辨、笃行,为的是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为百姓谋稻田粮,为社稷安民心,对得起自己所读的书,所领的天下粮。
皇帝争十州之财,莫千澜为求自保,致使血流漂杵,若是昭彰于天下,必定令忠心为国之士心寒。
在莫聆风的沉默之中,他只道:“你哥哥不好吗?”
“嗯,”莫聆风实话实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很害怕,要是没有哥哥,宽州和京都有什么不同,堡寨和荒漠又有什么不同?”
她垂着头:“见到你之后,我心里好一些了,要是李一贴不行,我就去给哥哥找别的大夫。”
因为邬瑾是静水流深,光而不耀,令她平静温暖。
邬瑾侧头去看莫聆风,能看到她心中的恐惧、焦心、牵挂,也能看到她眼中并无柔弱,反倒显出一股迫人的骄矜之色,那赤金的项圈在她身上,也显出不同他人的贵重。
她一直是莫千澜掌心中的娇娇,背在背上,搂在怀中,牵在手里,可她并不是真的娇儿,她是风,能缓能疾,能刚能柔。
这样的姑娘,他竟然遇上了。
邬瑾低声道:“既然用了李一贴的药,就要相信他。”
“嗯,”莫聆风丢掉手中的草,“不过程廷告诉我,许惠然刚去湖州的时候病重,性命垂危,就是湖州大夫一贴药治好的。”
“不要信他,关心则乱,此事我已经听石远说了,只是许姑娘思乡情切,并非重病,许家捎了一包灶心黄土前去湖州就好了。”
莫聆风顿时笑了起来。
她摸出埙:“我给你吹风雪寒。”
在堡寨中,她没少折磨人的耳朵,隔壁的鸡夜里听了她的鬼哭狼嚎,白天便萎靡不振,连叫都没有力气叫了。
她将埙凑到嘴边,先试了试声,随后手指一按,便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
浑厚低沉的埙声荡在了宽阔寂静的街道中,虽然并不高明,却也有曲有调,屋顶上的猫炸了毛,对着莫聆风厉声尖叫,然后躬着背跑了。
邬瑾心想莫聆风如此聪明,不认识的字看一遍就会,为何吹埙却总是裹足不前。
他留神细听,片刻之后,忽然发现莫聆风的埙声中没有哀怨凄厉之情。
她似乎是用技隐去了埙中的幽怨,反而将那大地之声鼓吹至极致,有山川之旷,雷霆之肃穆,那风雪簌簌之声,千声糅杂,和风而起,耐人寻味。
邬瑾眸光一动,正要凝神再听,左右两边就起了骂声,“砰砰”的开窗,大骂是谁再这里胡吹。
莫聆风停了埙曲,仰着脑袋,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吹出“呜”的一声长鸣,随后“哈哈”一声,问邬瑾:“我是不是吹的比原来好了?”
邬瑾点头:“是。”
“只有你说好,在堡寨的时候,我一吹埙,就有人来揍我,”莫聆风乐不可支,“现在谁要是输了,就得趴在地上,我坐在他背上,听我吹埙四刻钟。”
“那恐怕没有人再来找你麻烦了。”
“嗯,不过种将军很喜欢听我吹埙,他说我一吹埙,他就想起死去的兄弟......”
