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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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廷挠头,也想起自己战绩赫赫,伸手揽过莫聆风,在她肩膀上一拍:“这是我的朋友莫聆风,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听到你搬家的消息,小爷很高兴,特意带上朋友来为你庆贺,你不会赶我们出去吧。”
邬瑾愣住,站了片刻,看程廷得意的冲莫聆风挤眉弄眼,而莫聆风竟然也冲着程廷咧嘴一笑,站在一起,倒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小对。
他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酸气,把好不容易凝结出来的那股寒气都冲散了——原本莫聆风和他还亲近些,好嘛,现在程廷倒是吃香了!
三个人,他成了边角料!
他从鼻子里笑出一道寒气,心胸骤然狭窄的和王景华一样:“不赶。”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对,但不知怎么,两只手不受自己的管控,分花拂柳似的把并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从二人之中穿了过去,把那块炖的稀烂兼烧焦的干巴肉盛出来,刷锅烧水,又在灶孔前蹲下,用火箸去里面挖红薯。
红薯又挖出来三个,他使劲一拍灰尘,拿个碗装了放在盘子上,又抓出来许多炒瓜子和三块白饴糖,对程廷和他的朋友道:“屋子里有火,去屋子里坐。”
三个人走去东厢房隔间,人还没坐下,程廷一伸手,抹了一把莫聆风的额发:“咱们两个一样怕热,邬瑾还好,不大出汗。”
邬瑾被排除在怕热之外,暗暗的又气了个倒仰,心想:“我顶着西北风走回来,冻成了个青萝卜,去哪里出汗!”

第91章 孔雀开屏
程廷带着莫聆风自行落座,拿个红薯递给莫聆风:“就当是我家,别客气,想吃啥吃啥,啊。”
莫聆风先吃红薯,再吃白饴糖,又欠身拿一块,塞进程廷嘴里,程廷很嫌弃的嚼了两口:“我就不爱吃糖。”
邬瑾看他借自己的红薯和白饴糖,向莫聆风献殷勤,已经在心里把程廷打成了筛子,目光冷飕飕,刀子一样,直往程廷身上扎。
可惜程廷视而不见,还问邬瑾:“王景蛤有没有找你麻烦?”
邬瑾摇头,低头提醒自己眼皮子底下那把瓜子:“原来有个刘成器,要小心。”
瓜子没法张嘴回答,莫聆风也没吭声。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程廷摸着下巴望房梁,“谁来着?好耳熟,好像听过。”
莫聆风用力一拽他的衣袖:“我要喝水。”
程廷的脑子立刻从刘成器上转开了,指挥邬瑾:“喝水,倒两杯,别放茶叶,你们家茶叶太碎了,连喝带呸的,嘴都忙不过来。”
邬瑾起身去厨房倒水,找了两个花色不同的碗,又从扁桶里翻出沙糖,放在白底蓝喇叭花的粗瓷碗里,冲上水,用筷子搅匀。
另外一只碗也是白底蓝花,但是花不同,他一手一碗,又低头看了看那只放了沙糖的碗,以免自己端错。
他小心翼翼端碗出去,在院子里时,就听到程廷大着嗓门说话:“原来我二姐也想和你玩,后来见了你就躲,和邬瑾一样。”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二姐蔫坏,是我不喜欢她,教训了她一下。”
“是吗?我看我二姐挺老实,那原来有个......”他一时记不起名字,“比咱们都大,穿的花花绿绿,走起路来摇的和菜花蛇似的,她和你多亲热,现在她见了你就跑。”
“她想嫁给我哥哥,哥哥喝醉了,她偷偷脱掉衣裳......”
程廷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什么都往外倒:“那你怎么不跟我大姐好?”
他松开莫聆风的嘴:“我大姐很喜欢你。”
莫聆风心有余悸:“她太厉害了。”
她学着程家大姐,立着两条眉毛,瞪起两只大眼,疾言厉色:“聆风,不许拽马尾巴!”
