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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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倒掉脏水,放好盆,他把脑袋从门口钻进来,正想问邬瑾怎么不睡,就见邬瑾把那一沓日录丢进了火里。
邬意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缩脑袋,耳朵登时刮在门框上,疼的他“哎哟”一声。
他下意识去捂嘴,再往里一看,就见邬瑾在用吹火筒把火拨开。
“不好,”他连连后退,直奔主屋,把两个眼睛瞪的滚圆,对邬父邬母,“哥、哥他疯了!”
邬母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脆的。
邬意捂着脑袋直蹦跶:“真的!哥在烧日录!”
“当真?”邬母登时急了。
邬瑾从进州学开始写日录,一张一张全都存在箱子里,连一个折角都没有,怎么说烧就烧?
她连忙跑去厨房,一进去,果然见到邬瑾将日录烧的干干净净,顿时吓得不轻:“老大,你怎么把这些东西烧了?”
“阿娘,”邬瑾答的言简意赅,“不要了。”
邬母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看着邬瑾回屋子去,等到了半夜,她还是睡不着,起身推开邬瑾的门,见邬瑾熟睡,方才放心,弯腰去给邬瑾掖被角。
结果她刚一伸手,就摸到邬瑾满身滚烫,整个人烧的和火炭一般。
“老大!”
邬瑾长这么大,就不懂事了这么一回,病的七荤八素,让爹娘忧心不已,高热三天,又拖着鼻涕养了四五天,痊愈之时,已经到了十一月。
邬意无人约束,撅着蹄子在外撒欢,和他的好友刘博文整日逃学,在外嬉戏作乐,直到邬瑾病愈,才悄然收心,乖乖去学堂里点卯。
堡寨也逐渐平静,兴许是那几个震天雷过于非凡,一举将蠢蠢欲动的敌国震慑,又或许是天寒地冻,不便大动干戈,金虏便暗暗等待时机,再做行动。
大的动静没有,小股的滋扰却不断,结冻的冰河更便于金虏进入马场,一时间河道两侧也是士兵林立,扼杀一切风吹草动。

第83章 程府宴
宽州城中百姓一开始惴惴不安,只恨田地房屋没有长腿,不能随人逃离,到如今已是司空见惯,照常生活。
十一月初二,邬瑾换了药回来,在街口遇到了想往里走,又捏着鼻子不敢进的程廷。
“邬瑾!”程廷如释重负,可以不去闻十石街那股经久不散的臭气,将一张帖子打开给邬瑾看。
“初十冬至,我们家开晚宴大请客,你酉时前到,来陪我。”
邬瑾摇头:“冬至我要祭祖,再者家中饼铺要忙——”
“你哪一天饼铺不忙,”程廷拿帖子敲他的脑袋,“我约你这么多回,你不是病就是忙。”
邬瑾又道:“程知府宴客,到场之人必定非富即贵,我是贫家子,解元也并非功名,并不适合前去。”
“小爷的朋友,谁敢说不适合,”程廷把帖子往他手里塞,两手抱拳于胸,上下摇动,弓腰俯首,只差一条狗来帮他摆尾,“这回你真得帮帮我。”
“我大哥专门和我作对,特意请了姓丁的赴宴,你不去,我怕我闹出笑话来。”
“谁?”
“湖州那个丁,专程来迎亲的,过完冬至就走。”
“哦。”
“你忍心让我一个人面对?”程廷亲亲热热揽住他肩膀,“闹出笑话事小,我爹揍起我来,你是知道的。”
黄牙婆眼尖,在屋子里就瞅到了程廷,当即迈出步伐,走出自家屋子,亮出嗓门:“哎哟,程三爷来了!快快请进,来我家坐坐!”
程廷对她的热情一个哆嗦,吓得直往邬瑾身后躲:“你们街上怎么还有老鸨!”