两人闲话着往莫府走,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而街角出探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一直看着他们两人离去。
王景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嘴本来就大,极力的一打哈欠,真是嘴角连到了耳朵,随后他对身边的小蛤蟆孙景道:“我就说邬瑾是阿谀奉承之辈,莫姑娘吹成那样,他还夸呢。”
孙景连连点头:“说不定他那个解元就是莫节度使暗中相助。”
“肯定,”王景华咬牙切齿,“等着瞧吧,我一定找出他的把柄来。”
孙景夸他:“你真是锲而不舍,有恒心。”
两人在暗处邪祟一般的冒坏水,鼓动着唇舌“呱呱”了好一会儿,才齐齐离去。
莫聆风牵马回家,先去看莫千澜。
莫千澜近乎昏迷似的睡在床上,莫聆风坐在床边,看了半晌,伸出食指,轻轻放在莫千澜鼻尖,等了片刻,见他还活着,就松了口气,收回手。
她守着坐了片刻,赵世恒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拿着刚找出来的上好番香,轻声对莫聆风道:“没事,睡的多才好,太晚了,你回长岁居去。”
莫聆风站起来,帮着他添上炭,放好香片,恋恋不舍地回屋子里去了。
她本以为到了白天,自己能够整日的陪伴莫千澜,哪曾想竟是一刻都不得闲。
四月初六,王知州的小儿子满月,这样的场合赵世恒不便出面,于是莫聆风派上了用场,抵达王家,送上一份又贵又重的金锁。
莫聆风在后宅妇人之中盘旋,遭受了无数脂粉香膏的问候,又听了满耳朵金银首饰的闲话,借机遁去,回到家中,还未歇气,就听到程家大姐昨天夜里生了个大胖小子的消息。
她马不停蹄,赶去程大姐夫家中分派金锁,被迫抱了抱包在襁褓中皱皱巴巴、满身通红的小崽子,抱的通身僵直,一动不敢动,直到程家大姐发话,才如释重负回家。
四月初七,殷北送回来一箱子账本。
莫千澜身体不好,不能四处游走,窝在家里把头脑思考的格外发达,投了无数份生意,每一份都是兴旺发达,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赵世恒就是千手观音,一时也兼顾不了如此多的事物。
于是莫聆风窝在书房里看账本,看的头晕目眩,看了整整一日,吃饭的时候挑出二十来样不大赚钱的买卖递给赵世恒,十分疲惫地道:“伯伯,卖了吧。”
赵世恒打开看了看,也认为可以卖了,投到那些更赚钱的生意里去,同时又取出来许多银票给她去做军饷——莫聆风在冯范和种家庆的眼皮子底下又招募了一百来人,全都只听莫聆风使唤,莫家自然是额外付一份银子。
“伯伯,堡寨中乌烟瘴气,有半数人坐食军俸,”莫聆风告诉赵世恒,“真正在外打仗的人却拿不到正俸,游牧卿身高五尺,按照禄格,他应该是钱三百文,春绢二匹、布半匹、粮一石,又没有家属在营,结果到手的连一半都没有。”
赵世恒道:“太平时日,养出了硕鼠,难以拔除,咱们只要比他们做的更好,何愁莫家军不壮大。”
他给莫聆风夹块羊肉:“施恩,也要在他人绝望之时伸出手,别人才会牢牢地拽住你,到死都不会松开。”
莫聆风一一受教,吃过饭,跑去看莫千澜,一看莫千澜醒了,就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坐在床边绣墩上,亲力亲为的给莫千澜喂汤药。
等莫千澜喝了个半饱,莫聆风就趴在床边,莫千澜摸摸她的脑袋、耳朵、后背,无言地相拥了许久。
一片万钱的沉香在熏蒸之下,透出清椒香气,如莲、如梅、如蜜,宁静优雅,袅袅翻动于屋室之间,萦在兄妹二人衣间、指尖,亲密无间,不分你我。
莫千澜抚摸着她厚而密的头发,忽然道:“阿尨,下辈子,你给我做女儿吧。”
莫聆风很果断地拒绝:“不要。”
“嗯?”莫千澜很意外,“哥哥不好吗?”
莫聆风低声答道:“我想给你做阿娘。”
莫千澜一时愣住,又有些心酸:“因为你没有阿娘吗?”
