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尽安停下:“为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沈随风气笑了,“我心胸狭窄,看不得?你跟殿下甜甜蜜蜜行吗?”
陈尽安愣了愣,手上?力道突然一松。
沈随风赶紧将包袱抢了回来,睨了他一眼道:“你这几次偷摸跑出去,都是因为她吧,是不是还?觉得?挺有情1趣?我搬出去,眼不见为净,心里还?舒服点。”
“……你还?没放下殿下?”陈尽安渐渐蹙眉。
沈随风笑了一声:“你问问殿下过去那些男人,有哪个是放下了。”
陈尽安静默许久,道:“既然没放下,为何?不留下?”
沈随风一顿,神情渐渐微妙:“你不醋?”
“我只想让殿下高兴。”陈尽安平静回答。
沈随风无言许久,终于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当初看见你时,我就知道最后留在殿下身边的一定是你,真的……”
他苦涩一笑,“可惜你有容人之量,我却没有,搬出去反而心安。”
陈尽安看出他去意义绝,最终还?是点头?了:“好。”
沈随风轻呼一口气,笑道:“你替我转告殿下,我就在崔太医家等着她,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尽管来找我。”
“好。”
“还?有我给她拿的那些药,她一定要?按时吃,如今还?年轻,许多病症都不显,真要?是上?了年纪再调养,可就来不及了。”沈随风叮嘱。
陈尽安:“你为何?不自己告诉她。”
“你先同她说,”沈随风扬唇,“等她来找我时,我再跟她说,多说几遍,她总能记在心里。”
“好。”
马车已经来了,沈随风看了陈尽安一眼,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便先一步离开了。陈尽安目送他上?马车,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扭头?朝着反方向去了。
他到?长公主府时,夜已经深了,阿叶将药热了一遍又一遍,看见他赶紧迎上?去:“殿下的药得?饭后喝,你先劝她将晚膳用了。”
陈尽安答应一声,低着头?进屋去了,屋里灯烛明亮,冯乐真随意倚着柱子坐在地?上?,垂着双眸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捏了捏眉心:“都说了本宫不饿……”
“殿下。”
冯乐真听到?陈尽安的声音,顿了顿后抬起头?来,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你怎么来了,又是阿叶那丫头?叫你过来的?”
陈尽安到?她跟前蹲下,这才瞧见她的手边的地?上?放着一块明黄的东西。自从?顶替了杨阅山的身份,这样的东西他也见过不少,只是瞧着制式与他看到?的不太一样。
见冯乐真没有反对,他将东西拿起来,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愣了愣。
“殿下,这是……”他一开口,声音难掩震惊。
冯乐真闭了闭眼睛,抬眸看向他:“我要?进宫,去见冯稷。”
“好。”陈尽安点头?。
冯乐真一顿:“你不劝我?”
“刚才有人劝殿下了?”陈尽安反问。
冯乐真沉默一瞬:“阿叶、婉婉、范公公都劝了,说宫门已经关了,深夜开启不合规矩,为免落人口舌最好是别去。”
她是被劝了多少次,才能说得?这样流畅?陈尽安眼底泛起笑意:“殿下想去就去,天塌下来有卑职顶着。”
冯乐真抿了抿唇,神色缓和?了些。
“但是殿下,去之前能不能先用膳?”陈尽安小心地?问。
冯乐真静默片刻,点头?答应:“好。”
陈尽安终于长舒一口气,当即去门口让阿叶传膳。阿叶一早就准备好了,闻言赶紧将饭菜端到?屋里,结果一进门看到?冯乐真还?在地?上?坐着,刚要?去请她起来,陈尽安便无声摇了摇头?。
阿叶担忧地?看了冯乐真一眼,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陈尽安端着碗,将各式的菜都夹了些,然后重新回到?冯乐真身边,学着她坐到?了地?上?。
“殿下,卑职喂你。”他认真道。
冯乐真看他一眼,不语,却在饭菜送到?唇边时没有拒绝。
一口菜一口饭,陈尽安手里的碗很快就空了,正当他要?再去盛一些时,冯乐真叹了声气:“已经饱了。”
陈尽安闻言立刻放下碗筷:“那殿下去更衣,卑职去准备马车,我们这就去宫里。”
冯乐真静静看着他的眉眼,许久才轻笑一声:“算了,明天再去吧。”
陈尽安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半分?不显。
“那卑职扶您起来?”他又问。
冯乐真答应一声,将手递给他,陈尽安笑了笑,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又去端了药给她。