程廷顿时哈哈大笑,邬瑾进来时,还笑的直锤桌子。
邬瑾将喇叭花放在莫聆风面前,另一碗放在程廷面前,程廷接过碗喝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开始皱眉头,咽下去之后吐了吐舌头:“这水有干巴肉的味,聆风,别喝了,去喝冰糖荔枝水,那个好喝。”
莫聆风还一口没喝,听了这话,当真把碗放了下去。
邬瑾和那一碗糖水全都冒了酸泡,心想:“好喝个屁。”
而程廷当真拽着莫聆风站了起来,两个人又并做了一堆,程廷对邬瑾道:“我的朋友要去燕馆大请客,喝冰糖荔枝水,吃冰乳酪,我想你应该不会去,就不邀请你了,告辞。”
说罢,两个人四条腿的并成一排往外走,邬瑾忽然站了起来,猛地叫道:“我去。”
程廷站住脚,悄悄对着莫聆风挑眉,随后收敛笑意,做出满脸疑惑之态,扭头看邬瑾:“你也去?你不是不去那地方的吗?”
邬瑾既然做了决定,就稳住心神,毫不害羞的道:“等一等,我去换件衣裳。”
他起身出去,站在竹竿前摸了摸那件斓衫,衣裳才浆洗过,湿哒哒的,没有穿上的可能,就很遗憾没有提前把衣裳烘干——因为这件衣裳最新最好,除此之外的衣裳,都旧了。
回屋子里去,他开箱子找衣裳,先找出一顶皂纱巾子,又找出一身没有补丁的窄袖斓衫,把身上的短褐脱下去,在冰冷的屋子里穿衣戴帽。
而程廷看邬瑾在屋子里搔首弄姿的装扮自己,就暗暗窃笑,又对莫聆风递眼神,低声道:“看,我出马,什么事办不妥。”
莫聆风也笑,看邬瑾走到门口,回头关门,铁青色的天光照着他,照的他面目温柔,身姿挺拔,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股往上的精气神,每走一步都是方方正正,心想:“邬瑾真好。”
这样好,当然不能放弃。
好邬瑾在屋子里打扮出了花儿,又去把炭火堆了,把柴火也埋了,拿着新换的鱼形锁和钥匙,忽然动作一顿——他怎么忽然打扮起来了?
想想自己方才那一番作态,孔雀开屏似的花展招展,他那脸“腾”的一下红了,红的几乎要滴血,难为情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并且想要狠狠扇自己一耳光。
他在心里把自己扇成了个猪头,可两条腿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外走,一直走到莫聆风身边去。
最后他的理智让他再次迈动脚步,换到了程廷身边。
程廷伸出双手,抓住自己衣襟,一合一理,也自觉是意气风发,俊气逼人:“走。”
三人熟门熟路前往裕花街,莫聆风和程廷又轻车熟路进了常去的燕馆,并未去后方取乐之处,只在前头燕馆里要了一间阁子坐下。
跑堂点头哈腰奉上菜牌。
程廷接在手里,不看菜牌,直接发问:“有没有湖州菜?”
跑堂连忙道:“牌子上没有,但是有南边来的大师傅,您想吃,我就下牌子让大师傅做。”
“不想吃,只尝尝,做两样来。”程廷又去看菜牌,先要了一大壶冰糖荔枝水,又点了两样甜口的菜,然后大刀阔斧的要了四五道大菜。
跑堂连忙记下,又问要不要点花牌。
程廷刚要点头,莫聆风就人小派头大的道:“听奚琴。”
跑堂连忙道:“咱们这儿奚琴也有好几个拉的不错的......”
