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臣—— by山有青木
山有青木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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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乐真看着月光下的傅知弦,忍不住有一瞬失神。
傅知弦的好看,是整个京都城都公认的,否则他也不会在才华尚未展露时,便有了京都第一公子的称谓。
从前对着这张脸,她只有满心的欢喜与信任,如今看了却突然生出一分郁闷——
大乾建朝以来,还真出过两位色令智昏的帝王,她从前最是不耻,如今看来,自己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严格说来,还不如他们,至少他们没有被美人害到失权丧命的地步。
“殿下。”傅知弦见她走神,便又唤了她一声。
冯乐真回神,再看他时眼底一片冷色,唇角却挂着笑:“傅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生气了?”傅知弦轻笑,好看的眸子里已经染上水色。
方才在倚醉楼时还算清醒,如今回到长公主府,他反而有些醉了。
冯乐真懒得理会酒鬼,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下的人:“一身酒味。”
“知道殿下不喜,我这便离开。”傅知弦缓声道。
这一幕与前世重叠,冯乐真沉默片刻,如之前那般问他:“既然要走,为何又来?”
“想殿下了,来看看。”傅知弦看着她的眼睛。
相同的一幕,前世她是怎么回应的?哦,人家说话好听,模样好看,以退为进的小伎俩又用得极好,她自然心情愉悦,将人领进屋去。
冯乐真拒绝再想之前做过的事,只是冷淡询问:“看完了?”
傅知弦:“嗯。”
“那走吧。”冯乐真做了个请的手势。
傅知弦微微一顿,意识到她没有开玩笑,沉默片刻后慢吞吞转身离开。
说是要走,可脚步却放得很慢,快走到院门口时身后还没有动静,他忍不住回头:“殿下。”
冯乐真温良一笑,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想到傅知弦此刻错愕的表情,她总算愉快些,再回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她这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秦婉在门外等候多时,听到她醒来的动静立刻随阿叶一起进屋了。
“殿下。”
鱼贯而入的下人们躬身行礼,冯乐真懒倦地示意她们起身。阿叶接过丫鬟手里的衣裙,上前为她更衣,她抬起手,睡意朦胧地看向秦婉:“怎么了?”
秦婉行的是管事之责,平时不负责服侍她,这么早过来,肯定是因为有事。
“回殿下,工部尚书赵天递了拜帖,想同您见上一面。”秦婉回答。
冯乐真伸了伸懒腰:“是为修运河的事吧,不见。”
“其实近来递拜帖的不止他一人,只是殿下心情不好,奴婢便全推了,”秦婉躬身道,“如今朝堂为了此事吵得不可开交,只等您给出一个决断。”
“决断?是等本宫妥协吧。”冯乐真随意说了句,一抬头便看到桌上摆着两块做成小锦鲤形状的糕点,她眉头微挑,“哪来的?”
“奴婢在院中石桌上看见的,包糕点的手帕是傅大人的,想来是他昨晚留下的。”阿叶赶紧回答。
冯乐真顿了顿,蓦地想起前世一夜之后,他褪下的衣袍里一堆糕点碎渣,她当时嫌弃得不行,直接叫人将他的衣裳扔了。
“本是带给你尝尝的,结果见到你便忘了。”他当时还颇为无奈。
没想到重来一世,倒是看到了糕点的本来面目。
“这糕点当真有趣,胖乎乎的两条小锦鲤,就像真的一样。”阿叶还在惊奇。
冯乐真却提不起兴趣:“你若喜欢,拿去吃就是。”
阿叶立刻拒绝:“这是傅大人给您的,奴婢哪配吃。”
冯乐真无声笑笑,更衣之后便让所有人退出去。
“婉婉留下。”她突然开口。
秦婉脚下一停,阿叶当即加快了脚步,不出片刻屋里便只剩两人了。
“殿下找奴婢何事?”秦婉确定门窗都关好后才问。
冯乐真:“本宫让你找的人可找到了?”
