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絮芳轻笑了笑:“老肖新媳妇儿怎么样,好相处吧?他当时再婚,我都没空回来吃酒。”
“好着呢,这个媳妇比上一个实在,肯踏实过日子。”
“他没要小孩吗,那俩闺女都不是亲生的。”
“人家两口子的事,谁知道。”外公抽卷纸烟,庙会集市上买的烟丝,拿回来自己卷。几十年的老习惯了,卷完整整齐齐放进老式铁烟盒,类似旧电影里那种方形扁扁的翻盖式烟夹,两边有铁片,用来固定香烟。
梁彦平坐在旁边单手翻书,外公递了一支过去。
李絮芳见状轻轻啧了声,但没有阻止。
其实梁彦平高中就学会抽烟了,只是上大学以后才没刻意避着家人。他父亲觉得无所谓,反正男人嘛,总要应酬,离不开烟酒,可李絮芳总觉得儿子还在念书,学生一个,又不是社会里的老油条,整那套做什么。
“干干净净的大学生,都被你们给教坏了。”
外公闻言笑说:“他不一定抽得惯。”
梁彦平拿起打火机点燃,眉尖微蹙,一口下去确实非常上头,没有滤嘴,烟丝跑了出来。
“怎么样,受得了吧?”外公说:“我的第一根烟是你老外公递的,表示他认可我是个成年人了。”
梁彦平点点头。
李絮芳咋舌:“这就算大人啦?”
外公顺势道:“彦平谈朋友没?”
“问他,可能偷偷谈了,不告诉我们。”
外公轻拍他的肩:“22岁也该谈了,不过千万要注意分寸,可不能随随便便让人家怀孕。”
李絮芳憋笑:“就是,我还不想当奶奶。”
梁彦平见他们拿自己调侃,没个长辈的正形,不予理会,掐了烟,拿书上楼。
李絮芳说:“这孩子平时不让人操心,给口饭就行。”
老李头问:“他胳膊什么时候拆石膏?”
“早着呢,下个月复查他自己会去县医院找医生,不用操心,那么大人了。”
老李头说:“那天跟牌友聊天,提起小辈,他们的孙子孙女都在外地打工,没几个上大学的,我说我外孙学建筑,要读五年,他们还笑,只听过大学读四年的。”
李絮芳摇摇头:“不止,我和他爸商量过,等大学毕业,再送他出国读研。”
老李头默然数秒:“出国啊……费用可不低。”
“砸锅卖铁也得供,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还指望他出人头地,给我们争口气。”李絮芳说着拍拍手上的烟丝:“我差不多得走了。”
“这么赶?明天再走吧。”
“不行,回去一堆事忙。”李絮芳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父亲:“该买的买,不要太省,卫生纸一定要换,我刚才忘记了,彦平肯定用不惯那些草纸。还有啊,冰箱就是用来冰东西的,您倒好,当储物柜,大夏天的不插电,这一个月下来也用不了几度电呀。”
老李头笑说:“知道了。我平时不用冰东西嘛。”
李絮芳说:“你每天打牌,有没有认识聊得来的老太太?搭伙过日子,有人陪着说说话也好,一个人多无聊。”
老李头说:“哪里无聊,我跟朋友每天都有安排,下棋钓鱼打牌,潇洒得很。”
李絮芳心下微叹,拎包起身:“行,您自己看着办,我先走了,有事打电话,烟少抽,多吃水果多锻炼,不要一直坐着。”
“知道知道。”
“别送了,外面太阳毒。”
李絮芳赶班车回省城去。
下午老李头照常出门下棋,梁彦平在家午睡,阁楼小房间,木架子床嘎吱作响。
他一觉睡到黄昏。
睁开眼,幽暗沉沉,屋子里能闻到木料醇厚的气味。
梁彦平头昏脑涨,手臂裹着石膏,翻身受制,梦中也十分辛苦,出了一层汗。
他起床,单手解开衬衫纽扣,先把健全的右臂解脱出来,再绕到另一边,慢慢从左臂褪下。
窗子开着一点点缝隙,有些闷,梁彦平过去将两扇木窗打开,透透气。
嘎吱一声,不料对面的窗户也敞着,有个姑娘正趴在窗前吹风。
那姑娘眯眼眺望晚霞,手里夹烟,听见动静转眸看过来,稍怔住,大概没想到突然出现一个半裸的男人,登时错愕,愣愣地与他对视,嘴巴半张。
梁彦平倒很镇定。不,与其说镇定,不如说漠视。他面无波澜转身去衣柜拿干净的衬衣换上。
那边传来喊声:“姐,你是不是又在抽烟?”
