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臣—— by山有青木
山有青木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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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睡,更像是昏迷,您这几日?实在?是太累了,”阿叶说着,又仔细观察她的脸,“现在?呢?睡了几个时辰,精神可好一些了?”
“好多了,”冯乐真?顿了顿,“随风呢?”
“还在?偏院守着。”阿叶回答。
冯乐真?点了点头:“送本宫过去吧。”
阿叶答应一声,便去叫人抬步辇了。
脚上受伤就这点麻烦,不管做什么都?需要人抬着去,等她到偏院时,已经是一刻钟后了。
屋里只有?还在?昏睡的陈尽安,以及床边正在?打?瞌睡的侍卫,并?没有?见沈随风的身影。侍卫听到动静蹭的起身,看到是冯乐真?后赶紧行礼。
“平身,”冯乐真?抬了抬手,“尽安情况如何?”
“傍晚时醒了一次,又很快睡了过去。”侍卫回答。
冯乐真?点了点头,在?阿叶的搀扶下到床边坐定,侍卫极有?眼色地抱了抱拳:“卑职去门外守着。”
说罢,便随阿叶一同?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冯乐真?和陈尽安两人,陈尽安前腹后背都?有?伤,两者取其轻,只能平躺着休息。冯乐真?坐在?床边,盯着陈尽安苍白沉静的眉眼看了许久,最后垂着眼眸握住了他的手。
“要赶紧好起来啊。”她轻轻叹气。
床上的人眼睫轻颤,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
冯乐真?心头一动,俯身靠近一些:“陈尽安?”
陈尽安的眼睫颤得更明显了。
“陈尽安。”她又唤了一声,这下陈尽安的手指也动了,仿佛在?努力醒来。
冯乐真?失笑,又一次坐直了身子:“好了,不闹你,多睡儿吧。”
话音刚落,陈尽安便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冯乐真?微微一顿,陈尽安却是平静,沉默许久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再开口嗓子哑得像破锣:“殿下……”
“身上还疼吗?”冯乐真?问。
陈尽安不语,只是盯着她看。
冯乐真?便不再问了,只是任由他盯着自己。
桌上的红烛持续地燃着,蜡油滚动着掉到底座上,又缓慢凝结回原本的样?子。
陈尽安看了许久,最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原来死了也能看见殿下。”
冯乐真?愣了愣,明白他的意思后顿时哭笑不得……这小子,竟然到现在?都?还没清醒。
她眼底泛起一丝无奈,待他的呼吸重新均匀后,便伸手够来不远处的帕子,用?温水打?湿给他擦脸。
屋里烛光泛着昏黄,给她的眉眼也染上一抹温柔,沈随风拿着药站在?门口,直到她放下帕子,才故作无事地进门:“殿下不好好在?屋里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冯乐真?一顿,扭头与他对?视后,露出一个无辜的笑。
沈随风无奈:“算了,懒得与你计较。”
说着话,他将手里的膏药啪啪两下,贴在?了陈尽安的脖颈上。
“这是什么?”冯乐真?好奇。
沈随风:“预防起热的药,他伤得太重,若是起热会?让伤口难以愈合。”
冯乐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屋里再次静了一瞬。
沈随风垂着眼眸,给陈尽安诊了诊脉,又检查了一下伤口的情况,这才转身到桌边坐下,开明日?要用?的药方。
“陈尽安伤得虽重,但没有?危及肺腑,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大事,反倒是你,近一年也不知道在?胡闹什么,搞得气血两虚经脉淤堵,人都?不如从前精神了,是不是还有?夜间失眠的症状?”沈随风冷冷扫了她一眼,“我给你开一副调理身子的药,你从明天开始喝,若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我就……”
就如何?他却突然失语。
从前总与她讨价还价,逼着她听自己的话认真?调养身子,可如今的他还有?资格强压着她做什么吗?沈随风拿笔的手轻轻一颤,一滴墨便落在?了莹白的纸上。
