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逼他退位,只怕又要生出?不少风波,你当真应付得来?”
冯乐真浅笑:“再?大的风波,本宫都应付得来。”
余守深深看她一眼,最后恭敬行礼:“那微臣……便全力辅佐。”
冯乐真脸上的笑意顿时深了几分。
她一向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跟余守聊过之后,便决定在翌日的早朝之上提起此事。
这一夜注定无眠,冯乐真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过了子时才勉强睡下,然而刚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被秦婉唤醒了。
“殿下,该上朝了。”秦婉低声道。
冯乐真答应一声,任由婢女们将她收拾来收拾去,直到要出?门时还?在犯困。
“殿下,卑职来背您上马车。”
熟悉的声音响起,坐在梳妆台前险些睡着的冯乐真睁开眼睛,从铜镜里?看到一张清俊的脸。
她笑了一声,又板起脸:“你不好好在你的将军府歇着,来这儿做什?么?”
“听说殿下今日上朝有重大事宜宣布,卑职陪您同去。”陈尽安一身盔甲,挺拔又高大。
冯乐真蹙眉:“今日早朝时间必定不短,你身子能撑得住吗?”
“卑职没问题。”陈尽安眼底多了几分认真。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冯乐真招小?狗一样朝他招了招手?,刚才还?威武挺拔的大将军顿时露出?笑意,一路小?跑到她跟前蹲下。
冯乐真挪了挪受伤的右脚,小?心趴到了他身上。
上了马车,冯乐真靠在软榻上,对陈尽安说了句:“本宫睡会儿,快到时唤本宫起来。”
“是。”陈尽安低声答应。
冯乐真又看他一眼,这才闭上眼睛休息。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走,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刺穿了黎明的寂静,又很快消失于黑暗之中?。
冯乐真闭着眼眸,却?始终没有睡着,虽然同外祖夸下了海口,但她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起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能全然掌控的,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除非……
“殿下。”陈尽安低低唤了她一声。
冯乐真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小?心地单膝跪在自己跟前。
她静默一瞬才问:“怎么了?”
“也、也没什?么,卑职只是想?告诉殿下,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卑职会永远支持殿下。”他早已经看出?她的不安,纠结许久还?是说出?这样一番像是夸口的话。
冯乐真静静盯着他许久,突然笑了一声。
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是能全然掌控的,除了……陈尽安。
她摸了摸他的脸,撑起身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陈尽安愣了愣,耳朵突然红透了。
“快点好起来啊。”冯乐真叹息。
好、好起来……然后呢?陈尽安不敢问,只是低低应了一声,便轻飘飘回座位上了。
马车又走了一阵子,终于在宫门前停下。
下了马车,步辇已经准备好了,陈尽安低着头将冯乐真背到上面,淡淡吩咐一声:“起。”
步辇腾空,陈尽安低着头便要退后,冯乐真却?突然开口:“不必后退。”
陈尽安一顿,抬头看向她。
“陪本宫走完这一段。”冯乐真平静与他对视。
陈尽安答应一声,便伸手?扶上了辇轿。
两?人来得不算早,等进文?宣殿时,文?武百官早就已经等候在殿内,虽然早就猜到‘杨阅山’是长公?主的人了,可亲眼看到他搀扶冯乐真前来,百官还?是惊愕不已。
还?没登基,不能坐那个位置,冯乐真看一眼高高在上的皇位,转头在台阶下的软椅上坐下。
随着太?监一声高亢的传呼,百官下跪,同呼殿下千岁,冯乐真淡定示意众人起身,开始商议今日要解决的国事。
文?宣殿外,一缕阳光刺穿黑暗,接着便是旭日东升,宫人们低着头,开始了一天的洒扫。
直到日上三竿,一天的朝务总算结束,太?监殷勤地看向冯乐真,用眼神询问是否退朝,冯乐真却?摆摆手?,淡然看向朝臣们。
“今日,本宫还?有一事宣布。”她缓缓开口,顿时百官皆静,等着她下面的话。
一片安静中?,她再?次开口说话:“冯稷谋害血亲刺杀官员,实施□□害得岭南一带民不聊生,还?屡教不改炸毁皇陵,实在是罪不可赦万死难辞,如此德行有亏民心尽失之人,实在不配再?做大乾百姓的天子,却?偏偏不肯主动退位,为大乾百姓考虑,本宫虽心中?悲痛,却?也不得不下定决心,亲自请冯稷退位,诸位大人觉得如何?”
