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们之前想?在后宫弄的那个‘小厨房’,也从?里面拿钱去?弄就是了?。”
姜离难得自己?拿纸笔,写下了?三个字:“我还给你们想?了?个名字。”
高朝溪接过这张纸。
她离开安宁宫,穿过桂花香越发浓郁的西苑路回到?紫禁城。
这个中秋,天?边终是浮现?出一轮圆满的明月。
“胡了?!”
永宁宫中,一局麻将结束,坐在北面座位上的女子站起来,邀请在旁看了?一会儿的高朝溪:“溪姐姐,换你来打两?圈吧。”
而坐在南边的姑娘也拧过身子,就趴在椅背:“是,高姐姐来!你忙着总请不到,今日难得姐姐自己来了,快来!”
这位也正是组局人,永宁宫的刘丽妃,刘白雨。
她是个性子颇为毛焦火辣的蜀地姑娘,当初就是她,在众妃婉转隐晦甚至文艺地讨论皇帝身体状况时,直接点破:咱别搞文字游戏了?,就说大家是不是觉得皇上不行了吧!
而近来,她又出新的经?典语句:陛下自从不行后?,人却变得很行!
众人:勇还是丽妃娘娘勇的。
此时她力?邀高朝溪下场打两?圈高端局,然后?又问:“陛下这两?日眼睛有没有好些?能不能上桌?”
想跟陛下打麻将,陛下水平高!
姜离跟刘白雨确实打过不少?次麻将,哪怕她是占着早学了?十几年的优势,也要感慨:不愧是蜀人啊,这打麻将有天?赋啊!
她从前自北方去川蜀之地出差,见地铁都是麻将机的广告,街边也多有麻将棋牌室,与她在的北地不同?。
见刘白雨伏在椅背上眼睛亮晶晶看自己?,高朝溪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美人谁都喜欢,而刘白雨的美,在一众如?花美人中也显得极为特殊。
姜离第一次见到她,骤然明白了?一个词:原来这就叫‘丽色藏剑’。
是如?此飞扬明丽,甚至美到锐利的姑娘,顾盼神飞,如?同?映在秋水宝剑上的一缕日光。
她的性子也如?同?她的名字:白雨,即冰雹。
正像是盛夏雹子落地一样噼里啪啦的爽快。
“先不打麻将了?,我是有旁的事儿与你说?。”高朝溪笑道:“你不想弄你的小厨房了?吗?”
上回高朝溪出紫禁城,刘白雨知道后?也回了?皇帝,跟着一起出去了?。
也正是她,麻将和美食双重?爱好者,提出想要在后?宫里弄个“备有外面各色小食,还能开到夜里”的特殊小厨房。
毕竟宫里的尚膳监是每日不错时辰地按着点送餐饭,而且菜肴也俱是按照宫廷菜谱来的。
平时妃嫔们若是一时饿了?就只好去领点心。而要想吃点带烟火气的饭菜,就得有各宫的小厨房。
但紫禁城内的殿宇其?实都不大,又多是几人住在一个宫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小厨房。
何况每个人的份例也不同?,比如?不是每个人都有牛乳可领。
一次两?次吃旁人的也罢了?,但多的是不愿意打搅旁人,更?不愿占别人便?宜的姑娘。
刘白雨从外面回紫禁城的路上,就跟高朝溪说?起这件事:“何况除了?咱们,宫里还有六局这么多女官,这么多宫女呢。她们总要轮值,要想吃口热乎的就更?难了?。”
“弄一个大家都方便?,何况咱们也不弄那些鲍参翅肚的贵价之物,只是外头热腾腾的小食。”
刘白雨是个行动主义,在感兴趣的事儿上脑筋转的飞快:“我都想好了?,虽没有贵物,但若是不要银钱随人取用,必然有人会糟蹋东西!还是得跟外头的酒肆似的,挂流水牌收银钱。”
她也第一时间去跟皇帝报备了?她的想法。
皇上只笑道:你想做就要从头到尾好好做完啊。可不要一时兴起,做一半扔在那儿。
刘白雨表示她回去就写一份文书给陛下送来。
她的‘策划案’才交给陛下没两?天?。
“陛下准了??”刘白雨眼睛比方才打麻将还要亮了?。
“准了?。银钱都给你备好了?。”高朝溪笑了?笑:“而且陛下还给你送了?个名字。”
她在纸上写下‘便?利堂’三个字。
刘白雨略歪头去看:“陛下赐名最好,要唤各监各局的人做事他们也会勤勉些——只是这两?个字有什?么出处吗?”
