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转过来干嘛?”
他不语。
外公远远瞧见两人面壁似的,忙劝架:“唉呀,派出所不管乱搞的事,先让他们穿上衣服,好多孩子在看呢。”
奇耻大辱,哪听得进劝。
“派出所不管,老子抓他们两个游街!”
周围邻居也开始帮腔:“不要冲动,事情闹大对你的名誉也不好。”七嘴八舌间,一个老妇人用床单把女人裹住。
不知谁打了110,民警赶来调解:“别看了,喂,你们几个把人松开!先回屋,都别看了!”
夜深人静,叶词靠着窗子朝对面张望:“梁彦平,你……”
话音刚起,被叶樱的警告打断:“安静。”
叶词语塞,暗骂这破房子隔音太差,一点隐私都难保留。
梁彦平坐在书桌前,忽然一个纸团丢进来,滚到脚边。他转过头,见叶词笑眯眯托腮,挤眉弄眼。
他拾起纸团,里面包着半块橡皮擦增加重量,皱巴巴的纸上写:你明天去县里复诊,坐车还是坐船?
梁彦平没打算回,毕竟丢纸团传消息这种举动对他来说比较幼稚。
可是叶词锲而不舍,没一会儿又扔来第二个纸团:我也要去县城办事,你走的时候喊我一声。
等他再望向对面,叶词已经关窗歇息了。
次日午后他们一同出发,前往车站搭车。
梁彦平问:“你去县城做什么?”
“我妈寄了箱东西,快递公司打电话让我去取,他们不送上门。”
“镇上不是有邮政吗?”
“邮政太慢了。”
车站位于正街交叉口,恰逢周六,人潮耸动,开往县城的班车即将启动,叶词赶忙拉着梁彦平小跑过去。
挤上车,人满为患,婴儿放开嗓门嚎啕大哭,烟味、鱼腥味、蔬果味,人的体味混杂。叶词和梁彦平被夹在方寸之地难以动弹。
“老兄,你的背篓好不好放下来,要么别乱动,打到我脑袋好几下了。”坐在边上的乘客抱怨。
“我倒想放,你看地上有空隙吗?”
那背篓真是霸道,里面装着南瓜,笨重异常,老兄没心没肺,明明看见旁边有伤员,还不知收敛,动来动去。
叶词皱眉,抬手护住梁彦平的石膏,胳膊围成一个半圆,将他与莽撞的背篓隔开。
竹丝粗糙尖锐,没一会儿就在皮肤留下红色刮痕,梁彦平低头看着叶词,神色探究。
摇摇晃晃,开到下一站,旁边的大姐起身下车,周遭虎视眈眈,叶词赶紧霸占座位,拽过梁彦平,把他塞进座椅里。
前边又上来三人,乘客纷纷埋怨:“挤不下了!”
叶词觉得自己快要脚离地,这时忽然有人说:“唉呀你个小姑娘杵在这里干什么,跟你对象挤一挤嘛。”
叶词恼火,哪儿还有位置可以挤?是不是瞎?
梁彦平打量她,想说什么但没开口。司机开车很猛,一个大拐弯,借由惯性,他把摇摇欲坠的小矮子揽到腿上。
叶词屏住呼吸,想抱住前面的椅背,手抬起,不料打中前座老头的脑袋,惹来一通责怪:“干什么?!”
“……”她只得扶住梁彦平身后的椅背。
空间本就逼仄,这下更加亲昵起来。
叶词屁股发麻。
她猜自个儿的脸一定红透了。毕竟八岁以后就没坐过谁的大腿,更别提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清俊男人。
“你手没事吧?”她尴尬得快要原地去世,必须说点儿什么掩饰心跳。
梁彦平那双眼睛又深又黑,鼻梁高挺,嘴唇红红的,看上去很软。下颚瘦削,漂亮的喉结像小山尖。
离得近,他一看过来,叶词浑身不对劲,呼吸都不会了。
“没事。”
要命……叶词悄悄咽一口唾沫,盯着别人箩筐里的鸡,转移注意力。
梁彦平也别开脸,望向灰尘遍布的玻璃窗。
没过一会儿,叶词不确定地询问:“我,我重吗?”
