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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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神贯注偷吃的游牧卿和在心里拆招的殷南不约而同一个哆嗦,游牧卿在莫聆风的逼视之下,立刻收回了手,认认真真回答:“是,不吃。”
莫聆风人小架子大的训斥他:“你就知道吃,我让你去查一查谁和王运生过不去,你查出来了吗?我告诉你,你再查不出来——”
她没说完,游牧卿忽然一拍脑袋:“我查出来了!”
他蹲到莫聆风身边,开始嘀咕:“虎营的正将指挥使冯范,有一回我请他手底下的都头吃饭,听那都头说,他本来是要升副统制了,结果在王知州处打了回来,王知州不喜欢他这名字,说他是逢事必范。”
“这次他会不会去怀远寨?”
“属下不知道,不过这个好打听。”
“除了冯范,还有没有其他人和王运生不和?”
“这个,属下暂时还不知道。”
莫聆风伸出巴掌一扇他的脑袋:“就知道个吃,滚!”
游牧卿滚了,在晚饭时分又滚了回来,还给莫聆风带来一竹筒冰甘豆糖水,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子里有呜咽之声,好似说不出的愁苦在往外淌,然而淌的不够流畅,吞吞吐吐,断断续续,让听的人憋着一口气,替她难受。
游牧卿赶紧拎着壶进去,给莫聆风倒上一盏:“姑娘,喝这个,刚从冰水里取出来的。”
莫聆风正吹的口干舌燥,一见瓷碗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水珠,就收了埙,端起茶盏,一口气喝了半盏,心想这个东西好喝,不放冰水里,哥哥也可以喝一点儿。
放下茶盏,她又想等回去的时候,给邬瑾也带上一壶。
游牧卿看她不吹埙了,才道:“冯范那一营正好要去,还有我打听到了,明天卯时祃祭。”
殷南捧着一瓮羊肉回来,一见游牧卿,就将那瓷瓮“轰隆”一声放在桌上,桌子剧烈摇晃,痛苦的“嘎吱”了一声,瓷瓮盖子也随之“哐当”一声。
随后她给莫聆风揭开盖,往里面插个长柄勺,让莫聆风舀羊肉吃。
莫聆风抄起勺子,吃了一勺,扭头对游牧卿道:“明天卯时,把人都叫去校场,祃祭之后,跟着我走。”
她丢下勺,端起茶盏,把碗里的糖水喝了个精光:“你不许出风头,要默默无闻。”
伸手拿过竹筒,她一口气把剩下的糖水喝了个精光,又将那一瓮羊肉推给殷南:“你也去。”
在她心里,殷南是她的护卫、打手、大丫鬟,而且殷南嗜杀,可以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但是做不了她最锐利的一把宝刀。
游牧卿可以做这把刀——他身手远超过殷南。
一把只在关键时刻出鞘的宝刀,平常一定是秘不示人的。
而且定远军不能一直由游牧卿管束,她要亲自掌管。
在她为自己筹谋的未来里,殷南、殷北、游牧卿,她已经安放好位置,如今只差一个像赵世恒那样的军师,了无牵挂,与莫家同谋。
这个人可以是邬瑾,也可以不是邬瑾。
她还小,可以有漫长的时间去做抉择。
第二天卯时前两刻,军中大校场上果然响起擂鼓。
大校场能立万人方队,两侧有房舍休憩,前方有点兵台,点兵高台两侧立着台基,上面高竖旗杆,悬着镇戎军军旗,黑底金字,“镇戎”二字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笔画犹如刀枪剑戟,直刺旗外,又在飒飒寒风中翻滚,猎猎有声。
八面牛皮大鼓的齐声敲响,镇戎军以一营为一个方阵,轰隆隆开向校场,一时间刀枪如林,都头们以绯红色绣衫罩甲,上面雕龙刻鹰,指挥使们玄甲耀目,猛将立于点兵台上,怒目而视,宛如金刚。
要开拔的三个步军营一千五百人,两个马军营八百人,在练兵场正中严正以待。
莫聆风早早便到,领着殷南立在最左侧,另外一百在编不在营的士兵,也跟随着她立在最左侧,做了个方阵。
士兵纷纷侧目,尤其是知情的一连串人物,更是目光锐利,直射向莫聆风。
莫聆风全然不顾,只是站着,她太矮太小,目光无法越过密密麻麻的方队,去看哪一个是冯范,只能抬头去看点兵台上站着的将领。
半晌后,她问身边的游牧卿:“最中间站着的翁翁是谁?”
