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安分守己当昏君by顾四木
顾四木  发于:2024年0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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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日常无奈加担忧:“皇兄要改就改吧,便是御史?言官要谏不听就是了。还?是不要拿祖宗们做例。”
他真觉得?皇帝应该少惹祖宗们,毕竟上回从马上掉下来的事?看?起来就很玄幻。
要说朱祁钰只是出于对先祖们的敬畏半信半疑,那么英国公等人,可是实打实至今都觉得?是先帝们显灵……
朱祁钰临走前,姜离表示:把金英调回来用用。
因与之前的朝代不同,明代的官刻是由宦官来掌握的,名?为‘内府刻书’。
金英奉命而来时,就听皇帝吩咐,先整理坊间?各种?《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手抄本、画本、私刻本,准备出一个官方版本。
他先是惊讶:朝廷官方刻书,从前可只出版过儒学典籍、历书、顶多再加些佛经道书。
可从来没有过官方刻印小说的!
不过惊讶过后?,金英立刻在心里?道:既然陛下开了这个先河,我也要给岳爷爷出书!回头就派番子们出去搜罗各种?民间?有关岳爷爷的小说和话本!
姜离倒不知道金英已经夹带起了私心,只继续道:“官方印刻事?,俱事?无巨细回禀淑妃。”
金英见是跟淑妃合作,就更高兴了。
他在王振事?上,还?欠着淑妃娘娘一个人情呢。
而对姜离来说,今日最要紧的事?情,反而是如今所有人都不在意的这句话——让高朝溪去了解刻印书籍之事?。

姜离停在书架前拿了本书翻来覆去地看,只是没看书的内容,而是在看书的质量。
旁边是高朝溪在说起去刻书经厂的调研报告——
“……负责刻板的有百余匠人,负责排活字印书顺序的有二百余人,另外还有裱背、裁纸、笔匠、墨匠等各几十人。”
最后总结下:“共一千一百人。”
姜离发出感叹:“好?多人啊。”
怪不得这书籍质量很高。
她手上拿着的是官刻本的《孔子家语》。比起?她从外头找来的手抄本,还有各种?小作坊的私刻本,质量高的不是一点半点。
用的棉纸厚实洁白,墨显然也是好?墨,才会行?格疏朗,字迹清晰,毫无糊乱。
连她这种?看不惯竖版书籍的后世人,都觉得这本书算是质量上乘且清晰了然,便于识别。
“后来人说起?历朝代表的文?学体裁啊。”派了6688在外屋巡逻当监控,姜离在屋内肆无忌惮与高朝溪道?:“是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以及最后的不太想说。
“真的吗?”
高朝溪是颇为诧异的:毕竟此时她一点没感觉到小说在她生活里有什么痕迹。戏文?也很有限,就目前?这些酸腐的戏文?,根本没什么人爱看。
比如国子监编的戏,宫廷里倒是也会演,过年的时候她们还不得不坐在那看。
名字都是什么《伦义大典》《忠孝记》。
台上戏曲唱着,高朝溪转头就看到刘白雨和其?余两个妹妹悄悄数起?了瓜子,看谁盘里的瓜子多谁就赢了——可知无聊到了什么程度。
唐诗宋词是彼时文?人墨客爱写,其?余人也爱看爱传,难道?明?的小说也会有风靡朝野的一天?
那时候,小说会成为士农工商各个阶级都流行?之物?。
而因为识字的人到底有限,由这些小说改编的戏曲,更到了‘无论南北,更不问老幼、男女、身份贵贱,人人喜听传诵’的程度。
那时候文?人间要搞什么骂战,除了跟过去一样写诗写文?开?骂,还会:来,写本小说、写个戏来内涵你。什么?你骂我捏造罪名,不好?意思本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就是巧合,谁自己认领谁心虚哦。
后来朝廷也想管来着,但‘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合不上了。
以至于朝廷对?舆论的控制,已经不能那么影响民间了。
而现在小说界之所以几乎一片空白(三国演义、水浒都是元末明?初出现的,而从那至今大几十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风靡的小说),一个极为要紧的原因——
姜离再次拿起?了眼前?的书。
书籍,作为信息传播的载体,在明?初还是太少了。
那种?坊间你传我,我传你的手抄本不算,能够大量印刷才能够飞速的传播。
但正如金英惊讶的那样:官方刻印水平已经挺高了,然而从没有过官方印刷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的先例。
民间想通过官方渠道?看到小说,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儿。
而民间能够印书的书坊,现在的大明?有多少家呢?
