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风,无孔不入,总能找到地方传出去,一旦祭天完成,莫聆风便是“代天巡狩”,开国建朝成为不可抹灭的事实,大昭一定会想方设法打断祭天。
战事不可避免。
队伍很快靠近扶风山,扶风山下,刀枪如林,士兵无处不在,官员上山时,士兵就立在石阶两侧,他们甚至能看清楚刀鞘上花纹。
周遭静的吓人,只有山在响,远处的声音越发听的清清楚楚。
程廷虽无官职,但脸皮厚,缀在队伍末尾,压着声音问一旁的大姐夫:“你怎么又挨揍了?”
大姐夫苦着脸,低声道:“你大姐吐的走不动路,说我是始作俑者……”
他垫着脚看一眼前方领路的程泰山,把嘴凑到程廷耳边:“你大姐这么凶悍,莫将军还任命她为女官,还不如用你二姐。”
程廷瘪嘴,含糊道:“二姐……都说二姐不祥嘛……”
大姐夫恍然大悟:“也是,你二姐夫家里死的死,病的病,他们讲究这个。”
他叹了口气,伸手一摸自己脸上的巴掌印,险些流泪。
走在前面的程家大哥听到两人喁喁不停,回头狠狠瞪他们一眼,又悄悄用手一指前方的程泰山,示意二人闭嘴。
程廷下意识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脸,闭紧嘴巴,扭头看一眼身后——莫聆风什么时候来?
莫聆风比他晚半个时辰出发。
她依例衮冕金饰,脚踏黄缎青底朝靴,左右是殷北与游牧卿护卫,身后一步是邬瑾,再往后,是身着软甲的娘子军。
一步步登上石阶,两侧士兵纷纷垂手躬身,到达祭坛后,邬瑾停下脚步,站到文官之首,不再上前。
莫聆风孤身一人,顶天立地,一脚迈上祭坛第一层。
第一层两侧,摆放莫家四代皇祖牌位,未拉神幄,牌位上姓名看的清清楚楚,莫千澜亦在其中。
莫家这一座陈旧腐朽的巨大坟墓,将无数后人生吞活剥,今时今日,在这高崖上,也黑沉沉,黏腻腻,似成山中鬼魅,要攀在莫聆风双肩上,压垮她的肩膀,拖累她的脚步,让她成为孤孤单单的守墓人。
莫聆风脚步一滞,忽然山风浩荡,林木“哗啦”作响,千澜万波,此起彼伏,吹动莫聆风冕冠上旒紞,皂色广袖灌满山风,高高扬起,十二章花纹随之欲飞,日光下金线耀目,闪成一片。
风也成了一只手,托着莫聆风往上一步。
莫聆风以余光看了一眼莫千澜的牌位,心里喊了一声:“哥哥。”
第二层为从位,搭的是天地三星神牌。
她才踏上去,就有杀喊声在山峰间骤然回响。
百官恍惚间,甚至认为风里有血腥味。
纵然他们装的镇定自若,拳头紧攥时发出的衣料摩挲声、相互交换的惊疑目光、自鬓角流下的冷汗,都在出卖他们心中慌张,打破祭天肃穆沉静,让扶风山变得躁动。
程泰山眉头一皱,微微侧目,怒目而视,然而恐慌如涟漪,竟是一圈接着一圈,四面八方弥漫,难以静止。
殷北下意识看向邬瑾。
邬瑾面不改色,八风不动,察觉到游牧卿目光,两手并在一起,做了个拔刀的动作。
殷北二话不说,“唰”地拔出长刀,刀锋在日光下闪烁银光,游牧卿被光芒一照,也跟着拔刀出鞘。
随后是整整齐齐的拔刀声响,内心聒噪的百官在瞬间噤若寒蝉,只有冷汗淋漓。
与此同时,莫聆风已经跨上最后一级石阶。
六方神位,赫然在目。
最左侧一方是九天玄女,剩余五方是东方天帝太昊伏羲氏、南方天帝炎帝神农氏、中央天帝黄帝轩辕氏、西方天帝少昊金天氏、北方天帝颛顼高阳氏,外搭天青色神幄。
神位前摆列玉、帛、礼器、整牛、整羊、整豕、酒、果、菜肴,琳琅满目。