邬瑾扭头看黄牙婆笑的满脸是嘴的扭了过来,一副要将程廷生吞活剥的样子,确实是形容可怖,就暗暗一推程廷:“快走。”
“你不答应,我就不走,让她把我抓去,把我的衣裳一脱,把家里姑娘往我身上一推......”程廷咬牙犟着,眼见黄牙婆离他只有五步远,“来了!”
邬瑾心知此事黄牙婆干的出来,急的应声:“去。”
“一言为定!”程廷立刻撒开两条腿,狂奔离去。
黄牙婆的手已经伸到了邬瑾跟前,眼前程廷马不停蹄,眨眼间就不见人影,气的一拍大腿,横了邬瑾一眼,目光半道一变,变得和蔼可亲:“咱们解元回来了,去婆婆家里坐坐吧,婆婆给你沏茶喝,哟,这是程府的帖子吧,给婆婆看看。”
“多谢婆婆好意,晚辈不叨扰,”邬瑾攥着帖子摇头,“帖子就不给您看了,告辞。”
说罢,他抬腿就往街里走,黄牙婆站在原地咬牙跺脚。
对着邬瑾,她真是老虎吞天——无从下口。
初十冬至,大雪如尘,西风满天,冰冻三尺。
邬瑾在家洒扫、祭祖,换上件白色小袖圆领斓衫,乃是邬母赶在冬至前缝制的新衣,又裹了乌纱唐巾,撑着把油纸伞,在酉时前去了知府衙门后宅。
宴设在内宅花园,程廷在自己所住的“顽乐居”等他,两人对坐在隔间窗边,看外面六出飞花景致。
花园里又是另外一番美景,喧闹之声已经响起,程廷早早去溜达了一圈,垂头丧气回来了。
他小声告诉程廷:“湖州那个丁,脸上那么白,一定是敷了粉,长眉毛细眼睛的,说起话来矫揉造作,像个娘们似的。”
喝口茶润润嗓子,他继续编排情敌:“娶了媳妇还不忘记娘。”
“咱们这里这么多好儿郎——”他用力一拍自己的胸脯,示意好儿郎就是他程廷本人,“许家一个都看不上,竟然把惠然姐姐嫁的这么远!还嫁给一粒豆丁!”
邬瑾喝了口茶,正要开口,忽然就愣住了。
顽乐居的院门没关,小厮迎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莫聆风,一个是莫千澜。
莫聆风穿着白狐狸毛出锋的氅衣,头上戴着大貂鼠卧兔儿,茸茸绒绒,裹着她、簇着她、围着她,那金项圈沉甸甸黄灿灿,也照着她。
莫千澜堆金砌玉,一手打伞,一手牵着她,分不清是谁紧紧攥着谁,兄妹二人像是从未分开过,他们的两只手,握住了相同的性情、志向,终其一生,没有人想要挣脱。
在莫聆风迈进院门后,莫千澜松开手,蹲身说了句什么,随后起身去前头。
莫聆风接过油纸伞,自己打了,一边往前走,一边两脚在雪地上乱踩,廊下挂着的鹦哥叭叭的开了腔,对着莫聆风“小爷”长,“小爷”短。
莫聆风正踩着,忽然对上了邬瑾的视线。
她倒是没愣神,只是管住了自己的脚,不再乱七八糟的动,规规矩矩走到屋子里,收伞交给门外跟过来的丫鬟。
“聆风!”程廷跳下椅子,蹦到她跟前,“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给你留了好东西,连惠然姐姐都没有。”
他拽着莫聆风到隔间,让她和邬瑾对坐,自己跑去取“好东西”,邬瑾和莫聆风立刻成了泥雕木塑。
片刻后,莫聆风感觉到热,脱下氅衣,解下卧兔儿,伸手去勾桌上的茶壶。
把茶壶勾到手中,她吨吨吨往茶盏里倒茶,溅了满桌满脸。
邬瑾管住了自己的手,单是坐着沉默,却又把屁股牢牢钉在了椅子上,出于某种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私心,一动不动。
莫聆风抹了把脸,又提起茶壶想给邬瑾倒,茶壶提到一半,见邬瑾用手将茶盏盖住了,就挠了挠脸,把茶壶放下,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苦的龇牙咧嘴。