高朝溪自然而,睁眼说?瞎话替皇帝备注道:“这两?个字取自《汉书》。”
“正是‘所以周急继困,慰安元元,便?利百姓之道甚备。’之意。”*
刘白雨:“原来如?此!可不是便?利甚备吗!”
高兴收下了?这个名字。
不过,哪怕诗文俱通如?高朝溪,也有没法从古文里替皇帝找备注的时候——皇帝要在便?利堂里放一个专门做炸鸡的小柜面,起名叫金拱门。
当有人好奇问高朝溪为什?么的时候,她只能面不改色道:起名那日,陛下正好见金色夕阳穿过宫中的拱门。
你们看那种金灿灿的颜色,像不像炸鸡。
众人:原来如?此!
当便?利堂从紫禁城内开到皇帝养病的西苑,又开到官署林立的紫禁城外宫时,已经?到了?九月上旬。
从七月到九月,近两?个月过去,边境局势慢慢稳定下来,起码朝廷不必常商议着增兵换将了?。
而之前因边关弊多丢掉的不少?城池和军堡,也已然有占夺回来的战报。
也先的四?路进宫渐收缩为了?两?路:原本东路打辽东,西路打甘州用来干扰牵制大明精力?的布局,发生了?改变。
战事到现在,该急着结束的就不是明,而是瓦剌了?——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想要进攻中原,都是希望摧枯拉朽速战速决的。毕竟战事一旦慢下来陷入胶着之态,两?边打的就变成了?国力?的消耗,那游牧民族绝对是不占优势的。
这一日,无逸殿的议事照例是黄昏后?才结束。
朱祁钰听过兵部的最后?一桩汇事,就留于尚书聊了?点旁的。如?今也总算能有一点时间和心情?说?说?无关边事的闲话。
“我还没去过便?利堂呢。于尚书去过了??”
于谦颔首。
其?实不只有他,虽然才开了?几日,但各部的朝臣们几乎都去过了?。
朱祁钰没去过的缘故,是吴贤妃那里每到黄昏时分都会派宦官来问,只要他有空就让他回去用膳。
毕竟有一种母爱是:只有家里亲娘给你准备的饭菜是最好的,一定要回家吃饭。
今日朱祁钰是特意给母亲‘告假’,要去看个新鲜。
从无逸殿出来,两?人路过如?今暂设西苑的兵部职方司。
兵部也细分为好几司,其?中职方司正是管着军制,自都督府、都指挥司到诸番的都司卫所,四?方武将都受兵部职方属的管辖。
这官位重?要有体面是真的,但……最近加班加的脸都绿了?也是真的!
朱祁钰路过的时候,还能看到大门开着的职方司内,不少?身影匆匆走?来走?去。
其?实已经?是到了?下衙的点了?。
但职方司哪里能不加班呢?
朱祁钰还瞥见,在职方司正堂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句白居易的诗——
“退衙归逼夜,拜表出侵晨。”(下班已经?是深夜,第二天?一大早还得来上班点卯)*
而这首诗的名字恰是《晚归早出》。
特意挑这一句挂在堂中,估计也是为了?显示他们职方司加班的勤勉。而此时他们院内也确实飘荡着一种疲惫加班的怨念。
朱祁钰也不由心生感慨:都不容易啊。
朱祁钰和于谦来的是西苑便?利堂,这边人比较少?。毕竟能在西苑无逸殿议事的,都是级别比较高的官员。
朱祁钰好奇地走?进去。
只见这便?利堂并不是几层的酒肆,而是打通的数间大屋子。一个个的小柜台后?面,是各类小食。
因屋内有灯烛又有明火,还有汤锅食物飘散的热气,自夜色中走?进屋内,不由就觉得眼前温热晶亮一片。
朱祁钰在听闻这便?利堂十二时辰有人轮值的时候,便?觉出了?‘便?利’二字。
历朝历代官员当官,朝廷多半会提供一顿公费餐,为“朝食”,即能参加朝会的官员,在朝会散后?,基本都会有一顿比较丰盛的工作餐,唐宋元明史册皆有记载。
但晚膳,朝廷就不管了?,各回各家吃自己?。
然而,总有官员要因故留下来加班,以及在值房轮值。
在加班至夜深或是通宵值夜的日子,有这么一处能吃热乎鲜美宵夜的去处,实在是熨帖的。
朱祁钰第一回 来,先举目四?望,看了?看都是些什?么吃的——他是王爷,常在京城内走?动的。
很快就发觉,这里并没有官膳席面上诸如?燕窝煨鸡丝、鹅肫掌汤齑、香蕈鹿脯丝等贵重?功夫菜,这里有的都是简便?的吃食,与街头巷尾的小食铺仿佛。
譬如?离门口最近的卖面点的柜台上,一屉屉各种馅料的包子、烧卖、肉角,正白白胖胖坐在蒸笼里,看着很干净喜人。
柜台旁坐着专门负责算账装食的小宦官,后?面还有白案厨子在继续调馅,和面,手上一刻不停地包着新的。
能让人看到制作过程的食物,总有种莫名安心感,不会怀疑不洁净。
有几个来跑腿代买的小宦官,见郕王殿下也在,慌忙行礼。
朱祁钰摆手,让他们只管做自己?的事。就见小宦官们一买就是好几笼烧卖和肉角,又去别的柜台买了?些卤味——估计是哪个加班的部门一起要加个小餐。
朱祁钰看着不由就饿起来。
他转头问有经?验的人:“于尚书吃什?么?”