游牧卿踮起脚尖,放眼一看,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楚,又努力分辨了几眼,小声道:“是种家庆,镇戎军的右路军统制,高平寨就是他修建的。”
随后他压低了声音:“他是有名的忠心赤胆,听说从前横山决战,他还只是个都头,就有以身殉国之志,领着一百人,发誓绝不让金虏往前推进半步。”
横山决战十分惨烈,两军尸体将峡谷山道都堵塞了,无数战士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捍卫疆土,才有了长达数十年的和平。
莫聆风对种家庆立刻肃然起敬:“那他是以一敌百,从死战中活过来了?”
“那倒不是,我听说他当时率领一百人埋伏在金虏必经之路,结果金虏出了奇招,没走这条路,他们等到天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等回去一看,横山都打完了。”
莫聆风哑然,半晌之后道:“运气造英雄啊。”

第108章 冲破牢笼
种家庆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仍然有以身殉国之心,势要与堡寨共存亡,此次也会一同前往前线,会一会金虏。
祃祭开始,众人杀羊祭军神黄帝,又以羊血衅旗鼓。
祭过牙旗后,种家庆郑重接过军旗,翻身上马,呼喝一声,引得轰隆隆一阵呼应,点去前方寨子的营部尽数跟随,井然有序地出征。
校场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目送种家庆和冯范等人离去,莫聆风处在一片精壮的士兵中,越发显得幼小稚嫩,是还未破土的春笋,而这万万千的士兵,打量在她身上的目光,全是轻视、调笑、暧昧不明,连一丝友好也无。
这里于她,处处都是桎梏,处处都是讥讽,那些不怀好意的灵魂潜藏在四周,让她变得异常警惕,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看着种家庆所骑的乌骓马翻蹄亮掌,踏入冻结了的黄土中,留下深深的马蹄印,而后方的马很快跟上,又将原来的马蹄印覆盖住了。
他们速度很快,这让莫聆风有些焦躁,几乎当场就要追出去,但她很快就隐忍了下来,直到校场中人散去,方队分割成无数的人潮,东一条西一条的流动,她才忽然动作,往种家庆一行离去的方向跑去。
游牧卿、殷南、莫家军紧随其后,在拥挤的人潮中毫不起眼,只像是在随波而走。
莫聆风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狂奔起来,在种家庆将要出寨时赶了上去,大声喊道:“种将军!”
她声音大,而且音色清冽,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在种家庆身后,引得出征众人全都回头来看。
种家庆勒马回头,就见莫聆风艰难赶了上来,气喘吁吁追到他马边,仰着头,眼睛被日头金光映的流光溢彩,明亮洁净,丹凤眼长而大,眼尾扫出去,像是钩子,能探到任何人心里。
在缓缓升起的日光里,莫聆风看着种家庆,脆生生地道:“种将军,我是归德中侯莫聆风,我身后是有编无营的士兵,我们也想去战场,为国效力!”
种家庆紧挽辔头,目光凛冽如刀,直劈向这些目无军纪之人。
莫聆风拱手抱拳:“将军,请许我们以身报国!”
她身后那些人也拱手抱拳,神情恭敬,于是种家庆在这种动作之中看到了一种严明的纪律——属于莫家的军纪,但是不属于镇戎军。
同时从莫聆风的举动之中看到了一种姿态——这位归德中侯,正在以一种愤然的姿态,要冲破一个难以冲破的樊笼。
他扭头看向冯范:“这些人为何有编无营?”
冯范打马上前,在种家庆身后一步停下,低声道:“将军,这些人原本都在右军统制账下,去年金虏突然来袭,这些人也颇有功绩,年前不知为何,都被提了出去,许是伤病,又许是......”
他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听到的消息如实说出:“属下听闻,这些人和军饷有关。”
种家庆一听说是右军统制账下,就把两条眉毛垂了下去,同时心中明白莫聆风、弃军、宽州府之中,必定存在着复杂的干系。
他不打算掺和进去。
“将军!”莫聆风还在努力仰着头,“我等愿意立下文书,杀敌而还,若是无能杀敌,就将此头颅挂至怀远寨!将军,请让我们去吧!”
