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安分守己当昏君by顾四木
顾四木  发于:2024年0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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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头拿起了两封抄录的奏疏:“陛下?有旨议此事,诸位先读过再说吧。”
众人很快通读过此文,屋内一时无声。
这篇《戒缠足文》里?,不但写了缠足会令女子体弱,挢揉天形,行走?颠簸,更联系了此次的瓦剌之?战,言道:若女子缠足,临变时岂不是只能望足嗟叹,空自忧愁,如何在离乱中奔命?
且近些?年大?明边境多?有战事,甚至不只边境,内里?各省也有常有起义兵变或是水患地震等天灾——正如姜离过来?的第一天就听孙太后念叨的那样,可谓是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没有好事。
这些?祸事有大?有小,事后各地官府都会统计罹难的百姓人数,上?报朝廷。
《戒缠足文》中便用了诸多?官府报奏:若一地缠足风俗重,妇孺的罹难者的数目和比例便显然要多?!可见因缠足奔逃不得的女子,在生死危急关头,便多?有绝命者。
兵部内寂然无声,是因为他们看过此文后了然:这文中所引不少事例数据来?源是何,不问可知,于尚书显然是纵容女儿的——那明日,哪怕为了给上?峰颜面,倒也不好出言反对。
只好沉默了。
不过,决定不反对是一回事,实则不少官员心中还是不以为意,甚至对上?峰颇有腹诽:于尚书也忒婆婆妈妈了,对出嫁女儿这般纵着。缠足与?否不过女子微末小事,也值得拿到朝上?去说?
此时于谦见兵部众人默默无言,俱另外指了差事要去做,便知他们的选择。
不反对就好。于谦心里?的想的是:此事已糜然成风,陛下?哪怕依从?这两道奏疏下?旨,只怕也多?有艰难之?处,那么?哪怕他们不站出来?支持,少一些?人反对总是好的。
却不知皇帝的想法?,正是所有人都要‘参与?’进来?!
都察院。
也可叫大?明杠精集中地。
比起兵部寂然准备置身事外的态度,都察院对此事,反应就大?多?了。
此时也已然通读过两份奏疏的御史们,便围坐在议事厅,开始指指点?点?。
尤其是对着高朝溪的那一道——于璚英到底是于尚书的女儿,他们不在兵部,不知于谦的态度,下?意识代入自己,大?多?数人便觉得于尚书应当会好生‘管教’女儿出格的。那就给同僚一个面子。
于是,他们的火力主要集中在后宫干政的淑妃奏疏上?。
“淑妃娘娘久在宫闱,女子见识短浅,故而净是危言耸听之?语!”
此时开腔的御史,举起高朝溪的那份《请禁女子缠足疏》,读了其中的一段。
“……古者五刑之?罪,剕亦在其中,汉文帝觉五刑酷烈,故以鞭笞代之?,隋唐以后五刑多?废。可如今,天下?妇孺何辜,竟要无罪而陷于剕刑!”
所谓五刑,指的是‘墨(刺字)、劓(割鼻子)、剕(断足)、宫(宫刑)、大?辟(死刑)’五种刑罚。[1]
御史朗读完毕,轻嗤道:“不过是缠足,天下?女子缠足者众,我自家妻女也有缠足的?不也活的好好的,哪里?就扯得上?剕刑!”
又继续趁势发散道:“这两月来?,咱们虽听闻淑妃娘娘常伴左右,以至于见朝臣而不退。但咱们为臣者忠心耿耿,想着陛下?龙体不安,需要嫔妃就近伺候也罢了。如今倒是越发纵出这些?个危言惑圣来?了!”
旁边便有人附和:啊,你说的有理啊。
那年轻御史被众人一捧,当即道:“我这就写奏疏劝谏陛下?!诸位同僚要不要与?我同书?”
旁边便有被他激起‘热血’的御史回道:“上?书是一回事,陈兄倚马千言文辞犀利,只管写成奏本上?书——但也要有人敢于朝上?当面明谏陛下?才是,明儿我便当庭直奏陛下?!”
陈姓御史闻言感?动道:“刘兄果然好气魄!好,我今日就把奏疏写成,递与?内阁!”