在场的都是人精,在她提到‘冯稷’二字时,便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因此并无太?多惊讶,此刻听她再?开口询问,便立刻有人应承:“殿下说得极是,臣等一切都听殿下的。”
“皇上昏庸无能,实在德不配位,殿下此举无意断尾求生,虽悲痛,却?也对大乾有利。”
“臣等都听殿下的。”
冯稷已经彻底失了民心,华家一派也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了,朝臣不会反对也在冯乐真意料之中?。
她微微一笑,正要继续说话,便又有人问了:“可是殿下,国不能一日无君,皇上如今又没有子嗣,一旦退位又该谁来继承大统呢?”
冯乐真看向问话的人,是朝中?难得的中?立清流,她先前费了极大的力气也没能收拢:“孙大人觉得谁有资格?”
“依微臣拙见,不如从宗室子中?选出?一位……博仁老?侯爷的曾孙冯越就不错,年纪不过八岁,却?已写得一手?漂亮文?章。”那人斟酌道。
陈尽安抬眸扫了他一眼,将他的脸记在心里?。
冯乐真唇角噙笑,听他真推举了人也不动怒,而是问其他人:“你们觉得呢?”
“当然不行!”余守门生立刻出?来反对,“那冯越都快出?五服了,又是旁系末枝,若是做了皇上,岂不是混淆皇室血脉?!”
“胡说!冯越是老?王爷嫡曾孙,是实实在在的皇室人,你说他混淆血脉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他不合适。”
“微臣觉得冯越小?世子不错,但其他宗室子未尝没有好的,还?是要细细挑选为好。”
“说得也是,挑选国君可是大事,一定要慎之再?慎。”
这些人还?真就议论起来了,冯乐真唇角始终含着笑,想?看他们还?能聊出?些什?么来,旁边的人突然跪了下去。
‘杨阅山’掌控大半个南方,虽然不是朝臣,但分量也非同小?可,陈尽安这一跪,其他人顿时静了下来。
“卑职觉得,唯有殿下可当重任。”这朝堂之上的人都喜欢迂折行事,就连殿下的人,也打算在将所?有旁的人选都批判之后再?提殿下的名讳,他偏偏不要,殿下就在这里?站着,凭什?么要听他们胡言乱语。
“卑职请殿下登基为皇,庇护大乾繁荣万年。”陈尽安低着头,一字一句慷锵有力,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余音绕梁。
冯乐真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只是还?未开口说话,便有人跳脚了:“胡闹!简直胡闹!殿下是女子,怎能登基为皇!”
“可不就是,牝鸡司晨,不会有好下场的!”
先前那些推举宗室子的臣子们突然激烈反对,冯乐真这一派的也不肯退让,当即掐着腰反驳:“当今皇上倒是男人,他干的那些事有好下场吗?”
“殿下虽是女子,可也是先帝唯一的女儿,论血脉不比当今皇上差,这些年还?建下不少功绩引万民爱戴,若是一个只会写文?章的八岁小?儿都能登基,她为何不能?”
“总之就是不能,女人当权,国将不国……”
“你放屁!”
冯乐真眨了眨眼睛,也是没料到能吵得浑话都跑出?来了。
朝臣们分为两?派几乎要打起来,也暂时没人顾得上她,她便默默踢了一下陈尽安的脚。陈尽安顿了顿,不解地看向她。
“起来吧,傻跪着做什?么。”她说。
陈尽安耳根又有些红了,默默起身站到她身侧。
朝臣们还?在吵架,热闹得如五百只鸭子,陈尽安听了一会儿,又默默拉了拉冯乐真的袖子。
冯乐真抬头:“怎么了?”