“都喝好久了。”冯乐真眉头?轻蹙,却也没有拒绝。
其?实不难喝的,沈随风也不知在药里加了什么,味道甜甜的,没有半点苦涩。
陈尽安看着她将药一饮而尽,想起沈随风的叮嘱,又道:“沈先生说了,殿下就是要?趁年轻的时候调养,方能长命百岁。”
“已经调养许久了,”冯乐真叹气,“喝得?本宫近来是面色红润胃口大开,连前几日?的月信都比从?前多了不少。”
陈尽安扬唇:“可见是有用的,殿下更要?多喝了。”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任务已经完成,陈尽安将她送回寝房,说了句今夜卑职在门外值守便要?出去,却被冯乐真拽住了衣角。
“伤势恢复得?如何?了?”她问。
陈尽安:“已经有五六成了。”
“衣裳脱了。”习惯了他报喜不报忧,冯乐真非要?亲自看到?才放心。
陈尽安顿了顿,老?老?实实开始脱衣裳。
已经深秋,虽然屋里的灯烛驱散了些许冷意,但衣裳一件一件褪去,身子暴露在空气里,他还?是被激得?颤了一下。
烛光下,冯乐真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当看到?一块块斑驳的痕迹时,不由得?蹙紧了眉头?:“怎么还?未好全。”
“沈先生说了,卑职全身上?下的皮肤都被烫坏了,所以要?像蛇一样慢慢褪下一层,等褪完就好了。”陈尽安局促地?想遮住身上?那些丑陋的痕迹,可惜只有一双手,而那些痕迹全身都是。
冯乐真没有说话,伸手想去摸他还?没褪皮的黑沉沉的皮肤,陈尽安却下意识后退一步。
“殿下别碰,脏。”他艰难开口。
冯乐真抬眸看他一眼,突然俯身在那些痕迹上?亲了亲。
无端带起些许情潮。
陈尽安的身体倏然绷紧,小腹上?的线条愈发凌厉漂亮,冯乐真无声笑笑,又很快一声叹息。
“且养着吧,总能养好的。”她说。
陈尽安答应一声,捞起衣裳快速往身上?套。
冯乐真看着他穿好里衣,又要?去拿别的衣裳时,她突然说了句:“我今晚心情不好,你留下陪我。”
陈尽安弯腰捡衣裳的动作一停,怔怔抬起头?来。
“哦……好,卑职遵命。”他赶紧站起身,手里还?捞着一件黑黢黢的外袍。
寝房的灯只亮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熄了,紧闭的门窗没有再打开的意思。阿叶在门口默默守了一会儿,总算松了口气,跑去找范公公了。
范公公都打算歇下了,突然跑过来一个小丫头?敲门,他赶紧穿好衣裳去开门:“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又跑来了?”
“公公,您是怎么知道陈尽安一定能让殿下听话的?”阿叶眼睛发亮,好奇询问,“真要?论起来,了解殿下和?先帝那些事的傅大人、从?医者角度劝说的沈先生,哪一个都比笨口拙舌的陈尽安好吧,可您为何?不让我去找他们两个,偏偏要?叫陈尽安过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陈尽安比他们更合适呗。”范公公已经困了,说了两句就要?轰人。
阿叶却不肯走,坚持要?他说明原因。
范公公无奈,只好仔细解释:“傅大人和?沈先生也挺好的,甚至是远在云明的祁世子,又或是那个叫闻歌的,也都是不错的人,但在与先帝有关的事上?,只有陈尽安能安慰到?殿下。”
“为何??”阿叶不解。
范公公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半天才说:“大概是因为,傅大人有大仇要?报,沈先生心怀天下百姓又更看重自由,祁世子就不必说了,爹娘为他倾尽所有,他自不能相负,就连闻歌,一个一无所有的刺客,也可以为了自己坚守的原则放弃殿下,就像当年的先帝,真心疼爱殿下,将殿下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却从?未将她视作第?一选择。如今殿下正伤心,你叫他们来安慰殿下,殿下只会愈发难过。”
“但陈尽安不同,他看重殿下,也只看重殿下,以殿下之喜悲为喜悲,以殿下之好恶为好恶,从?不例外,从?无更改,他来了,等于提醒殿下,纵然全天下的人不选她,他也会选她,”范公公说着,突然笑了一声,“若老?奴猜得?没错,昔日?的傅大人,于殿下眼中?也是这般,可惜……”
可惜一步错,便是咫尺天涯。
第138章
虽然有陈尽安陪着,但?冯乐真这一夜睡得并不好,梦中?反反复复出现先帝、遗诏、还有庆王,等到彻底清醒时,屋子里还一片漆黑。
“殿下,您怎么这会儿醒了?”黑暗中?,陈尽安温声?问。
冯乐真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你怎么知道本宫醒了。”
“卑职听出殿下的呼吸不对。”陈尽安回答。
冯乐真沉默一瞬:“你一夜没睡。”
这句并非疑问,陈尽安顿了顿,也没敢撒谎:“殿下睡得不太安稳,卑职不敢睡。”
“傻子,”冯乐真叹息一声?,黑暗中?缓缓坐起?身?来,“什么时辰了?”