“梅丑儿,”莫聆风伸手取下金项圈,“让她来,就说莫姑娘要听。”
跑堂本来看那金项圈并未多想——宽州城现在不知怎么都爆发的很,凡是富贵人家小孩都兴戴赤金项圈,赤金还不够,下面还要挂一把长命锁,金光闪烁的晃人眼睛。
可听是莫姑娘,他立刻反应过来,这金项圈不同于其他人的,不仅能请动梅丑儿,还能请动莫千澜。
“哪用的着您的金项圈,”跑堂本就躬着腰,此时越发的弯了下去,脑袋险些埋进裤裆里,“小的这就去请梅娘子,请莫姑娘听奚琴。”
他微微的直起腰,取过菜牌,迈着轻而快的步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第92章 奚琴
菜比梅丑儿上的快,连着两道湖州菜一起,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程廷问清楚哪两道是湖州菜后,先尝了尝石笋风肉,细嚼慢咽,又回味半晌,只觉鲜香多汁,找不出茬来,又去尝一尝板羊肉。
莫聆风问他:“好吃吗?”
“就那样,”程廷给她夹了一筷子:“凑合凑合吃吧。”
他又夹一筷子给邬瑾:“一时吃还行,吃久了,还是想家乡菜。”
吃到半饱,梅丑儿款款而至,身后跟着两名丫鬟,一人抱奚琴,一人搬绣墩,身后人头攒动,一面争抢着要看梅丑儿,一面要看阁子是什么人,竟然请了梅丑儿出山。
不仅仅是食客惊动,后头酒客一样惊动,从直桥上蜂拥而至。
一时间,前方小小食馆,挤满了人。
三四个跑堂奋力张开双臂,挤出一条道来,推开门,送梅丑儿进阁子,立刻将门关上,随后几个人连成一堵人墙,护住了这扇脆弱单薄的门。
梅丑儿向莫聆风三人道了万福,一个丫鬟放下手中绣墩,她便浅浅坐于绣墩之上,接了丫鬟手中奚琴,轻巧持弓,将琴鼓置于大腿上。
邬瑾一眼便看出她那绣墩是特制的,不高不矮,正好让她大腿平直的搁住了奚琴。
外面叫嚷声过大,完全盖住了屋中声音,梅丑儿对此习以为常,低眉垂首,游动弓,按住弦,发出奚琴独有的泣声。
只一声,比美人哭过的嗓子要轻、清、透、沉,从阁子里弥漫到阁子外,外面的声音就像退去的潮水一般,一波波安静下来。
一声过后,梅丑儿松开弦:“姑娘想听什么?”
程廷抢在莫聆风前面道:“欢快点好,我还没吃饱。”
梅丑儿看向莫聆风,见莫聆风点头,便再次垂首,轻按琴弦。
就在众人洗耳恭听之际,她右手手腕忽然甩动琴弓,那奚琴所发之声立刻从低鸣变成了高亢,突然轰入了听者耳中。
琴声热烈,在燕馆里搅起一股极强的力量,仿佛要冲破这寒天雪地。
两根弓一根弦,把所有人的心都栓住了,弓顿时,众人之心也随之而顿,弓紧时,众人之心也随之而紧。
就在凝神听琴时,燕馆后院忽然轰隆作响,脚步声翻来滚去,恶骂声滔滔不绝,本来只在后方远远响动,随着琴弦之声越来越急,打斗之声也从直桥上滚滚而来。
食客们痴听着奚琴,被后方一撞,骤然大乱,又见鲜血和板斧乱飞,都尖叫着四处逃离,连其他阁子里的食客也一并乱了。
几个跑堂战战兢兢,也随着人潮卷了出去。
神出鬼没的殷南从梁上下来,站在阁子门前,右手还抓着个吃了一半的鸡腿,阁子里发出的奚琴之声丝毫不乱,反而越来越流畅炽热,又急又快,仿佛是专为了这场打斗而生。
被追之人情急之下,蹿入一间阁子,要从窗户上翻出去,四五个凶神恶煞大汉直追了进去,碗、碟悉数碎裂,那逃窜者的脑袋也随之被按在了桌上,反扭双臂,押了出来。
杯盘狼藉之中,一个青年人紧随其后走了过来,抬腿就踹在败者腹部:“跑你娘!敢昧老子的货!活扒了你!”