莫聆风在遥遥的杀喊声中,焚香敬酒,金凤颁诏。
“大昭百姓困穷,天动于上,水患四起,地震于下,蝗害蔽天,推及术数,查其经纬,论断乾坤,乃帝王无德,戕害忠诚,贪官无度,劫数已至,国运衰弱,有终之日。
臣镇守边关,出兵讨之,不得已也,纳宽州,收济州,破望州,皆为天助,盖因生民之主不可久旷,神器之主不可空虚,莫家受天命之符,神女赐英贤豪杰为臣之辅,推臣帝号。
臣敬畏天命,不敢相辞,今日四月二十六日于扶风山之阳设坛上告天地神祗,定天下之号曰大岐,社稷永昌,定年号曰坤圣,加尊号曰永澜。”
诏书宣读完毕,她转身面向大臣,高高在上,丹凤眼横扫乾坤,两袖生风,高高扬起。
她从溺爱下的孩童,到骄矜的少女,再到如今万人之上,历经磨难,两手血腥,终有如今天子威严,重重压下。
她是皇帝,是天子,是猛虎,利刃在手,不知会砍在谁身上。
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令人胆战心寒。
邬瑾两手提起衣摆,双膝触地,行君臣大礼,在他带领下,其余人也纷纷跪倒。
莫聆风面对群臣,颁布恩诏。
“封邬瑾为本国执宰,标榜士子,表率群臣,将士奉天征讨,披坚执锐,英勇忠义,无所不至,无战不胜,有功于国,论功行赏。
国中百姓,自本日前有犯,除杀人、奸恶者不赦,其余罪无大小,大赦除之,不再相告。
鳏寡孤独,依例存恤,毋令失所,蠲免三饷,轻徭薄赋,劝课农桑,耕地渐复。”
朝臣领了恩旨,莫聆风从神坛前方拿起两卷诏书:“邬相,取诏书告万民。”
“是。”邬瑾立刻起身,走上祭坛,站在第二阶上,躬身垂手,伸出双手接过诏书。
两人一上一下,手指短暂相碰。
莫聆风身上流淌的都是冷气,唯有手指触碰到邬瑾的部分,洋溢着一点暖意。
她爱他,但莫千澜在她心底呢喃细语:“阿尨,管好你的心。”
第425章 围困平州
祭天结束,没有朝贺,没有庆功,一众官员避回望州,莫聆风没回望州,直接在马车中换上甲胄,前往战场。
天子亲临,士气振奋,莫家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杀的平州军连连后退,落荒而逃,直入平州,关闭城门——留下来断后的两千士兵,身首异处,曝尸荒野。
莫家军兵临平州西城门外。
平州知州魏罡,坐在知州衙门二堂太师椅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折扇,两只胳膊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感觉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很锋利,刺的他头痛耳鸣。
站在下方的将士——一位副都统,头颅低垂,目光看向地面,每一个字也说的艰难。
大军都统制战死,士兵多年未曾上过战场,平日也疏于演练,竟被一举击溃。
更为可怕的是,莫家军早有谋划,平州四面被围,短短半日,平州成为一座孤岛。
而城中粮草,最多能支撑半个月——士兵打仗无力,撤退却是迅速,四万多士兵撤回城内,全都等着大嚼。
魏罡听到最后,把手中折扇“啪”地丢到桌上,两手捂住耳朵,往后一靠,仰头望着头顶藻井。
现在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何逃出生天?
莫聆风这女流,当真不可小觑!