“卑职将这些人的脸都记下来了,”陈尽安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等下了朝……”
他抬手?,示意手?起刀落。
冯乐真哭笑不得:“那可不行,朝堂之事不是非黑即白,总要有不同的声音,君主才不会偏听偏信,你把反对的都杀了,只剩下一种声音,本宫将来只怕会很辛苦。”
她这么一说,陈尽安顿时有些遗憾地看了某几个臣子一眼。
某几个臣子感觉脖子突然一凉。
吵了将近半个时辰,大家总算是口干舌燥没力气了,再?看冯乐真,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看戏,连糕点都吃上了,一时间不少人都心里?憋屈。
“本宫早上没用膳,各位大人不会介意吧?”吃就吃吧,她还?偏偏要问一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她是怎么个意思,也没敢说别?的。
冯乐真慢条斯理吃了一块糕点,视线落在反对她做皇帝的几人身上,几人默默咽了下口水,都没敢吱声。
“一早就知道诸位大人都是有骨气的清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本宫不明白的是,本宫接管皇宫请皇上休息已经半月有余,诸位早先为何不曾过问皇上半分?”她似笑非笑,直指他们的伪善。
朝臣面色讪讪,当即跪了下去:“那是因为微臣也觉得,皇上做得实在太?过……”
“所?以你们一直不吱声,就等着本宫行事,再?到今日来摘本宫的果子?”冯乐真笑意更深。
几人愈发不敢抬头:“微臣不敢,微臣也是为大乾考虑……”
“若真是为大乾考虑,就该睁开眼睛好好瞧瞧,究竟是谁更有能力让大乾百姓过上好日子,而不是纠结在位者□□里?有没有那二两?肉,”冯乐真眼神泛冷,一拍椅子扶手?直接站了起来,“本宫今日可以直接告诉各位,继位者只能是本宫,若哪个宗室子敢不安分,本宫为大乾的安定考虑,不介意送他去见庆王!”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陈尽安淡定将她背起,直接将一屋子朝臣抛在了身后。
直到上了马车,冯乐真才舒了口气:“本宫刚才如何?”
“大杀四方。”陈尽安评价。
冯乐真扬唇:“真会说话。”
随即又有些烦躁,“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且等着看吧。”
“一群文?臣,能掀起什?么风浪,他们若敢反,卑职替殿下收拾他们。”陈尽安很是笃定。
冯乐真有些愁,可一听他的话又想?笑,纠结半天后叹了声气:“哪有那么容易,文?臣是不会反的……但他们会做很多窝囊事,故意来恶心你。”
陈尽安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就有文?臣身体?力行向他解释了——
当天晌午,便有几个文?臣换上囚衣去了法场,高呼长公?主执意登基,他们愧对先皇愧对列祖列宗,愿意以死谢罪。
还?有人跑去了炸毁的皇陵,抱着碎砖痛哭流泣。
更有甚者一上朝,直接表演抽搐昏厥鬼上身,以各种刁钻的角度怒斥冯乐真想?登基的心思。
总而言之,热闹至极。
秦婉因为这些人整日沉着脸,阿叶好几次都想?拿着麻袋去套人出?气,连一向最听话最沉稳的陈尽安,也好几次生出?带兵将他们几家踏平的冲动。
相?比之下,冯乐真就淡定多了。
只是淡定归淡定,一听到他们干的蠢事,她仍是额角青筋直跳,要好一会儿才能平复。
就这么闹了十?余日,本以为该平息了,可事情却?有越闹越大的意思,连远在营关的祁景仁都写了信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饶是冯乐真再?冷静,也一时间烦躁起来。
而就在她越来越焦头烂额之时,傅知弦突然找上门来。
冯乐真本来正在吃饭,看到多日未见的男人,索性放下了筷子:“傅大人怎么有空来了?”
“一直等不来殿下,只好亲自登门了,”傅知弦似笑非笑,扫到桌上只有一副碗筷,神色缓和了些,“还?以为会在这里?看见杨将军,怎么就殿下一人?”
“他还?在养伤,近日不便常来长公?主府。”冯乐真看他也不像太?着急的样子,索性再?次拿起筷子。
傅知弦扫了秦婉一眼,秦婉低着头送来一副新的碗筷,他便自顾自在冯乐真身旁坐下了。冯乐真也不介意,只管吃自己的饭,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一顿饭竟然用得十?分和谐。
吃饱喝足,冯乐真歪头看向某人:“现在可以说了?”