这时候,程廷端了盘子进来。
盘子里摆着四盏水晶冰碗,里面盛着雪山似的梨汁乳酪,一进暖烘烘的屋子,那冰碗立刻就冒出丝丝凉气,碗壁上挂满了细小水珠。
他把盘子摆放到桌上,自己又掇了条椅子坐到三个人中间。
三个人里,他是脑子最不灵光的一个,紧张的拿眼睛左看右看,很怕邬瑾又要旧事重提。
“你不是最爱吃乳酪吗?”他满脸堆笑,搭讪似的给莫聆风取一盏冰乳酪,又推另外一盏给邬瑾,“你也尝尝。”
两个人全都不言语,莫聆风爱那丝丝凉气,兼之炭火烘的燥热,因此先抄起小银匙,舀了一勺吞下。
程廷自己也端了一盏,又去擦桌上的水渍,擦完后开吃,吃了两口,屋中只余银匙碰着冰碗的声音,越发觉得尴尬,只得张开嘴,一边吃,一边捡了过去在九思轩中的趣事说。
说来说去,他也没话了。

邬瑾默然无语地吃了片刻,只觉唇舌牙齿全都冻的麻木,腹中更不用提,一片冰凉。
大冷天,亏的程廷想出来吃冰乳酪,还用冰碗盛,恐怕他也是以这冰乳酪诱了莫聆风前来。
吃完一盏,他放下银匙,悄然以手按住上腹,缓慢揉了两下。
他是大病初愈,如今这一盏冰乳酪吃下去,五脏六腑更是大受寒凉刺激,手脚都跟着凉了起来。
莫聆风和程廷还在慢慢品味,他管住自己的眼睛,只往窗外看。
大雪簌簌而落,乌瓦粉壁全是一片晶莹雪白,就连声音也突然的隐去了,在一片寂静之中,雪折竹枝之声就变得格外响亮。
竹枝被压低,爆裂、折断,空荡清脆,像爆竹声,压过了世间的繁华与烟火。
邬瑾的目光不自觉流淌移动,落到了莫聆风身上。
莫聆风在聚精会神地刮冰碗,刮的干干净净,吃完之后,立刻就伸手去勾多出来的那一盏。
邬瑾一下就急了起来。
这不是吃冰乳酪的时候,怎么能吃两盏!
他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开口,猛地把手伸向冰碗,直接就将这一碗乳酪夺了过来,一时太快,冰碗在桌上发出了“刺”一声响。
伴随着声响,桌上还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水痕。
程廷吓了一跳,张嘴就问:“你还吃?”
邬瑾握着银匙,目光沉沉地瞪了他一眼:“给你吃?”
程廷连忙摆手:“不了,加上这碗我都吃两碗了,现在肚子里都冰凉......”
随后他看着意犹未尽,满脸悻悻的莫聆风,立刻明白了邬瑾的意思,同时在心里暗骂:“死大海,屋子里三个人提四碗,还有一碗是给鬼吃的?”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邬瑾冻的牙齿打颤,强行吃乳酪,莫聆风看向程廷:“你怎么不说话了?”
邬瑾竖着两只耳朵听她说话,嗓子脆生生的,又甜又润。
程廷本是个爱说话的,此时在这尴尬的情形下,腹中言语缩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方才已经说尽,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话来说。
他只能没话找话:“你哥哥的奏书应该已经送到京都了吧。”
邬瑾的耳朵竖的不能再竖,乳酪在银匙中缓慢融化,滴落在冰碗中,就连那冰碗,也不知不觉淌出来一滩凉水。
他现在腹中不止凉,还有些痛。
慢慢吃了一口,他等着莫聆风回答。
莫聆风答的很快:“急脚递入京,肯定已经送到了。”
“姑父既然是请罪,怎么既没有听说陛下要降罪,也没有听说陛下要赦罪?”