于谦照例走?向了?糖水柜台,看了?看新挂上的流水牌,面上自持不显,但眼底浮现有笑意:这会子来的巧,正好有他喜欢的甜食,芋泥蜂蜜牛乳茶。
此道甜点也是从内宫流传出来的,说?是牛乳茶,但茶的量微淡,只取清香,倒是放了?足量的芋泥、红豆、糯米,再加蜂蜜熬煮,是很香甜浓郁的一盏糖品。
这道甜食不是时时挂牌,牛乳贵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天?气还不够冷,不一定能有新鲜的送来,而放过夜的又肯定不能用了?。
不光姜离发现,朱祁钰也早发现了?,于尚书真的是偏好甜食。
这次不光点的是一盏听起来就挺甜的芋泥蜂蜜牛乳茶,还另外让厨子又加了?一包雪花糖粉。
可谓是甜上加甜。
朱祁钰看的有点牙疼,虽然也要了?一盏准备尝尝,但表示不必放糖,蜂蜜也少?一点……
糖水台后?当值的小宦官,见是郕王和于尚书来点牛乳茶,连忙将刚刚煮沸过的牛乳茶盛出两?碗。
朱祁钰想了?想,索性把一瓮牛乳都包圆了?,让厨子煮了?一锅一样的,直接连锅都送到方才经?过的兵部职方司去。
于谦正在替兵部官员们道谢,就听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郕王殿下,廷益。”
来的正是前任兵部尚书,现都察院一把手邝埜。
他老人家倒不是加班,而是准备回府前来吃一碗米粉。
邝埜是宜章(湖南)人,京城中湖南馆子也有,但若说?米粉等小食,倒还真不如?这便?利堂内做得地道——毕竟光禄寺和内宫会从各地选厨役,此时连一碗米粉都是正经?湖广选送来的厨子,不是外面馆子能比的。
于是年少?离家步入仕途的邝大人,在年老之际,能在皇城内吃上一碗地道的家乡米粉,实在是惊喜加感动,自从便?利堂开了?,他每日都要来吃一碗。
三人索性就在隔出来的小舍坐下来,边吃边闲聊。
朱祁钰对甜牛乳茶一般,但很喜欢牛乳茶里木薯粉滚成的珍珠圆子,圆子里面还加了?马蹄,吃起来糯脆交加。
而邝埜则打量了?一下于谦道:“你是该多吃点了?,兵部的事多我是经?过的,自然知道。可廷益你也要爱惜身子,莫要太过废寝忘食……”
他才说?到废寝忘食四?个字,就见旁边正在喝牛乳茶的郕王呛到了?,脸红的像是他米粉碗里红彤彤的小花椒。
邝埜:?
于谦则是下意识再次替郕王顺了?顺,又觉得:这一幕好熟悉啊。
可不是上次跟郕王一起面圣,郕王就被果仁茶的榛子呛到了?吗。
于谦不由有点担忧:他天?性过目不忘涉猎颇广,岐黄医术也略有所学,虽不会诊脉用针的,但很多医书上的病症和医理还是知道的,这吃东西总呛到,也可能是种病症啊。
朱祁钰若是知道于谦想什?么,一定觉得冤枉。
也是巧了?,他只是走?神时想起一事才会呛到——
前日他惯例去给皇兄请安。
正好听到皇兄在跟淑妃娘娘道:“我为了?大明,当真是废寝忘食了?啊!”其?语气之真挚,显然是发自肺腑。
朱祁钰当时就惊了?:??虽然皇兄是金口玉言,但多少?也得讲一点点道理吧?