知府坐在他下首,惊惧欲死,半个时辰不到,去了三趟官房,最后试试探探道:“听闻莫逆厚待州官,要不我们……降?”
捂着耳朵的魏罡猛地坐直,拿起折扇狠狠掷到知府头上:“谁敢再说一个降字,立刻军法处置,你——”
他伸手一指那位将领:“取甲胄来,所有官员都上城楼上守城!”
他站起来,怒道:“君子死节,赤子死国!宁死不降!”
其余人脸色“唰”的白了,将领匆匆离去,很快带着士兵送来甲胄。
魏罡瘦削,再小的甲胄穿在身上也显大,他不在乎大,雄赳赳气昂昂往外走,走出十步,“砰”一声跪倒在地。
甲胄太重,最轻的也有四十斤。
知府等人无心笑话他,因为自己也走的气喘吁吁,而魏罡扭头看一眼龟行的同僚,扶着墙壁站起来,几乎要发疯——这情形,实在是惨不忍睹。
一行人蠕动到城楼上,放眼望向城门外。
莫家军不动刀兵,而是安营扎寨,修建攻城器,搭建高过城墙的巢车。
魏罡抬手擦汗,心知莫家军要围死平州,吩咐副都统:“准备守城。”
为今之计,只能死守。
城头上,开始准备守城,脂膏大桶大桶搬上城楼,大锅、干柴、滚木礌石、箭矢、火把全都云集而来,唯有粮草不能凭空出现。
平州城不靠河海,不临金虏,城内历来只有一个社仓,吃光社仓后的情形,魏罡想都不敢想。
但要守住,守到国朝救援到来。
他绝不屈服于逆贼,如果守不住,也要将热血洒在城头上。
守城准备的热火朝天,莫家军除了在巢车上观望外,却一直没有攻城。
五月二日,在平州被围的第七天,大昭第一波援军两万人马到达,试图从围兵较少的南城门突围。
莫家军斥候先人一步,等援军到达南城门时,强弓硬弩已经准备,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压向援军。
援军被锐利攻势压的无法前行半分,如此凶猛狂攻后,弓箭手撤至投石车后方。
投石车上装满火药蒺藜,种韬一声令下,火药腾空而起,砸向援军。
“轰隆”之声不断,落在盾牌、地面、甲胄上,登时烈焰腾飞,火光四起。
火光中,铁蒺藜急速四散,锋利的尖刺见缝就钻,在瞬间刺破皮肉。
大昭国士兵翻滚惨叫声不断,魏罡在城楼上望见这等惨状,也是心急如焚。
城中算上士兵,还有近八万人,按每人每天两升算,加上战马,一天就是两千石。
粮草不足,人心已经开始浮动了。
他甚至开始期望莫家军的刀锋能够对准平州城,用同仇敌忾来振奋士气,安抚城中百姓。
可莫聆风仿佛能够看穿他心中所想,硬是不动城楼一块砖石。
五月初五日,平州被围第十天。
这十天都是晴好,不见一滴雨水,城外要道上夯实的泥土,已经被一层层鲜血浸的改换了颜色,在日光下黏腻发亮,野草林木焚毁,随处可见没有收敛的残肢,道旁大石,如同刷了一层朱漆。
这一日夜里,济州码头送来大昭各类小报。
小报上大半在谈论平州之战。
平州粮草不足,魏罡能够临危不惧,规整城郭,安抚百姓,十日未降,小报上都赞颂他是忠烈之士,志节昭灼,为人臣之表。
就连邸报上都是满篇赞颂。
莫聆风看的冷笑连连。
不过十日光景,还不到生死攸关时刻,赵湛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在国朝动荡时,推举出一个魏罡这般忠臣,令士人效仿。
她岂能如赵湛的意。
她将小报抛入火中,火苗“忽”的腾起来,火焰中仿佛有鸦雀无声的城池,和一个修罗地狱。
“游牧卿。”
“臣在。”
“今夜子时不攻城,”莫聆风轻描淡写修改平州城内十万人命运,“种韬带两千人马,捣毁宝湖码头。”
大昭已弱,国帑不继,她有足够的时间让天下人知道,士子文人之心,也改变不了这个王朝的腐朽。
“是。”游牧卿猜测莫聆风是要在此长驻了。