“不止是请罪。”莫聆风抬头看了一眼邬瑾,扭头叫门外的胖大海,“大海,冰碗都化啦,快端出去吧。”
胖大海连忙跑了进来,用盘子把冰碗装走,邬瑾顺势将冰碗推了出去。
程廷侧身让胖大海擦桌子,忍不住问:“不止请罪,那还有什么?”
莫聆风对胖大海道:“不要茶,不好喝,今天不是吃黄羊肉吗,怎么没有羊汤呢?”
程廷连忙吩咐大海:“去厨房把晚宴上的羊肉端一瓮来!”
他又看莫聆风:“还有什么?”
等胖大海走了,莫聆风才回答程廷:“哥哥还会捐出家业,一百万贯,以兹军用。”
程廷尖叫起来:“百万贯?姑父脑子摔坏了?你知道你们家那个宅子,修葺起来要多少银子吗?”
他伸手一指莫聆风的金项圈:“没有家业,光靠俸禄,明天你就得把这个破项圈当了!”
他又补一刀:“以后你想吃乳酪都吃不起,只能来求我,不然就只能吃屁。”
莫聆风回嘴:“你才吃屁。”
“我爹厉害,我家有银子,用不着吃屁。”
“我哥哥更厉害,我们家里有好多个百万贯。”
“你就吹牛吧,姑父穷的连夫人都讨不起了。”
“胡说八道。”
两人立刻脱离了原来的话题,开始漫无目的的斗嘴。
他们二人一个年纪小,一个心小,聚在一起更是小上加小,年龄都喂了狗。
两人互不相让,斗嘴也斗的不高明,全是乱七八糟的话,邬瑾听在耳朵里,急在心里,忍不住咳嗽一声。
莫聆风立刻住了嘴,捏起拳头,用力在程廷肩膀上锤了一下。
程廷毫不犹豫还手,手抬在半空,邬瑾又咳嗽了一声。
他只得放下手,脑子里又冒出来一个疑问:“姑父又是请罪又是送钱,给足了陛下脸面,要打要杀的,总该有个动静,为何至今没有消息?”
这时,胖大海端着一瓮羊肉汤进来,一人舀了一碗,羊汤鲜香,羊肉软嫩,将冰乳酪带来的凉气驱散。
程廷捏着筷子:“你倒是告诉我啊。”
莫聆风理直气壮道:“食不言。”
说罢,她埋头喝汤。
程廷火急火燎将碗中汤喝了,又以目光催促莫聆风快喝,等莫聆风擦了嘴,就用手指捅咕她:“快说。”
莫聆风道:“哥哥想让我去堡寨,从军。”
程廷瞠目结舌,只听到耳边“砰”一声脆响,扭头一看,就见邬瑾单手不利索,失手把碗打碎了。
“大海!大海!”程廷慌忙叫人,见汤水已经洒的满桌都是,干脆起身,换到他写字的桌案上去。
他一边挪椅子,一便念叨:“你一个小姑娘,头上还在出黄毛,你去干什么?去守城门?还是送冬衣?”
这话并非胡言,战事激烈时,就有壮年女丁手持守城,宽州城在开国时就曾遭到金虏围困,当时守城的人,就是五十步十丈夫,二十丁女子。
若是不守城门,就在后方运送粮草物资,前几日送冬衣的队伍里就有壮女子。
莫聆风道:“我去领兵。”
邬瑾看着小小的莫聆风,心中顿时有虫咬蚁噬之感。
她去摸书桌上的青瓷小马,整个人都像是一片薄薄的树叶,这样的小姑娘,怎么去军中历练?
何况莫聆风根本不是有志投军,她骑术佳,却不爱弓箭,连个马步都扎不起来,手指头细嫩,弓弦都能将其磨破。
莫节度使不是爱她如命吗,怎么舍得送她去军营中。
一旦开春,战事频发,刀剑无眼,莫节度使以为送了一百精兵进去就能高枕无忧?