不但两人互相夸赞对方如高山流水伯牙遇子期一般,其余御史也在一旁热烈应和,表示二位敢于直言,果然是大?明的肱骨脊梁啊,就差把他们拍到天上?去了。
实则各人心中都有小九九——
别看此时都察院内部,御史们讨论起来?倒是群情激愤,但四月前?陛下?废除殉葬事时,翻脸无情毫不在意名声,就将上?奏御史拖出去的阴影,还盘桓在很多?人心头。
想到要公然反抗皇帝,御史们不由有些?瞻前?顾后。
见有两位激愤出头鸟,其余御史均是心中大?慰:不错不错,你们先上?。若是顺风局,我们都跟上?,若是……再说!
九月十?五日。
在前?一晚收到某陈姓御史的激烈反对谏疏,以及今日看到刘御史当庭站出来?反对的时候——
姜离想起一个俗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果然,人善被人欺,她就是太老实本分了。
朝上?,被文武百官看着的刘御史,觉得自己肩负着大?明礼教的重任——
当御史的人,声音倒是很洪亮,咬字也很清晰:“陛下?是天子,当胸怀九州万方天下?大?事,当颂圣贤之?道!若为区区妇人足下?小事下?圣旨明诏,不知天下?臣子百姓,要如何非议!”
只见皇帝坐在龙椅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之?意,只随着他的直言问道:“哦?天下?如何非议?”
刘御史便准备把腹内一大?篇谏言通过‘天下?悠悠众口’的方式抬出来?。
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开口,就听御座之?上?的皇帝继续方才的问题。
“天下?臣民万千,心自不会等同,朕先不听天下?万民的。来?,先跟朕说说,你的想法?。”
皇帝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怒意,但落在人耳朵里?,无端就让人心沉甸甸地往下?坠:“接下?来?你说的,全是你对朕的看法?,朕洗耳恭听。”
深吸了一口气的御史,准备传达‘民意’的御史,险些?没当场噎死。
他的想法?……
这,这,不让他借‘民心’来?说话,岂不是成了他独自骂皇帝。
他慌了。
一来?,作为御史,跟所有同僚一起上?奏表谏皇帝,他很熟练,借着悠悠众口给皇帝反应外头的‘民心民调’他也很熟悉,但要是他自己来?骂皇帝……说到底,他并?不是王恕那等无畏的人,只是图‘忠谏’之?名的人。
二来?,作为自己硬刚皇帝甚至骂皇帝,也得分骂什么?皇帝,眼?前?这若是仁宗、宣宗,这位御史也是敢的!因为这两位皇帝是明君仁君,非常遵守不杀谏臣,虚心纳谏这一套(起码表面上?很遵守,真破防了另说)。
但,眼?前?这位皇帝,明显不是这样的人啊!
明君是“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2]
但眼?前?的皇帝是那种明君吗?刘御史小心抬了抬眼?皮,正对上?皇帝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在说……不,都不用眼?神说,过去的举动也说明了。
当今皇帝的性情分明是:“能面刺寡人之?过者,杀无赦。”
姜离若能听到眼?前?这位刘御史的心声,必然会觉得:诶?还是个知己呢。
算起来?,这满朝文武,再天才的也得是耗费多?年时光,花掉整个青春甚至半生都在科举才能入朝为官。
这样的沉没成本。
来?啊,继续当面谏一个昏君啊:当即可以体会一下?什么?青春没有售价,九族了无牵挂。
刘御史惶恐退了,陈御史骤然懵了。
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上?的奏疏更不可能雁过无痕!
刘御史这当面直谏可以谏一半跑掉,他那已经上?完的言辞激烈的奏疏可没法?撤回啊!
何况皇帝还已读。
皇帝会怎么?对他……陈御史心口狂跳。
姜离是个好心人,不会让人害怕太久。
她很快点?了陈御史的名,正如他昨日在都察院举着高朝溪的奏疏,慷慨激昂道淑妃危言耸听,缠足不过是使足纤小,怎么?就至于剕刑,那么?——人若是少一半鼻子,也不过是使五官稍小,哪里?算得上?什么?劓刑。
御史最看重名声脸面。
那就给他们新的‘脸面’。
或许便能懂得,感?同身受。

奉天门,今日负责戍卫帝驾的锦衣卫略有踟蹰——
在朝上把大臣叉下去的事儿发?生过,当即拖到?门外开始廷杖的例也有过,但?这个?劓刑,他们还真没?干过。
锦衣卫犹豫起来:他们隶属帝王全?然听命行事,倒不?是在犹豫这件事该不?该做,而是……这活手生,万一手重了把人割死了,这责任算谁的呢?