话音未落,远处已经响起了重重的呵斥之声,是从校场远远的传了过来,莫聆风额上现出晶莹汗珠,急迫地看向种家庆。
他们的动作终究会被发现,必须抓紧时间,走出高平寨,只要能走出去,就可以建立战功,入种家庆所领的左路军。
如今的堡寨每一刻都在变化,拖的越久,她越吃力,而且王知州等人担心事情败露,会将她管束的越来越严,甚至会慢慢清理掉她的人马。
“种将军!”
种家庆摇头,挽起辔头,握紧马鞭:“不可,军中自有法纪,你们留待此处,再听军令。”
说罢,他扬起马鞭,用力抽下,打马而去。
他身后士兵也齐齐跟上,步军营齐步跑动,身上铁甲铮铮作响,步伐整齐有力,马军营在后,威风凛凛。
而追赶莫聆风的人也越来越近,叱骂之声不断,绝不许莫聆风有机会去其他寨中露面——她和她的那一百士兵过于扎眼,一旦出现,就不会再被埋没。
若是让莫聆风崭露头角,陛下终有一天会发现是他们的疏忽导致莫千澜插手堡寨,于他们这一干人等,就是灭顶之灾。
就在此时,一匹马自莫聆风身边跑过,一直未动的莫聆风忽然蹿起来,纵身一跃,用力抓住辔头,半个身子吊在马腹一侧。
马蹄就在她身边翻飞,一个不慎掉落下来,她立刻就会变成一滩烂泥。
马上士兵的惊叫淹没在了行军时铺天盖地的动静之中,莫聆风在一阵急剧晃动之中,伸出脚,踩在马镫上——马镫上的脚背上。
士兵让她踩的痛呼一声,抬手想将她掀下马去,然而莫聆风骑术了得,已经翻身坐在了他身前,并且从他手中夺过马鞭,用力一抽,冲出了高平寨。
殷南紧随其后,跃上马去,将马上士兵拥在自己身前,游牧卿等人见状,也都纷纷抢马而走。
整齐的队伍立刻乱了一下,威风凛凛的骑兵也变得奇形怪状,一个叠一个,怎么都甩不下去,都头不知如何是好,层层向前报告,一直报到了种家庆耳朵里。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高平寨,种家庆扭头看了一眼,并不打算停下来整治莫聆风,士气不应该消耗在这等小事上,既然他们要以身报国,那就报去吧。
多一队人杀敌,于国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扭回头,冷漠地离去,而莫聆风也第一次嗅到了高平寨之外的风。
风带着来自横山的岚岚烟气、冷冷积雪、潺潺流水,拂过她的面孔,灌满她的袍子,吹透她的肌肤。
她放眼望去,就见梁峁起伏,沟壑纵横,青山与黄沙相间,林草正待丰茂,出征的队伍,踏过蚕丛鸟道,走向天地之间。
高平寨禁锢不住她了。
她和她的人马要在种家庆手中走到天光下去,要踏着金虏的血,大放异彩。
还要将那些能征善战的,那些有野心的,那些被排挤的,那些养家糊口的男儿,都纳入到她的莫家军、定远军中去。

第109章 要这要那
行军四日,种家庆率领众人到达怀远寨,随后领上怀远寨一千兵马,前往三川寨扎营。
定川寨、三川寨、怀远寨成品字形排列,三个寨子,以三川寨最小,周不过五百步,金虏在横山失利后,就屯兵于三川寨前,一旦有所动作,三川寨首当其冲。
莫聆风在寨前翻身下马,人还没站稳,就让大风吹的往后一仰,紧紧拽住马镫,才稳住身形。
正是斜阳落日,寒风沙紧之时,黄沙遮天迷地,不分南北西东,众人耳鼓沉闷,鼻息难存,只能顶风而行。
莫聆风让殷南夹在腋下,只听得耳边“咔嚓”一声,又“哗啦”一声,似是风沙折木发屋,情形之艰,超乎预料。
“入寨!”种家庆在狂风中怒吼,一旁旗兵高高举起战旗,旌旗猎猎作响,众人随旗而走,迈步上石阶。
莫聆风一行人坠在末尾,拾阶而上,到了石阶尽头,便是围住堡寨的石墙,中间开一道寨门,莫聆风眯着眼睛,伸手一摸墙壁,摸到冰冷的河卵石和满手黄沙,再往前摸索,就是夯实的黄土,墙基倒是很厚,足以抵御黄沙,却不能抵御炮火攻击。
寨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寨门两侧分立着堡头,可以做瞭望台,两侧分设营房,后方有马房,正中是校场,校场后头是军中帐。
种家庆令弓箭手上堡头戒备,又使十名弓箭手做为哨兵,出去侦刺金虏动静,又让步兵抬弩车去堡头,最后吩咐各营以都为阵,就地安置,等风沙过后,再行扎营。
莫聆风自知这等小寨,安放不下如此多的兵马,无她立足之地,于是自封了都头,领着一众人马向马房处走去。