叶词回过神,当即把烟头掐进花盆,然后双手扇风,把烟雾扇走:“没有没有!”
“下来吃饭。”
“哦,好!”
她应着,瞥向暗影里背身穿衣的小哥,忍不住多瞄了两眼,啧,身材还挺好。
◎(1995)从她身上跨过去◎
叶词进厨房拿碗筷,问妹妹叶樱:“李爷爷家来客人了?是谁呀?”
叶樱仿佛与世隔绝,竟然反问:“不知道,有人吗?”
她们走到堂屋的木桌前,叶词拉开长板凳坐下:“你在家没听见什么动静?”
“没有。”
叶词语塞。
堂屋的吊灯瓦数很高,明晃晃地,电线拉得老长,四方天井外却是愈渐幽深的颜色,天暗下来了。
桌上有韭菜煎蛋、平菇炒肉、丝瓜汤。姐妹俩都不怎么会做饭,叶词在外面吃惯了,图方便,但叶樱不愿意出门,暑假在家倒下了几次厨房。
“等我从外面打包回来吃吧,做饭太麻烦了。”叶词懒得去菜市场买菜。
“不麻烦,我闲着也没事。”
叶词听她这样讲,忍不住劝道:“出门走走,晒晒太阳,老在家待着也不行,得活动活动。”
叶樱拿勺子舀丝瓜汤,拌进饭里,眼睛也不抬:“出去做什么,让人看笑话么。”
又是这种话。
叶词对妹妹消极的态度见惯不怪:“我们在这里住了四年,镇上的人都认熟了,谁会吃饱了没事干,笑话你?”
叶樱冷冷地:“你不是我,当然不会明白。”
叶词摇头笑笑:“既然知道没人能代替你,有的事情还得靠自己想通,谁都帮不了。”
叶樱没吱声,以沉默抗拒。
两人安静了半晌,叶词转开话题:“明天伍洲同要过来玩,你记得吧,五短身材那个五筒。”
“他这次住几天?”
“三五天吧。伍洲同个性开朗,脾气又好,你多跟这样的人接触也有好处。”
叶樱不愿意听,当即撇撇嘴:“你吃完了吧?”
“啊?”
叶樱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叶词说:“我来吧。”
“放下。”叶樱面无表情,语气淡淡:“你上次洗盘子,洗完还有一层油,我烧开水全部烫过,重新再洗一遍才干净的。”
叶词动作僵住,表情尴尬:“不会吧,我用了洗涤剂的呀……”
叶樱轻飘飘瞥她一眼:“你除了赚钱交友还会干什么?家里的东西一无所知,电饭煲都不会用。前天让你煮饭,直接煮成粥,炒菜要先热锅都不知道。人也不笨,就是不上心,脑筋全拿去动歪心思了。”
叶词心想这丫头不吭声便罢,嘴皮子一动就要训人,偏偏自己还有点怕她。
“哪有歪心思?等我以后赚大钱,雇几个保姆把家务全包了,那些琐碎的东西学来干嘛?没用。”
叶樱霎时嗤笑:“没喝酒呢,你开始说醉话了?”
妹妹收拾碗筷离开饭桌,姐姐也端上盘子跟进厨房。
夜里九点过,洗了澡,叶词擦着头发上楼,打开电风扇,点燃蚊香放在角落,拿出花露水,洒在席子上。
梁彦平听到对面传来收音机调频的噪音,滋滋滋,接着电台女主播软语细言,犹如催眠。
他抬眼望去,见半扇洞开的窗子,女孩坐在书桌前,拨弄半干的长发。桌角摆着一只浅绿色电风扇,缓缓摇头。
她抬起一条腿搭在桌沿,那画面隐含香艳,似港片里清纯幽怨的艳鬼。不用怀疑,「清纯」和「艳」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梁彦平别开视线,起身去关窗。
谁知此时叶词也突然想起对面搬来一个陌生男子,赶忙跳下藤椅,光脚跑向窗子。
好死不死,和梁彦平打了个照面,猝不及防。
她穿白底碎花的薄绵汗衫,无袖,里面什么都没穿,跑起来胸前的抖动十分明显。
只庆幸是在夜里。
等叶词意识到这个,惊得猛吸一口气。当即抱紧胳膊挡在胸前,然后狠狠剜了对面一眼。
梁彦平眉尖微蹙,抬手关窗,同时听见那边也「砰」地一声,各自紧闭门户。
“要死了。”叶词暗骂,拍拍心口,双手顺便拢住肉肉捏了两下。
她发育得好,十九岁,尽管矮,但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胸部的果实像动画片里王母娘娘的蟠桃。
以前叶词总羡慕高挑干瘦的女同学,没有胸部发育的羞耻,不会被男生过分关注。现在毕业离开学校之后倒像松了绑,豁然开朗,原来二中那块小天地和社会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曾经让她懊恼的性特征如今却成了骄傲的资本。
有时站在镜子前脱光,观赏这具日渐成熟的身体,啧,真是娇艳欲滴。
接着笑嗤一声,呸,真自恋。
叶词想,下次再遇到刚才那种情况,绝不要再惊慌失措了。
她迫不及待渴望成长,变成心理强悍的成年人,摆脱娇滴滴脆生生的小丫头模样。
一夜安枕。
第二天下午,叶词到汽车站接死党伍洲同。
不早不晚,时间刚好,没等一会儿车子就到了。
伍洲同背双肩包,手里还拎着一个麻袋,笑嘻嘻跳下车:“老叶!”