梁彦平不理解她怎么会突然担心这个,思忖片刻,踮起脚后跟,把腿上的她轻轻抬起,接着稳当放落,就这么掂了掂分量:“不重。”
叶词脑子轰地一下,耳朵烧如烫铁,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紧张得仿佛会晕倒。
老天,怎么会有人一本正经地调情呢?要是轻浮倒好应对,偏偏他衣冠整洁,表情冷淡。
浑浑噩噩一路,到县城,叶词起身脱离煎熬,他们各忙各,在车站分道扬镳。
梁彦平去县医院拍片,医生说骨头长得很好,再有三周就能拆掉石膏。
再过三周,他就要离开喜塔镇,回去上课了。
从医院换完绷带出来,梁彦平坐车到县里最大的百货商场闲转。他不是喜欢逛街的人,但忽然想买东西。一楼电器热销,白酒紧俏,黄金,珠宝,化妆品,最贵的位置,全用来赚女人的钱。
梁彦平经过柜台,看见一条钻石项链,纤细精巧,吊坠桃心形状。他不懂钻石,但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吧。他想象戴在叶词脖子上的模样,可惜扫了眼价格,囊中羞涩。
说到底还是穷学生,能力有限。
不过只要给他几年时间,三十岁之前出人头地,想送什么送不起呢?
梁彦平丝毫没有钱夹薄薄的局促窘迫,更不知道自卑两个字怎么写,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95/02)走两步亲三口,缠得可紧。◎
回到喜塔镇,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刺激的气味,香香臭臭,异常古怪。
外公拎着菜刀出来:“叶词拿了只榴莲,全身都是刺,好容易切开,手掌都扎流血了。”
梁彦平看着桌上饱满硕大的果肉,问:“她送的?”
“是啊,她爸妈在云南买了一箱榴莲寄回家,我还没吃过这玩意儿呢,味道太冲,刚才差点吐了。”
梁彦平放下手里的塑料袋,里边几样日用品,重点是一盒进口酒心巧克力。
钻石买不起,巧克力也能让人高兴的吧。
“正好,”梁彦平递给外公:“甜食女孩儿应该喜欢。”
老李头看那包装精致,挺高级的样子,送人拿得出手:“行,就当回礼。”
说着去对面敲门。
不一会儿叶词的声音传来,闲谈两句,刻意提高嗓门,乖巧地喊:“谢谢彦平哥哥!”
以前几时喊过他「哥哥」?在长辈面前倒很会装,难怪老人家都喜欢她。
这夜毫无预兆停电,满城漆黑,叶词打手电筒过来借蜡烛。
“李爷爷呢?”
“在外面打牌。”
“停电了还打?”
“可能快回来了。”梁彦平拉开电视柜下的抽屉,一堆杂物,没有看见蜡烛的影子。他拐进厨房,储物柜里也没有。
叶词说:“会不会在他房间?”
梁彦平说:“你在这儿等等。”他穿过天井上楼,谁知叶词依然紧跟其后,并未听话留在原地。
梁彦平问:“你是不是怕鬼?”
“不要说这个。”
他走在前面,身影高大,衣服上有肥皂洗过的清香,长柄手电筒射出圆圆的光圈。
幽暗中两人前后爬上阁楼,木梯嘎吱作响。
外公屋里一无所获,叶词提议:“要不出门买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电。”
夜风微凉,繁星密布,梁彦平很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两人并肩走在狭长窄巷,放慢脚步。
一条黄狗经过。
叶词调整手电筒的光圈,忽然说:“你以后别乱买东西。”起初她声音低低的,像是不确定要不要说出后面的话,但很快语气转为随意:“巧克力不能随便送人的。”
梁彦平看她一眼:“是吗?”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叶词深吸一口气,抿唇瞪他。
梁彦平眉目隐含些微戏谑,一种微妙的愉悦使他忍不住继续逗她:“你以为我送巧克力是什么意思?”
叶词:“你觉得我以为什么意思?”
这下换梁彦平愣住。
叶词得意,扬起嘴角偷乐。
梁彦平没再言语。
蟋蟀鸣叫不绝,观音兜与马头墙像漆黑的剪影,比黑夜的颜色更深。
叶词打量他的侧脸,视线慢慢落向胳膊,好奇道:“你怎么洗头呀?”
梁彦平抬起另一条胳膊:“我还有这只手。”
叶词说:“明天有空,我帮你洗头吧。”
“好啊。”
他应得太快,以至于叶词诧异两秒,低头琢磨,心里暗暗欢喜,过一会儿又问:“你知道沙河古村吗?坐车大概四十分钟……”
她带老外去玩,其实景色寥寥,有一条裤衩似的瀑布,还有一座宏伟却残破的古寺,几座巨大佛身稳坐正殿,无人供养,风沙拂地。
不等叶词说完,梁彦平打断:“找时间一起去转转?”