莫聆风摇头:“因为我做了阿娘,就可以照顾你,保护你。”
她伸开双臂,做了个展翅的动作:“我像大鸟一样,把你藏在翅膀下面,谁欺负你,我就叨谁。”
放下手,她将脑袋埋进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我有哥哥,就不需要阿娘啦。”
莫千澜伸手揽住小猫一样细嫩的妹妹,几乎落泪。
四月初八,莫聆风回堡寨。
天未亮,莫聆风就启了程,殷南带着四个硕大的包袱,紧随其后,把马都压的气喘吁吁,两人打马出城,刚到马场,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挑着箩筐,已经卖完了饼,站在马场出入之处等,见莫聆风疾驰而来,便是一笑。
“邬瑾!”莫聆风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邬瑾身边。
邬瑾连忙揭开箩筐上盖着的土花布,从里面取出一个还温热着的油纸包:“榆钱饼。”
莫聆风接过油纸包,揭开纸,里面一摞榆钱饼煎的金黄,叶片鲜嫩,就捏出来一块,剩下的递给殷南收着,大吃一口:“好吃。”
马场奚官的儿子闻着香味跑了过来,围着邬瑾的腿打转。
这小孩儿只有三岁,刚到邬瑾大腿处,盯着莫聆风手中的榆钱饼直流口水。
莫聆风无动于衷,甚至当着小孩的面发出了“啧啧”的赞叹之声,还吃的十分陶醉,引得小孩口水横流,馋出了泪花,只能把手指头塞进口中,吮吸着解馋。
邬瑾哭笑不得,刚想从袖子里摸半块蒸饼出来给他,草场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怒喝,是让羌人站住接受检查。
小孩儿吓得一个哆嗦,紧紧往邬瑾腿间躲。
邬瑾往那叫嚷之处看去,就见四五个士兵围住三个带背篓打草的熟羌,让他们将背篓放下。
羌人高大,在士兵围堵之下也未曾失色,都依言将背篓放下,取出熟户凭证,由士兵查看。
士兵仔细查看一番,又将打草的背篓提起来,翻看里面打草用的钩刀和几件凉衫。
莫聆风将剩下那一口榆钱饼塞进口中,敏锐而且严肃地扭头看向羌人,“嗅”出了异样。
她对邬瑾道:“你快去书坊吧,我去看看。”
“好,”邬瑾拉过小孩,要把他送到奚官那里去,“我给你写信。”
莫聆风点了点头,大步流星走过去。
堡寨中士兵没有不认识她的,纷纷出声,有的唤她做“莫中侯”,有的叫她“莫都头”,莫聆风点头应了,走到那三个熟羌面前。
殷南将包袱放在马上,紧紧跟在莫聆风身侧,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羌人——羌人极其凶悍,她早已领教过。
三个羌人见了她,全都垂首,老实巴交地叫她做“女将军”,又要把熟户凭文给她看。
莫聆风摆手,低头从背篓中取出钩刀,细看样式,一位羌人连忙道:“女将军,这是打草用的钩刀。”
莫聆风一扫他腰间:“里面是什么?”
那羌人立刻赔笑,说是一贯铜钱怕丢了,缠在腰上。
莫聆风言简意赅:“取下来。”
羌人面露难色,两手抓在裤腰处:“女将军,取下来,那裤子不就掉了吗?”
不远处站岗士兵见此处僵持不下,互相递了个眼色,全都戒备起来。
常龙刚吃完早饭,正要过来轮值,见莫聆风与羌人在对峙,就拎着长刀,领着手底下一同来换岗的十个人,走到莫聆风跟前:“莫中侯,出什么事了?”
莫聆风道:“我看这钩刀形状可疑,想让他取下腰间之物看看。”
其中一个羌人的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成平常模样,可怜兮兮的在一旁告饶。
“嗯?”常龙捡起钩刀看了看,只觉得比平常用的钩刀要更大更弯,手柄处有可以连接长杆的凸起,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异样。
他正想说是莫聆风多疑时,脑中忽然想起听到的传闻——京都南北作坊新打造了一样兵刃,能够克制金虏的铁浮屠,号撩风刀。
此刀只送了一把到堡寨,让军中大将参详是否合用,他听说有几分像钩刀,难道这是金人细作偷出来的撩风刀!