于是领头的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再次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第二次颔首就放心了——这就跟廷杖‘放手打,用心打’的意思一样吧。真出了什么事儿,责任可就不?归他们了。
毕竟,要是就被?割了占人身这么小一点的鼻子都熬不?过去,陈御史?很该找找自己的问题啊:就像他说的,世上缠足的女子很多都好好的,那?世上别的没?鼻子的人,怎么还活的好好的呢?
袁彬摆摆手。
一个?年轻锦衣卫领命,抽出了寒光凛凛的腰刀。
看起来,是连斩首刑场喷口酒的流程都不?走,直接就要割了。
“陛下!”
姜离听得?一声凄呼,打眼看了看站出来的人。
脸不?太认识,但?看衣服是朱红色,上面绣的禽兽又是锦鸡——哦,还是个?二品级别的高官呢。
站出来的人,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二把手)。
都察院之首邝埜,这回倒是没?求情,主要是上次求情得?到?个?‘没?事,下辈子注意’的结果当场给他干沉默了,这次索性就直接沉默了。
但?都察院右都御史?坐不?住了,因这马上鼻子都要不?见的御史?,跟他是同乡。
乡谊,向来在朝堂上是很要紧的关系。
花花轿子人抬人:右都御史?作为同乡中官位最高的人,平时也少不?了同乡官员的追随捧高,这样他有什么建言才能?一呼百应,有什么政绩才有人拼命给他写奏疏夸夸。
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总不?能?平时收人家当小弟,出事了你这个?大哥就像是埋了似的,脖子一缩死活由人,那?以后谁还跟你混呢?
朝堂有时候不?是做官才能?,而是人情世故。
于是此时右都御史?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试着救一救——救不?救成另说,主要是表露一个?救人的态度:“陛下,陈御史?冲撞圣躬其罪确凿,臣请陛下将其免官罚俸。”
“但?这劓刑与缠足不?可相提并论,还请陛下免此五刑之罚。”言下之意缠足后还是脚,然而割半个?鼻子……谁脸上长半个?鼻子啊!
若真当庭受了此刑,这御史?只能?一头撞死了。
“求陛下开恩啊!”
右都御史?声形并茂地表演完,就跪下来伏在地上不?动了:嗯,反正?他该求的求了,陛下再不?同意他也没?办法,今儿他就准备趴这儿了!
然而——
“好,爱卿说的有理。那?古之五刑先等?等?。”忘记这位官员姓甚名谁的姜离,随口用爱卿对付过去。
右都御史?都懵了,茫然抬头:啊?我什么时候在皇帝跟前这么有脸面了。不?但?叫我爱卿,还应了我的求情。
不?由懵圈中又带着几分窃喜:原来陛下这样看重我啊……
还没?有陶醉完,就听皇帝继续道:“就先行陈御史?口中的‘非剕刑’吧。”
随着皇帝的摆手,跟随服侍的宦官取出了一卷布条。
许多朝臣根本?不?认识这是什么,还是早得?了吩咐的宦官,主动介绍道:“陈大人,这便是缠足的足纨呢。”
见几个?宦官走过去,年轻的锦衣卫收回了自己腰刀,重新回到?了看戏的位置,心里替陈御史?叹口气:他的刀可是很快的,但?换了东厂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好结束了。
东厂的宦官们,尤其是专管刑罚的宦官,大约是因为自己的遭遇,其实在折腾人体方面,远比锦衣卫要下得?去手。
而且他们心无旁骛,无家无亲,常年专注于操持刑罚的专业,是真的‘手上很有点功夫。’
两个?力大强健的宦官,不?由分说摁倒了还有点懵的陈御史?。
剩下的两个?,一个?去靴子,一个?已经利落地给足纨打了个?结,固定了个?起端,然后从怀里套除了些精巧的工具,客客气气道:“陈大人,咱家在东厂就是专门行腿足刑的,知道大人是而立之年的男子,这脚上的骨头难免硬些。”
“但?大人放心,咱家绝对给你缠的纤细漂亮,保管跟外头三姑六婆们缠的一点儿不?差呢!”
到?底是金英的手下,很有金英干活不?耽误拍皇帝马屁的好习惯,还不?忘道:“陛下是亘古未见的仁慈宽厚,这不?,特意按照陈大人的意思,选了您觉得?最不?要紧的惩罚呢。”
其余三个?资历浅些的宦官,听领头的赞美皇帝,也都空出一只手来,齐齐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也整齐的像是排练过:“陛下仁慈!奴婢们感激涕零!”