叶词又愣住,嗯一声:“好呀。”
他们聊了一路。
那天晚上梁彦平看见二楼窗户透出幽微烛火,一灯如豆,少女模糊的影子忽隐忽现,也许她准备睡了,也许还在摆弄什么东西,每夜都是如此。
这场景让他印象极深,以至于后来对窗户和灯影产生微妙的情结,容易记起喜塔镇的夏天,迷梦一样的相遇。
八月底,暑假即将结束,梁彦平返回北都上课。
他打算从镇上的火车站出发,到省会再转一趟火车直达北都,不用回津市。
叶词和外公一起送他。
月台空旷,十来个旅客拖家带口,行李繁重,烈日灼目,铁路两旁是艳丽的夹竹桃。
外公忽然想起什么:“我去买点特产,你路上带着吃,也可以送给同学。”
说着赶忙出去买东西。
叶词低头看着他的裤脚,身体无聊轻晃:“你知道我家电话吧?”
梁彦平垂眸看她头顶的璇儿:“知道。”
“会打给我么?”
“会。”
叶词仰起脸,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笑了。
梁彦平睫毛微颤,喉结动了下,叶词屏住呼吸,脚趾蜷缩,他弯腰低头,吻在她的眉心。
叶词胆子大,两手扶住他的肩膀,正想点起脚尖回吻,这时却听他说:“外公来了。”
“……”叶词吓得赶紧松开,假装看风景,心跳得不知怎么安抚。
其实他这次离开,要再见面也是过年的时候了。
梁彦平说他寒假会回喜塔镇,但叶词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苦苦等他的念头,只当成一场艳遇,在一块儿挺高兴。但分隔两地,时间久了,那些微妙的动心和情愫肯定也会慢慢淡去,她看得很开。
可是梁彦平不知道她看得这么开。
同学聚餐约在周末,金宵酒店二楼包厢,赴约的几人都带了各自的伴侣,七八人刚好凑满一桌。
曾俊为这顿饭特意开两个钟头的车,从隔壁市过来;王林祥毕业后进入地产公司做设计管理,负责对接设计院、施工单位、材料厂家等乙方单位,操不完的心;刘永衡已经转业,辛苦考到的一级注册建筑师证也挂靠出去,改行经商。
老同学相见,把酒言欢,话题最多的当然是往日时光,一去不返的校园青春。
“读书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能成艺术家,梦想是用建筑改变世界。”曾俊自嘲:“我偶像的书,那会儿都翻烂了,睡觉也抱着睡,前几天忽然想起来,到处找,才发现被我妈拿去垫桌脚了。”
刘永衡问:“你偶像谁来着?”
王林祥说:“安东尼奥高迪。”
梁彦平说:“不是埃罗沙里宁吗?”
几人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笑起来。
曾俊微叹:“只有彦平这种,成立事务所,做公共建筑才算建筑师,我们就是画图的。”
梁彦平摇头轻笑:“讽刺我呢?回国第一个项目就是住宅。”
“住宅创新更难,去年同学会你不在,可是大家的话题都离不开你。说到底现在国内房地产热火朝天,房价节节攀升,谁不想赚钱呢?做公建周期长回款慢,理想又不能当饭吃。”
梁彦平听他们言语间多有伤感,便不想继续谈论这个。
正好家属纷纷不乐意,让他们说点儿能听懂的。
曾俊见黎蕊涵一直端坐在侧,低眉娴静,笑问:“是不是该喝你们喜酒了?”
梁彦平笑笑,手机铃响,他起身离席:“我接个电话。”
“彦平跟你在一起之后变化不小,”曾俊醉意渐深:“当年都不太搭理人的。”
黎蕊涵将发丝别到耳后,莞尔浅笑:“是吗?”
“真的,不信你问他们。”曾俊手夹香烟:“大三暑假吧……对,九五年,过完暑假返校,我就觉得他不太对劲,晚上经常在小卖部打电话,宿管阿姨嘴大,第一时间传到我们寝室,说铁树开花,梁彦平也会跟女孩子说悄悄话了。”
黎蕊涵嘴角僵硬,笑意渐散。
王林祥在桌下踢曾俊的脚:“喝多了吧,别胡说八道。”
曾俊毫无警觉:“谁胡说了,你们不记得吗,自从被宿管阿姨盯上,彦平就转移阵地,再也不去小卖部打电话。那天晚上我跟朋友谈事,彦平不在宿舍,我以为他闷图书馆呢,结果走出校门看见他站在街对面的电话亭里,等我办完事情回来。一个多小时过去,他居然还在那儿聊天……我服了,真的,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话说呀?”