是,不是八百,不是八千,而是整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能算得上书坊能够自行?选择书籍刊印出版的,只有八家。[1]
而京城,大概是天子脚下?规矩森严的缘故,目前?一家也没有!
所以——
她扬了扬手中的书:“既然舆论高地是空白的,那你们就不要大意地占领这块高地吧。”
如今的小说市场,还是一片空白的舆论阵地。
姜离这么看重出版业,不只是为了看到什么百花齐放的小说戏曲,更为了,有些陋习的废除,是必须要占领舆论的高地。
高朝溪是最明?白姜离做什么的。
既然京城中都还没有人开?书坊,那就由她们来吧!
无论是官方、私人,都将?由她们来‘签作者’‘出版小说’。
她也想见见陛下?口中那个‘人人传诵’的盛景。
高朝溪带着笑晃了晃手里的调研报告:“怪不得外面人说陛下?‘连祖宗们的钱都要捞’。这实在是烧钱的事儿,陛下?当真要破费了。”
就她刚才汇报,光养匠人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姜离点头:确实如此,有明?一代有点名气的书坊,背后都是腰缠万贯的豪富之人,诸如金陵胡氏,姑苏毛氏……非如此资本雄厚不能抢占市场,使一块地域内只有自家书坊扬名挣钱。
可见想要开?书坊,必须有钱(养这么多人用这么多纸),还必须有人脉地位(不然搞不来书,或是刊印的书总要被查封)。
而这两点……
姜离合上手里的书笑道?:“这世上还有谁比皇帝更符合这两条呢。”
尤其?是在收割过王振后,姜离表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花,只管花!”
啊,无论什么朝代,说出这句话来,感觉都真好?。
九月,京城难得秋高气爽的日子。
西苑的步打球球场。
“咻——”
“又是一球入洞,于姐姐你也太厉害了!”刘白雨兴奋地脸都红了,站在小小的球洞旁,对?着于璚英拼命挥手。
夏日外头热的惊人,她们都更愿意在宫里守着冰盆风轮打麻将?。
但现在外头天气渐渐凉爽,总闷在屋里就无趣了。
刘白雨再次感慨皇帝如今的善解人意:陛下?令人在西苑建了好?几处游乐之所,且从不禁止,甚至鼓励妃嫔带着宫人们去玩。
比如在叠山子那边特意搭起?来的三间卷棚,就是专门的投壶厅,射箭厅。
再比如西苑湖畔风景最好?,视野最佳之处的三间厅房,可以抹牌斗叶儿。
更有这一大片草场,改成的阔朗的步打球球场。这种?大于数千步的场地,在寸土寸金,殿宇挨着殿宇的紫禁城内是绝不可能建起?来的。
故而刘白雨没想到,自己做了妃嫔后,竟然还能玩上步打球。
其?实西苑原本还有马场猎场的,但这不上次皇帝被猪突猛进坠下?马来,所以都在停业整顿。
刘白雨想:等整顿完毕后,陛下?肯定也会许她们去打马球玩的。
不过……现在的步打球也很有意思嘛!她握紧了手中的曲杖,对?跟她一组的高朝溪道?:“高姐姐,咱们可不能输啊。”
高朝溪正对?着地上的小球瞄准,闻言抬头笑道?:“好?。”
姜离坐在一株渐转金色的银杏树下?,看她们玩步打球。
起?初刚听到这个名字,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运动,等到现场看过后立刻了然——手持弯头杖,把?小球打到地上挖出来的小洞里来得分。
这不就是高尔夫!*
此时她就笑眯眯看着明?代美人们一起?打高尔夫。
站在皇帝身后,今日轮值来行?护卫之责的朱骥,难得有点失职,没有全?神贯注在戍卫陛下?这件事上。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妻子脸上。
据他所知,岳父一贯为官清廉,家中房舍都很简朴,更不会像很多勋贵和朝臣一样,自家就能买别院建球场。
璚英从前?应当没怎么接触过步打球。
可她上手的这样快,干脆利落挥出球杖的时候,宛如剑客舞剑,刀客扬刀。总之,在朱骥看来,这球场上所有光芒都集中在璚英的笑容上。
真好?,她已经赢了上半场,瞧这势头,下?半场也会赢的吧……
“咳。”
姜离不得不咳嗽了一声,唤回了明?显走神地朱骥。
“陛下?恕罪。”
在朱骥要跪拜请罪前?,姜离摆手止住,给惶恐不安的他安排了另一个活。
“推着朕过去吧。”
朱骥忙到皇帝身后,与另一位锦衣卫一边一个,推着皇帝坐的四轮车往前?走,心道?,陛下?真是别出心裁啊。
因为步球场实在太大了,陛下?懒得走,所以让御作监造了个轮车,自己坐上去找人推着他走……
据说郕王殿下?来请安,第一眼看到这辆车时都惊了:“皇兄的腿犯了什么病痛吗?”