《墨子号令》言:女子到大军,令行者男子行左,女子行右,无并行,皆就其守,不从令者斩。
女子从军,可是一丝优待也无。
邬瑾强忍着不开口,程廷心宽,还从屉子里取出来五六个青瓷所做的小人,面目栩栩如生,一起摆在桌上:“你领给我看看。”

瓷人瓷马精巧可爱,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莫聆风和程廷趴在桌上,摆弄这些精致的小玩意,邬瑾坐在一旁,看他们拿这几样小东西冲锋陷阵,排兵布阵。
与此同时,院门外响起程家大姐爽朗的叫声:“三儿,你扣着聆风在自己屋子里干什么?”
“大姐!”程廷立了起来,火速拉开屉子,把书案上的瓷人瓷马都扫进去,“大姐你回来了!”
程家大姐并不进来,只袖着双手站在院门外,昂首看程廷插在门首上的两个泥婴,心中暗叹三儿这辈子恐怕都长不大了。
她垂首又冲里面大喊:“把聆风交出来,你和邬瑾去花园,你姐夫等着呢。”
廊下鹦哥扑扇翅膀大叫:“小爷不怕你!小爷不怕你!”
程廷怕的要命,拽一把莫聆风,又拽一把邬瑾,三人齐齐出门,刚到院子里,程廷就一拍脑门:“我的翡翠蝈蝈。”
他扭头就往回跑,去藏翡翠蝈蝈,留下莫聆风和邬瑾站在一起。
雪停了。
邬瑾扭头看一眼莫聆风,见莫聆风拿脚尖在地上刨雪坑,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直跳,真想伸出手去,抓住这只小手往外走,走出这欢乐的程府、走出阴沉的莫府,也走出充满算计的宽州去。
但是他不许自己心软。
莫府是囚笼,处处桎梏,靠的太近,他会彻底沦落为棋子,他将不再是邬瑾,将掩埋自己的人生,在阴谋诡计中枯萎。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去雄山寺求灵签的那回,他求菩萨指点,度父亲过难关,却出来个下下签。
“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黄泉苦独悲。”
如今想来,父亲安然度过难关,这根灵签,想必是菩萨对他的警示,可那时候,莫聆风就已经张开了网。
想到这里,他心里涌动的感情压了下去,仿佛两个人的命运之路互不相干,没有任何岔路相通。
莫聆风吃了这么多东西,压的肚子沉甸甸的,又说了这么多的话,其实无非是说给邬瑾听,可她眼巴巴的等来等去,就是没有等到邬瑾跟她说话。
于是她失望地垂了脑袋,走出去和程家大姐汇合了。
程家大姐牵着她往女眷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孜孜的教导她男女有别——莫聆风没有嫂嫂和母亲,她又越来越大,不能全由着莫千澜教养。
莫聆风一走,程廷就跑了出来,见只剩下邬瑾一个人,就上前道:“聆风和我大姐走了?”
邬瑾点头。
程廷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没和她说话?”
“没有。”
程廷立刻气恼的打了他一拳,怒道:“我要让你气死了。”
他故意的攒了这一局,就是想让这二位和好如初,哪知道莫聆风还能啾啾的说上几句,邬瑾却是哑巴了似的。
他一边走一边骂:“你读书读傻了,读成了一根筋,都不知道变通一二,姑父他们做了不好的事,你就是再气,也不该气到聆风头上去,她才多大!”
然后他还不解气似的,狠狠在邬瑾胳膊上揪了一下:“她才十岁!是我们的小妹妹,她做错了事,你不教她,居然还跟她赌气,你简直......”
说到这里,他垂头思索着用一个怎样的词才能骂出自己心中气恼,片刻之后道:“倔驴!”