他面色一凝,看向羌人:“我给你提着裤子,你把腰上的东西取了,或者你自己提着裤子,我取。”
那羌人十分为难的去解布腰带,手有些哆嗦,露出腰带中串紧的铜钱。
“看,女将军,真的是铜钱。”
常龙皱眉,正以为莫聆风弄错了时,莫聆风忽然伸手,从铜钱后方抽出一根长而细的铁链。
铁链还未完全抽出,其中一个羌人一声怒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一把钩刀,笔直朝着莫聆风划去。
殷南一直戒备,此时见状,一手就将莫聆风拎到了自己身后,同时飞起一脚,踢向羌人手腕,羌人手上剧痛,然而刀不离手,长啸一声,三人分头而逃。
其中一个羌人朝朔河杀去,另外一人朝马场杀去,还有一人,劈刀砍向城门口方向。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们骇住,呆立在原地不知躲闪,直到挡着路的一人忽然让钩刀割断脖颈,鲜血喷溅,倒在草地上,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抱头鼠窜,失声尖叫。
饱食终日的士兵完全追不上羌人的速度,唯有常龙武举人出身,终日不懈,尚能奋起直追。
莫聆风十分镇定,一面指挥士兵去拿人,一面指挥人去给堡寨送信,一面让殷南立刻回去告诉赵世恒——南北作坊出了细作,必定会大肆清洗,正是安插人手的好时机,速速安排,速去速回,休引人注目。
殷南不敢离开莫聆风,然而莫聆风的命令,她不得不听,只能将莫聆风往士兵多的地方一塞,风一样卷走了。
此时邬瑾已经离开甚远,忽闻乱斗,立刻回头,就见奚官的小孩愣在原地,一个羌人拎刀靠近,眼看就要将挡着路的小孩杀在刀下。
“不好!”他当即迈开长腿,朝着小孩方向跑去,同时拎起一个箩筐,用尽全力掷向那个羌人。
“砰”一声响,羌人的刀尖让箩筐砸的换了方向,几乎脱手,常龙一直在后头追赶,借此机会,纵身一扑,将羌人扑倒在地,劈手夺刀。
羌人力壮,挣扎着从常龙身下翻转过来,抬腿踢向常龙胸口。
小孩还站在原地,只知哭泣,邬瑾飞一般奔了过去,拎起小孩,往奚官处狂奔。
奚官也举手迎来,一把搂过小孩,匆匆进养马苑躲避,邬瑾正要跑开,却听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心中凛然,就地一滚,再抬头时,就见一把钩刀挟风而至,沉闷地插入奚官后背。
没有血,奚官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又往前奔了几步,才抱着小孩扑倒在地,竭力地伸开手,捂住了小孩的嘴。
邬瑾瞪大了眼睛,看着血一点点浸透青色短褐,那把钩刀陷在血中,割破了宽州城的太平和虚伪。
小孩年幼,什么都不懂,在父亲逐渐冰凉的手掌下“呜呜”哭泣,羌人和常龙一路连追带打的进了养马苑,士兵也一窝蜂跟了进去,把养马苑闹的天翻地覆。
邬瑾心中一片惊骇,眼前只有一片无云似的士兵,马也跑散了,正在撒开蹄子乱奔。
聆风在哪里?
他在马蹄下连滚带爬,把小孩从奚官怀中抠出来,免得小孩让马蹄踏成肉泥,又奋力把小孩推入两根柱子之间。
“别动,”他拍拍嚎啕大哭的小孩,“别动,呆在这里,别动!”
他扭头寻找莫聆风。
眼睛一片纷乱,马发狂嘶叫,人也发疯奔逃,花草倒伏,每一个羌人身后都缀满士兵——羌人凶悍善战,以一当十乃是常事,一般的士兵,根本不是对手。
直到他心里乱的站不住了,才看到莫聆风。
莫聆风站在朔河边士兵中,然而士兵节节败退,连带着莫聆风也暴露在羌人刀下,充满危险。
殷南不在!
邬瑾心头猛地一跳,登时发急,冲进乱糟糟的漩涡里,逆着人群马匹,直奔过去。
“聆风!”