随后他动了动耳朵,听这奚琴之声,又扭头看向殷南,露出一个笑来:“小殷也在,里面是莫节度使,还是莫姑娘?应该是莫姑娘,若是节度使在,站在外面的应该是大殷才对。”
殷南看了看鸡腿,不舍得丢,囫囵塞进嘴里,伸手摸刀。
青年人连忙摆手:“不打不打,你今非昔比,我敬着你还来不及,打什么。”
他扭头吩咐手下:“把这该死的家奴带回去,等我回来再审。”
大汉们压着“家奴”离去,脚步声在琴声里也踏的井然有序,又有四个穿短褐的人上前,站在了青年人身后,另有一个小厮模样的随从,拎着钱袋子去楼下赔偿,只余下满馆狼藉和乱象。
青年人站在阁子外,将手掌从额头上一直抹到下巴处,换上一副憨态可掬的笑脸,又把皱了的衣裳抻平。
等到屋中奚琴之声停下,他才上前一步,拱手道:“小的刘博玉,求见莫姑娘。”
他和刘博文是亲兄弟,两个人用一张脸,像是双生子投胎时出了差错,一个先到,一个后到,全都圆的不可思议,让人忍不住想看看他嘴里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形状。
屋子里没有动静,他就一直躬着,直躬到茶盏之声落到桌子上,才听到莫聆风叫他进去。
小心翼翼推开门,他见阁子里一张方桌,坐着莫聆风、程廷、邬瑾三人,莫聆风占了首位,嘴边还有一圈水渍,显然是刚喝了水,邬瑾光明正大的打量他,而程廷呆着脸,不知是为梅丑儿的琴艺震惊还是为外面的乱象震惊。
梅丑儿起身一福,知情识趣的领着两个丫鬟退下。
莫聆风伸头看了一眼外间乱象,随后看向刘博玉:“我见过你,你跟你爹到过我家。”
刘博玉低声称是,回避了她的目光。
他第一眼见到莫聆风,就很反感。
聪慧的小姑娘,他见的太多了,但是都受到了世俗的规训和教导,而莫聆风不一样,她完全是由着性子乱长,刘博玉总觉得她长到邪路上去了。
现在她还是个小崽子,再过几年,这崽子就会越长越大,他甚至都想不出来她会邪成什么样。
莫聆风歪着脑袋问:“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打架?”
刘博玉连忙回答:“是家奴偷了宝物,逃了两天,今天才在这里寻到人,怕他再逃,才不得已在这里动了手,惊扰到莫姑娘,实在是罪该万死。”
莫聆风点了点头,忽然伸手一指邬瑾:“你们不要欺负他呀。”
刘博玉一愣,随即看向邬瑾,赔罪似的道:“不敢。”
“真不敢吗?”
“当真不敢。”
“若是欺负了呢?”
“怎么欺负的,姑娘就怎么给他出气。”
程廷坐在那里,听的云山雾罩,眼睛从莫聆风脸上看到邬瑾脸上,都没能看出端倪,心里努力想了想,认为此人和下午邬瑾所说的那个刘、刘什么器——对,刘器重,脱不了干系。
这关系他想不出来,干脆不想,将目光落在刘博玉脸上,心想:“这汤团子怎么生的这么圆?”

第93章 等待
刘博玉竭力的卑躬屈膝,向莫聆风俯首称臣,绝不顾虑自己的脸面,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去。
这样做作一番后,他才告辞离去。
程廷还只是半饱,但是看外面一片狼藉,食客躲了个精光,也吃不下去了。
三人起身出去,邬瑾顺着刀斧痕迹望过去,就见沿途有血,一直滴到后方去,也不是抓捕偷盗的家奴这么简单。
刘家此举,令他心惊。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常有达官贵人出入之地做如此行径,事后也不过是赔偿了银两,再无人追究,甚至没有苦主报官。
这并非一个普通漏舶商能做到的,他们的权势已经渗透到了宽州每一个角落,唯有莫千澜的铁腕可以压制一二。
而莫千澜固守规矩,不许他们用骡子,他们此时臣服,若是莫千澜不在了,他们只会愤懑地报复。
漏舶商的报复,天子的搜刮,都会落到莫聆风头上。
这还只是邬瑾能够窥探到的敌人,暗中又还有多少人在等待着机会?