皇帝倒是很直接,答曰:“犯了懒病。”
郕王:……
其?实姜离倒不全?是犯懒,而是她之前?去过几次高尔夫球场,不怎么愿意打高尔夫,倒是对?那个开?着小车给人送饮料的工作很感兴趣。
这不,现在就抓紧机会实现曾经的就业理想了。
她的四轮车上装着不少零食和数壶饮品,这会子就要趁着中场休息去送。
而且这辆四轮车也是有讲究的——最近东厂总给她送来各个版本的《三国演义》,里面就有蜀军中央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车中,纶巾羽扇’仙风道?骨的出场描写。
于是她就打造了丞相同款车。
果然,还是坐车比走路舒服。
皇帝送完饮点就被推走了,倒是车上的御猫跳了下?来,蹲在了高朝溪脚边,仰头望着坐在树下?喝奶茶的两人。
高朝溪伸手替于璚英又斟了一盏。
她听陛下?说过于尚书是标准甜党,如今看来,璚英姑娘也是完全?遗传了这点,喝红豆糯米牛乳茶喝的眉眼舒展。
虽然才不过短短几日的接触,但高朝溪心里已经十分认可眼前?的姑娘。
尤其?是在偶然的一次对?话里,高朝溪听出了于尚书提出的‘废不当旌表殉死?妇人事’的条例,于璚英也陪着父亲一同翻了大半夜的文?书后,更是多了些亲近钦服之情。
高朝溪在某些是非观上很纯粹:肯支持废除殉葬的,在她这里就是好?人。
所以今日,她要正式发出邀请。
眼前?的步球场上,是一片欢然笑语。
高朝溪看着步球场上或走动或小跑的宫女们:她们有的步履轻快从容,有的则颠跑之间总有几分滞涩。
因有些是缠过足,入宫又放开?的——
宫里的规矩:凡是被选中入宫的宫女,哪怕之前?缠过足,也要‘解去足纨,别作宫样’,这样才便于在宫中做事,御前?奔走不至于颠蹶。[2]
高朝溪开?口问道?:“我已然进宫八年,每年见宫女入宫——于姐姐,外面的缠足风气是不是越来越重?”
已经重新回到银杏树下?的姜离,伸手接住了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在朝政交托后,如果还有什么事,能让她真的上心,除了殉葬,也就只有这件了。
她虽然是个懒人,但到底还要做个人。

再好的丝绒也不如这种暖意。
姜离远远看着坐在一起的高朝溪和于璚英,金色的阳光将两人镀上一层茸茸金边,像是……两只可?爱的芒果核。
听?到高朝溪问起外头缠足的风气是否日盛,于璚英点头。
说来也巧,其实在?高朝溪问起之前,她?看着?有几个行?走略有颠倒(也有‘人’称之为纤摇柔美?)之态的妃嫔宫人,也想到了自己正看着?的一卷书。
自从做了大公主朱淑元的正式开蒙讲师,宫中的藏书就对她?敞开。
璚英如今正好在?看元末明初人陶宗仪所著的《辍耕录》。其书共三十卷,宫中典藏本收录齐全:从天?文地理到人情风俗乃至文物碑刻俱全,简直算是了解先元朝的百科全书了。
于璚英昨日才看到卷十的‘缠足考’。
每每读书时?那种总不自知浮现在?唇边的笑意,不由就淡了。
她?今年才二十许年纪……璚英低头看着?书卷,写这?本书的陶宗仪二十岁的时?候,正好是一百年前。
然而一百年前的人就在?写:人皆以纤足为妙,近年来人皆效之,以不为者为耻也。*
璚英想,这?百多年来,朝代更迭,世?事翻转,简直算得上沧海桑田。
多少旧规习俗都化成了土,怎么偏就这?件事留了下来呢?