寻了一处背风之地,她席地而坐,开始揉眼睛挖耳朵擤鼻子,同时紧紧挨着殷南,又伸手拍了拍她:“不要怕,我在这里。”
殷南坐在她身边,对这一切显出了呆滞和迟钝,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荡之感,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口鼻,却翻出了久违的记忆。
她也曾“装满”货物,一趟趟在黄沙里来回。
“游牧卿,”莫聆风招手,“你过来,坐到我右边。”
游牧卿立刻膝行过去,警惕地盘腿而坐,一面打量四周情形,一面保护莫聆风。
莫聆风低声道:“等风沙小了,我就去要东西。”
种家庆一直紧盯着莫聆风一举一动,见她进入寨子之后,眯起一双眼睛,四处扫射,恨不能把这一个寨子悉数印入眼中,比营中许多只知躬腰缩背、躲避风沙的士兵要强。
来到危险重重的陌生地方,这些人太不警觉了。
随后他就见莫聆风领着人安坐,再然后窸窸窣窣的,像沙地里的小动物,伸出爪子,淘弄一下这里,又抓一抓那里。
于是种家庆收回目光,不再看了。
风沙渐小时,一切安置妥当,堡头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后冯范顶着满脑袋沙跃下堡头:“将军,外面......外面挂了好多......”
种家庆立刻上前,奔上堡头,放眼往外一看,就见寨子不远处立着十根长杆,每根杆上都团团挂着四五个人头,其中一根杆子已经折断,人头滚了满地。
死的全是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头颅不知挂了多久,让沙砾磨出了白骨。
“解下来!”种家庆两只眼睛睁的滚圆,咬的满口牙齿“咯咯”作响。
几人连忙出寨子,狂奔过去,爬上木杆,把人头好生拿了回来,找匣子盛放了去安葬。
种家庆转身走回中帐,脱去身上绣衫,来回走了几步,忽然伸手,拔出腰间一把尖刀,飕地插在墙上那面羊皮地图上:“狗娘养的!”
左右亲卫惊住,不敢喘粗气,屏息静气立在帐前。
正在此时,莫聆风轻手轻脚走了过来,立在帐前,大喊一声:“种将军。”
种家庆骂道:“号什么丧?滚进来!”
莫聆风听话的往里滚,站到樟木桌前,开口便道:“将军,属下想要两顶帐子,一口大锅,两石米。”
种家庆没想到她劈头盖脸就问自己要粮,简直是火上浇油,沉着脸想骂她讨饭,再把她撵出去好几里地,但是看着她气势不小的样子,再一想她身后那一支劲兵,心中一动,收敛了怒火。
他上下打量莫聆风:“你多大了?”
“十一。”
“那不小了,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进了军中磨砺,如今金虏按捺不住,磨刀霍霍,国家大事,皆系在我辈身上啊。”
莫聆风心想:“这样只有风沙的国土,不磨刀怎么办。”
同时她歪了脑袋,看着种家庆忽然和蔼起来的面孔,问道:“将军准备让我去哪儿?回来之后会将我们编入营中吗?我能做都头吗?”
种家庆正在暗中“汩汩”的冒坏水,准备暂时的充当一名阴谋家,哪知他才开了个头,所有盘算就让莫聆风摊了出来。
他阴谋家的苗头立刻熄灭,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打算让你们去突袭金虏。”
他起身走到羊皮地图前,从上面拔下自己的尖刀,点了点三川寨:“我们在这儿。”
刀尖开始东南而下,落在了张家堡上:“张家堡是个小堡,周不过二百步,也已经撤去了大寨,不必管他。”
刀尖再往南稍偏了一指:“这里,靠近横山和葫芦河,好山好水,金虏和羌人一直在此游牧,牲畜众多,十分富庶。”
他用刀在这个地方画了一个圈:“自从横山失利,金虏知道横山这一带易守难攻,就放弃在此屯兵,转而将重心移到了我们无法追击的黄沙地,你带上兵,把这里屠干净,牲畜赶回来,人头也带回来。”
莫聆风立刻道:“好,我们要入冯指挥使的马军营。”
种家庆也怕他们出去之后难以管束,当即点头:“可以。”
“我要做都头。”
“人头,”种家庆紧紧咬了下后牙槽,“只能比刚才多,不能少!我让你做都头。”
“还要三石米,不吃饱,走不动路,还要马......”