“殿下要我说什?么?”傅知弦不解。
冯乐真轻嗤:“少来,你若无事,怎么会突然找来。”
“只是想?殿下了,来看看殿下不行?”傅知弦脸上笑意淡了几分,“什?么时候开始,你我已经生分到必须有事才能见面了?”
见他又将话题扯远了,冯乐真不欲多说,起身就往外走。
傅知弦沉默地看着她,直到她一只脚迈到门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可以助殿下解决眼前困境。”
冯乐真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
“换个说法,”傅知弦扬起唇角,举起茶杯遥遥相?敬,“我可以帮殿下顺利登基,不必落个逼宫夺位的名声,还?能让那些文?疯子都闭嘴。”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道:“先帝的第二道密旨?”
傅知弦笑而不语。
冯乐真索性又折了回来:“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殿下都给?”傅知弦反问。
冯乐真抱臂:“你先说。”
傅知弦笑意褪去,看向她的眼眸里?多了几分认真:“我要做殿下的皇夫。”
冯乐真沉默一瞬,笑了:“这个好说,后宫屋舍三百间,不至于连一个你都容不……”
“殿下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傅知弦平静打断,“我要正夫之位。”
冯乐真倏然静了下来。
一片安静中?,傅知弦又想起冯乐真方才那句后宫屋舍三百间,于是笑了一声。
冯乐真看向他:“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傅知弦抬眸,唇角笑意不减,“竟然连让我做小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我与你经先皇赐婚,当着大乾皇室列祖列宗的面换过名帖,是正经的未婚夫妻,凭什么到?头?来,我要?将皇夫的位置拱手让人。”
“你我已经退婚了。”冯乐真就知道他一向心气高,绝不肯屈居人下,才会故意这么说。
傅知弦:“那就重新订婚。”
“本宫若是不同意呢?”冯乐真反问。
傅知弦:“殿下可要?想清楚了,那群文臣讨厌得?要?死,若是不能一次性将他们解决了,将来不知还?要?被他们唠叨上?多少年。”
冯乐真眯起眼眸,突然安静了。
傅知弦也不急,抛出自己的条件后便不再看她,而是低着头?给自己倒茶。
细细的水流晶莹剔透,落入杯盏时如碎珠落玉盘,声音清澈又透亮。
一杯茶倒完,冯乐真也终于开口了:“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只是交易。”傅知弦看向她。
冯乐真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傅知弦,你我认识快二十年了吧,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知道我的脾气。”
“就是因为知道,才会出此下策,”傅知弦眼底泛起柔软的无奈,“否则我也不知道,究竟还?能用什么法?子回到?你身边。”
冯乐真沉默了。
良久,她缓缓叹了声气:“上?一世的事……都过去了,我还?了你一箭,险些要?你性命,你帮了我几次,又以身犯险挟持冯稷,间接救了我的性命,我……我们扯平了,我也早就不怨你了。”
“不怨了,然后呢?”傅知弦声音有些轻。
冯乐真不说话了。
傅知弦垂下眼眸,将桌上?的杯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冯乐真顿了顿,到?底走上?前去端起来,却迟迟没有喝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交易,但你先别反感,可以仔细考虑考虑,”傅知弦放缓了声音,“待你做了帝王,与你并肩而立之人虽不能过多干政,但也要?替你拉拢朝臣亲眷,平衡前朝后宫关系,更要?在你决策艰难时帮你分?析局势……细细想来,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这个位置。”
冯乐真眼眸微动,轻抿一口手中?的茶。
傅知弦缓缓起身,不经意间拉近两人的距离:“更重要?的是,我不像别的男人,总有篡权夺位的野心,亦与傅家近乎决裂,不会有外戚专权,我会倾尽所能辅佐你,绝不会再生二心。”
他比冯乐真高出一个头?,听到?最后一句时,冯乐真需要?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傅知弦的喉结动了动,半晌缓缓低下头?去。
冯乐真看着他闭上?眼睛,漂亮的轮廓在眼前无限放大,终于在他要?亲上?来时下意识别开了脸。
他的吻轻轻擦过她的唇角,傅知弦顿了一下缓慢睁开眼睛,再看向她时眼底充斥着淡淡的绝望。
“你还?是不信我。”他声音哑得?厉害。
冯乐真眼睫轻轻一颤,没有抬头?看他:“你在无法?确定我的生死便冲进皇宫时,我便没有再怀疑过你的忠诚。”
傅知弦:“那为什么……”
“知弦,你方才提的那些,我相信你都可以做到?,但你确定自己有容人之心吗?”冯乐真打断他,也再次看向他的眼睛。
傅知弦微微一怔,失笑:“什么容人……”
“做皇夫,有没有才华无所谓,有没有强大的母家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有容人之量,可是你很聪明,也很会善后,”冯乐真抚上?他的脸,“曾经对我有点心思的男人,都轻易被你抹去了痕迹,我当时不管,是因为不想管,但现在却不同了,现在……”
“现在有陈尽安,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男人,殿下就算为了他们的性命着想,也绝不会让我做正夫对吗?”傅知弦眼神泛冷,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冯乐真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傅知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平息气息,等彻底冷静后才笑道:“若你只是担心这个,那也好办,我答应你日?后大度些就是,只要?那些人能安分?守己不祸害你,我就……”
“不止是这个原因。”冯乐真又一次打断他,蹙着眉头?似乎不想再说。
傅知弦脸上?笑意渐渐褪去:“还?有什么问题?”