冯乐真?见他突然没了下文,沉默一瞬后温和地看向他:“本宫总是听你话的。”
沈随风扯了一下唇角,笑:“你最好是。”
他刷刷几笔,一张药方便好了。
“明日?一早,我就将药方交给秦管事。”他说。
冯乐真?点了点头。
两人静静对?视,又一次不说话了。
许久,沈随风别开脸:“你该休息了。”
冯乐真?回神,又下意识看了陈尽安一眼,见他睡得还算踏实,便无声点了点头。
点完头,才发现沈随风没看自己,于是又说:“好。”
“我送你回去。”沈随风起身朝她走去。
冯乐真?:“不用?,让阿叶准备步辇……”
“何必这么麻烦,还是说我如今连背一背你的资格都?没有?了?”沈随风倏然开口,说完才意识到言语里的不耐,于是抿了抿唇,又道,“抱歉,我并?非……”
“我知道。”冯乐真?轻笑,并?不介意他突然出现的烦躁。
沈随风不说话了,转过身将她背起来,慢吞吞地往外走。
今日?还是阴天,一颗星星也没有?,庭院里的青砖路上落满了树叶,踩在?上面一片松软。冯乐真?为了让沈随风背得轻松些,主动抱紧了他的脖颈。
沈随风脚下一顿,又平静往前走:“营关这会?儿应该已经积了好厚的雪了吧。”
“嗯,前些日?子景仁来信,说那边已经开始下雪了。”冯乐真?低声回应。
沈随风扬了扬唇:“营关的冬天,实在?是苦寒熬人,可突然不在?那边过冬,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是呀,确实不习惯,”冯乐真?的眼睛也盈满了笑意:“你在?云明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云明四季如春,不管是药材还是花木,都?是一养就活,我还挺喜欢。”沈随风回答。
冯乐真?:“景清呢?他还好吗?”
“好着呢,刚去的时候还不适应,水土不服病了将近一个月,之后就没有?再生?病了,我这次来找你,他也非要跟着,说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京都?,我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下。”沈随风提到祁景清就叹气,显然没少为此头疼。
冯乐真?闻言,一时有?些好笑:“他那个人看似随和,其实执拗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不是么,”沈随风摇了摇头,“别光说我们,也说说你呢,下午时我出去买药材,遇见了那位傅大人。”
“他为难你了?”冯乐真?问。
沈随风:“那倒没有?,还向我道谢来着,当年给他治病时不见有?多客气,如今倒是客气起来了。”
说罢,他叹了声气,“这样?看来,傅知弦,祁景清……陈尽安,都?曾是我手下医患,该不会?你处过的男人,都?被我治过吧。”
“那倒不是,还有?两个你没治过,”冯乐真?说罢顿了一下,又补充,“但其中一个的母亲,倒是你远赴塔原治好的。”
沈随风:“……”
他的无语逗笑了冯乐真?,但笑完又莫名觉得歉疚,于是从背后蹭了蹭他的脖颈:“随风……”
“我明白的,”沈随风眸色柔和,又透着几分无奈,“当初离开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我都?明白的。”
他将她一路背回寝屋,扶着她在?床上躺下,又低着头检查一番她脚上的伤,这才转身离开。
冯乐真?却拽住了他的衣角。
沈随风顿了顿,玩笑一样?看向她:“要我留下陪你?”
“我这几日?应该会?很忙,若是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不要不高兴。”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说得极为认真?。
沈随风沉默良久,想说他年岁渐长?,性子也稳了许多,已经不是昔日?总需要她陪的时候了,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冯乐真?目送他的身影远去,眼皮很快变得有?些重了。
虽然刚醒不久,但显然远远不够,她这一睡连梦都?没做,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已经洒满了阳光。
冯乐真?捏了捏眉心,坐起来唤了一声阿叶。
不多会?儿,秦婉便进来了:“殿下,阿叶还在?养伤,您昨日?刚准她不必在?跟前服侍。”
“……本宫将这事儿给忘了,”冯乐真?坐在?床上伸了伸懒腰,只觉精神头比昨晚好了不少,“昨日?闭门谢客,将所有?人都?拦在?外面,今日?他们都?要急疯了吧?”