秦婉顿了顿:“奴婢无能,暂时没有线索。”
冯乐真蹙眉:“可是本宫的画像不够详细?取笔墨……”
“殿下的画很好。”秦婉赶紧道。
冯乐真点了点头,放弃了再作一幅画的打算。
秦婉见她突然不说话了,便知道她让自己留下并非只为这一件事,于是耐心等着。
屋里新换的熏香透着一股橘子的清甜,太阳光一照又有些暖烘烘的,仿佛屋里种了一棵硕果累累的橘子树。
“傅知弦还有半个时辰就该进宫了吧。”一片安静中,冯乐真突然开口。
秦婉恭敬回答:“傅大人刚出公差回来,按规矩是半个时辰后去向皇上复命。”
冯乐真点点头:“宫里的眼线许久没用了,也不知办事是不是如从前一般利索。”
秦婉一愣,惊讶地看向她,却只在她眼中看到一片平静。
“……奴婢这就去知会一声。”秦婉迅速冷静下来,没有多问便离开了。
冯乐真捏了捏眉心,垂眸看向桌上的两条小锦鲤。
又是闭门不出的一日,虽然拜帖像雪花一样送来,但冯乐真事不关己,只管和阿叶坐在廊下吃玫瑰酥。
“殿下,都这么热了,当真不用冰鉴吗?”阿叶擦去鼻尖细细的汗,一脸苦恼地看着她。
冯乐真一脸无辜:“热吗?没感觉呀。”
她是真没感觉,阿叶她们都换了轻薄的纱裙,她还穿着早春时的锦缎,太阳晒在身上时不觉燥热,反而有种踏实感。
“……奴婢真想给您请个大夫瞧瞧,宫里那些废物都学艺不精,倒是已经告老的崔太医医术不错,他就住在长街东门,您若是愿意,奴婢这就去请他过来。”阿叶一脸认真。
“我没病,只是贪暖。”冯乐真失笑,见她不信也没有继续辩驳,“今日街上可有什么新鲜事吗?”
阿叶果然不再纠结大夫的事:“若说新鲜事,还真有一件,您可还记得昨夜与傅大人一同喝酒的华二少爷?”
“记得,他怎么了?”冯乐真问。
阿叶:“他昨夜喝完酒去游湖,淹死了!一同淹死的还有四个同伴,幸好傅大人提前回来了,不然也是凶多吉少。”
她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后怕,相反冯乐真却是淡定,毕竟这件事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一次。
一同喝酒的有六个人,除了傅知弦全都淹死了,傅知弦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犯,不出她所料的话,他今日一从宫里出来,便会被带去了大理寺问话。
“殿下,殿下?”阿叶见她又走神,一时间有些好奇,“您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让傅知弦背上杀害五人的罪名。”冯乐真回答。
阿叶倒抽一口冷气。
“开玩笑的。”冯乐真斜了她一眼。上辈子大理寺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彻查了这案子,虽然离奇凑巧,但的确是个意外,与傅知弦无关。
阿叶默默咽了下口水,正想说您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余光突然瞥见秦婉的身影,吓得赶紧藏好玫瑰酥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守在冯乐真身侧。
冯乐真被她迅速的动作逗笑,刚要调侃两句,便对上了秦婉不认同的目光。
她轻咳一声,也默默站了起来。
“殿下是长公主,怎能如乡野村夫一般坐在地上。”秦婉还是严肃道。
冯乐真很是无辜:“冯家老祖在当上皇帝前,的确是乡野村夫。”
“殿下……”
“如何了?”冯乐真怕她说教,赶紧打断。
秦婉顿了顿,让阿叶退下后才低声道:“御书房内只留了李公公一人侍候,我们的人进不去。”
皇帝生性多疑,即便见自己母家的人,也不会遣退侍卫,如今见傅知弦却只留了李同一人,可见对他的信任有多深。
这种信任绝非一朝一夕便可以有的,也就是说,傅知弦的背叛,比她推测的时间还要早。
得了这么大的消息,冯乐真却没什么反应:“派人盯着傅知弦和傅家,他们何时进宫、进宫多久,都要事无巨细地报上来,还有,看看先帝在时随侍的老人还有多少,挑几个靠谱的过来,本宫有话要问。”
“是。”秦婉颔首。
如前世一样,傅知弦一出宫便被大理寺带走了,再出来已经是两天后。
傍晚时分,长公主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大理寺门外。
“殿下嘴上说着不接傅大人,真到了这日,倒是比谁都勤快。”阿叶打趣。
冯乐真勾唇:“谁让本宫口是心非呢。”
“殿下,傅大人出来了。”阿叶忙道。
车帘被拉开,冯乐真抬头看去,恰好与身着官服的傅知弦对视。
大乾朝服分为红蓝两种,他这样的文职着红袍,圆领红衣绣了金线,服帖地穿在身上,愈发衬得面如冠玉。
冯乐真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两圈,拈起茶杯轻抿一口。
“殿下不生气了?”他上车后第一句便是如此。
冯乐真反问:“本宫生什么气?”