姜离把四?个字写的每个都独立分开,然后?跟朱祁钰道:“你把这四?个字分开看——我不是做到了?废寝忘食一件事,我是做到了?废、寝、忘、食这四?件事啊。”
废——荒废(不懂)的朝政。
寝——安安分分躺平睡觉。
忘——忘掉朝堂上的烦恼。
食——专心研究吃食。
“我哪个字没做到?”
朱祁钰:……
天?啊,皇兄您是这么解释‘为了?大明废寝忘食’的吗?!我真怕咱们父皇和列祖列宗会来找你。
姜离从朱祁钰惊恐的小眼神里,无端读懂了?他的意思?。
见朱祁钰显然并不能理解,姜离不由对系统感叹:果然,高尚的灵魂,总是被误解的宿命。
6688:……你可以了?。
总之,经?过与皇帝的亲切交流,‘废寝忘食’这四?个字给朱祁钰的心灵留下了?一大片阴影。
因此,原本正在喝香甜牛乳茶的朱祁钰,忽然毫无防备听到邝埜对着于尚书说?出了?这个词,不由就呛了?一下。
等咳过后?,又收到了?于谦语重?心长‘殿下若是不适有疾要早些看太医’的关怀。
朱祁钰哪里敢说?出缘故来,只好含泪谢过于尚书关怀,表示自己?一定去看病。
而次日,朱祁钰就收到了?安宁宫皇帝的一封邀请信。
正是皇帝下一场废寝忘食的开始。
朱祁钰将还带着桂花香味的帖子递给于尚书。
于谦看?完,不免又确认了一遍:“陛下的请帖?”
这是何意?
朱祁钰也不懂,只得?摇头。
他收到这封来自安宁宫的请帖,是今日常朝后?。
上面很简略的写了几句话:病榻恫痛之中,凭窗揽月之余,思及古之文人,心有浮茫之忧,故邀王弟至安宁宫一叙。
来送这封请帖的小宦官还?道,陛下请于尚书也一并过去一趟,亦有事?相商。
这会子,朱祁钰还?以为皇帝找他和于尚书是同一件事?,就令人去兵部传话。
在于谦来之前,朱祁钰还?把这张请帖拿给兴安,让这个在宫里?呆了四?十多年,服侍过三代皇帝的人精看?看?,能不能瞧出什么隐藏含义。
兴安翻来覆去读了两遍,心道:我只看?出了‘朕无聊,要搞事?’六个字来。
心中虽如此想,但面上却很是憨厚,表示圣心如渊,实难揣测。
而于谦到后?,对这一张‘想到文人就忧愁’的请帖,一时也难以明白皇帝想做什么。
朱祁钰起身道:“那就先过去再说吧。”
于谦有些郑重地点头。
不得?不说,哪怕面对瓦剌也能够冷静沉着,运筹帷幄的于尚书,在面对当今皇帝的时候,也无意识在心底多了不少慎重之情。
毕竟,瓦剌的目的也好,进攻手段也好,还?都是可以推演预测的。
而对于当今陛下,唯一能够推测的就是——其?言行举止没法预测。
就见招拆招吧。
反正,这一刻郕王和兵部尚书,一同冒出来的念头便是:只要不是陛下又觉得?自?己身体好到可以亲征,别的都好商量!
朱祁钰和于谦快到安宁宫的时候,正巧遇到数位宫人和乳娘抱着的大公主。
“郕王叔!”