几个月不见,相当挂念,伍洲同一把将好友抱住,大力地拍她后背。
叶词吃痛,龇牙推开他:“你丫的练铁砂掌了?!”
“我这么远过来看你,中间转了几趟车,晕得想吐,你不感动得掉两滴眼泪吗?”
“两滴怎么够?我待会儿嚎啕大哭,行吧?”叶词说着低头瞥他手里的东西:“麻袋里装的什么?”
“给你和樱子带的礼物,晚上吃顿好的,我来做。”
叶词调笑:“还卖关子。”
“走走走。”伍洲同勾住她的胳膊:“诶,你说怪不怪,我每次来喜塔镇都像回娘家似的,特别亲切。”
“你能别像个小媳妇似的挽着我吗?”
“不能,多久没见,我想你想得心肝疼。”
“咦,我想吐。”
“吐吧,我接着,晚上给你煮粥当宵夜。”
“……”两人一路说笑,百无禁忌,不一会儿到家,叶词喊叶樱下楼打招呼:“五筒哥哥来啦!”
伍洲同爱屋及乌,把叶樱也看做自家妹妹,见了她直乐,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送上。
“我们班女同学都爱看这个,今年可流行了。”
叶词一瞧,琼瑶。
叶樱垂眸接过,略点头:“谢谢。”
伍洲同挠挠后脑勺,低声问:“樱子好像不太喜欢?”
叶词说:“她现在喜欢黄碧云和亦舒。”
“谁?”
“香港那边的作家。”
伍洲同说:“行,等我赚了钱坐船去香港买繁体书给妹妹看。”
叶樱本来已经走到楼梯口,听见他的话,回头道:“你怎么跟我姐一样?”
伍洲同不解:“啥意思?”
叶词笑笑:“夸你呢。”说着带他上楼去看收拾好的房间。不一会儿两人下来,叶词留意到放在桌角边的麻袋,问:“到底什么东西呀?”
闻言伍洲同忙蹲下解麻绳,献宝似的,笑容满面:“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个事,我爸最近不是跟人合伙做生意么……”
梁彦平正在天井的水缸前喂鱼。
半人高的无釉陶缸,荷花开得挺拔,香气清冽扑鼻,荷叶茂盛,喂食需得找个缝隙投进去。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
“啊——”
梁彦平转过头,见对门的邻居惨白着脸夺门而出。他外公正在门口扫地,女孩想也没想,一个箭步躲到老人家背后,当作盾牌。
老李头杵着扫帚直起背,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唉呀叶词啊,我早晚被你吓出心脏病!”
她犹如惊弓之鸟,怒喊道:“伍洲同,你他妈有病啊!”
老李头又一声啧叹:“你个姑娘家,怎么讲脏话?”
伍洲同拎着麻袋出来,满脸诚恳:“牙都拔掉了,不咬人。”
“别过来!”叶词惊恐万状,扭头往里跑,这回冲进天井,躲到梁彦平身后:“这是咬不咬人的问题吗?我怕蛇你不知道啊?!”
梁彦平莫名其妙做起肉盾,叶词揪着他的衬衫,像只松鼠缩在后面,小心翼翼探出半颗脑袋,警惕地望向门外。
老李头倒来了兴致:“什么蛇啊?”