种家庆简直想把尖刀插到莫聆风心窝里去,咬牙道:“去找冯范,今天晚上就去。”
“是,将军。”

当夜,风停沙定。
寨中烧灯续昼,校场中接连扎起营房,分作前后左右中五营,道路俨然,士兵各司其职,长枪林立,指挥使们聚在中帐,与种家庆议事。
堡头之上,两面战旗高悬,黑底金字于夜色下舒展,弓箭手目不转睛盯着百步之外,只等换哨时才会挪动。
后营牵出马来,交至莫聆风这一都人手中,莫聆风悬挂令牌于腰间,左右跟着殷南和游牧卿,身后跟着士兵,又带上地图和水囊等物,悄然出了寨子。
一轮明月在天,无边黄沙在目,四周一片寂静,不见敌人踪影,寨中铜壶滴答作响,水声传至寨外,马蹄陷入沙中,不能翻飞,同时也吞没了他们行动的声音。
所有人都紧绷着一股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只硕大的蜣螂飞速从沙上爬过,发出“沙沙”响声,游牧卿与殷南一前一后射出目光,见是一只黑漆漆的蜣螂,又都不理睬了。
离开寨子越远,这种细细碎碎的动静就越多,四脚卷尾的“沙和尚”成群结队,速度飞快的从马蹄下爬过,蚂蚁也纠结在一起,成了庞然大物。
马蹄偶尔会从沙中踹出一些白骨,有野物的,也有人的。
金虏若是在堡寨之外看见汉人,无论是谁,一律格杀,曝尸荒野,任凭尸体被分食、腐烂,只剩下白骨。
羌人见到汉人,会收买命银,若是交不出银钱,就会割下头颅,送去金人手中领赏。
常年在此间往返的漏舶商,便是用银子在羌人之中打通了一条路。
艰难走了半个时辰,地面逐渐由黄沙变成了坚实的黄土地,莫聆风这才扬起马鞭,甩手一抽,开始策马向东奔驰,沿着地图所指前行。
马蹄声“哒哒”作响,两旁景物往后倒退着离开众人视线,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是积峁堆梁的黄土,让风刮出了筋、削出了骨,傲立于苍穹之下,又逐渐在马蹄声中和缓下去,化作山、化作水。
又是一个时辰的快马加鞭,他们路过了空无一人的张家堡,到达种家庆所指之处。
莫聆风滚鞍下马,脚底下十分柔软,低头一看,就见一片枯草之中,已经生出了蒙茸绿意,果然是水草丰沛之地,悄然往前行了十来步,她眼中出现了一座穹隆样的旃帐。
她未曾见过金人住所,只听赵世恒提起游牧之人织柳为室,以旃为盖,状似穹隆,所以称作穹庐,便低声道:“就是这里了,殷南,你去探探有多少顶穹庐。”
殷南抬腿便走,两眼发亮,神情也很兴奋。
一股微风拂过众人鼻尖,带来牲畜粪便和水草交织的冰凉气味,莫聆风在风里打了个哆嗦——明明不冷,还是打了个哆嗦。
她还没有打过仗,没有到过这么荒芜的地方,从出生起,她就窝在莫千澜的怀抱里,所见的世界金玉堆砌、花团锦簇,不见一点血光。
现在莫千澜还留在原地,她却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来了。
她低头在一堆枯草上来来回回的蹭鞋底,想蹭掉鞋底上的马粪,还没蹭掉,殷南就已经奔了回来。
“二十三顶穹庐,”殷南数的很快,“羊、马非常多。”
莫聆风继续蹭马粪,直到鞋底干净了,才道:“游牧卿留下,其他人都去,一个都不要放过。”
众人立刻点头,抽刀出鞘,无声向前方走去,殷南擒着尖刀,走的最快,在其他人还未到时,她已经闯入穹庐之中去了。
干净的旃布上,忽然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猩红色花朵。
随后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响起,反应过来的男子翻身而起,直扑向士兵——他们都是良马悍刀之辈,不会引颈就戮。
莫聆风留在原地,灵魂已经伸出触角,跟了过去,暗夜中闪出来的火光、厮杀、哭喊、四处奔逃的人、血从身体里涌出来,全都带着声音,钻进她狭窄的耳朵里。
她又打了个哆嗦,游牧卿扭头问道:“姑娘,冷吗?”