大公主朱淑元伸出手,要常见的王叔抱一抱。
朱祁钰带笑接过才三岁的小女孩。
他倒是知道皇兄自?打眼睛不好后?,把四?个孩子都接到了西苑来住。但除了三岁的朱淑元外,其?余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一个比一个小,基本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
于是陛下只能常陪长女一起玩,三岁的孩子,跟成人对起话来,就已经很有趣了。
听宫人说陛下大概是病中人心肠软,舐犊情深,对大公主非常纵容娇惯。
而朱祁钰近来常见这个小侄女,也很亲近。
以至于朱淑元迫不及待搂着他分享好消息,说起她将要有正经讲师的事?情。
“哦?那淑元就要正经读书识字了,明儿王叔送你一套文房四?宝。”
朱祁钰就着这个话题又哄了她两句,才把朱淑元交给乳母。
于谦在旁看?的亦含笑。
稚女可爱,让他想起自?家女儿璚英年幼时。
只是此时,他还?想不到,女儿也是今日话题之一。
到了安宁宫,小宦官八宝请两人在外殿稍坐,他进去通传。
朱祁钰坐下来,正对着墙壁上悬挂的字画。
与兵部职方司挂着的《晚归早出》一般,安宁宫中也挂了几句白居易的诗词。
但诗句的内容大不一样?——
“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
匣中亦有琴,手慵不能弹。
腰慵不能带,头慵不能冠。”*
主打一个,我就是懒得?不能动。
朱祁钰想起昨儿加班的兵部:……乐天?居士的诗还?真是很有弹性。
“殿下请。”
“于尚书请。”
朱祁钰与于谦往殿内走去,就见寝殿内,皇帝也正以符合这首诗的精神?状态,仰面躺在一张晃晃悠悠的宽大摇椅上,衣冠很是随意,还?把一块帕子盖在脸上遮挡秋阳。
要不是摇椅在有规律的前后?晃着,皇帝手里?也在抚摸着心爱的黑猫,他们简直要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
听到脚步声,皇帝拍了拍手里?的猫。
黑猫伸爪把皇帝脸上的帕子撤下来。
朱祁钰一时不知该惊叹宫中驯兽师的技术,还?是该感?叹皇兄竟然懒到了这个程度……
“小钰。”皇帝的声音听起来虚虚弱弱。
无端就勾起了朱祁钰不太好的记忆,他下意识上前握住了皇帝抬起来的一只手。
这一握,那不好的记忆就更清晰了。上次就是这样?,皇帝说看?不见了……
朱祁钰还?没有想完,就听皇帝有气无力道:“朕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一句话惊的屋里?另外两人都一时有些大脑空白。
对于谦来说,这绝对是极罕见的状态。
当于谦反应过来开始思考脑子里?十句要紧话先说哪一句,朱祁钰反应过来眼泪都飙到睫毛上的时候——
皇帝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啊,朕快要无聊死了。”
“所以邀你来商议下官刻和外头坊间?‘小说杂书’之事?。”*
朱祁钰险些被这大喘气晃个踉跄,直接放开了皇帝的手:“陛下!”
于谦的语气也是又无奈又郑重:“陛下乃天?子,这等戏言实是不妥。”
哪怕中元节面对满朝文武也不虚的姜离,面对这两位实实在在担着朝廷重任的人,难得?老实抬手表示以后?不这样?说话大喘气了。
等朱祁钰喝了几口茶,平复完心情后?,才想起皇帝刚才那句话。
官方刻印和小说杂书事??
哦,皇兄果然是无聊了,想找些乐子。
朱祁钰不由看?向旁边于谦,那该来的不是兵部尚书啊,向来关注坊间?各种?文学闲书的,都是国子监、礼部,暗地里?还?可以再加上负责监控舆论的东厂和锦衣卫。
“请于尚书来倒不是为了这件事?。”
皇帝道:“朕请于尚书来,是想为女儿聘请令爱为西席。”
莫说于谦怔了一下,朱祁钰也惊讶道:“方才大公主说起皇兄要为她延请讲师,竟是于尚书之女吗?”