莫千澜身体已经很差,不知能否撑到莫聆风成长起来,因此才急迫的想送她进堡寨吗?
他垂头去看莫聆风,莫聆风走的很快,踏过满地狼藉,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头上悬着的不止是天子这一把刀下。
三人出了燕馆,直奔大街,又在大街上游玩行走,莫聆风在府中寂寞,一旦出府,就要东顾西盼。
快要腊月,街市中卖活禽的小贩多了许多,她看鸡热闹,鸭也热闹,眼睛里全是惊喜和好奇,想必心中爱这凡尘俗世。
邬瑾时不时回顾她,心中一片酸楚。
当日散去后,程廷并未就此罢手。
进入腊月,他随身携带莫聆风,串街走巷,大肆吃喝——全挂莫千澜的账,又在大雪天里办开席面,塑雪狮——也由莫聆风从账房支银子,天晴时,他就呼朋唤友,夜游裕花街——还是挂莫千澜的账。
他一边理直气壮地吃大户,一边想方设法把邬瑾从家里往外掏,软磨硬泡,要把邬瑾这块顽石磨软。
在他频繁出招之际,刘家却是出乎意料的沉寂下去,一直没有动静。
邬瑾不认为刘家盯了他这么久,因为莫聆风一句话就会放弃,反而格外警惕,又再三叮嘱邬意,告诉他刘家是穷凶极恶的漏舶商,不可再来往。
邬意脑袋点的很快,心里是不是应了,却看不出来。
腊月二十四那天祭灶,邬瑾一早出门,单着一只左手忙碌,先去扛一秤炭回家,又去买干枣、核桃、花生,称了一两碎茶叶,悉数运回家中,最后熬好饧豆,在灶上摆放整齐,好糊住灶王爷的嘴。
脑袋上忙出一层细汗,他就着锅底剩余熬化了的沙糖,将核桃仁、花生仁也放进去搅好,盛到碗里晾凉,等下好糊住程廷和莫聆风的嘴。
昨天程廷弄坏了程家大哥画的骏马图,程家大哥借老父亲的手,要揍他这条小狗,他一路逃到邬瑾家中,顺道带来了莫聆风。
在邬家吃过中饭,两人嘁嘁喳喳,鸟叫似的说个不停,猴年马月的小事都翻出来追忆,满口都是“小时候”如何如何。
二人年纪很小,口气很大,令邬瑾暗暗发笑,发笑的同时,又十分烦恼,因为他们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糖,一会儿要去官房,没个消停。
今日邬瑾早早准备,往灶膛里埋红薯,烧上水,便去屋中取了一本《春秋公羊传》,从庄公一年起,逐字看去,直看到庄公四年,齐襄公复九世之仇,公羊曰国仇不仅九世可还,百世亦可。
看完后,他合上书,起身出去,不知不觉,竟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却不见程廷和莫聆风前来。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口,目光从门缝中射出去,暗藏等待,片刻之后阖上双目,知道他们二人今日是不会来了。
知道不会来,却还是站了站,如同一座泥塑,直到一阵寒风刮过来,带着几粒雪点子,他才活动手脚,进厨房去把红薯刨出来。
满屋香甜,满院清幽寂静,都是他所喜爱的安静情形,然而一颗心却静不下来,飘飘忽忽,只是失落,只是空荡。
他自知看不进书,也写不进字,想起李一贴今日让他去药铺,便找出油纸伞,挂了锁,出门去了。
李一贴不在药铺中,只有他一个姓唐的徒弟在,不知道叫什么名,只知原来叫唐万贴,近来医术有所精进,所以改做了唐千贴。