“自然是我推迟回京、又没第一时间来见你的气。”傅知弦含笑看她,并未提自己作为嫌犯被大理寺查了两天的事。
冯乐真也不觉得被查两天有什么可提的,华家死个子嗣,死也就死了,别管是意外还是谋害,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又不是背叛了本宫,一点小事,气两日就得了,还能一直气?”她懒散开口。
“那便多谢殿下了。”傅知弦右手握拳递到她面前。
冯乐真沉默一瞬,伸出手接着,待他松手后,自己掌心便多了一块桂花糖。
“在大理寺少卿桌上拿的,味道不错,你应该喜欢。”他说。
冯乐真看着手心里的桂花糖,蓦地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也给了自己一颗糖,自那以后他不管去哪,回来见她时总会带些吃食,有时是糕点,有时是果脯,有时是别的,一连多年皆是如此。
“殿下?”
冯乐真回神,抬眸与他对视:“你进宫一趟,皇帝可有向你提起修运河的事?”
上一世是他出了大理寺两天后才主动提,重来一回她偏要提前问。
傅知弦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件事,顿了顿后开口:“提了。”
“他怎么说的?”冯乐真问。
“无非是反复提及修运河对大乾有多少益处,要我回来劝殿下去说服那些反对的朝臣,不要固步自封为了一时利益,便放弃更长远的利益。”傅知弦回答。
冯乐真示意马车靠路边停下,待阿叶等人守好周围后才笑问:“你打算劝本宫?”
“殿下行事周全,哪用我操心,”傅知弦说罢沉默片刻,又道,“但殿下若坚持反对,只怕皇上会记恨于你,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不是当初那个处处受磋磨的庸碌皇子。”
“嗯,他如今是庸碌皇帝。”冯乐真颔首。
傅知弦无奈:“总之得罪他,对你而言没什么好处。”
冯乐真平静与他对视,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上一世这番对话虽不在马车里,但内容也大差不差,只是她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有了一次经验,便知道他此刻不管是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还是真心为她的处境考虑,所言所语皆是事实。
毕竟上辈子就是因为她执意反对,运河才没修成,而指证她谋逆的那些证据的日期,也都在皇帝放弃修运河之后,可见正是这一次修运河之事的较量,才让皇帝决心对她痛下杀手。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她若聪明一点,就该退一步海阔天空。
“本宫,”冯乐真勾起唇角,眉眼间皆是肆意,“偏要得罪。”
先帝在时已经修了极好的官道,从岭南到京都,最多也就半月,路上驿站城镇应有尽有,再修运河只是多此一举。某人登基五年毫无建树,如今为了自己那点功绩,非要做这多此一举的事,劳民伤财,愚不可及。
她只要活着一日,就决不能让皇帝做出这种蠢事。
傅知弦了解她,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无奈:“殿下,您这是何必。”
“阿叶,回府。”冯乐真抬高声音。
“是。”
傅知弦只好不再言语。
马车缓缓启动,马车内再次恢复安静。
傅知弦倒了杯茶,拂袖递到她唇边:“我近来无事,殿下若是愿意,我们出门游玩几日?”