不由又问道:“可宫中不是有女秀才和女官?应当都可以教?导公主。”
是,明宫中的宫女是可以考女秀才的。
且要考的科目还?不少,要通读的除了如《百家姓》、《千字文》的启蒙书,《女则》《女诫》等训导书,还?有《论语》《中庸》等四?书五经也要读。
学的好的宫女,就能通过考核升女秀才,升女史?,或升宫正司六局掌印。 [1]
但,升到这种?级别,也只是在宫中有典仪时,负责礼引礼赞等事?。
姜离是见过几位年长稳妥的女秀才女史?的,但觉得?不适合教?小女孩。
于是对朱祁钰摇头道:“女官都是自?入宫再不知宫外事?,言行皆是禁中方寸之地。朕不想女儿如此。”
“虽说朝中命妇原多,但都不如于尚书爱女合适。”
“一来,朕信任于尚书家的教?养:年节下女眷都要入宫,朕听太后?皇后?提过,于尚书之女行止出众。”
“二来,他们夫妻可同进同出,外面也就无甚闲言碎语。”
姜离自?己倒不太在意名?声事?儿,但世情如此,不能不为别人考虑。
虽然经过几个月过去,朝臣们已经默认了皇帝不行……
于璚英之夫是锦衣卫朱骥,如今皇帝住在西苑,他原就是常要来西苑当值的。夫妻二人可以一起上下班,外面也就没话说。
姜离是认真要请来于璚英的。
且绝不仅是作为公主的老师。
而是为了她要做的事?儿,必是需要更了解外头世情、甚至了解军伍战事?的女子帮忙。
没有人比兵部尚书之女更合适了。
于谦略微沉吟。
他自?然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与夫人一样?,都是诵读诗书胸有丘壑的女子,并不是囿于一阁之内的人。
想着他近几个月几乎是住在了官署中,女婿亦然(马顺死后?锦衣卫内在大洗牌),璚英却只能独个呆在家中。
上回还?与自?己道家中藏书都已读尽,可惜他近来忙的无暇为女儿去馆舍借阅藏书。
若是来做公主老师,旁的不说,必可多阅宫中藏书,想来她是愿意的。
于是在经过一番‘小女学浅规矩粗疏’等传统谦虚流程后?,姜离终于顺利敲定了这件事?。
她心情大好。
因兵部事?多,于谦见皇帝要拉着郕王说官中刊印之事?,他就告退了回去。
也得?尽快写一封书信托人送去给女儿,告知此事?。
想到璚英看?到这封信时的神?态,走在路上的于谦也不免笑了——她的眼睛必然又会骤然亮起,像是晴朗夜空中的星子。而在于谦心中,女儿的笑容可是比加了蜂蜜和糖霜的牛乳茶还?要甜。
那孩子会高兴的。
这边,姜离跟朱祁钰抱怨起各类娱乐文学的匮乏。
“小钰,你不知道那些道学儒生,照着板子写出来小说和戏文有多难看?。”
不是为‘明君盛世’歌功颂德,就是写孝子贤孙,恨不得?要指点着所有人跟这个学。
朱祁钰点点头表示认同,
这也没办法嘛——
从太祖就定下过规矩:“今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2]
太宗年间?更是规定了连戏文也只得?写伟光正,若写了亵渎帝王圣贤的戏曲,从写的到印的到唱的,一条龙进牢里?蹲着去。*
那儒生们也好,寻常文人也好,自?然不可能放开了去写什么缠绵悱恻的故事?。
姜离托着腮道:“时移世易,祖宗的规矩该改改了。反正……”
她没有说完,但朱祁钰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未尽之意:反正祖宗的铁碑都拔两块了,还?差这一两条例律?
朱祁钰原本下意识要点头赞同:皇兄这是病中无聊的紧了,想寻些有意思的事?儿。且找些机灵文人来写小说,不比整令三大营去亲征好的多吗?
但想起方才皇帝拿‘快要死了’吓唬他,朱祁钰忽然也起了要小小报复一下的心思。
于是故作诧异道:“皇兄今日怎么会这么说呢?”
“几年前,可是皇兄亲自?下旨禁掉了一本叫做《剪灯夜话》的小说,那本书就跟寻常儒生写的酸腐书毫不相??同,里?面颇多志怪故事?。”
“一度还?风靡京城呢。”
“然而国子监祭酒上奏后?,皇兄就以此书引的‘经生儒士不务正业,不讲正经文章反而整日谈论杂书’,以及‘有伤教?化?,惑乱人心’为由,把这本书禁掉了。”
“算来,那是自?咱们大明开国来,朝廷出手禁掉的第一本小说。”
“写书的那人,还?上表请罪来着。自?此,外面越发不敢放开了写小说话本。”
无辜被朱祁镇回旋镖扎到的姜离:……
好好好,原版正统帝,真是她各个方面的绊脚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阴暗的角落窜出来出来绊她一下。
于是姜离斩钉截铁道:“哦,你说六年前禁书的事?儿啊。唉,那时候是太蠢!”
朱祁钰:……皇兄你这么说你自?己,我很尴尬啊。又不能反驳皇帝的话是错的,又不能默认皇帝说自?己从前蠢。
好在皇帝自?罪过后?,转移了话题:“朕也不是为了自?己,主要是孝心虔诚——”
“你不知道,前日几位祖宗还?托梦跟我说:上回给他们少贡桂圆等物后?,他们倒是不怎么上火了,夸朕这事?儿做得?好。”
“但他们如今英魂寂寞啊,又没有国事?要处理,可不就想见见我大明的文学造诣远迈汉唐光辉璀璨吗?”
“朕怎么能不成全祖宗们的寄托。”姜离说完顿了顿,然后?对朱祁钰道:“外头有御史?朝臣聒噪你的话,你就这么回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