冯乐真看向他,眼底满是悲悯。
傅知弦被她看得?心口一疼,却仍在强装镇定:“说吧,你明白我的,若是理由无法?说服我,我就很难死心。”
“因为……”冯乐真沉默良久,到?底还?是说出了最终原因,“我不想。”
傅知弦怔怔看着她,一向风情的眼睛倏然红了。
她说,她不想。
若是因为别的,他尚可以继续劝说,可她说她不想,他又该怎么劝,还?能怎么劝?傅知弦荒唐一笑,神情惶惑不安。
他总是优雅的,矜贵的,即便天大的事落在身上?,也始终保持风度,冯乐真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以至于连最基本的体面都快没了。
他们认识将近二十年,早已经像两棵相邻的树,看似枝干各朝一遍越长大离得?越远,实则地?下千千万万的根系早就缠绕在一起,没办法?彻底分?开。他这样痛苦,以至于冯乐真也跟着痛苦,有一瞬间甚至想答应他好了。
可是她到?底没有。
人心难测,本性难移,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会变得?大度一些,但真要?改变难于上?青天。又或者他真的变了,可她心底却是不信的。
不相信,便等于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将来若是有后宫倾轧的事发生……事实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斗争,而一旦斗争出现,她恐怕也会第?一个怀疑他。而人的感情能经得?起多少次怀疑?以他的脾性,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待得?久了,又是否会对她心生怨怼?
她是要?做帝王的人,她身边的那个人,可以不聪明,也可以什么都不懂,但要?让她能放心地?将后宫交给他,不必在忙完前朝的事后,再去想那些家长里短。
但这些话若是挑得?太明,对傅知弦而言就太残忍了。
冯乐真神色缓了缓,低声道:“你是文曲星下凡,就该在前朝做出一番事业,囿于后宫就太可惜了些,若你愿意,我给你丞相之位,让你位极人臣一人之下如何??”
“然后呢?”傅知弦渐渐恢复平静,“殿下有空的时候,再来看看我?”
冯乐真静静看着他。
傅知弦短促地?笑了一声,一双眼眸死死盯着她:“算了吧,我又不是没做过丞相,殿下能给我的,未必有我上?一世自己挣得?多。”
“别的,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冯乐真平静与他对视。
两人相视许久,傅知弦往后退了一步,后背也挺直了:“如此,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希望殿下不会后悔的好。”
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当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擦肩而过的刹那,冯乐真下意识回头?看向他,只看到?他消瘦的身影逐渐融于盛烈的阳光。
“知弦。”她唤了一声。
傅知弦停下脚步,再开口语气已经轻松:“放心,我也没那么难过,毕竟这次前来,也不过是碰碰运气。”
说罢,便径直离开了。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冯乐真一人,她独站许久,桌上?的茶水都冷了。
阿叶探头?探脑进来时,就看到?她垂着眼眸静站在桌前,顿了顿上?前行礼:“殿下。”
“……茶冷了,换一壶吧。”冯乐真淡淡开口。
阿叶答应一声便开始收拾,等将茶壶和?杯具都放到?托盘上?准备拿走时,视线突然瞥见旁边的椅子上?有个东西。她‘咦’了一声将东西拿起来,一脸好奇地?看向冯乐真:“殿下,这是什么?”