伍洲同打开麻袋给他看:“乌梢蛇。”
“还挺生猛。”
“蛇肉吃过吧?”
“没有,我们以前上山抓花蛇,都用来泡酒喝。”
伍洲同说:“花蛇哪有我这乌梢蛇肥美,一条红烧,一条炖汤,鲜得很,今天晚上一起尝尝。”
老李头笑:“好呀,你会杀吧?”
“当然。”
这时叶樱也过来了,点着左脚尖,一顿一顿慢慢走近:“让我看看。”她还伸手扯过麻袋口:“滑溜溜地,肉质应该很嫩。”
三人站在门口若无其事地讨论,叶词简直吓疯,抓耳挠腮直跺脚,哭腔都逼了出来:“是不是人啊……”
梁彦平也想过去看看,腿刚卖出一步,身后的姑娘直接抱住他的胳膊,好似抓紧最后的浮木。
“你、你去哪儿?”
梁彦平稍回过头:“你躲楼上去吧。”说完就不管她了。
叶词一溜烟跑向狭窄的楼梯,躲在上面不敢动弹。
伍洲同的父亲今年在外面做养蛇的买卖,供应给酒楼。听他说晚上跟朋友住在宿舍,蛇从笼子里爬出来,爬到他们身上,冰冰凉凉。
老李头听得咋舌:“吓死个人。”
伍洲同这次带了两条肥蛇,刚好,老李头把自家天井腾出来,支起长竹竿,横架着,绑上细绳,伍洲同捉蛇,把蛇头用绳子捆住,再拿镰刀割。
那蛇挣扎起来,后半截长尾巴死死缠住他的胳膊,绞紧。
老李头问:“怎么样,要不要换把刀?”
“不用。”伍洲同满头大汗,就在说话间成功割断颈部。
老李头看着掉下来的蛇头,惊道:“没死透,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伍洲同胳膊缠绕的蛇身也还裹得紧:“对,要过好一会儿才死透。”说罢丢下镰刀,李爷爷上手帮忙剥皮。
那场面悚然到令人恶心,梁彦平闻到一股土腥味,略感不适,回身上楼。
木楼梯陡峭狭长,宽度只够一人通过。
叶词横坐在上面,背抵墙,脚抵栏杆,膝盖曲着。
见他上来也没立刻避让,而先问了句:“有烟吗?”
话音刚落,梁彦平抬脚从她面前跨了过去。
叶词愣了愣,好长的两条腿……等等,他居然从她身上跨过去?
什么意思?这人跩个什么劲啊?太猖狂了!
叶词窜起一股火,当即起身跟进屋子,正要发作,一盒烟丢过来,她双手接住,接着对上他清冷的眼睛,刻薄的话霎时说不出口了。
梁彦平坐到桌前低头画图,叶词走到窗前抽烟,从这个窗口望向自家阁楼,感觉奇妙。
没人说话,他沉默专注,似乎当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
叶词看风景,不知怎么的,转为看他。
直到香烟烧到手指,烫得钻心疼。
这时伍洲同在楼下喊:“老叶,两条都杀完了,快下来!”
叶词喃喃道:“让我吃蛇肉,想想都要吐。”
梁彦平抬眸瞥她,心生同感,于是放下笔,提议说:“晚饭出去吃吧。”
叶词笑起来,眼睛弯弯,洁白的牙齿像小贝壳:“好的呀。”
丰田佳美离开金宵酒楼,开进软红十丈。
不疾不徐,经过百货中心,购物广场,KTV,国贸大厦,津市发展飞快,进入千禧年后迅速崛起,造城运动轰轰烈烈。
四方街怎么走,梁彦平不太熟悉,似乎已经错过两个路口,还得慢慢绕几圈。
他开窗抽烟,等红灯时扫了眼后视镜,叶词不知睡着还是闭目养神。
红酒兑雪碧,亏她想得出来,装豪迈,殊不知这么喝法,酒精吸收得更快。
忽然手机铃响,叶词迷迷糊糊睁开眼,从包里掏出,接起:“喂?”
那头是康建国,脾气急,刚下饭局就忍不住打来通气:“小叶啊,你在梁工车上?”
“嗯。”
“我听说他和小杨总关系匪浅,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你可得把握机会,做工程人脉有多重要你清楚的吧?”