莫聆风“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项圈,想要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焦躁,随后从腰间摸出埙来,放在嘴里,“呜呜”地吹了起来。
低沉悲壮的埙声,像是战场上刮起来的一阵呼啸风声,与大地同悲同鸣,曲不成调,却与战场相契。
吹过之后,莫聆风心安,收起埙,她脸上浮现出和莫千澜一样的漠然神色。
忽然,有羌人逃了出来,骑着马杀出包围,直奔莫聆风的方向而来,似乎是要去向金兵报信。
莫聆风很有自知之明,不必游牧卿开口,立刻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块大石后面。
游牧卿拎着刀,轻而易举地截杀了此人,随后摆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在此守候。
血气浓烈到了极致,模糊了时间,莫聆风看着天色逐渐发白,才发觉天快亮了。
天光云影,落在她身边,使得她看到脚边竟然匍匐着几根黄素馨,枝条上错落开着黄色小花,金英翠萼,吐出袅袅春意。
在日光从地尽头出现的那一刻,战斗结束,割去头颅的尸体散落的到处都是。
牲畜成群结队,数目众多,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简直望不到尽头。
殷南收了刀,满身是血,兴奋地走到莫聆风身边,吃饱了似的打个嗝,多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变得异常灵敏——她喜欢战场。
莫聆风心想:“这地方果然富庶,牲畜是人的十倍之多。”
她翻身上马:“走,马都赶回去。”
士兵们将血淋淋的头颅挂在马上,又用马鞭驱赶这上百匹好马,忽然羊群和马群同时一惊,起了一阵骚动。
“快走,狼来了!”游牧卿听到嗥叫,立刻往前催马,莫聆风看向叫声传来的方向,就见横山之中,一张口吻深裂的凶恶面目伸了出来,正在试探着下山。
莫聆风也打马向前,马群和羊群在狼的逼视之下,不必驱赶,也紧随人群而走。
走出去片刻,莫聆风再次回头,想去看狼,就见不远处倒伏着的一具“尸体”,正在悄悄滚动,察觉到莫聆风的目光,他仰起头来看了一眼,然后一轱辘滚进河中去了。
莫聆风不去追赶这死里逃生之人,又隐隐觉得此人面熟,打马走出去好几步,忽然想起来这人在朔河边见过——那个送她一块白石的羌族少年。

第111章 活口
羌族少年抢在狼群到达之前,湿漉漉、血淋淋地爬上了岸,背上一道刀伤,从肩膀一直划到腰际,被冰冷的河水一泡,本就狰狞的伤口卷出一圈发白的死肉,越发骇人。
他趴在岸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河对岸狼群摆尾而下,啃食地上尸骨——他父亲的、兄弟的、姐妹的、朋友的……
半晌过后,他勉强坐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块滚圆洁白的石头,捧在手心,闭上眼睛,在心中道:“石神保佑我活下去。”
不远处,骏马带着住在附近的羌人赶了过来,身背大弓,腰带弯刀,没有贸然靠近狼群,一人眼尖,见到了半坐半躺,几乎昏死的少年。
“泽尔!”
“泽尔在那里!”
众人打马过河,将泽尔扶了起来,急急取出草药为他敷上,又往他口中灌入许多烈酒。
泽尔呛咳一声转醒,背后骤然传来钻心痛意,知道是族人在为他上药,咬牙忍耐住痛处,等到伤处敷满草药,他披上一件皮袍子,散开辫子,悲怆地看向对岸。
春光明媚,万里无云,狼群大快朵颐,苍鹰盘旋于天地之间,发出尖锐的叫声。
他双手紧紧攥成拳,指节“咯咯”作响,双目通红,泪流满面,对着河岸嚎叫一声:“阿父!”
少年中气不足的叫声撕裂了平静,惊飞了雄鹰,惊的狼群散开了一瞬,但是很快又聚拢过去。
他跪倒在地,俯下身去,掌心向上,亲吻手中白石,低声道:“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必为你们报仇!”
随后,他目光阴骘地看向莫聆风离开时的方向,心想那双眼睛真美,骑在马上向下望时,像是凤凰展开的双翅,熠熠生辉,威风凛凛。
就拿那双眼睛祭拜父兄!
莫聆风像当初丢弃白石一样,随手将这滚入河中逃跑的羌人丢在了脑后。
她也并未威风凛凛,相反十分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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