旁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后陈尽安回答:“已经寅时了。”
“走吧,进宫。”冯乐真垂下眼?眸淡淡开口。
京都即将入冬,昼短夜长,二人收拾好出门时,天色还是暗的。
清晨的空气里混合了露水和泥土的气息,湿湿润润的,街边已经有小贩为了抢占摊位,早早就将东西摆了出来,一侧的早点铺子虽然还没开门,但?屋里已经点起?了灯,远远看去?有蒸汽升腾。
皇权更迭,朝臣哭诉,好戏连番登场,对寻常老百姓而?言,不过是一场偶尔能窥见天家一角的热闹,只?要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热闹好不好看其实并不重要。
冯乐真闭着双眸,似乎已经睡着,陈尽安看了眼?她手里的布包,悄悄拿了一张摊子盖在她身?上,她的眼?睫轻颤,却没有看他。
马车在一路沉默中?到了皇宫,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转眼?便到了冯稷所住的寝殿。陈尽安正要跟着她一同进去?,冯乐真却抬手拦了一下:“你去?偏殿睡会儿,本?宫自己进去?就好。”
“殿下……”
“去?吧。”冯乐真看向他。
陈尽安沉默一瞬,到底是听话离开了。
冯乐真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许久没来,屋子里还算整洁干净,角落里也摆了新?鲜的花卉,可见冯稷即便失了权势,也无人敢怠慢他半分。
冯乐真径直走进里间,便看到冯稷裹着被子,睡在床边的脚踏上。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只?小半岁,却已经生出华发的弟弟,突然想到血缘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她一向瞧不起?他的蠢笨,试图在各方面与他割席,可还是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他们?两人的相似之处,比如惶恐不安时,都喜欢在脚踏上睡。
冯稷睡得并不沉,半梦半醒间隐约察觉到有人来了,于?是挣扎着睁开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他彻底清醒,沉着脸坐起?身?来:“皇姐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你横竖无事,本?宫随时来,随时能见到你,提不提前说一声?又如何?”冯乐真平静反问。
冯稷笑了:“皇姐果真伶牙俐齿,也不知道在面对那些朝臣时,是否也是这般能说会道。”
“宫外的事,你怎会知道?”冯乐真勾唇,“看来本?宫防范再紧,也依然拦不住有人跟你通风报信啊。”
冯稷神色木然:“我是皇帝,是正统,有人拥护难道不是正常?”
“是啊,你是皇帝,是正统,所以做了再蠢的事,都有人护着,”冯乐真说着,突然笑了一声?,“本?宫还真是羡慕呢。”
冯稷:“皇姐大清早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羡慕?”
“那你觉得,本?宫是来做什么的?”冯乐真反问。
冯稷盯着她看了许久,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终于?下定决心杀我了?不容易啊皇姐,可算是想通了。”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错了。”
“什么?”