叶词不忙接话,却先幽幽地叹一声:“唉,九叔,你也知道,我那公司就是个草台班子嘛,人脉什么的拿来也没用。”
康建国还不知道她那点鬼心思么:“行了,明天来我公司谈,你非要参与,机械人工自己想办法,可别指望我给你安排。”
叶词笑说:“好嘞,谢谢叔,你放心吧。”
结束通话,她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散,变得疲倦不堪。
忽然想起车里还有人,抬眸望去,见他抽着烟,置身事外冷眼看戏,指不定心里怎么鄙视她呢。
“能关窗吗?”叶词沉声开口:“风很冷。”
梁彦平不疾不徐:“等我抽完。”
叶词狠狠剜他后脑勺,别开眼看窗外街景,又问:“你女朋友做什么的?”
梁彦平晾了几秒:“舞美设计,在电视台。”
“谈了多久?”
“快两年吧。”
“留学认识的?”
“嗯。”梁彦平手指若有似无敲着方向盘,轻松闲散。
叶词把后面的窗户按下,也点了根烟,双眸微眯,不知在想什么。
烟雾缭绕,又隔着镜子,她眉眼间似有黯然的错觉,梁彦平正要开口,这时听见她懒懒发问:“小杨总有对象吗?”
梁彦平静默数秒,丢了烟:“你不是有他名片,自己问呗。”
叶词置若罔闻,语调幽幽:“小杨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肯定知道。”
梁彦平淡淡地:“他家里订了婚,以前交往的女友都是模特,一米七往上。”
叶词瞥过去,发现他拇指搓着中指内侧关节的地方,跟以前一样,不耐烦时会做的小动作。
发现这个,叶词心里舒坦,好似出一口恶气,嘴角微扬,语调愈发痴情哀怨:“那,小杨总喜欢家里订的亲吗?家族联姻什么的,通常都各玩各的吧,没几个真心。”
梁彦平不语。
“再说小杨总那样的相貌气质,就算没有家世背景,肯定也招女人喜欢,讲话笑眯眯,和和气气,听着就心情愉悦。”叶词活动肩胛,扬起下巴吐出烟丝:“对吧?”
梁彦平没搭腔。
叶词低喃:“小杨总要是聊起我,你可别说我坏话呀。”
梁彦平从后视镜扫一眼,笑了笑:“好。”
她就是要给他添堵。
什么高贵的副驾位子,谁稀罕?
要不是为了做给九叔看,谁要上他的破车?
叶词心头不爽,厌恶梁彦平,也无端厌恶起自个儿。前男友回国,事业有成,佳人在侧,风光无限。而她还在蝇营狗苟,行走浮华间陪笑巴结,奉承、谄媚,还都被他看到了!
真触霉头。他回来干嘛?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
叶词暗暗腹诽。
到四方街,她笑着道了声谢,没有多余的话,下车过马路。
梁彦平也没有停留,扬长而去。
次日叶词到康建国公司签协议,分到一块边角料,伍洲同提前出院,立马组织人手。
“老叶,我算过了,除去交给九叔的管理费,现在公司账上的钱只够租赁机械和支付工人日结,到时候拆下来的建筑废料怎么办?就指着那些钢筋门窗和砖瓦的利润呢,没有车子和司机,怎么拉到回收厂?”
叶词焦头烂额,深吸一口气:“我来想办法,先让施工队开工,你去现场盯着。”
伍洲同揉捏眉心:“你的钱全投在里面了,还有我的钱,现在怎么办?”
叶词说:“我去借。”
“借钱啊?找谁?”
“不是,借车。”
“啥?”伍洲同以为自己听错:“大卡车,哪儿借去?”
叶词起身拿上包:“许慎他们家以前做煤矿,主要就是通过公路和铁路销售,那拉煤的卡车不有的是。”
伍洲同咋舌:“许慎……你说津胜集团?不是转型去搞航空业了吗?”
“煤矿还在经营的,我找他大哥借两辆闲置的重卡,或许可行。”
其实叶词心里并没什么底,但事到临头,求爹爹告奶奶也得去试。
她开二手面包车,先到老字号买点心,嘱咐店家包装仔细,要送人。接着给许慎的大哥许恪打电话,告知自己待会儿过去拜访,问他是否方便。
许恪笑道:“叶子你跟我客气什么,多久没见了,前几天你嫂嫂还提起你呢。”
他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与许慎截然相反,叶词不怕许慎。但是对许恪倒有些敬畏,即便说得再亲切,她也不可能脑子发热,真跟人家没大没小。
下午三点,秋高气肃,叶词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笑容满面:“大哥!”