手放下后又去摇晃陈御史?:“陈大人,您也得?懂得?感恩啊!”
满朝文武:……
如果说起初,这奉天门外的群臣,只是颇为震惊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刑罚。
然而随着东厂的宦官一步步专业地做下去:当极为结实的布帛裹把骨头绷的吱吱作响时,当东厂的宦官举起银色的小锤对付总不?能?呈现‘纤美’之态的骨头时,当陈御史?发?自肺腑地惨叫回荡在御天门外……
许多朝臣不?由就闭上了眼睛,不?肯再看。
那?些下意识闭上眼的人,有些人不?由就自问起来:他们为什么不?敢看呢?要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自己都坐过牢,再不?济也见过三司会审,或是见过同僚被?拖出去廷杖。
原本?,他们不?觉得?缠足比得?上这些刑罚。可现在,为什么本?以为‘闺阁常有的小事’,让他们这么震惊和畏惧。
是因为骤然被?人送到?眼前……缠足原来是这样的苦楚,这就是他们的母亲,妻女要经历的。
这些是有良心、对家人也感情深厚的朝臣心中的想?法。
自然,还有更?多人的恐惧,只是因为怕皇帝的暴行,会加诸在自己身上!
姜离并不?知,也不?在乎他们的复杂心情。
她?要的原不?是轻飘飘的感慨和反思,而是他们不?得?不?听从而做。
在东厂宦官再次举起一个?黄铜夹子的时候,陈御史?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夹子夹碎的核桃一样受不?住了。
“士可杀,不?可辱!皇上你杀了我吧!”
都对皇上用了你我,都顾不?上用敬称了……姜离评估了一下:那?大概是心态崩到?一定程度了,但?又没?有全?崩,毕竟真豁出去不?活了应该是:狗皇帝,我杀了你。
姜离看着还有一半没?有缠完的足纨,以及暂时停下来,等?待皇帝是要杀还是要继续的宦官,挥了挥手。
宦官们:得?令,继续。
不?可辱?
痛苦煎熬吗?屈辱吗?
无数女子也是这样过来的,而这样的痛辱之后,难道就能?不?死了吗?不?,就如璚英写的《戒缠足文》一样,受过缠足之苦的女子,反而更?容易死掉:无论是在危险的境遇下跑不?掉,还是缠足本?身就会带来的如感染体弱等?风险。
她?们的痛苦并不?能?替代命苦和死亡,只是白白受罪。
还有人教她?们要去习惯这种?痛苦,感激这份痛苦。
所以——
在陈御史?如同被?按住的褪毛猪一样,开始再次嚎道:“陛下干脆杀了我吧!”
朝臣们就见龙椅之上的皇帝,带着方才东厂宦官赞美过的仁慈宽厚笑容:“你看,你又急。”
“朕也没?说不?杀你啊。”
朝臣们:!
这原来不?是选择题吗?
比起最初没?什么表情的皇帝,现在这个?笑容当真非常宽容,才让朝臣们悚然。
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哪怕满朝文武联合起来,能?够撼动皇帝的心意吗?不?,两月前的中元节,皇帝已经跟他们证明过了,群臣反对亦无用!那?时如果没?有先帝显灵,现在他们就该跟着皇帝在外面战场上大逃杀呢。
何况,在这件事上满朝文武又不?可能?联合起来。
摆在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谁当场反对,谁当场变成第二个?陈御史?。
朝臣们相信,东厂备足纨必不?是备了一份,比如现在被?架住的右都御史?,看起来就是下一位……
何况本?身就乐见废除缠足的官员也不?是没?有。尤其是从靖难之役过来的勋贵之家,身经百战的将军都还在,亲眼见过城池破碎妇孺奔逃。故而家中尚武之风重,再者武将女眷要随军驻扎边境的可能?性也很大,那?别说不?能?缠足,都得?学点武艺傍身!