高头大马在他身边挤来挤去,脚底下磕磕绊绊,连野草都打了结,让他寸步难行。
他一点一点的,避开刀光,避开马蹄,靠近莫聆风,喘息声粗大急促,用尽了全身力气护在莫聆风身前。
莫聆风惊愕地看着他,看他牙关紧咬,满头大汗,头巾不见踪影,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仅凭着一根扁担,挡在自己身前。
她忽然伸手,用力攥住邬瑾:“快跑。”
“跑!”他也用粗糙的左手回握住莫聆风手,右手以一根扁担为武器,带着莫聆风头也不回往朔河远处跑。
他跑的很快,跑出了满头满脸的汗,腰间的钱袋子颠开了口,里面散碎的铜钱“哗啦啦”往外掉,他顾不上铜钱了,回头看时,就见城门口死了两个打草的人。
他甚至看到刘博玉跌坐在地,一面躲闪,一面极力伸长了手臂,将覆盖在青草下的宝石藏起来——原来不是打草的人,而是漏舶商。
邬瑾不再看了,紧紧抓住莫聆风的手,腾云驾雾地奔逃,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中跳出来。
除此之外,他再无力多想。
这场动乱让士兵平息时,他几乎拉着莫聆风跑出去十万八千里,四周无人,只剩下一片高至膝盖的荒草。
野草茫茫,暖风浮动,吹着两人面孔,将满身热汗吹熄了。
邬瑾脱力,丢开扁担,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抹去脸上汗珠。
莫聆风也坐下,她望着邬瑾,看他弓腰屈膝,手肘架在膝盖上,垂着头,大肆喘气,额前和鬓角全都让汗水打湿了。
喘匀了气,他抬起双手,取下木簪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抓住头发,另一只手不断从下往上梳拢,最后腾出手来,用木簪一丝不苟地挽了发。
没有头巾,免不了有碎发拂落,很快又让汗打湿了。
他又将身上短褐抚平,一滴汗落在他手背上,将手背上溅落的血迹晕开,他无处可擦,只能用大拇指用力一抹,让这一片刺眼的血迹彻底散开。
莫聆风揪下两块大叶让他擦手:“没事了。”
邬瑾接过来,揉了两下:“发生了什么?”
莫聆风解释:“是金虏,偷不到撩风刀的图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刀,拆分开来,想带出去,有了撩风刀,金虏的铁浮屠就不管用了。”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邬瑾。
她的手掌薄而柔软,手心汗津津的,一脉冰凉,仿佛是伸出去了一张罗网,不动声色地包裹住了邬瑾。
她看到邬瑾救人,也看到邬瑾不顾一切地朝自己走过来,冲破一切漩涡,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绝,坚定地站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人,太干净了,从淤泥里走出来的人,一点污秽都不曾沾染。
于是在这一瞬间,她下定决心,喜欢邬瑾,要邬瑾,非邬瑾不可!
她问他:“你是文人,怎么不自己跑?”
邬瑾慢慢松懈下来:“那你呢,你是武人?”
莫聆风明快一笑:“是啊,我现在是莫都头。”
邬瑾也跟着笑了一下。
“明年的春闱,你会去吗?”
“嗯。”
“你考取功名是为了什么?”
邬瑾沉默半晌,答道:“想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也想……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莫聆风道:“你说完。”
邬瑾只当她是想让自己不那么害怕,就深吸一口气,慢慢回答:“我近年来看了很多邸报,也看了朝堂上一些事情,就拿边关这一件事来说,有人主战,有人主和。”
一只黑鹳忽然从草丛中飞了出来,邬瑾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过去:“无论是哪一派,几乎都是在争,在站位置,师徒、裙党之间相互争斗,并没有人真正在想战事——也许有,但被淹没了。”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他没去管,只对莫聆风吐露了心声:“我想去照拂百姓,让国朝上下,都看到文人士子的脊梁和节气。”
“若是做不到呢?”
“那也要一试。”
好比神明,洞若观火,仍要进凡尘走一遭。
莫聆风迎着雨丝,看向头顶飞过的黑鹳,有片刻迟疑。
她知道自己为何迟疑,邬瑾有凌云志,纵然他日会被官场挫磨,也应该展翅一回,而不是就此折落他的翅膀,困他在宽州。
她想他若是胸无大志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用计、用谋,使唤他,驾驭他,让他孤身一人投入莫府,成为莫府的人。
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走。”莫聆风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刚才你怕吗?”
邬瑾回答:“怕。”
但仍然要到莫聆风身边去,怕也要去,没用也要去。
绵绵细雨顺势而下,冲淡了方才的混乱,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且湿润,草丛中黑鹳轻轻抖动羽翼,马场又变得柔和清新起来。
万籁俱寂,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沉默地往回走。
他们很快就走了回去,莫聆风松开邬瑾的手,看着眼前一具尸体搬过去,衣料在地上摩挲,尸体绵软而且沉重。
殷南飞檐走壁地赶了回来,见到莫聆风安然无恙,绷直的身体才软下来。
常龙跑过来,告诉莫聆风没能留下活口,莫聆风转身和邬瑾告别,和常龙一起匆匆回堡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