宝湖码头是离平州最大最近的码头,没了码头,援兵粮草难以送到,自带粮草,会拖慢行军速度,免去他们东奔西跑对敌。
五月十五日,平州被围第二十天。
外界的救援赞颂,对平州城内百姓而言,全是子虚乌有之物,他们切切实实感受到的,只有饥饿。
如瘟疫般开始蔓延的饥饿。
百姓家资不丰,囤粮往往不超过十日,有的甚至是三日一买,他们已经蔬糠皆竭。
社仓中粮食尽归军队,粮行中粮食也都被衙门拉走,城中凡是富户,都需交粮至衙门,也是自身难保。
五月二十五日,平州被围一个月。
平州城头上士兵满脸菜色,有气无力,馋的眼冒绿光,魏罡瘦的脸颊凹陷下去,甲胄早已丢弃,穿着单衫在城楼上行走。
今日阴云,天色在此时已经是一片铁青颜色,笔直压在城楼上,阴影大片大片包裹住虚弱的人,让他们误以为自己的骨头会被压折。
第426章 民怨
莫家军军营就在魏罡眼前,井然有序,炊烟袅袅,他们的君主身在其中——在莫家军演武时他看到过一次,她就站在高台上,侧对着他,长刀拄地,两手手掌很随意的搭放在剑鞘上,一看就是常上战场之人。
她明明可以一举攻下平州,却始终不动作,似乎就是为了折磨城里的人。
凶恶之辈!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莫聆风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
一群将士,众星捧月,簇拥着她出来,她似有所觉,抬头看向城楼上方,勾起嘴角,无声蔑笑。
魏罡脑子里“轰”的一下,忽然涌上来一个念头——她的凶恶,不在百姓,而是对他。
她用苦难来摧毁他的气节!
他手脚冰凉,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猛地后退一步,同时在心里冷哼一声:“我饿死也不会降!”
天色越来越暗,城和人都淹没在黑暗里。
城中百姓如同鬼魅,在夜里张开嘴,用牙齿碾碎坚硬的树皮、野草,吮吸出里面汁液,一滴也不放过。
城中野草、树皮已经掘剥殆尽。
没有哭声——哪怕家中有人丧命,也不敢哭,因为尸体已经成了食物。
有人父子夫妇相剖而食,有人家中还有余粮,不敢生火烹熟,将生米放在口中,用牙齿磨碎,有人捡到死老鼠,生吞活剥。
饥饿从腹中破出,长出双手,搜刮攫取一切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满城寂静,但人的脑子里沸腾聒噪,都是咀嚼吞咽的声音。
谁的喉咙一动,立刻就有目光就看向谁的肚子、衣袖、腰间。
饥饿对他们已经是一场无法忍受的大刑。
五脏六腑饥不择食,心里怒火却饱胀——城中繁华时,他们没有享过一天福,税赋与日俱增,他们一日辛劳过辛劳一日,凭什么让他们一起饿死!
所有的思绪都困在了饥饿里。
街道上忽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是妇人,哭她的小宝。
一瞬间,无数眼睛涌到门口、窗边,看一个妇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抱着一个七八岁小孩,小孩头颅、手脚在母亲怀中垂落。
妇人边走边哭,她身后幽魂似的跟着几条黑影,等着吃肉。
妇人不回头,只往前走,哭声最后变成了恶毒的咒骂。
咒骂声尖利,把藏在各处的穷人都勾出来,把他们心里的凶恶也勾出来,骂声越来越大,一路走向西城门。
士兵乍一看百姓,几乎以为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竟惊的后退一步,后知后觉拔刀威胁:“回去!城门重地,不得乱闯!”