但?正?因为天下缠足风气日重,许多人家说亲竟然还看重这个?。
搞得?很多武将之家想?把女儿嫁到?簪缨之家,竟然会因为这个?缘故让人挑剔,令他们很恼火。
于是,在陈御史?的哀嚎中,已经有武将勋贵之家站出来:“陛下明见,臣请陛下诏谕天下:即日起废止禁足。”顿了顿,到?底是不?愿将其余人得?罪死:“若有再犯之家,当按罪罚银。”
姜离听完此谏,看着满朝文武的反应,在心里画了个?扇形图——
没?有人再反对。
少部分人在应和。
大部分人在沉默。
那?么……
不?够。
也没?完。
姜离为这件事准备的后手,还没?有走完。
现在这些人,只是不?反对,或者说不?敢明着反对。
这是不?够的,何况若是犯了缠足之过,只罚点银子算什么,不?痛不?痒。
姜离的目光再次看过满朝文武——
要知道这天下之大,虽然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皇帝自己不?可能?走进万户千家,真正?去治理国家的,还得?是这朝上的官员。
所以,她?要逼着他们不?得?不?‘主动’推行这件事——
“朕自然要下旨废除缠足。”
在皇帝开口的时候,东厂宦官非常机灵地塞了块用剩下的布在陈御史?嘴里,让他先别嚎。
于是骤然安静下来的朝堂上,只听皇帝清晰道:“但?诸位爱卿也别闲着,今日下了朝,所有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员,每人写一份废止缠足的文章交给朕。”
骤然被?摊派了作业的朝臣们:?
很多人下意识不?太想?写,尤其是在很多‘清高士大夫’心里,都先别说赞同还是反对,他们是觉得?缠足是闺帏琐屑事,并不?想?在正?经的官方奏疏上,在史?书工笔上留下一个?‘某某官员盯着女子缠足’事的名声。
但?这会子倒也没?有朝臣敢于清高到?,梗着脖子说一句不?写。
唉,写呗。
就当逢年过节皇帝让写的应制诗了。写了哄皇帝高兴就是了,谁还会知道吗?
姜离笑了。
当然会被?人知道,会被?天下人知道——
姜离从来没?有指望满朝文武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来推动废止缠足这件事。
世上是有圣人有好人的。但?……大概她?自己不?算什么好人的缘故,姜离一向是相信世上还是利益最靠谱。
她?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性多是:别人受了大委屈,也可以劝别人可别计较要大度,但?损伤到?自己一点儿利益,可就要当场跳脚了。
故而姜离今日就要把这满朝官员的利益,捆绑在她?的船上,绑在禁缠足事上——
若是这条船翻了,就都别活!
与此同时。
高朝溪和于璚英都在内宫刻书经厂,眼前站着数百人。
经过之前试印过一次《三国》,高朝溪已经基本?了解了这里头的流程,该调用的人手。
眼前数百人是她?在上千人里挑出来能?干的:有负责雕版的,有负责排活字的,还有负责备墨的,俱保证只要文章送来,连夜就能?雕出板来先印着!
高朝溪唇边漾出一个?浅而甜的梨涡。
满朝文武笑不?出来。
因皇帝慢条斯理道:“诸卿要好生写,朕已经令刻厂备好了人手。诸公文章一写完,当即付厂刊印。书名朕都想?好了,就叫做《禁绝缠足诰》,两位首倡的女子文章自然放在头两位,以诏告天下其赤心一片。”
“接着嘛,就是诸公亲笔写就的‘禁缠足’文——既有此文,将来诸卿家就当以身作则,若再有缠足事,便当加重倍罚。”
“对了,祖宗托梦给朕。”
满朝重臣本?来已经很崩溃,自己被?自觉自愿成为了不?缠足的表率,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更?崩了——
“祖宗要朕恪守祖制。朕深以为然。”
“太祖皇帝写就《大诰》,为天下做律令,要求天下百姓各家都要有一本?,甚至若是犯了罪,家中有《大诰》,能?背诵《大诰》,就可以罪减一等?。”
“朕日夜追思祖宗,现便要恪守太祖祖制,《禁绝缠足诰》亦如此。”
在满朝文武苍白的脸色中,姜离含笑微微:“所以诸卿认真写,天下万民都要看着呢!”
虽说从前废止殉葬也是用了皇帝的权利,但?这次,才是姜离更?彻底的拿起了皇权。
一诰,牵扯上满朝文武,一诰,天下需知需行!