“旁人倒还好,余大人气得不轻,昨日?骂骂咧咧离开,今日?天不亮就在?正厅等着了。”秦婉回答。
冯乐真?一顿,无言看向她。
“还有?,奴婢昨日?光是拜帖都?收了将近两百张,看来殿下直接控制宫廷的事,惹得不少人心忧,不过今早就没什么人来了,偶尔几个递信的,也都?是请殿下好好照顾身体。”秦婉又道。
冯乐真?眉头微扬:“本宫昨日?太累了,就是不想跟他们解释来解释去,才故意不见人的,本想着这会?儿睡足了再同?他们说本宫的打?算,怎么就没人来了?”
“陈尽安今早天刚亮就回暂时落脚的府邸了。”秦婉突然改了话题。
冯乐真?一顿:“不好好在?这儿养伤,瞎折腾什么?”
“他回去之后,不仅亲自出面证实了冯稷在?皇陵埋火药杀血亲的事,还说皇上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不配做大乾的皇帝,他今日?起也不会?再效忠于他。”秦婉轻飘飘丢下一个重大消息。
冯乐真?无言许久,失笑:“直来直去,倒是他的作风,也难怪大家都?不着急了。”
如今的京都?城只有?三?股兵力,她这一股,冯稷一股,还有?陈尽安一股,如今她前脚控制皇宫,陈尽安后脚证实冯稷的罪名,无异于直接承认自己如今效忠于长?公主,也就是说如今的三?股兵力,她自己就独占两股。
相比之下,那点禁军也就不算什么了,更何况禁军之中,也有?她的人。
冯乐真?眉眼松快,脸色都?好了许多,于是又问一句:“他伤得那么重,如何回去的?”
“用?担架抬着,沈先生?也跟着走了。”秦婉回答。
冯乐真?点了点头:“有?随风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殿下。”秦婉神情微妙。
冯乐真?:“怎么了?”
“您与其担心陈尽安,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吧,”秦婉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出来,“余老爷子可还在?正厅等着呢。”
冯乐真?:“……”差点把?他忘了。
两人无声对?视,漫长?的沉默之后,冯乐真?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说,昨日?收了两百封拜帖?”
“殿下的意思是……”
“人多点,他应该就不好意思朝本宫发脾气了。”冯乐真?一脸真?诚。
秦婉失笑,想说这么做太过麻烦,还不如直接被骂一顿,可一看到冯乐真?消瘦的小脸,又什么都?舍不得说了,只是用?最短的时间尽可能多叫了些人来。
事实证明余老爷子还真?是个场面人,一看这么多幕僚都?来了,自然不敢不给尊贵的外孙女面子,只能强行将火气忍下来,只是在?快走的时候警告地看了冯乐真?受伤的脚一眼。
冯乐真?一脸无辜,只是在?送走他们后还是疲惫地叹了声气。
秦婉心疼她,但大事当前,也不敢劝她休息:“殿下,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去收拾禁军,”冯乐真?面色平静,“本宫要将冯稷所有?羽翼,亲手,一点一点折断。”
秦婉低下头答应一声。
当今皇上炸皇陵杀皇姐的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间人人愤慨,皆说冯稷不配再做大乾的君王,不配做他们的天子,至于长?公主带兵围了皇宫的事,大多数人都?觉得痛快,只有?一小部分人犹疑不定,觉得这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当然,小部分人的声音,注定会?被大部分人掩盖,就算有?格外愤慨的,也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手段,一看就是傅知弦做的。”冯乐真?听阿叶提起此事,一时间有?些好笑。
阿叶睁大眼睛:“我说呢!纵然殿下是民?心所向,如今这民?心也未免太齐整了点,原来其中有?傅大人的手笔。”
“他这几日?没来,应该就是在?忙这个吧。”冯乐真?摊手。
阿叶点了点头,又道:“陈尽安也没来。”
“他倒是想回来,本宫没有?允准。”冯乐真?想起他昨日?给自己的信中,有?三?分之二都?在?说回来养伤的事,便一时有?些想笑。
他自从醒来之后,便总是给她写?信,一天能来五六封,她若是得空,就全都?回了,若是没空,便一天只回一封,就这么闹了两日?后,他大概是怕耽误她办正事,一天五六封变成了一天一两封,她看出他的顾虑,便回复说可以继续写?,于是这一天一两封,突然就变成了一天七八封。
看着冯乐真?脸上难得的轻快笑意,阿叶生?出几分好奇:“殿下,您这几日?似乎心情很好啊。”
“多年夙愿即将达成,心情能不好吗?”冯乐真?反问。
阿叶撇了撇嘴:“明明是因为陈尽安。”
冯乐真?一顿,倒也没有?否认。
“所以……你们一天写?那么多信,究竟都?聊了什么啊?”阿叶问完立刻摆手,“可别跟奴婢说是聊正事啊,奴婢还没见过您哪次聊正事时会?这么高兴呢。”