邬瑾扭头去看莫聆风离去时的方向,连一丁点影子都没看见,树枝上积雪簌簌而落,有丫鬟提着冰鉴走过去,里面似乎也是装着冰乳酪。
他回过头来,继续听程廷骂他。
程廷对着邬瑾连打带骂,前往内宅后花园,一进花园,立刻收了手,以免别人看轻邬瑾。
花园里架着天棚,青石板小径清扫出来,花草依旧伏在雪堆中,空旷之处摆放着四副桌椅,四周立有屏风,铜炉里银炭烧的火红,生生将一个冰天雪地烧出一片暖意。
既可赏雪,又不寒冷。
有人来来往往,都是锦衣华服,许多面孔邬瑾也很熟悉,要么是在赶考时同行过,要么是在州学中同窗过。
这些人见了邬、程二人,也上前寒暄说笑,王景华有心对邬瑾热情洋溢,以示自己把救命之恩记在心上,然而程廷在一旁吠吠不止,十分讨厌,连站在程廷身边的邬瑾也看着不顺眼起来。
程廷看他对邬瑾不冷不热,也是十分嫌恶,当即出言讥讽他是只癞蛤蟆。
王景华因为在馆驿中让火燎了,脸连着脖子那一块都有火疤,令他的丑陋从十分增长到了十二分,旁人都不提,唯恐他不快,程廷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刺他一下。
他急赤白脸,立刻反唇相讥,奈何嘴皮子不利索,不过三句就落了下风。
石远等人连忙上前劝解,程大姐夫趁机把程廷拉到一边,也有满腔心事要和程夫人的爱子讲——他与程家大姐新婚一个月不到,程家大姐从娘家威风到了夫家,降伏了夫家上下,也让大姐夫满腹心酸泪。
然而程廷无暇倾听他的心事,因为在涌动的人头里,他又看到了那个“姓丁的”。
丁家郎君和程家大哥站在一起,越发显得小鸟依人,脑袋收拾的油光水滑,从头到脚都很考究,洋溢着一股与程廷截然不同的精细。
程廷只看一眼,心胸立刻缩小成了针眼,见不得程大姐夫那个面孔通红的样子,酸溜溜道:“大姐夫情场得意,人都胖了。”
大姐夫的满腔苦闷让这一句话憋回了肚子里。
程廷拉住邬瑾,要哭不哭地抽了一鼻子:“咱们走。”
正是乱糟糟之时,诸漕官、监当官、推官、判官,谈笑风生而来。
天气寒冷,又是家宴,官员们身穿常服,又因为骤然变化的局势,都显出劫后余生的快乐——幸亏王知州多次上书,从京都广备攻城作要来了震天雷,否则哪有如此轻易击退金虏。
金虏既退,他们才得以从容备战明年战事。
诸官一来,场中的少年、青年、壮年全都停止互啄、吹牛、做作,坐着的起了立,站着的拱着手,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爹。”
“伯父。”
“世叔。”
“翁翁。”
在一片亲切的叫声中,唯有邬瑾认不全这些面孔,干脆深深弯腰,等诸官都走了过去,才起身。
大家还没入席,寒风又卷进来一群人,正是以莫千澜为首的知州、知府、漕司、提刑司等要员。

莫千澜众星捧月,鹤立鸡群。
他里面穿件月白色窄袖斓衫,外面罩着皂色对襟宽袖大氅,鬓发如裁,卧蚕眉,丹凤眼,一张脸冻的白里透红,格外引人注目。
连在花园中伺候的丫鬟嬷嬷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方才还昂首挺胸的诸官立刻弯了腰,满面笑容的立在两侧,赔笑拜见,其余人也都静了下来,行了大礼。
莫千澜的目光随意扫过众人面孔,见到邬瑾时,漫不经心一笑,去首座坐下。
邬瑾随着众人直起身,看莫千澜独自饮一杯热茶,身边都是笑脸,独他漠然着,好似一松开莫聆风的手,他立刻变得空空如也。
程廷拽着邬瑾捡了个末座坐下,伸手一指烛台附近,低声道:“你看那湖州豆丁,不堪入目!”