朝臣们彻底失去了声音。
文臣也好,文人也好,都最爱一个?名。
什么忠君爱国,都是虚的。为了皇帝的名声,臣子们未必肯做什么,但?为了自己比头还要紧的名声,他们绝对是要认真起来的
如果说按现在世人的想?法:缠足很正?常,那?么他们这些写文废止缠足的人,岂不?是不?正?常?会被?人指点,你一个?官老爷天天盯着女人的脚。
那?将来史?书上,他们难道也得?是这个?名声?!
不?行!
必须缠足之风是错的,他们这些‘写文’的人是对的!
换句话说:为了能?够得?分,如果现在的参考答案写着他们是错的,那?他们就把参考答案改了!
“陛下!臣以为缠足事毒虐国人,甚于水火!”
“臣附议,裹足至女子病弱,而天下人无不?来自于妇人,若妇人体弱则万事隳矣!”
“臣以为,陛下既要禁缠足,当用重法……”
与方才的事不?关己不?同,现下许多朝臣的言之凿凿,简直痛心疾首至‘若再不?禁止缠足,大明朝明年就亡了’的程度。
姜离点头:果然俗话说得?好,人教人,教不?会,话说三遍淡如水。
事教人,一次就会。
缠足是不?是会损伤女子,很多人可以不?在乎。
但?为官一世,缠足若是伤到?自己的名声可是在乎的不?得?了。
姜离想?起上朝前与高朝溪的笑语:“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就是乐于分享。”
如今,她?遍顾满朝文武,心中自言自语道:“看,只要把我的困难,分享成大家的困难,事情就好办多了。”
关于缠足的惩罚,也是当朝拟定的。
姜离心情不?错,自己读了几条要紧的——
“若有违诏裹足者,家中男丁俱不?得?科举授官;已有官位者尽数免夺;无官无学百姓之家,重罚其父母,终生不?可免劳役,粮米税较旁户倍之……”[1]
这一日,奉天殿外。
群臣齐声:陛下英明!

北京的四季,春秋两季总是有些似有若无的神秘。
似乎秋老虎去了,还没秋高?气爽几天,不?过九月底就寒了起来。
冬天已经在跃跃欲试地冒头。
对北京城内的寻常人家来说,朝堂上?的动荡纷争那简直是远在天上的事?儿。帝王将相的事?儿,与她们老百姓过日子有什么相干呢。
但这次,还真是有关的很。
城西金鱼胡同?。
宁三娘手里拿着给女儿做了一半的冬日棉鞋,有些犯愁。
这鞋该做多大呢?
朝廷下旨禁绝缠足后,九月剩下的半月,原就负责京城内街道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带着手下沿街挨户发了《禁绝缠足诰》,为防止有人家不?识字(或是以不?识字为借口),负责发书的小吏都得把诰的内容读一遍。
然后由接收书本的人家签字画押:表示你收下了这本朝廷御赐《禁绝缠足诰》,而且我们?也诵读过了——按下手印责任转移,以后再?犯罪自家就要领罚了。
五城兵马司的兵吏们?,也不?怕老百姓听不?懂,因这道诰书……
低情商的说法是,此诰毫无文采全?无用?典。
高?情商的说法是:颇有太祖写诗的遗风。
此处的太祖诗词水准,以那首《骂文士》为衡——叽叽喳喳几只鸦,满嘴喷粪叫呱呱。今日暂别寻开心,明早个个烂嘴丫。*
总之?,这道诰书,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人,也能听懂。
“当真要夺官?还要禁一家男丁科举?”当日宁三娘听完后不?由诧异。
她的夫君周坊,几年前好容易中了个举人,走动了不?少关系,谋了个工部?织染局的差事?,目前是光荣的正九品‘织染大使’。
对于掉下一块砖都能砸中一个七品官的京城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连最大的朝会都不?配上?,是实打实的芝麻小官。
但对于他们?一家,这绝对是从八代务农民身转为转为官身的大飞跃,是天大的喜事?,很有些祖坟哗哗冒青烟的意思。
宣诰的兵吏道:“是啊,宁嫂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到底是个官身,平时他们?家跟管着这条街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也熟,等人读完诰,宁三娘还让家里唯一帮闲的婆子给上?了茶。
兵吏喝过茶,还哇啦哇啦给她讲了朝上?的八卦。
“……都传遍了,那可是御史言官啊,奉天门?外就摁倒缠足了……”看热闹追热点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陈御史事?迹够独特?精彩,传播范围早就从当日上?朝的官员,播散至都算不?上?官的寻常兵吏,然后被作为典型案例,用?来给百姓们?宣传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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