“你是想让我离开京都,暂避运河之争?”冯乐真推开杯子。
傅知弦一脸无辜:“只是想同殿下出去走走。”
“运河之事定下之前,本宫哪也不去。”冯乐真面露不悦。
傅知弦:“殿下……”
“傅知弦。”冯乐真清浅打断。
她受先帝教导,喜怒一向不行于色,能这般连名带姓唤他,已经是生气的意思。
傅知弦知道她生气了,但也不愿就此放弃,只能沉默不语,马车内一片静谧,胶着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身处其中的两人面色镇定,仿佛毫无察觉。
马车一路西行,转眼便到了长公主府,正要进门之时突然一个急停,冯乐真身形一晃,下一瞬便被傅知弦护在身后。
“发生何事?”傅知弦沉声问。
“回傅大人,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在前头摔了一跤,吓着了拉车的马匹。”阿叶隔着车帘回答。
傅知弦松了口气,回眸看向冯乐真。
冯乐真垂眸,直接掀开车帘便要下车,阿叶赶紧上前搀扶。下脚凳时,她随意抬眸,余光突然瞥见路边跪着的几人里,有一道竹柏般挺拔的身影,她身形一顿,突然停在了脚凳的最后一道台阶上。
“殿下?”阿叶轻声唤她。
冯乐真抬手,示意她安静。
跪着的人像其他奴仆一般,身着灰色布衣,后背消瘦挺拔,如一截竹柏藏匿于人群当中。
周围一片安静,跪着的人垂着眼眸,只勉强看得到面前的两块地砖,而在安静过后,一片华丽的裙摆突然出现在视线里。
“抬头。”
头顶传来她沉悦的声音,跪着的人后背倏然绷紧,片刻之后缓慢抬头,沉静干净的眉眼便暴露在她眼中。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片刻,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冯乐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自画了画像、又郑重交给秦婉去找了好几天的人,竟然就在自己的长公主府里做仆役。
冯乐真视线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上,突然想起他前世来救自己时,似乎穿的也是这身,只不过当时和了血跟泥,有些瞧不出原本的样子。
而如今再见,他虽没受那些重伤,却也十分狼狈,脸上、手腕都有细碎的擦伤,裤腿也被石板地磨破,显然是摔得不轻,也不知发旧的衣裳下,还有多少伤处。
冯乐真盯着他眼角下的擦伤看了半晌,问:“本宫为何没见过你?”
他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说话,阿叶便主动解释了:“长公主府仆役三百,像这样的三等仆役,连前院都不配进,殿下没见过也是正常,今日若非车夫走了后门,殿下也看不见此人。”
原来如此。
冯乐真扬唇:“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他的声音透着紧绷,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奴才名叫陈尽安。”
“陈尽安……”冯乐真低声重复,总觉得有些熟悉。
“大胆奴才,竟敢欺瞒殿下,你分明叫陈犬,哪是什么陈尽安!”他旁边跪着的人忍不住辩驳。
冯乐真随意地扫了那人一眼,那人颤了颤,连忙趴在地上:“奴、奴才不愿听他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才不得已出言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啊,”冯乐真红唇轻启,“想起来了,这名字还是本宫所赐。”
三年前,她负责调查一起坑骗少年人做黑工的案子,他便是受害的少年之一。救出他时,他已经被关在砖窑做了半年苦力,十六岁的年纪只有十三岁的身量。
其他被救出的人要么神情痴傻,要么嚎啕崩溃,唯有他只是沉默,一双眼睛却是平静,显然并未被漫长的折磨毁掉心性。小小年纪便坚韧如此,她当时就生了兴趣,得知他父母早亡无处可去后,便让他来长公主府做工了。
再之后,她事务繁忙,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原来是你。”冯乐真看着沉默安静的人,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三年一过,他已从稚嫩的笋儿,长成劲瘦修长的竹子,也难怪她再见他,只是觉得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
听她说想起自己,陈尽安死水的眼眸突然泛起一点波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郑重地朝她一拜。
“怎么这么憨。”阿叶忍不住笑。
冯乐真也乐:“本宫分明给你取了新名,怎么你还在用原名,难不成是觉得本宫取的不好?”
她记性不算差,一想起他的身份,许多事便跟着想了起来。当初她嫌陈犬这个名字太粗糙,便亲自赐名陈尽安,可看其他人方才的反应,分明只知陈犬,不知陈尽安,说明他在府中三年,一直没有用过她赐的名字。
“不是……”陈尽安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
冯乐真回头看向一直安静等在后面的傅知弦:“你可还认得他?”