黎蕊涵脸色有点难看,勉强笑笑:“我去下洗手间。”
她起身离席,走出包厢,靠在墙边深呼吸,还没平复心绪,里面的声音又传过来。
“这下好了,肯定生气。”王林祥说:“黎小姐和彦平才相处两年,你提那些老黄历干嘛?”
“啊?不是她吗?”
“彦平当时的女朋友我见过,不是这位。”
“你见过?!什么时候?”
王林祥思忖:“九六年暑假,那姑娘到北都找他玩儿,彦平在城中村租了间小平房,就是靠近西铁路那边,跟她同居。本来我俩一起实习,说要合租的,结果那女孩来,他就把我给撇下了。”
“然后呢?”
“然后那段时间手头紧,有天晚上我去找彦平借钱,他不在家,我等了半个小时,看见他们从外面回来,那么长的巷子,走两步亲三口,缠得可紧,彦平的眼睛就离不开人家姑娘。”
众人瞠目结舌,低声笑道:“你说的是彦平?我们认识的梁彦平?”
王林祥摇头:“有的男人啊,平时不吭声,冷清清,其实就是闷骚,隔老远我都知道他俩在舌吻。”
身旁的王太太瞥他,嗤道:“你是千里眼还是透视眼?不说大晚上么,伸舌头都看得见?”
“那个激烈缠绵的架势,啧,大家都舌吻过吧,瞄一眼就懂啦。”
话题越聊越偏,男男女女谈谈笑笑,风月意浓。
曾俊抚摸额头:“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他爱情长跑呢。”
王林祥气不打一处来:“我在桌下踢你那么多脚,你是安了假肢吗?”
“好了好了。”年纪最大的刘永衡开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知者无罪嘛,曾俊你待会儿自罚一杯。”
“行,三杯都行。”
“黎小姐不会生气吧?”
“气啥?前任是改变不了的过去,再说男人有经验才好,吻技床技都练出来,造福下一任嘛。”
“那女人有经验呢?”
“更好,知情趣,不会束手束脚,还懂得自己找乐子,男人可轻松了。”
妻子们笑起来,狠啐一口:“呸,不害臊。”
◎(02/95)你会觉得我低级。◎
梁彦平接完电话返回包厢,见黎蕊涵靠在墙边,神色难掩愠怒。
“怎么了?”他走上前,抬手轻碰她的脸,动作十分随意。
黎蕊涵仰头看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怀疑,怨怪的情绪一闪而过。
梁彦平问:“是不是他们得罪你了?”
“没有。”黎蕊涵冷笑,挽住他的胳膊:“进去吧。”
两人返回席间,曾俊忙端起酒杯:“抱歉抱歉,我喝太多,脑筋混乱,张冠李戴了,大家别介意啊。黎小姐,我敬你。”
梁彦平打量同学:“什么意思?”
王林祥说:“闹了个乌龙,曾俊聊你的糗事呢。”
梁彦平望向黎蕊涵,目光似询问。
黎蕊涵一扫阴霾,不愿被人看出她的介意,于是大方笑说:“彦平学生时代的事情我都清楚,谁没犯过傻,做过几样糗事?年轻嘛。”
曾俊附和陪笑:“对,对,年少无知,现在才重要。”
梁彦平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但之后黎蕊涵一声不吭,再没有说话。
结束聚餐,大伙儿尽兴,在酒楼外依依惜别。
黎蕊涵坐在副驾等了会儿,等梁彦平上车,发动引擎,她面色淡淡地开口:“别送我回家。”
他转头看她。
“今晚住你那儿,可以吧?”
她语气似有嘲讽,梁彦平不喜欢揣测他人心思。所以没有探究背后的意味,只说:“当然。”
车里一如既往安静下来,黎蕊涵忽然厌恶这种寡淡与平静,拧开收音机旋钮,让电台主播打断此刻的烦闷。
她不想计较过去的旧情,可今晚听见的那些话实在给人很大刺激。她一直以为梁彦平的冷淡疏离来自本性,不受撼动,所以她愿意理解和承受。
可原来不是的啊。
原来他也会陪别人聊电话,聊一个多钟头?他也会在街巷旁若无人地接吻,亲密得难解难分?