“你想知道?”冯乐真?眨了眨眼睛。
阿叶立刻点头。
冯乐真?想了想,索性拿出来几封,阿叶一边嘴上说这不合适吧,一边快速接过来查看——
陈尽安每一封信都?是厚厚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看起来很是用?心,结果仔细一看全是废话,动不动就问殿下早饭吃了什么午饭吃了什么晚饭吃了什么,换药痛不痛喝药苦不苦睡得好不好,看得阿叶一阵无语,当即就放下了。
“这个陈尽安……”阿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半天憋出一句,“难为殿下还愿意陪他说这些无聊的事。”
“本宫倒觉得有?趣,”冯乐真?浅笑,“他一开始传来的信里,倒也是在?聊正事,可渐渐的就变成这样?了,估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写?信的他与平日?的他有?多不同?。”
阿叶看到她眼底的笑意,心里啧啧两声,不由得想起忙得连长?公主府都?来不了的傅大人,还有?那个兢兢业业照顾情敌的沈先生?。
嗯,这俩人其实都?挺好的,但是……阿叶又悄悄看冯乐真?一眼。
但时也命也,说不清,不好说。
禁军是天子近臣,唯一使?命便是保护皇上,虽然冯稷民?心已失,但也鲜少有?人愿意归顺冯乐真?,不过好在?被冯稷折腾了几年,又被陈尽安弄走一部分人,剩下的相比从前已经少之又少,冯乐真?尝试收拢,失败后索性就暂时关押起来。
在?忙活了多日?后,冯乐真?身上的淤青淡了不少,也终于有?空进宫看看她那个好弟弟了。
她进宫那天,京都?下起了连绵的细雨,带着秋寒的雨水落在?地上,将红墙青瓦描了一层水色。皇宫里这段时间人心惶惶,愈发显得这座宫城陈旧、无聊,冯乐真?坐在?步辇上,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寝殿。
寝殿门窗紧闭,屋里燃着重重的熏香,却依然盖不过浓郁的药味,冯稷穿着龙袍坐在?里间的地上,低着头把?玩一张空白的圣旨,听到身后响动也没有?回头。
冯乐真?倒不介意他的无礼,只是施施然坐在?步辇上,对?着手里的小镜子整理妆发。秦婉看了周围人一眼,周围人当即低着头离开了,秦婉倒了杯热茶递给冯乐真?,便往后退了一步。
“皇上屋里的茶,果然是最好的。”冯乐真?轻抿一口热茶,缓缓开口。
冯稷头也不回:“朕屋里的水皇姐也敢喝,就不怕被毒死?”
“本宫从不以身犯险。”冯乐真?平静回答。
冯稷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向她,发现她脚上缠满绷带后,唇角扬起一点笑意:“看来皇姐这次,也不是毫发无损。”
“本宫是人,不是神,受伤也是正常,”冯乐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手里的圣旨,“伤得有?价值就够了。”
冯稷轻笑一声,挺直了后背与她对?视:“皇姐觉得,朕这封圣旨上会?写?什么,是退位诏书,还是让位诏书?”
“无所谓你写?什么,反正朝臣百姓最后看到的,都?只会?是本宫想让他们看到的。”冯乐真?轻描淡写?地反驳,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冯稷笑了,先是浅笑,后是大笑,最后直接趴在?了地上,笑得肩膀都?颤抖得厉害。
冯乐真?眼底闪过一瞬不悦,却也平静地看着他发疯。
冯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终于停了下来:“皇姐还是太天真?了,你真?当自己有?了兵权,有?了民?心,就可以安枕无忧地坐上这个位置了?朝臣也好,百姓也罢,都?不可能接受一个女人做他们的天子,纵然暂时接受,日?后只要皇室有?男儿出生?,他们都?会?逼着你让出这个本就不该属于你的位置。”
“这些事,就不必你来操心了,”冯乐真?视线落在?他发红的眼睛上,语气依然淡然,“你只需要做好最后一件事即可。”
“做什么?从这个位置上下来?”冯稷笑了一声,眼睛红得愈发厉害,“不可能的,这是我的皇位,你可以杀了我,硬生?生?将它从我手中抢走,但绝不会?是我主动让给你!”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冯乐真?抬眸看了秦婉一眼,秦婉立即叫人进来抬步辇。
步辇被缓缓抬起,朝着门外去了,冯稷看着渐行渐远的冯乐真?,突然激动怒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安守于室!为什么要有?那么多野心!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守着丈夫!儿子!守着你的荣华富贵过一辈子!你为什么要跟我争!”