陈尽安错过了解释的时机,便不说话了。
傅知弦眉眼微动,随意看了他一眼:“有些印象。”
“那时初将他带进府中,本宫还说他眉眼俊俏,等再长个几岁,可以给本宫做侍夫,你当时说什么来着?”冯乐真噙着笑与傅知弦闲谈,仿佛马车内的龃龉已经不复存在。
傅知弦也好似一切没发生过:“我说,殿下高兴就好,我没什么意见。”
冯乐真颔首:“如此,今晚就让他来侍候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她,唯有陈尽安垂着眼,似乎没有半点波动。
一片死寂中,傅知弦静静与她对视,许久才笑了一声:“殿下高兴就好。”
“那便这样定了。”冯乐真不再看他,一抬手阿叶立刻上前扶住,两人一同往前院走。
走出十余米后,冯乐真的声音再次传来:“陈尽安,过来。”
陈尽安立刻起身,垂着眼眸跟了过去。先前控告陈尽安的人脸色惨白,跌跌撞撞爬着离开,偌大的后院门口,转眼只剩傅知弦一人。
不知不觉已经月色满庭院,京都的夏夜多少要比白日凉快些的,可惜主寝内燃了灯烛,比起白天反而更添一分热气。
婢女们铺床叠被、关窗点香一片繁忙,冯乐真坐在梳妆台前,阿叶和其他两个丫鬟一并为她拆解发髻。满屋子十余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唯有陈尽安孤零零站在门口,清瘦的脸上不见局促,好像一株坚韧的竹,插在哪里都能活。
“殿下,还是叫人送个冰鉴来吧,这么热的天儿,您哪能受得了。”阿叶擦擦脸上的细汗,苦口婆心地劝。
冯乐真眨了眨眼:“本宫不觉得热呀。”
“您都出汗了!”阿叶头疼。
冯乐真:“本宫就喜欢这种热腾腾的滋味。”
阿叶:“……”改日一定要请隐退的崔太医过府!
劝不了冰鉴,她只能换个话题,“殿下,您今晚真要他侍候吗?”
冯乐真:“不行?”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方才下面的人来报,傅大人并未离开,眼下就在咱们院子里站着,您要是让别人侍候,他得多伤心呀。”阿叶叹息。
冯乐真扬唇:“那该如何,让他离开?”
阿叶一顿:“他若离开,您是不是该不高兴了?”
“是。”冯乐真回答。
阿叶讪讪:“那还是让傅大人伤心吧。”
相比之下,还是自家殿下的心情更重要。
冯乐真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从桌上捡了一支发钗递给她:“赏。”
“多谢殿下。”阿叶笑着接过。
两人闲谈并未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都传到了陈尽安耳朵里,冯乐真从镜中看了他一眼,眉眼沉静,无喜无怒,只是在不经意间与镜中的她对视后,生出一些不知所措。
冯乐真唇角顿时扬起。
梳洗结束,阿叶带着婢女们鱼贯而出,体贴地从外面关上门后便要离开,却迎面对上了傅知弦的视线。
阿叶心虚一瞬,硬着头皮走上前行礼:“傅大人。”
“殿下要休息了?”傅知弦问。
“……是。”
傅知弦眼皮微动,抬眸看向紧闭的房门,屋里的灯透过窗纸落在他眼中,化作一片细碎的光。矜贵风雅的京都第一公子,此刻身着锦缎衣袍,本该意气风发,却透着一股清冷与孤寂。
阿叶有些不忍,低声劝道:“傅大人若是无事,还是先回去吧。”
傅知弦回神,浅笑:“无妨,我在这儿等她就是。”
“可是殿下……”
“今日在马车上惹她生气了,总得将人哄好了再走。”傅知弦打断她,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阿叶因他眼眸中的波光晃了一下神,一边恭敬退下,一边心道殿下哟,您可真是造孽,放着上好的佳玉不要,偏偏喜欢灰扑扑的石头。
造孽的殿下打了个哈欠,懒倦地坐到床前脚踏上,再看门口站着的人依然低着头,便噙着笑开口:“抬头。”
陈尽安慢吞吞抬头,看到她只着单衣乌发披身后,又僵硬地垂下眼。
“过来。”冯乐真好整以暇。
陈尽安后背更加僵直,沉默片刻后朝她走去。
这一走,冯乐真才发现他的右腿有些跛。
“脚怎么了?”她蹙眉问。
陈尽安:“摔的。”
“府中的路面十分平坦,好好的怎会摔成这样,”冯乐真也不等他回答,心里和明镜似的,“被人推了?”