“本?宫这次来,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让你看一样东西。”她说着,将手里的布包扔到了他脚边。
冯稷眼?底闪过一丝警惕,迟迟没有去?碰,冯乐真也不着急,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许久,冯稷搭在膝上的手指终于?动了动,将地上的布包捡了起?来。
布包打开,露出明?黄的圣旨。
看着上面只?有先帝时期才会用?的花纹,冯稷谨慎地看了冯乐真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便缓缓打开了……
冯乐真就看着冯稷的手越抓越紧,被细心保存了将近十年的圣旨,在他颤动的手中?很快变得皱巴巴的,她就这么冷眼?看着,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
许久,冯稷突然笑了一声?,接着便是大笑,笑得浑身?颤动脸颊抽动,笑得咳嗽不已险些窒息。冯乐真就这么看着,直到他声?音渐渐低下来,才开口说话:“我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是□□三让,给足了彼此脸面,还是我拿着这道遗诏登基。”
“辰元帝昏聩无能难当大任,然皇室子嗣凋零无第二人选,朕无奈择其为储,却不愿大乾自此飘零,故今日立违背祖宗礼法之诏,待时机成熟时,朕之长女?恒康公主可持此诏取而?代之,取而?代之……”
冯稷攥紧了圣旨,再看向冯乐真时,麻木多时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凄婉,“皇姐,你说他怎么可以如此不公,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连这种诏书都写得出来,我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啊!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他问得几欲啼血,冯乐真却是冷静:“他确实不公,你我只?相差半岁,他予我的名讳,是且陶陶,乐尽天真,予你却是社稷之稷,明?知我是女?子不能继承皇位,却还要将我当做你冯稷的磨刀石,不断给我希望,又处处防备算计。他的确不公,却是对我不公,你没资格说这句话。”
冯稷荒唐一笑:“我没资格,难道你就有资格?五岁同染时疫,你我皆是昏厥不醒,他不去?上朝守了你一天一夜,我这边
却只?有母妃和太医,他寿辰时,我花了三日时间亲手做的小马,不及你御花园随手摘来的一朵花,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是因为我不够聪明?,不够争气,他才会更疼你这个聪明?敏慧的女?儿,直到那时我才突然明?白,父母爱子,无所谓争气不争气,他偏宠你,即便你处处敷衍,即便你再蠢再笨,他还是会偏宠你,还有九岁那年……”
冯稷想起?往事,呼吸渐渐发颤,“九岁那年,我无意间将祁景清推进水里,你是替我背了黑锅,在祁镇那儿跪了一天一夜,可你是否知道,我在御书房门外跪了将近三天,直到你高热褪去?才起?来,膝盖疼得小半年都走不了路!”
“跪着的那三天里我一直在想,我做错了事,我活该受罚,可如果替我背黑锅的不是他宝贝女?儿,他还会罚得这么重吗?”冯稷笑笑,看向冯乐真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色,“他不会的,就像你如果是儿子,他就绝不会将皇位传给我,他从一开始,就不疼我。”
“可惜没有这种如果,事实就是他将皇位给了你,还唯恐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不牢,流连病榻那些日子,想尽了法子要对付我,”冯乐真面无表情,“冯稷,作为最终得利者,你凭什么这么说父皇?”
“就凭我从来不想当什么皇帝!”冯稷倏然激动,一字一句都和着血泪,“我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帝,我就是昏庸,就是无能,就是不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要不是他一直偏心你,要不是你一直跟我抢,我根本?没想过做什么九五之尊!”
吼完这一段,他浑身?无力地靠在床上,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过你很快就要如愿以偿了,老头?子到底还是爱重你,临了临了给你留下这样一封密诏,你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坐上这个位置了。”
“所以,你还是不肯主动退位。”冯乐真平静与他对视。
冯稷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重新?变得木然:“我说过,你想要这个位置,就来抢,我绝不会让。”
事情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冯乐真转身?往外走,冯稷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间呼吸急促:“这遗诏是傅知弦给你的吧!老头?子去?世前一晚曾将他叫进屋里说了半天的话,出来时他便拿着什么东西,我问了他多次他都没说是什么,想来就是这封圣旨吧!”
冯乐真停下脚步:“是。”
“何时给的你?”冯稷又问。
冯乐真:“昨日。”
“我已经登基九年了……九年了,我初登基时皇位不稳,他没有给你,我屡次打压长公主府势力时,他也没有给你,我将你逼得远走营关时,他更没有给你,偏偏在大局已定的今日给了你,傅知弦还是聪明?,知道雪中?送炭远远比不上锦上添花,”冯稷喘着粗气笑了一声?,眼?底满是讥讽,“冯乐真,看着自己昔日最信任最心悦的男人穷极算计,心里也不好受吧?”