如果说元末明初乱世?时?,曾有段时?间人们顾不得这?个:命最要紧,许多人家哪里?还有心力给?女儿缠足管好不好看——万一来了流民?乱兵的,小脚咋跑啊!
那么如今开国数十年,承平日久,这?种缠纤足为美?的风气,又?渐渐风行?渐重起来。
透过黑猫的眼睛,姜离能看清两人的神态。
不喜,厌恶。
凡如飞鸟一般,心不肯困囿在?方寸笼中的女子,是绝不会喜欢这?种以血肉,还是以自己血肉铸成的镣铐的。
她?们是幸运的,家人们没有给?她?们戴上镣铐。但不代表,她?们看着?旁的姑娘的镣铐不会触目惊心。
姜离有时?候想,她?也要庆幸的——她?要面对的这?时?候的缠足,跟姜离从许多纪录片里?看到的那种令人痛寒作呕的、真正病态地折断骨头,将脚趾头扣入脚心的折骨缠并不同。
明前期,缠足,基本还是以让足部变得瘦窄纤细,让人一眼看过去觉得‘好看’为目的。
所以,绝大部分缠过足的宫女,才能在?进宫放开足纨后,还能御前行?走如常,所谓跑动无颠蹶。
姜离头一回?听?说这?件事时?,不由就想起了之前看《红楼》里?,有婆子就对宝玉的丫鬟秋纹道让她?自己去拎水,后面还加了一句,言下之意是多走点儿路:“哪里?就走大了脚?”
当时?她?还不太懂,只以为婆子在?取笑丫鬟们娇气。
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好的祝福啊!也是多么令人幸运的‘烦恼’,还能走大了脚,也就是——还能恢复如初,做个正常人!
幸而现在?并不是遍地都是所谓的‘三寸金莲’。
不过,姜离的目光有些想要逃避,却又?让自己坚持落在?几个行?走颠簸的宫女身上:所谓十里?不同音,大明各地的缠足程度都不一样。
已经有些地方,开始在?这?方面“内卷”起来,觉得普通的纤足不好看,要缠的比旁人更纤更尖才是。
‘三寸金莲’从来不是一蹴而就,是发展的过程。
如果不能现在?终止、扭转……
那么不管她?改变了其余什么诸如土木之变的家国大事,单论女子缠足事,还是会渐渐滑向?那个更深的,晦不见底的深渊吧。
就像一块溃烂,没有剜除治疗,放着?只会日复一日烂下去,深至骨髓。
璚英弯腰摸了摸黑猫的头。
高朝溪则在?旁道:“若是能废止缠足事就好了,是不是?”
于璚英想了想,还是决定多说些:毕竟眼前的姑娘不足十四岁便被选入宫中,只怕没有经历过议亲。
高朝溪所说的废止是什么呢?
是请陛下的一道圣旨吗?当然,有圣旨就比没有强,但,于璚英很确定的是,只有一道圣旨是不够的。
“如今外面议亲,竟多有人家嘱咐相媒的婆子,选缠过足的女子。”
在?女子几乎不可?能自己独立谋生的情况下,她?们的‘职业’,从出生起就无可?选的工作,就只有‘女结婚员’。
既如此,若是不缠足会影响最重要的出嫁,那根本由不得女孩子们长大后,靠自己的思维来判断要不要缠足——早在?她?们还只是懵懂孩童的时?候,就会被家人摁倒缠足。
见她?们受苦,或许家里?人也会心痛,会落泪,但更会坚定告诉她?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大家都要吃的苦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痛无情。
她?们怎么会不知道疼与难。
正如许多年后的严复说起女子缠足事,也只能无奈道:“缠足本非天?下女子乐事,不过碍于习俗,无敢叛其规。”*
习俗为风,芸芸众生为草芥。
风行?草偃——风往哪儿吹,草就往哪儿倒,这?是草能决定的吗?