原来他知道怎么把女朋友捧在手心里的呀?
黎蕊涵不想承认自己嫉妒。当然,遇到的人不同,相处模式天差地别。于是她回忆起杨少钧口中那位叶小姐,脑中逐渐拼凑出一个形象:娇小,活泼,媚俗,浅薄,还有一些男人普遍喜欢的漂亮和可爱,读书不多,眼界局限,更没什么思想,凭借一点小聪明,擅长卖乖讨巧……
所以梁彦平为什么会跟这种女孩在一起呢?
黎蕊涵感到很不舒服,但很快找到理由——那时他太年轻,审美和喜好尚未成熟。所以屈从于某种平庸的本能,不能免俗。
“你冷吗?”梁彦平的声音将她拉回思绪:“我开窗抽根烟。”
黎蕊涵忽然开口:“今晚你同学问我们是不是快结婚,你怎么想?”
梁彦平拿打火机点烟:“三十而立,到时间总要结的。”
“我是你结婚的人选吗?”
梁彦平笑了笑:“不然呢?”
黎蕊涵默然片刻:“因为我合适?”
他转头看她:“你今天怎么了?”
黎蕊涵做深呼吸,摇头笑说:“我对两性关系有一些看法和总结,你想听吗?”
“说来听听。”
她做深呼吸,语气不太好,隐含轻蔑:“第一种是性需求,低级的本能欲望。因为身体空虚而对异性产生的兴趣,只是排遣生理需要,跟爱情没多大关系。”
梁彦平手指轻点方向盘,眉梢微挑,静默不语。
“第二种是情感需求,相互陪伴,相互体贴,照顾对方情绪,能及时提供情感上的支持。第三种是精神需求,志同道合,观念相通,或许各自独立,但思想上高度契合。”黎蕊涵说:“你觉得我们属于哪一种?”
梁彦平笑了,理所当然地回:“最高尚的那种吧。”
黎蕊涵感到他敷衍:“所以你认同我的分类吗?”
梁彦平不语。
“说说呗。”
他吐出薄烟,眉眼似笑非笑:“我要说了,你会觉得我低级。”
黎蕊涵屏住呼吸,今夜对他的认知一再颠覆,从最初相识,只知他是名校高材生,毕业后进入某建筑大师的事务所实习,之后又注册了自己的事务所。他在她眼中一直是体面的精英形象,从没想过他以前曾在城中村租住小平房,吃不干净的大排档,搂一个庸俗的女人。
黎蕊涵特别想拿一把铲子,将他这段糟糕的历史刮干净。
他呢?对曾经的穷日子什么感觉?怀念还是厌恶?
黎蕊涵转头看他沉默的侧脸。
低级。怎么个低级法呢?
她忽然好奇他的另一面。
红灯亮起,车子缓缓放停,黎蕊涵倾身靠过去,捧起他的脸,闭眼热吻。
梁彦平愣了下,任她亲了会儿,稍稍退开:“怎么了?”
黎蕊涵呼吸沉沉,不让他说话,试图顶开牙关,更深地接触。
梁彦平眉尖微蹙,往后撤离,拧眉笑问:“到底怎么了?”
黎蕊涵摇摇头,失落地靠向椅背:“送我回家吧。”
“刚不是说……”
“我想回自己家。”
红绿灯跳动,香烟烧尽,梁彦平亦无多言。
耻辱感让黎蕊涵恼火不已,主动于她来说已是屈辱。而身为男友,梁彦平面对她的主动,竟然问「怎么了」。
黎蕊涵气得不想说话,到地方,也不打招呼,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彦平摸到打火机,又点一根烟,接着拨通王林祥的号码,问他在饭桌上是不是说了什么。
“曾俊喝多,聊了几句读书的时候,你打长途电话的事。”其实王林祥不太好意思开口,因为梁彦平当时打长途这件事他们从没挑明过:“曾俊也不是故意的,他以为黎小姐就是那位呢。”
梁彦平揉捏鼻梁,眉眼疲倦。
王林祥笑问:“那么久以前的恋情,不会对现在还有影响吧?”他觉得真不至于。
梁彦平也觉得不至于:“没有,我就问问。”
“黎小姐很介意吗?”