“开城门!”妇人不管不顾,疯魔地走,“小宝饿了,要吃饭!开城门!”
她身后的人忽然也疯了似的叫喊起来:“开城门!我们要出去!”
“开城门!”
“我们愿意归顺莫将军,跟着莫将军有饭吃!”
“对,我们不守,我们没吃过皇帝的粮!凭什么让我们挨饿!”
呼喊声如同浪潮,拍打在守城士兵身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奔过来,用锋利长刀组成一道防线,逼退百姓。
动乱下,魏罡从城楼上狂奔下来,扯着嗓子大喊:“别挤!都回去!回去!马上就会有援兵到了!”
没人听他说话,百姓被饥饿逼疯,披头散发,不惧刀枪,往城门处狂奔,魏罡被卷进人潮里,拼命挣扎吼叫:“守住!不要开城门!守住!”
百姓和野兽没有区别,有人被士兵长刀砍伤,鲜血直流,竟然有一群人扑上去,喝伤者的血。
魏罡虽饿,每日还是有一顿稀粥,见此情形,毛骨悚然。
“开城门!”
“开城门!”
魏罡被挤到地上,有同僚试图拉他,很快也被推开,无数人从他背上踩过去,后背一阵剧痛传来,似乎是骨头折断——他无力再动,伏在地上,昏迷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城门打开的“嘎吱”声,勉强挣开眼睛,抬头看城门。
城门被百姓打开一条大缝隙,士兵还在奋力阻拦。
从缝隙往外看,外面黑云沉沉,莫家营房外火光弥漫,城中动荡早已惊动莫家军,火光照亮一排排士兵,莫聆风在前方负手而立,在她左右,是沉甸甸的箩筐。
一层麻雀在箩筐里啄食,莫聆风身后一个亲卫伸出长刀,将雀鸟杵开,黑灰色的翅膀又扑棱棱展开,叫叫嚷嚷飞走。
莫聆风弯腰从箩筐里拿出一个杂面窝头,随手往前一抛,勉强维持的那一道缝隙立刻被冲开,百姓如野狗,疯狂扑向窝头。
莫聆风退后一步,士兵上前,把一筐一筐的窝头往前面抛掷。
魏罡被踩踏成肉泥。
临死前他才想明白一件事——他高估了自己,莫聆风要的不是他投降,而是民怨,用民怨将国朝的遮羞布碾为齑粉——一个百姓不拥护的国朝,一个百姓开城门迎逆贼进入的国朝,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忠心赤胆的臣子也无济于事。
对待百姓,她也没有半分仁慈,如同戏弄蝼蚁,随手颠覆他们的命运。
圣坤一年五月二十五日,莫聆风占平州。
黎庶杀州官,开城门之举,前所未有,天下哗然。
五月三十日,莫聆风启程回宽州,沿途查看田地民生,官员吏治,六月初八才进城。
宽州百姓,自觉高人一等——莫聆风称帝,潜邸、行宫都在宽州,宽州便是都城,女帝凯旋归来,百姓夹道围观,辰时不到,人已经如潮水,漫到了树上。
正店楼上,人满为患,临窗处人头攒动,只有阁子里还算清静,程家人包下几间小阁子,分开坐着看热闹。
程廷趴在窗边,楼下一位他的狗友抬头看到他,放声喊道:“程兄,能不能去你们那里添个座儿?”
程廷热情洋溢:“来啊!”