冯乐真转身?看向他,眼?底满是悲悯:“没想到你做了九年的皇帝,竟也丝毫没有长进。”
冯稷一顿,呼吸愈发急促。
“当初我羽翼未丰,又无兵权傍身?,朝臣百姓更是认定女?人成不了事,我拿到这封遗诏只?会被群起?而?攻之,但?如今却是不同……”冯乐真缓缓扬起?唇角,“如今……是全然不同了。”
冯稷怔怔看着她,干裂的嘴唇渗出点点血迹。
“对了,”一片安静中?,冯乐真再次开口,“父皇其实给了傅知弦两封遗诏,这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却是给你的。”
“他给我写了什么?”冯稷突然急切。
她盯着他看了良久,轻启红唇:“是赦罪之诏,上头?写了无论我做出什么错事,你身?为皇帝,都该感念血脉亲情,恕我无罪。”
冯稷愣了愣,突然失去?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
冯乐真不再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还有几日就要入冬了,天气干冷干冷的,即便太阳升得老高,也没有一丝暖意。
冯乐真从寝殿走出来时,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多年没有再疼过的膝盖,好像又开始隐隐作痛,寒凉的空气也仿佛无孔不入。她轻轻颤了一下,正要去?偏殿找陈尽安,一件外衣便落在了她身?上。
冯乐真笑了笑,扭头?看向身?边的人:“不是让你去?睡一会儿吗?”
“睡了,又醒了。”陈尽安回答。
冯乐真点了点头?,朝他伸出手,陈尽安牵住,任由宫人惊愕的视线落在身?上也没有再放开。
两人慢吞吞地走着,陈尽安没有问她都聊了些什么,也没问她事情有没有解决,只?是说这个时辰,西街那个卖土豆饼的小贩该出摊了,他想带她去?尝尝。
“这东西虽然鄙俗,却香得很,咬上一口,什么烦恼都能忘却。”他像是睡足了,说话都十分有力。
冯乐真哭笑不得:“有那么好吃吗?”
“好吃的,是卑职以前从未吃过的味道,”陈尽安忙道,“听说小贩是从西江那边来的,土豆饼是家传手艺,殿下肯定会喜欢。”
冯乐真笑意更深:“好,那我们?就……”
沉重的钟声?响起?,惊起?一片乌鸦,冯乐真脸上笑意倏然褪去?,怔怔回过头?去?。
他们?已经快走到宫门了,从这个角度往回看,只?能看到花园里热烈灿烂的菊花。
丧钟响,皇帝崩。
咚——咚——
钟声?持续传来,冯稷活了多少岁,便响多少声?,声?音飘进云里,钻进地里,飘到人的耳朵里,沉默地将死讯传给这片土地上每一个生灵。
周围的宫人在听到声?响的第一时间便跪在了路边,一个个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在经历这世上最悲痛的事,冯乐真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直到第二十四声?落下,她才想起?冯稷还没过二十五岁生辰,所以只?能响二十四声?。
磅礴的声?音褪去?,便是无尽的哭声?,冯乐真站在悲痛的世间,轻轻唤了一声?:“尽安。”
“卑职在。”陈尽安担忧地看着她。
“你说父皇是不是很可笑,”冯乐真试图扬起?唇角,却失败了,一双眼?睛空洞无物,“他留下两封遗诏,一封考虑到我夺位失败,为免冯稷杀我而?留,一封考虑到我夺位成功,为免我对冯稷动手而?留,他考虑得那么周全,却唯独忘了世事难料,人心也最是不可估量,上一世我没等到那封密诏,这一世冯稷也不肯接受他所谓的好意,他妄图用?两封诏书留下一双儿女?的性命,可最终什么都没得到……”
冯乐真表情愈发冰冷,眼?底却隐有泪光,“他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我们?都不需要……”
“殿下,”陈尽安强行?打断她,在她看过来时温和一笑,“我们?去?买土豆饼吧。”
冯乐真这次是真的笑了出来,眼?中?水色也因为弯起?的眼?睛掉落:“皇上刚驾崩,你就去?街上买东西吃,也不怕被人瞧见了弹劾上三百本?。”
“卑职不在乎。”陈尽安慢慢掰开她紧握的手,又一次与她十指相扣。
冯乐真垂下眼?眸:“走吧,去?买土豆饼。”
宫中?哭声?震天,两人一次也没有回头?,远远将那些纠葛与悲苦都抛在了身?后。
皇上驾崩,先皇的遗诏也曝光在朝臣面前,一时间满堂皆惊,再无人敢闹事。不仅不敢闹了,还要聚在一起?商量如何给自戕的冯稷最后一点体面,于?是商议许久之后,文武百官达成一致,决定将遗诏封存,再模仿冯稷的字迹写一封罪己诏和退位让贤的圣旨。
人都死了,自然也没办法再□□三让,但?‘遗书’有文武百官作证,也足以让人信服——
最重要的是,会提出异议的人就在这百官之中?,连他们?都要隐瞒真相,当然就再没人会质询了。
朝臣的决定,早就在冯乐真意料之中?,所以消息传到长公主府时,她只?是平静地给陈尽安夹了一块鱼肉。
“多吃一些,伤口才能痊愈。”她说。
陈尽安答应一声?,乖乖低头?吃饭。
冯乐真看一眼?来传消息的人,见他还未离开,便又问一句:“冯稷尸身?如今还在宫里摆着,他们?可商议出何时下葬了?”