冯乐真顿了顿,抬眸看向她手里的东西,久久没有言语。
京都自从?入秋以后,天儿便一日?短过一日?,才刚刚酉时,太阳便落山了。
屋子里点起灯烛,洁白的窗户纸染上?一层昏黄,阿叶忧愁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迎面便遇上?了范公公。
“殿下不肯用膳?”范公公慈祥地?问。
阿叶点了点头?,苦恼:“我都去问三次了,还?是不肯吃,沈先生开的药必须在饭后吃,殿下不肯吃饭,就没办法?吃药,不吃药就没办法?调理身子,不调理身子……”
“好了,”范公公哭笑不得?地?打断,“殿下不肯吃,我们又能如何?,要?我说你就暂时别去劝了,在门口仔细守着就是,若是一个时辰后殿下还?是不更改主意,那便……”
他抬手示意,阿叶立刻附耳过去。
范公公说了几句,阿叶顿时睁开了眼睛:“这样有用吗?”
“保管有用。”范公公一脸笃定。
阿叶答应一声,便老?老?实实去门口守着了。
范公公的劝解对她而言就像一碗安神药,她不再频繁进屋查看,而是老?老?实实算着时间,等快到?一个时辰的时候立刻写了一封信,叫人给那位‘杨大将军’送过去。
陈尽安收到?信时,已经是又半个时辰后了,他当即便要?出门,只是刚走到?门口,瞧见自己一身过于亮眼的月锦衣袍,思索再三还?是脱了下来,换上?一声黑黢黢的衣袍。
看着能轻易融入黑暗的衣袍,陈尽安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即便往外走。
自从?公开宣布不再效忠冯稷,他便从?冯稷的私宅搬出来了,如今住的是临时买来的宅子。宅子不算太大,总共就三进三出,他在最后一进,沈随风住在前头?的院里。
也就是说,他要?想出门,必须经过沈随风的院子。
想起沈随风咬着牙警告自己别乱跑的模样,陈尽安心虚不已,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贴墙走,花了一刻钟才走到?沈随风那院的门口。再开一道门就可以出去了,他默默松了口气,却在开门的刹那,看到?门外的人愣了愣。
沈随风也是一愣,对上?他的视线下意识问一句:“你又乱跑什么?”
陈尽安立刻站直了些:“我……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还?特意换上?夜行衣?”沈随风看清他的打扮,当即冷嘲。
陈尽安抿了抿唇:“这不是夜行衣,是黑袍。”
“我管你什么黑袍白袍,伤口好利索了吗就四处乱跑?”沈随风冷笑一声,“你也就仗着我如今岁数大了懒得?跟你计较,若是换了我年轻的时候,遇上?你这么不听话的病患要?么不治了要?么干脆一包毒药亲自送你上?路,也省得?最后白费力气……”
“你怎么拿着行李?”陈尽安突然问。
沈随风一顿,脸色突然有些不自然。
“你要?走?”陈尽安渐渐意识到?什么。
沈随风轻咳一声,将包袱往身上?背了背:“如今殿下还?没登基,我暂时不会离开……已经告老?的崔太医是我多年好友,前几日?碰上?了,他邀我去家里住一段时日?,我推辞不过,便答应了。”
“想去找他叙旧直接去就是,为何?一定要?住过去,”陈尽安不解,“是我招待不周吗?”
“没有不周,你……挺好的。”沈随风扬唇。
陈尽安:“那为何?要?走。”
说着话,他就去抢沈随风的行李。
沈随风赶紧避开:“诶……你别乱拉,我要?去崔太医家。”
“去什么去,如今京都看着平和?,其?实暗流涌动,你留在我这儿最安全。”陈尽安还?要?抢。
沈随风:“小心你伤口……你别抢了,我去崔太医那儿也一样安全,再说你们朝廷暗流涌动关老?百姓什么事,只要?别打仗,对我来说一点影响都没放手放手!”
沈随风虽还?算灵活,但跟一身蛮力的大将军还?是比不了,眼看着包袱要?被他拽走了,沈随风终于急了:“我就是不想住你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