湖州丁家郎君还是紧挨着程家大哥落座,程家大哥酷似父亲,生的人高马大,越发衬的丁郎君苍白瘦小、细皮嫩肉。
程廷看着,简直要替许夫人惭愧——怎么挑来挑去,给女儿挑了个小不点儿。
邬瑾实话实说:“只是偏于矮小,面目还是清秀。”
程廷嗤笑一声:“惠然姐姐往他身边一站,简直就是倾城倾国。”
与此同时,这位湖州豆丁站起来和人饮酒,酒量好似也很差,一杯酒咳了好几回。
程廷越发的嗤之以鼻:“这豆丁肯定是在湖州娶不到好姑娘了,才把主意打到咱们宽州来。”
两人喁喁半晌,宴席便摆整齐了,程泰山是个实在人,大煮大炖的羊肉摆了半桌,剩下半桌也不含糊,在这大冷天里很值得一尝。
很快众人就连连伸出筷子,一面斯文,一面大嚼。
莫千澜吃了些菜,喝了一碗羊汤,吹了一点风,立刻就腹中翻滚,提前起身离席,要去程泰山书房中休息。
他要走,程泰山也跟着站了起来,王知州受了他端午节的指点,边衅一事,不仅没有受罚,陛下反倒在奏书中夸赞了他,连忙放下筷子,也跟着起身。
莫千澜作为没有实权的节度使,却让知州和知府放下了筷子,其他热闹吃喝的人,也跟着停箸。
程泰山招呼其他人继续吃喝,官员们并不差这一顿吃的,纷纷起身跟随前去。
大小官员一走,方才还局促的少爷郎君立刻活跃起来,又纷纷的四处敬酒,互相吹捧。
程廷看丁郎君不顺眼,不顾邬瑾劝阻,抄起酒壶就去给他敬酒,不过三杯,丁郎君就让他灌到了地上。
程廷还没来得及露出获胜的喜悦,丁郎君带来的小厮立刻上前扶起他来,口中说着什么许姑娘就在后院,等下知道了,该心疼了。
程三胖立刻心乱如麻,落花流水的回座。
他挨着邬瑾坐下,连食欲也跟着垂头丧气,揩了一把鼻涕,提起酒壶,喝一杯爱情的苦酒。
邬瑾管着他,不许他多喝,自己舀一碗汤,耳朵里听到了莫聆风三个字。
扭头一看,却是另一桌的王景华说起馆驿惊魂。
在他添油加醋的述说完后,有人说起莫聆风被劫上山一事。
王景华手握成拳,在嘴边咳嗽一声,挤眉弄眼:“在山里好几天……这要是别人家的姑娘……”
话未尽,意不明,然而他笑容猥琐,神情下流,不必言明,也能知晓他的意思。
石远立刻皱眉:“莫姑娘年幼,华弟嘴下留情。”
“我什么也没说,”王景华立刻道,“你别冤枉我。”
随后他哼了一声:“莫节度使疼她疼的要命,我哪里敢说什么,石远,你不会是想攀高枝吧。”
石远顿时闭了嘴,专心填饱肚子。
饭后,下人撤去席面,众人三三两两在一起喝茶说话、作诗、弹琴,极尽能事,程廷还是喝多了,昏昏沉沉去官房呕吐。
邬瑾搀扶着程廷从官房出来,捡了个角落坐下,片刻之后,他又听到了王景华的声音又轻又细的从一侧传来。
王景华特意避了人,和友人嚼舌头:“那裕花街里,十岁的小姑娘,又不是没有,不过大家都碍着那位不敢说罢了,等以后她大了,你看有没有人上门提亲。”
他仍然说的隐晦至极,但是再隐晦,邬瑾也听出来是在说莫聆风。
他面色沉沉,丢开程廷的手站起来,径直走到王景华跟前:“王少爷。”
王景华吓了一跳,扭头看是他,才道:“邬瑾?什么事?”
邬瑾道:“谨言慎行。”
“什么?”王景华皱着两条八字眉,不耐烦的挥手,“回头我再跟你说话,走开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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