唐千贴拆了他胳膊上的层层束缚,仔细摸索一番,便告知他已经完全养好,多用才能更自如,也可以尽情打打杀杀,再骨折再来。
邬瑾来的时候心里不大痛快,回去的时候却是很高兴,捧着自己这只宛如新生的右胳膊,一路跑去饼铺,给爹娘和弟弟看。
一家人围着这只手,都龇着牙笑,又很珍惜的让邬瑾不要大动,邬瑾一一应下,又一路走回白家桥去。
他舀了热水,把这只手洗的干干净净,擦拭过后,进屋中研磨铺纸,以右手握笔,刚握笔做大字时,还手生,然而写了四五个后,立刻就挥洒自如,一如从前。
连着写了半个时辰的字,他心里清净了。
当天晚饭,邬母早早关铺子收工,去木匠那里取了新打的小轮车,给邬父坐着试试,邬父一边心疼这小轮车太贵,都够买头牛了,一边乐的合不拢嘴,遇到芝麻大一块石头,都让邬母绕开,以免硌坏了轮子。
邬母又买回来一个卤猪头,切了一大碗,蒸了白米饭和干巴肉,夹一碟茄鲊出来,一家四口围着炭火,热热闹闹的吃晚饭。
吃完饭,邬母紧跟着收拾碗筷,邬父坐在屋中擦小轮车,邬瑾在屋中练字,邬意在院子里堆雪狮。
四人各自忙碌,邬意的雪狮只堆起来一个大身子,正要抠腿,就听到门打的响。
“谁?”他跳着去开门,随后发出惊喜之声,“刘博文?你怎么来了?”
他猛地想起邬瑾不许他和刘家人来往,就把嬉笑声压了下去,上前低声道:“我哥在,不能跟你出去玩。”
刘博文伸头往里看:“我找你哥。”
邬意“啊”了一声,扭头往东厢房看,又惊又奇的:“你找我哥干什么?做学问?”
刘博文立刻笑了:“我不是那做学问的人。”
随后他对着身后一招手:“哥,邬大哥在家。”

第94章 请求
邬家未在月台下挂灯笼,因此隆冬深夜,除了宅院里铺出来的一点灯火,就是无尽的黑暗。
刘博玉顺着刘博文的手,从暗处走向前来,突兀的让人心惊。
邬意吓了一跳,见刘博玉和刘博文长的一模一样,一高一矮站在一起,活似两个面团捏的圆脸人,在这暗夜里,越发古怪滑稽,打破了屋中脉脉之情。
“你、你们……”邬意结巴起来,想起邬瑾向他说的漏舶商,初见时的惊喜立刻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紧张。
不会是哥哥发现他们是漏舶商,所以来找麻烦吧!
他摸不着头脑,只是下意识地感觉不太好,忍不住看向刘博文,心中惶惶然:“你们找我哥干什么?”
刘博玉扬了一下手,两手手指上勾着细细的棉绳,下面垂着四五个大油纸包,笑容可掬,看着可亲:“我来求你哥哥帮忙,你就是邬意吧,常听博文提起你这个好朋友,果然是个好孩子。”
他跨过门槛,不请自入,打量一眼这座一进宅院:“真温馨,你哥哥是住在东厢吧。”
刘博文也跟着走了进来。
邬意听他说话,悄悄松一口气,然而还是有几分害怕,咽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对着厨房喊道:“阿娘,来客人了,是刘博文和他哥哥,来找哥!”
邬母连忙从厨房里出来,见来的人虎头虎脑,满脸憨笑,大包小裹地提着,见了她就“伯母”叫个不停,慌忙擦干净手,推辞礼物。
刘博玉却不许她推辞,直接放到了地上,非常和气的往东厢房去。
邬瑾听到弟弟的大喊大叫,已经打开了房门,屋内一盏油灯照着他,影子影从他脚下折过门槛,一直伸到屋外。
刘博文满含歉意:“邬解元,这么晚还来打搅,真是过意不去,我能进去坐坐吗?”