陈尽安眼眸微动。
冯乐真笑笑,随意从床边取了一根勾床幔的绣棍,抬手指向他:“本宫只学了些空架子,你只需闪躲,切莫还手。”
陈尽安一愣,没等回过神来,棍子便点在了他的心口上。
“专心。”冯乐真脸上笑意淡去,反手刺向他腰间。
陈尽安勉强躲过,棍子却打在了他的腿上。
两三招便试探出,他半点武学基础都没有……连天牢这种地方都敢只身去闯,还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合着只是舍得豁出性命的小疯子。冯乐真无奈笑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原名叫陈犬。”
“是。”
“你们老家有一个说法,名字越贱便越好养活,所以你父母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冯乐真托腮,复述他当年说过的话。
陈尽安低着头:“是。”
“本宫当时听了这名字的来源后,是怎么同你说的?”冯乐真问。
陈尽安:“……殿下说,父母爱子,如此取名是好意,可在京都城这种地方,名字太贱易招人取笑轻视,不如留作小名,殿下再为奴才另赐名讳。”
“所以,是本宫自作主张了?”冯乐真问。
“……不是,”陈尽安喉结颤了颤,半晌才慢吞吞开口,“奴才喜欢新名字。”
“那为何不用?”
陈尽安不说话了。
烛影晃动,将影子映在窗上,冯乐真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的解释,正要放过他时,便听到他说:“因为是殿下所赐。”
冯乐真一顿,不解地看向他。
陈尽安这次没有避开她的视线,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坚韧与安静:“殿下所赐,要好好收着。”
……这是个什么道理?冯乐真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最后哭笑不得地问:“你好好收着的方式,就是不告诉任何人?”
陈尽安本来没觉得自己做错,可被她这么一说,隐约感觉自己有些蠢了。
屋里细碎的笑声传到院里,傅知弦有一瞬愣神,尽管依然平静,唇角甚至还挂着浅笑,可好看的眉眼在月光下却仿佛失了颜色。
冯乐真越想越觉得好笑,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名字这东西,取了就是要用的,你若喜欢这名字,以后就别叫什么陈犬了,若是不喜欢,本宫也不逼你。”
“喜欢……”陈尽安忙道。
“那以后就别藏着了。”冯乐真噙笑看他。
陈尽安局促地点了一下头。
冯乐真还要说什么,突然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擦伤正在渗血,于是丢掉手中绣棍,慵懒地靠在床上:“衣裳脱了。”
“殿下……”陈尽安声音紧绷,平静的眼眸总算起了一丝浮动。
冯乐真:“脱。”
陈尽安喉结动了动,片刻之后双手扣住腰带。
屋里门窗紧闭,燃烧的灯烛带来一波又一波的高温,陈尽安在她的凝视下褪去一件件衣衫,面上虽还算平静,可鼻尖已经沁了汗。
洗得发白的衣裳尽数堆在一尘不染的地毯上,直到身上只剩一条亵裤,冯乐真才缓缓开口:“可以了。”
陈尽安这才停下。
十九岁的年纪,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量已经长成,却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消瘦单薄,薄薄的一层肌肉覆在骨架上,倒也匀称。手腕上、膝盖上都有擦伤,右脚脚踝也红肿破皮,加上昔日做苦力时留下的陈年老伤,手指、双膝上的薄茧,还算白细劲瘦的身子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陈尽安也知道自己这副身子拿不出手,在冯乐真带笑的凝视中渐渐低下头。
烛火的热气上涌,屋里越来越热,墙上两道影子隐约交错纠缠,连空气都变得黏腻。
一片静谧中,冯乐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知道本宫为何叫你过来吗?”
“……知道。”

听到陈尽安的回答,冯乐真唇角的笑意更深:“说说看,为何。”
陈尽安喉结滚了滚,一向清澈坚定的眼睛浮起点点波动。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僵硬地对上冯乐真的眼睛,突然停顿一瞬。
“为了……”他声音充满不确定,“气傅大人。”
“好端端的,本宫气他做什么?”冯乐真挑眉。
陈尽安:“他惹您不高兴。”
“哦?”
“您下马车后,许久没有看他。”陈尽安又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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