“这是我的皇位!这是我的江山!是当年先帝临终前亲自交给我的!你为何要如此不孝,为何要忤逆你的父亲!”
冯稷字字泣血,似乎要将所有?不满全都?嘶吼出来,即便步辇已经出了皇宫,依然好像被他凄厉的声音萦绕。
秦婉察觉到冯乐真?心情不太好,正想问她要不要去散散心再回府,可话还没说出来,余光便瞥见不远处的马车前多了个人,表情顿时带上了笑意:“殿下,您看谁来了。”
冯乐真?闻言抬眸看去,在?轮椅上坐着的陈尽安顿时紧张地挺直了腰杆。
冯乐真?无奈笑了,待步辇落到马车前时,才含笑问一句:“随风肯让你出来?”
“……卑职偷偷跑出来的,”陈尽安讪讪,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听说殿下来了皇宫,卑职怕您心情不好,就赶过来看看。”
“听阿叶说的吧,那丫头真?是多事。”冯乐真?直接猜出了罪魁祸首。
陈尽安愈发局促,正要解释两句,一只透着凉意的手突然抚上他的脸。陈尽安微微一怔,茫然地看向她。
“伤口还疼吗?”冯乐真?温声问。
陈尽安喉结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下的眼眸里,仿佛有?一整片温柔的湖泊,他曾无数次在?她眼睛里看到这片湖泊,在?她看向傅知弦时,看向沈随风时,看向祁景清时,可第一次,在?她看向自己时的瞳孔里,也出现了相同?的湖泊。
他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前往周家村的路上,躺在?了路边干涸的沟渠里,旁边是开始抽芽的麦苗,目之所及是无垠的天空。
他独身一人,他身受重伤,他命不久矣。
他却很高兴。
因为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殿下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她说只要他好好活着,她就给他想要的。
清醒之后,他时常因为这个梦夜不能寐,时而高兴,时而哀伤,时而唾弃自己连殿下都?敢肖想。
可这一刻,他却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梦。
所以他活下来了,殿下要给他什么?什么才是他想要的?陈尽安有?许多问题想问,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哑巴了?”冯乐真?看着他呆愣愣的样?子有?些好笑,捧着他的脸揉了揉,“写?信的时候不是很能说吗?”
陈尽安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脸颊突然红透了。
冯乐真?不舍得再欺负他,便同?他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远去,在?皇宫偏门等着接冯乐真?回府的傅知弦目睹一切,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一场秋雨一场寒,在接连下了三天的雨后,京都城正式进入了冬天。
不知不觉间,皇宫已经被围困将近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冯乐真全面监国,距离皇位只剩一步之遥。
然而哪怕只有一步之遥,也不算真正的皇帝。
古往今来皇权更迭,除了改朝换代的谋逆掠夺,要么父死子继,要么□□三让,鲜少有第三种和平交权的法子。冯乐真眼中的冯稷,懦弱,愚蠢,无能又暴怒,几乎全身都是错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满身错漏的人,这一次竟然表现得极为强势。
“朕说过了,这是朕的皇位,朕绝不退让。”冯稷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再?次来劝说的余守。
余守叹气:“皇上这又是何苦呢,你们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亲人,本该相?互扶持相?互照顾,又何必非要骨肉相?残?”
“余爱卿说话可真好听,不如去跟冯乐真说说,让她放过朕的江山如何?”冯稷嘲讽。
余守渐渐皱眉:“皇上这是一定要执迷不悟了?”