“她没说什么。”
“那就好。”
梁彦平挂了手机,夜风吹着,猛然有些恍惚。过去用很大力气忘记的一些事情再度降临,以现在平静理性的心态看待。虽然傻了点儿,但当时是很快乐的。
那年从喜塔镇返校,他忙碌很长一段时间,某天经过宿舍区的小卖部,鬼使神差记起答应过的话。于是拿起座机打给千里之外的叶词。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全靠叶词热情,又话唠,莫名其妙聊起来,聊到他不舍得放下听筒。
就是这么开始,仿佛变成一种习惯,或者瘾。那时打长途很贵,很奢侈,他平日里画图赚的钱几乎都用来和她讲废话。
叶词性格外向,爱玩爱热闹,酒肉朋友多,有时梁彦平想她,却不一定能找得到人。
从秋到冬,十二月中旬,北都下过两场雪,冷极了。那天她生日,梁彦平因为吃了感冒药,从下午昏睡到夜里,起来查看时间,裹上外套就出门。
路灯又高又瘦,光秃秃的树枝堆着一层白霜,他大概病得脑袋有些糊涂,竟然感觉不到冷,只是手凉,拢在嘴边呵气,搓一下,揣进兜内。
公共电话亭像双头的蘑菇,黄色圆顶可以将人笼罩在里面,也算隔绝出一个私密空间。
梁彦平插入磁卡,打到喜塔镇叶词家。
“喂?”
声音不对,是叶樱。
“你姐姐呢?”
“她不在。”
怎么会不在,昨天说好了,今晚要找她的。
“去哪儿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叶樱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她性格孤僻,有几次接到梁彦平的电话都不大耐烦,或许是不满姐姐朋友太多,又或是怕姐姐被抢走。
梁彦平没打算回宿舍,从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靠在电话亭边消磨时间。他是很能独处的人,不怕无聊,脑中复习专业知识,慢慢过一遍,时间很快就打发掉了。
半小时后他再插磁卡,这回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喂?”
那边七嘴八舌,男男女女嬉笑怒骂,嘈杂异常。
“让叶词听电话。”梁彦平沉下嗓子,克制烦闷。
“哦等等,她在开酒……叶子,快过来,有个男人找你!”
“谁啊,叶子什么时候有男人了?”
“她周围男人多着呢,你也不问清楚是哪一个。”
一阵哄笑。
叶词骂骂咧咧地啐他们,似怒似嗔,因着斗嘴,兴致正高,嗓子洪亮愉悦,接电话时还带点儿娇俏:“喂?”
这时梁彦平已经不想吭声了。
叶词刚要叫他名字,电话突然被抢走,狐朋狗友嘻嘻哈哈调侃:“让我猜猜是谁,家里开煤矿那位吧?还惦记我们叶子呢,怎么不过来祝寿呀?”
“就是就是,带两瓶洋酒让大家开开眼!”
叶词上手抢:“少乱讲,给我。”
“谁乱讲?上学的时候许慎到处说你是他媳妇儿,不能白占便宜吧?”
叶词骂道:“不是许慎,你爷爷的,别闹了!”
等她好容易抢回座机,那头已经挂断,只剩持续单调的忙音。
那天以后梁彦平很久没有联系叶词。
临近寒假,他收到一个包裹,是从喜塔镇寄来,送给他的围巾。
要认真讲,那围巾针线蹩脚,颜色老土,半长不短的,也不知怎么好意思送出手。
梁彦平以为叶词整天花天酒地,早把他忘在脑后,没想到竟会亲手给他织围巾。
包裹里另附有一封信,粉色的信封和信纸,带香味,打开来,不过寥寥数语:
别生气了,彦平哥哥,等过年给你赔罪,好吗?
底下还画着四格简笔画,主角是两个小人儿,图一男娃娃双手插兜,高傲地别开头,下巴抬起,愤怒漠视,女娃娃则单膝跪地,手捧一朵花,眼冒桃心,咧嘴送他:原谅我吧。
图二女娃娃挪到另一边,再次将小花举到他面前,笑眯眯:原谅我吧。
图三男娃娃表情松动,接过花花。
图四俩娃娃冰释前嫌,抱在一起和好了。
梁彦平霎时失笑,心软似水,对她再恼不动半分。
如今想来,倘若当时下狠心断交,不予理睬,后面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其实她那封信有多少真情实意呢,说不定只是耍弄他,或者被狐朋狗友起哄,逗他玩玩而已。
他居然会信。
想到这里,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梁彦平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