下面那人兴冲冲的就要进来,结果连酒楼大门都没挤进去,只能垂头丧气,另想办法。
程廷走回许惠然身边坐下:“多亏豹奴他们把阿彘带走了,不然会挤丢。”
“别摸狗!”许惠然拿帕子给他擦满头大汗,“你也坐着歇一歇。”
程紧立刻把小黄狗赶到一边去。
程夫人把冰乳酪推给他:“看你后背都是汗。”
她又和一旁的邬母道:“还是邬瑾好,他念书的时候我们就看他出众,果不其然,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程家特地邀请邬父邬母前来,邬母本不想来,但邬意要蹭这个热闹,磨的她答应了,邬父多有不便,留在家中。
邬母笑着和程夫人谈了两句,也夸程廷:“三爷也很好,常在您身边陪伴。”
邬意一边看正店茶点是不是从他糖铺买的,一边附和:“是,我哥从祭天回来,忙的还没着过家,阿娘去送夏衫才见到面。”
他拿一块绿豆糕:“对了三爷,宫城何时竣工?”
程廷挽起袖子吃冰乳酪:“快好了,南城三个门只剩下一个,宫殿要用的东西,码头运进来一些,陛下自家也不少。”
宫城共六门,宫殿二十余所,以紫微殿为常朝殿,动用工匠上千人,速度之快,几乎是拔地而起。
“你要是找你哥,就去陛下府上。”程廷知道他想放什么屁——他想让宫城用他糖铺的点心,陛下不用,宫城旁的公廨也可以用。
邬意连忙摆手,不敢在邬瑾面前瞎晃。
程夫人忽然想起来一事,眉飞色舞道:“千澜抱陛下回家那天,漫天霞光!漂亮!我就跟泰山说这孩子不简单!”
程廷疑惑地看着程夫人:“您不是说我出生的那天漫天霞光吗?”
“是吗?”程夫人自从有了爱孙,不再被母爱迷住双眼,“我说的?”
程廷撇嘴,正在此时,胖大海满身是汗的从走廊尽头挤过来:“夫人!三爷!来了来了!”
程廷“蹭”地蹿到了窗前。
其他人也纷纷走到窗边。
大岐之贵,莫聆风一人而已,她坐革辂,明身份,养制度,慎出入,备物而动,武卫环拱,一望便知她能赋予旁人权势与地位。
车驾前方,是在城门处迎接的文臣,邬瑾高骑头大马,顾盼之间,有龙蛇老之从容,松柏舞霜风之遒劲
邬母站在程夫人身后,见朝阳落在威严的革辂上,金光流动,闪烁不定,透过黄色帷幔,朦胧映出里面女帝身形。
革辂在光影里,仪卫、邬瑾、百姓、整个宽州府城,都在这一束一束的刺目光线中,后一个人的阴影叠在前一个人背上,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
她看不清楚莫聆风的模样——那个本就高不可攀的姑娘,如今连她的脸都看不到了。
她也看不清楚邬瑾的喜怒哀乐,不知道他从女皇身上获取的是快乐还是屈服。
她唯一知道的,是城中百姓走路时脚步更加轻快——年轻的女皇,为他们短暂卸去肩头重担,让他们得以喘息。
革辂缓缓离开她视线。
程家人满口赞叹莫聆风和邬瑾,邬母始终一言不发,等人群散去,程家人离开,邬意掺着她上马车:“阿娘,大哥运气真好,那时候给去莫家做斋仆,谁能料到今天?哥跟着陛下,那真是……”
他想说祖坟冒青烟,但看邬母脸色不好,赶紧把嘴闭上。
邬母瞪他一眼,还是没说话,直到回家看到邬父,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好好保养自己,就是给儿孙添福。”
邬父点头:“正是这个理。”
邬母去厨房看了看,回来后埋头做衣裳,半晌后忽然道:“都说女要高嫁,男要低娶,老大往后,不知有多少委屈要受。”
“放心吧,”邬父给她穿线,“陛下不是那样人。”
邬母强笑,不自觉想邬瑾当初要是没有进莫府,如今该是什么情形。
莫聆风在莫府门前下车架,令文臣退下,只留下邬瑾,两人在殷北和侍卫簇拥下长驱直入,等过了二堂,莫聆风侧着头,低声对邬瑾道:“牙疼。”
邬瑾一愣,连忙看她脸颊,幸好脸颊不肿,再快莫聆风不欲声张此事,扭头对殷北道:“传李一贴来,就说我手疼。”
殷北应声而去,两人走至书房,早有人在书房布置下冰盆茶点。
莫聆风挥退下人,不喝热茶,走到冰山前,捡一块碎冰含在嘴里镇痛,回身抱住找锤子砸冰的邬瑾。
她将汗津津的面孔贴在他脊背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邬瑾瘦而结实,她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松开手,感觉牙痛好些了。
走到玫瑰椅上坐下,她含着冰块不说话,拿起一把团扇扇风。
邬瑾忍不住一笑,凿出一匣子碎冰,用帕子抱住,走过去递给莫聆风,让她敷脸:“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莫聆风接在手里,压在脸上,熨帖地眯起眼睛:“昨晚,也没吃甜的,可能是热的疼。”
“吃东西了吗?”