冯稷挺直了腰杆,面无表情:“你回去告诉她,想?要朕的皇位,就先杀了朕,否则朕绝不让她得逞,朕如今虽然一无所?有,但只要身着龙袍,就仍然是这大乾的皇帝!你也告诉她,这世上的好事,没道理都落在她一个人头上,她想?要皇位,可以,那就得背负谋逆反叛的罪名、背负朝臣百姓对她的批判与辱骂!”
“皇上说笑了,您品性不端不堪为大乾之主,长公?主殿下即便取而代之,也是为大乾、为黎民百姓着想?,朝臣百姓夸她还?来不及,又怎会批判辱骂。”余守双手?叠在腹前,已经没了最初的恭敬。
冯稷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阴沉地笑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便登基,也难以服众,这一点冯乐真明白,余守你也明白,否则又为何日日来劝说我一个被你们囚禁的将死之人。”
余守到底是多年的老?狐狸,即便被他当面拆穿也不恼,只是笑笑道:“皇上说得哪里?话,这世上又不全是谋害血亲的阴毒之人,想?来只要皇上安分些,长公?主殿下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弟弟做什?么的,您说是吧,皇上。”
“你……”冯稷倏然气血上涌。
余守也不多废话,当即转身就走。
“朕只要有一口气,冯乐真就休想?光明正大地继承皇位!你们都休想?……”
身后传来冯稷声嘶力竭的怒吼,余守眼神暗了暗,径直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府内。
冯乐真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奏折,神色淡淡地开口:“我还?真是难得见他如此硬气。”
“他若执意不肯让位,殿下又打算如何?”余守眉头紧皱,只觉此事过于麻烦。
皇位禅让总是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三让,再?于登基大典那日,在万民的瞻仰之中?,由冯稷将玉玺交给她,双方都把戏演足了演够了,才算是体?面的交接,如今冯稷一步都不肯配合,那接下来又该如何?
冯乐真却?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那就逼他退位,他做了这么多错事,铁证如山,我本想?给他留点脸面,既然他给脸不要脸,那最后的体?面也没必要再?替他留着了。”
“殿下说得容易,他冯稷即便做了天大的错事,只要在位一日那也是皇帝,你若是逼他退位,一是留了口舌把柄,二是等于开了先河,就不怕将来有一日,也有人效仿同样的法子逼你退位?”余守头疼道。
冯乐真神色平静:“那也得本宫像冯稷那样做了错事才行。”
“你身为女子登基,就是最大的错事!”余守脱口而出?。
满屋俱静。
一瞬之后,余守慌张道:“我不是那个意……”
“乐真明白的,”冯乐真放缓了面色,“外祖也是忧心我的将来,我都懂的。”
余守见她没有动怒,这才松一口气:“那就好,所?以逼他退位这件事还?是不要……”
“外祖还?有别?的法子?”冯乐真打断他。
余守顿了顿,不说话了。
冯乐真失笑:“可见,若冯稷始终不肯配合,那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余守欲言又止,冯乐真却?摆摆手?,“外祖如今所?有忧虑,皆是因为我并非男儿身,我心里?明白,却?难以认同,您知道吗,我去营关之前,营关的风气比京都也强不了太?多,就连祁镇之女,那个能深入漠里?取漠里?王头颅的英勇大将军,那时也被逼着尽快嫁人,好生个继承人出?来。”
关于营关的事,余守也听说不少,但还?是第一次知道那个祁景仁也有过被逼婚的事……还?以为女儿天生英才,是爹娘教得好呢,听自家外孙女这么一说,合着全是她自己的造化。
“继承人,说得倒好听,不就是想?要儿子,”冯乐真摇了摇头,想?起往事都觉得好笑,“不是我自吹自擂,外祖若有机会,一定要去如今的营关看一看,看街上有多少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子,又有多少小?姑娘在学堂读书,立志将来要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相?比连镇边侯之女都不得自由的时候,也不过是隔了四年。”
冯乐真眼神渐冷,“我可以用四年时间改变营关,就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改变整个大乾,外祖可以因为我昏庸无能而忧心,但实在不该因我是个女子而畏首畏尾。”
余守怔怔看着高堂之上的女子,许多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必要说了。
她从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余守缓缓开口:“你若都想?好了?”
“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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