很多年后,于璚英还记得这?一日,灿烂千阳将高朝溪的瞳仁映成了一种清透的琥珀色,她?抬手,衣袖在?风中猎猎而动。
她?邀请她?:“那么,璚英,我们来做风吧。”
银杏叶簌簌而动。
姜离觉得自己仿佛在?这?油画般明丽的金黄秋天?里?,打了个盹。
她?回?到了自己家中。
那是一个难得的假期,她?坐在?飘窗上看张爱玲的《金锁记》。字句滑过眼前,是女人带着?金子做的枷锁的一生。
在?那个二十世?纪初的上海,她?看到了什么来着??
是了,姜离看到了旧式女子的一双脚——那双脚很古怪。它们本来是被缠过的。但现在?,这?双脚的主人却换掉了原本引以为傲的尖尖缎鞋,换上了一双天?足女子的鞋。
甚至为了装的更像没缠过的天?足,在?里?面填了半鞋的棉花。
只为着?——服侍的婆子在?旁边笑道:“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1]
那是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更是辛亥革命后,不缠足运动逐渐成燎原之势的上海。
看,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古怪。
这?之前,没有缠足的女子会在?定亲上遇到麻烦,家人以为恼耻事。
而‘时?兴’改变后,不过几年之间,众人立刻适应了不缠足,又?以小脚为耻了。
世?人无辜,绝大多数人只是被习俗和社会标准随手捏就的泥人。
有时?候只能等待着?在?这?历史洪流中,能伸出手去捏的人,选择的是什么形状罢了……
“陛下!”
姜离朦朦胧胧抬头,从似真似假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她?低下头,手里?没有《金锁记》,也没有塞着?棉花的一双小脚。
只有两个披着?日色的姑娘。
高朝溪的语气明快,不是在?请示,而是在?跟她?分享好消息:“陛下,我想带于讲师去刻书经厂看一看。”去看看怎么样出版刊印书籍……怎么样规划使?用自己的舆论阵地。
姜离就知道,高朝溪已经找到了真正的朋友,或者说战友。
就如同在?她?所在?的那个华夏,二十世?纪初,在?官方的《内务部通饬各省劝禁妇女缠足文》下达后,也正是许多志同道合的女子走到了一起,戮力同心创办了诸多妇女刊物、进行?了各类白话文创作,将其作为舆论战场——
像起自青萍之末的微风,最终形成一股飓风,吹过了千家万户。
将数百年的裹脚布,不但从女人们的足上摘掉,还从脑子里?摘掉。
“好。”姜离笑着?应道:“去吧。”
去做风吧。
如今大明的通俗文学界,还近乎于荒山,这?个舆论阵地,她?们不占,就会在?不久的将来,被人占走。
就像唐诗宋词,尤其是宋词中,多有描写“罗袜”、“纤足”之类的辞藻,风靡的文学作品,总能引领一番风潮。而当世?俗的审美?,变成纤足,变成缠足,变成……越小越好的三寸金莲,那就是无数女子醒不来的噩梦。
明中后期蓬勃的小说中,多少人喜欢描写三寸金莲,简直是不必再说,似乎不提一句‘小脚’就不能称之为美?人似的。
甚至连《西游记》里?七个蜘蛛精,都得‘金莲三寸窄’。
走在?去向?刻书经厂的路上,高朝溪想起昨日陛下与她?说起的‘另外世?界的将来’,给?她?画的那种令人胆寒的缠足态。
高朝溪其实听?宫里?的嬷嬷说过:其实外头有些秦楼楚馆,为了讨好客人,就会不顾姑娘能不能走路,强行?把足缠的很小,骨头断掉也在?所不惜。
这?在?她?们听?来骇人的事,可?能会渐渐发生在?所有女子身上吗?
而且会被文人墨客描绘,被‘赞美?’,被按照三寸金莲是否‘瘦、尖、弯、香、软、正’来点评。
她?同感心强,细想下去差点吐出来:“这?些声音真令人厌恶。”
陛下头也没抬,手上的朱笔在?自己的简笔画上打了个血淋淋似的叉,口中道:“是讨厌。”
“那就,把他们的声音抢走吧。”

正统十?四年,九月十二日傍晚。
专属内阁的十?几名传话小吏,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需要他们去通传事项的官署。
户部,王佐尚书正在跟金濂谈话:跟他往常与旁的下属谈话,想要提高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不同,跟金濂交流的主题都是让他悠着点?,事缓则圆。
简直像是努力套住野马的驯马人。
见有内阁传话的小吏到了,王尚书暂且止住话头,随意对门外点?点?头:“我们知道了,你去吧。”
自中元节后,这些?小吏每天都差不多?时间出现,传达‘陛下?免了明日常朝,诸位大?人往无逸殿请郕王议事。’的一道旨意。
虽然这是常态,但作为对接皇帝的内阁,每日都还是要尽职尽责传一遍。
王尚书还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准备重新捡起方才的断句。
然而余光就见小吏站在门口不走?,王佐转头:?