“按礼法来说,停尸七日便可下葬,但?……”来人面露犹豫。
冯乐真:“但?什么?”
“……但?安葬在哪,却是个问题,”来人面色讪讪,“先皇做出炸皇陵这种事,有不少大人都觉得将他葬进皇陵是对历代皇上大不敬,可若是另择地方,又不知该选什么地方为好。”
“还是葬在皇陵吧,他只?炸了前殿,后面陵园还是能用?的,冯家的列祖列宗也没那么小气,不至于?因为他干了这点蠢事,就不承认他这个后辈。”冯乐真说着,又往陈尽安碗里夹了些菜,她已经吃饱了,现在还颇为享受这种投喂的乐趣。
陈尽安自然照单全收。
皇陵的事已经拍板,那人却还没有走的意思,冯乐真顿了顿:“还有事?”
“有……”那人心里懊恼,不明?白朝臣为何推他出来传话,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还有就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已经好几日没上朝了,如今朝堂群龙无首……”
“本?宫明?日就去?上朝了。”冯乐真缓缓开口,“至于?登基之日,就定在腊月里吧,至少等本?宫的脚好全了,登基大典瘸个腿算怎么回事。”
“是!”那人得了准话,当即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阿叶亲自将人送出去?,一回来就忍不住道:“先前殿下要做皇帝时,他们?一个个万般阻挠,如今殿下闭门不出了,他们?反而?盼着殿下赶紧登基了。”
“先前是觉得还能与本?宫争一争,才处处阻挠,如今本?宫大权在握,又有先皇遗诏,他们?知道大局已定,自然只?希望尽快尘埃落定,也省得继续过这种心惊肉跳的日子。”冯乐真却是淡定。
阿叶摸了摸鼻子:“就是委屈殿下了,本?来有先皇遗诏,完全可以直接登基,却还要为了冯稷的面子,将遗诏封存起?来。”
“冯稷的面子,就是天家的面子。”冯乐真说。
阿叶还想再说什么,陈尽安先一步开口:“朝中?这几日都是由余大人主事,相信余大人的意思,就是殿下的意思。”
阿叶一愣,意识到自己又说多错多了,赶紧福了福身?离开。
天气越来越冷,冯稷下葬那日,冯乐真又一次去?了皇陵。
被炸得一片混乱的砖石已经尽数搬走,新?的地基也都起?来了,冯乐真看着崭新?的砖瓦,扭头?问陈尽安:“一切都会好的吧。”
“会更好的。”陈尽安答得坚定。
冯乐真点了点头?,待看着冯稷的棺椁落进属于?他一人的陵墓后,便缓声?宣布她将在腊月初十举办登基大典。
一时间山呼万岁。
第139章
登基大?典的日子?一定?,皇宫里刚挂了几日的白幡便赶紧扯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喜气,仿佛多日前的痛哭只是一场旧梦,结束了,便了无踪迹。
大?多数情况下,皇权初初更迭之时,新皇都会忙得不可开交,像冯乐真这种上一任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就开始把持朝政的,到如今反而?清闲。这个皇位她执着了两世,如今即将到手,反而?一切都提不起劲儿?来,入住皇宫后便将登基大典的所有事都交给了外祖和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