“叫我邬瑾就好,这边坐,”邬瑾出来,开了隔间的门,“请。”
隔间里不曾点灯,也不曾放炭盆,好似一个黑洞洞的冰窖,一口就将刘博玉吞了进去。
刘博文像是他的一条小尾巴,也跟着迈了进去,邬瑾看向不知所措的邬意:“去冲茶来。”
邬意连忙点头,转身跑去厨房,邬瑾回到自己屋子里,举了油灯,转至隔间。
昏黄的光自他手上发出,步步驱散屋中黑暗,把他要走的那条路照的十分明亮。
油灯放在方桌上,三人围着桌子坐定,从桌子到板凳全都冷而硬,使他们不能懒散,不能悠闲自在。
这时候,邬意端着盘子进来,上面放着三盏热茶,分别放置在桌上,又把瓜子端了下来,他正要走,邬瑾却对他招手:“你也坐,招待招待你的朋友。”
邬意依言坐下,局促不安地搓手,哈出两口热气在掌心,想去搬炭盆进来,又不敢动。
刘博玉端起热茶盏暖手,笑道:“离上次见到你,近一个半月了吧,你的手都好了,真是件喜事,当时只顾着和莫姑娘说话了,没仔细看你,现在仔细一看,你真是气势逼人。”
他边说边仔细看邬瑾,就见邬瑾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臃肿棉衣,本是件难看的家常衣裳,但是上了他的身,就变的很有气度。
邬瑾笑了笑,没言语,低头喝了口茶,心想今日买的这一两茶叶很好,不苦涩,有股清香,可惜程廷没有来尝。
刘博玉碰了壁,但是不冷场,依旧热情洋溢:“今天我来,是想请邬瑾你帮我个忙。”
邬瑾对着茶盏道:“请说。”
他也是个和蔼可亲的模样,可邬意在一旁看着,总是心中惴惴,连手也不敢搓了。
刘博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茶盏,抓起一把瓜子在手里,剥了一颗,没吃,只放在一旁,又剥一颗,还是没吃,放在一旁。
他边剥边说:“那我就直说,邬兄应该知道我家做的什么买卖,不用多说吧。”
邬瑾盯着他的手:“知道。”
刘博玉剥的很认真,很快左手边一小堆壳,右手边一小堆仁,他不吃,只剥,同时叹了一口气:“莫姑娘不许我们用骡子,莫节度使疼爱妹妹,把这话奉做金科玉律,我们一直很尊敬莫家,既是不许我们用骡子,我们就不用。”
说完之后,他才将自己剥好的那一小堆瓜子扒拉到手心,张开嘴,一把倒进了嘴里,嚼的津津有味。
努力咀嚼之余,他等着邬瑾开口,然而等来等去,都没能等来邬瑾的只言片语——看来邬瑾是要等他把话说尽了才肯张嘴。
于是他嚼完之后,喝了口茶,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原来不用骡子,刘家还是能支撑的下去,可自从有了战事,漏舶就变得凶险万分,可我们不敢不走——达官贵人用着我们的胡椒子、龙涎香、珍珠玛瑙,我们哪里敢停?”
他满脸为难:“如今没有骡子,我们寸步难行,只想请邬兄替我们向莫姑娘求个情,准我们用骡子。”
邬瑾微微扭过头看他一眼:“王知州会为了几粒胡椒子要你们的命?还是程知府会为了几颗珍珠要你们的命?亦或是莫节度使府上一旦少了龙涎香,莫节度使就会要你陪葬?”
他把脸转回来,声调平平的:“济州洛水有渡口码头,设有市舶司,难道买不到胡椒子?还是他们缺银子去洛水码头买?”
刘博玉没料到他会振振有词的驳斥自己,一时连剥瓜子的动作都顿了顿。
邬瑾口齿清晰,每个字都不含混:“不过是你们贪财取危,又欲壑难填,聚敛无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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