莫不是战事渐稳,郕王殿下?准备明日歇一天?
倒也好,外头秋高气爽的……王尚书已经想到了带着家人出城去走?走?赏秋的一日休沐安排。
小吏低着头:“陛下?有旨:九月十?五于奉天门,亲行望朝。”
美梦到噩梦之?间切换的太快。
金濂眼?睁睁看着王尚书的手一抖,几滴颇烫的茶水洒在了手背上?。
王佐深吸了一口气,才镇定对小吏道:“去吧。”该去给别的官署一个上?朝的震撼了。
金濂:果然是老尚书,处变不惊。
然而王佐心内已经在惊声尖叫了:啊!
陛下?怎么?忽然又要亲自上?朝!
明明听内阁和其余几位面过圣的朝臣说,陛下?双目依旧时不时有黑朦发作,而且一看奏疏就头疼欲裂,听闻最近甚至找了个四轮车,让人推着行走?——那怎么?突如其来?又要亲自上?朝啊!
随着内阁传话小吏走?遍了各个官署,惊恐担忧就像是冬日里?难以掩饰的咳嗽一样,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而被不少勋贵重臣直接问到脸上?的内阁阁员曹鼐等人,也只能苦笑一遍遍解释:他们不知道。
朝臣们:不信。
毕竟文武百官的奏疏都该经过内阁,由阁员给出处理意见后,才送到皇帝那里?去批准。你们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惹得龙出动?
曹鼐为内阁申冤:事情总有例外,有的朝臣身份高或为陛下?心腹,便可以绕过通政司和内阁,密奏直达御前?。那么?程序会倒过来?,皇帝会圣心先定,然后再交给内阁和相关官署去办。
内阁上?下?:真的,真的与?他们无关啊。
于是……内阁撇清后,金濂倒是无辜躺枪,许多?同僚明里?暗里?询问、甚至是质问他:说,是不是你小子又拿搞钱去引诱皇帝了?
金濂好悬没给冤死。
还给内阁和金濂‘清白’的,是九月十?四皇帝主动给内阁的两封奏疏,让他下?发各阁六部,为明日议事之?题。
哪怕是在御前?,曹鼐张益还是忍不住当即翻开:揭秘了,快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是哪位(哪些?)朝臣闲不住,招惹了陛下?!
触目所见,是从?未见过的两个陌生名字,也是让他们愕然的主题。
曹鼐手里?的那份奏疏,名为《请禁女子缠足疏》,落名为高朝溪。
名字很生疏,但这笔字这么?熟悉呢……曹鼐的脑瓜子转的飞快,记忆和目光同时到达了一点?:这奏疏上?盖着的金宝,是淑妃的宝印。
怪道呢,前?些?日子光禄寺事,淑妃曾代皇帝写过口谕传与?内阁。
他忍不住就去看张益手里?的奏疏,那这封又是什么??
张益比曹鼐还要懵,毕竟曹鼐很快想到了上?疏人的真实身份。
而张益还在对着陌生的名字想:于璚英,这是哪位啊?他作为阁员都没见过的名字,莫非是国子监的学生,还是去岁刚考中还没有授官的翰林?
而且这上?的是什么??《戒缠足文》。
此等奏疏,见所未见。
姜离自是早看过这两份奏疏的:璚英虽有六品诰命,但并?没有以六品安人的身份来?上?书,她只是署了名字于璚英。
“下?发六部各司。”皇帝的话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两人忙齐声应是,也迫不及待离开,要好好看看这两封奏疏的内容。
曹鼐张益刚回到内阁,便令书笔吏将这两封奏疏抄写了许多?份,分送各官署。
内阁两位不知,但朝上?跟于谦私交好的同僚,自然都知道他女儿名讳,毕竟……于尚书给女儿写诗,题跋也不是《忆爱女》,而是《忆璚英》。
故而,兵部议事厅,在看到于璚英三字后,当即就有数道诧异目光直射于谦——这,令爱如此行事出格,您知道吗?
于谦只是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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