“不想吃。”
正在这时,李一贴匆忙赶到,揖礼后,刚要看邬瑾的手,邬瑾就赔笑道:“是陛下牙痛。”
李一贴眉毛一挑,将药箱放到桌上,打开盖取出一瓶虫齿药,用细布包了手指,挖出一大块药膏:“请陛下移步门前,张开嘴。”
莫聆风略感不妙,放下冰块,走到门边,对着日头“啊”的张大嘴,做出一副吞天姿态。
李一贴走过去,弯腰细看她口中情形:“不要紧,没有新的。”
说罢,他看准她嘴里虫齿位置,一手指头杵过去。
饶是莫聆风这样的女中豪杰,眼前也是一黑,脑子好像被箭头猛钻了一下,“嗷”的叫唤一声。
而李一贴迅速收回手指,取下细布丢入渣桶,收拾好虫齿药,盖上药箱,十分平静地告退离去。
他大步流星出莫府,钻进马车,马车里唐十贴刚大吐一回,虚弱问道:“师父,邬相爷的手没事吧。”
“邬相爷不是手疼,”李一贴阴阳怪气,连连冷笑,“是满肚子头疼。”
他喊车夫:“去太医署!”
“这是什么怪毛病?”唐十贴气喘吁吁,“不是手疼怎么说手疼,害咱们跑这么快。”
而莫聆风坐在椅子里,半晌没能回神。
牙齿上的疼痛逐渐缓解,但是脑子里的痛后劲十足,让她无法动弹,眼前阵阵发黑。
足足半晌,她才睁开眼睛看邬瑾:“简直是个屠夫。”
邬瑾让人送来一碟蒸饼,洗干净手,笑道:“是我不该说手疼,看他跑那一身汗,明日我去赔礼。”
蒸饼松软,他上手掰成小碎块,让莫聆风张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莫聆风小小张嘴,将蒸饼含进嘴里,不敢咀嚼,囫囵吞下。
如此吃了一块半,她精神大好,问道:“平州一战,大昭反应如何?”
第428章 心意
“民怨沸腾,”邬瑾放下蒸饼,擦干净手,给莫聆风一杯放凉了的茶,“大昭正税之外,杂赋至繁,甚至征敛无名,苛剥过甚,民间苦赋重已久——”
他沉吟片刻:“如今有良州、鄂州、信州三处,百姓起义,良州丁贵宣称自己有大神通,聚集大批信徒,开放粮仓,火烧衙门,信州孟顺有五千众,攻占县城,血洗县衙,鄂州樊胜,聚啸山林,打家劫舍,都不是能长久之辈,但对大昭,无疑是雪山加霜。”
莫聆风歪着脑袋喝水,拿帕子一抹嘴:“如此良机,不能错过。”
邬瑾更慎重些:“平日大军疲于攻城、防守,现在大昭无暇兼顾,确实是良机,不如积攒粮仓,再在济州创办船坊,码头造战舰两百艘,组织士兵习水战,南方若有流民,也可招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