许恪坐在沙发里,抬眸推推眼镜:“叶子来啦,刚好,我这里有新的茶叶,你也来尝尝。”
叶词过去,见他往茶杯里放奶精和方糖:“这是什么?”
“你嫂嫂教的,说英国人这么喝,我觉得乱加东西把茶香都破坏掉,暴殄天物,你嫂嫂还跟我争。”许恪笑着摇摇头:“你来评个理。”
叶词知道他爱老婆至深,于是笑道:“我们女人喜欢吃甜的嘛,管他多贵的茶叶,只要老婆高兴,做老公的还计较呀?”
许恪笑意愈深:“难怪她惦记你,两个人说话都那么像。”
叶词把提盒送上:“给嫂嫂带的海棠糕,全津市做上海点心最正宗的一家,以前嫂嫂跟我抱怨,说上海女人嫁过来,连一口像样的点心都吃不着……其实老字号有的,只是店不太好找。”
许恪接过,认真打量:“这家我知道,在旧城区,很小一间店铺,但是生意特别旺。”
叶词说:“是呀,老板好奇怪的,赚那么多钱,不换地方,也不开分店,怎么想的呢?”
许恪笑说:“这不跟我们家老太太一样,一辈子待在喜塔镇不肯走,儿子孙子轮流去求,理都不理。”他说的是祖母:“我爸只好在镇上给她盖了栋别墅,隔三差五回去看老娘。”
叶词问:“奶奶身体还好吧?”
“比我爸都硬朗。”
叶词点点头,七弯八拐地聊半晌,终于切入正话,提到今天来借卡车的事。
许恪说:“矿上闲置的车子,我找人问问。”
然后呢?
“对了,你最近和阿慎联络过吗?”
叶词听他转开话题,心下微沉:“没有,听说他开了个加油站,忙着呢。”
许恪摇头:“迪厅开得好好的,又跑去折腾加油站,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中秋节都不回家吃饭,没人管得住他了。”
叶词不接话。
“阿慎从小就浑,跟你在一起那两年才安分些。”许恪说:“你管得住他。”
叶词勉强笑了笑:“那么大人,不需要管吧。”
“你不知道,我妈哭过好几回,总担心他哪天死在外面。”许恪说:“对这个弟弟我也束手无策,要是你愿意回来,他肯定收心。叶子你想想,做了许家的媳妇,还用为一辆货车奔波走动吗?”
叶词胸膛缓缓起伏,脸上依旧笑着:“要不这样,算我租的,等工程结束之后结账,怎么样?”
许恪推了推眼镜:“叶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凭你和阿慎的交情,我怎么可能收你租金呢。”
这是软刀子割人啊。
叶词尽力克制表情,垂眸静默良久,轻声开口:“大哥,难道除了许慎的关系,我们之间就没有交情吗?我一直都尊重你,把你当做兄长,今天登门求助,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既然你不方便,那我就不打扰了。”
许恪笑起来,抬手安抚,像安抚一个小孩。很多人在他眼里都不是平等的高度,掌控权在手中,知道自己有搓揉操控的能力,心胸自然宽阔。他喜欢和气,从来不跟人红脸。
“你的脾气还是那么急。”他起身走向办公桌,拿起座机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把卡车的事情交代下去了。
叶词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大哥。”
许恪歪头:“刚才还把我说得铁石心肠。”
叶词笑笑。
许恪又说:“下月底我妈生日,你来家里吃饭吧,联系一下阿慎,我们都叫不动他。”
叶词刚有点儿感动,霎时清醒,竟然还是着了他的道,人情已经给出来,骑虎难下,她这会儿不可能再扭扭捏捏讨价还价了。
老狐狸,笑面虎,披着优美皮囊的猛兽,叶词最怕这种角色,心想这件事情结束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2002)逢场作戏而已,你不会当真吧?◎
回到面包车里,叶词拿出手机,诺基亚直板,点开联系人,按了好久,找到许慎的名字。
犹豫几秒,拨过去,贴在耳边。
铃声响了很久,叶词几乎准备挂断的时候,那头总算接通。
“喂?”
一把哑嗓,夹杂搓麻将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提气,精神抖擞:“你好呀,阿慎,我是叶词。”
不知怎么,那头突然笑了声:“我知道。难得呀,还以为你拨错号码。”
叶词抬眸看见后视镜里自己客套假笑的脸,立刻把镜子推开:“我刚和你哥见面,他说下月底许妈妈生日,你要回去吧?”
许慎问:“我哥?你见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