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握利刃,可斩天下歹人,却?唯独不?想看到友人的头颅。
“他不?会。”孔姿清不?假思索道。
赵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也罢!”
他似卸去?了一点重担,双足发力,原地翻身上马,单手控缰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多谢你今日载我之情,就此别过!”
说罢,不?等孔姿清回应,小腿轻轻一磕,伴着马儿一声长嘶叫,一人一马便蹿了出去?,迅速被?飞扬的雪幕掩盖了身形。
孔姿清放下车帘,感觉着身下马车重新吱呀呀走动起来,“改道,去?秦家?。”
他去?找秦放鹤,不?仅是因为赵沛一事,另外还有一件大事:
天元三十二年“护送”儒生等大禄访问团前往倭国的船队,回来了。
当初高丽和?倭国同被?护送,但前者未限定归期,而倭国则约定一年。使团四月初八离京,因队伍繁重,速度并不?快,于五月下旬抵达东部出海口,又在当地采购一月,并办理各项手续,八月初,正式乘着渐起的西?北风踏上返程。
高丽近些,先?到,然?后倭国一行于天元三十二年冬,正式归国。
天元三十三年冬,也就是去?年,访问团正式结束为期一年的访问。
但因冬半年风向不?对,船队无法顺利启航,访问团又以民间交流的名义,滞留倭国半年之久,期间依旧享受了官方正式待遇,一切行动如故。
直到今年上半年,原则上一年,实则足足待了十八个月的大禄访问团,方迟迟踏上归程。
归国途中,他们还在高丽停靠了一回,跟异国出差的同僚们交流一番,如此这般之后,才堪堪赶在十月终于返回故土。
很不?幸的,使团成员太?多,难免有若干水土不?服的……但同行成员带回了他们的骨灰,也算仁至义尽。
天元帝顺势叹了一回,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好消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所到之处,颇多矿藏!”说到得意处,那几?个矿工也是按捺不?住的欢喜,“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金银煤炭自不?必说,还有宝石……”
而且那两国都靠海,珊瑚、珍珠、鱼虾海菜自不?必说,又有无数天然?盐田!
“倭国多山多水多密林多火山多温泉,”又有精通杂学者回禀,“我朝急需的许多药材,并数百年巨木,硫磺、硝石等物,那里竟多得很!”
那么些好东西?,要都是咱们的该多好!
一口气?无数个“多”令天元帝怦然?心动,接连说了好几?个好,对着他们呈上来的地图看个不?停,“胡霖,召集内阁!”
大半夜的,内阁六名成员都先?后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一个个强撑着眼皮去?宫中开会。
听明?白回国使团说的内容,众人困劲就去?了一半,一颗颗花白的脑袋俱都枝棱起来。
再看完地图,嗯,咱们聊这个,可就不?困了啊!
那几?名矿工又把方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末了还深以为憾,“此番停驻太?短,倭人奸诈,颇多提防,许多地方也只?得草草看过,仅知皮毛,仍有待深入勘探。”
几?位尚书大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清了彼此眼底的欣喜。
这可真是好消息。
礼部尚书柳文韬也是欢喜,又有些不?快,“倭人心胸狭隘,见?识短浅,我等不?远万里亲往启民智,竟如此提防,此非君子所为。”
众阁员:“……”
虽为同僚,此时也不?禁要骂你一句好生无耻。
人家?求着你去?的吗?
不?过若果然?能深入瞧瞧,那必然?是极好的。
稍后柳文韬又一针见?血道:“只?是缺两千料以上的大海船呐。”
四千料以上的,现有的都撒出去?与欧洲贸易了,一时半刻的,也回不?来。
即便在,如此庞大的体型也不?适合往东行走,容易搁浅、触礁。
一千料的么……不?够哇。
“嗯,”天元帝点点地图,每一下都对准了倭国,“这个是正事。”
他看向卢芳枝,“南边还没有消息?”
南边范围很广,但这个时候问起的,必然?是福建和?云南。
“是。”卢芳枝毕竟年纪大了,天又冷,连续熬夜有点艰难,一开口,声音都有些嘶哑。
天元帝额外抬眸看了他一眼,“卢阁老辛苦了,临近年关,也该好生保养。”
不?知怎得,柳文韬总觉得这话里有话。
他近乎本能地想以眼角窥探卢芳枝的反应,但身边的董春却?好似木雕泥塑,只?眼观鼻鼻观心,柳文韬见?了,顿时噤若寒蝉,也跟着收敛起来。
天元帝又命胡霖确认了一遍折子,当场叫了值夜的翰林来,“拟旨,着云贵总督苗瑞、钦差大臣隋青竹……”
圣旨到来时,苗瑞正看着对面的隋青竹,“你要查案?”
“是。”隋青竹点头,“陛下派我来,自该鞠躬尽瘁,只林场那边我远不如大人,索性也不去裹乱。然恕我直言,若只从林场下手,也未必能将那些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纵然查出林场划分?不清、上报造假,届时对方完全可以推说都是下头的人中?饱私囊欺上瞒下,他们一概不知,又?能如何?
千辛万苦来一趟,难不成就抓一点小虾米?需知上头真正手握大权的,才是罪魁祸首。
苗瑞和曹萍对视一眼,心道陛下的意思,也未必就是要一网打尽……
不过?隋青竹说得也有道理,且不说能不能,就苗瑞的处境而?言,还真不适合对官场下手。
如今隋青竹过?来,便是瞌睡遇上送枕头,恰到好处。
“只不知隋大人想从何处下手呢?”苗瑞没?有阻止,甚至言语间带了隐隐的煽风点火,“空口无凭,想要治现任官员的罪可?不容易啊。”
“这两个?月我遍阅本地卷宗,发现不少可?疑之处,”隋青竹拿起手边堆放的卷宗文书,“有几人死因蹊跷,或许大有隐情也未可?知。再?有林场分?派,我也看过?本地记载,如此广袤的林场,位置最?好最?赚钱的七、八成,竟都只握于区区三人之手,虽说是售卖、抵账,可?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地百姓若都将祖传林场卖出去,日后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这未免不合常理。”
隋青竹日常便屡屡接济穷苦百姓,深知这里的林场便如北方土地、东部渔场,乃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本,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售卖。
怎么就那么巧,也未见有记录在案的天灾人祸,当地人怎么就齐刷刷地一起都卖了?
这人还真是个?仔细办实事的,不搞想当然那一套,苗瑞暗自颔首,“听大人的意思,是要亲自下去?”
“不错,”隋青竹说:“若有冤屈,我不信这些百姓之前没?有求告过?,既然如今没?了动静,又?怎好指望他们主动来告?说不得便要下去走一遭。”
他要去百姓家中?,挨家挨户的问,问他们有什么难处,问他们曾经?遭遇过?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真能翻出几桩命案,上下官员就脱不开?干系!
可?杀!
苗瑞没?有阻止,而?是当着隋青竹的面点了六个?人,“自今日起,你六人便贴身护卫钦差大人,日夜不息,不得有误。”
见隋青竹张口要拒绝,苗瑞直接打断,“隋大人初出茅庐,可?能不知世道险恶,你可?知仅是过?去你修养、调阅卷宗的一个?多?月间,外面的牛鬼蛇神便闻风而?动,想杀你的人,远比想保你的人多?得多?。”
隋青竹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还真没?想过?这些。
良久,他才干巴巴道:“我乃朝廷命官,奉旨查案……”
还没?说完,苗瑞和曹萍就都笑起来,望过?来的目光中?充满宽容,像看个?天真的孩童。
笑完了,曹萍才给出温柔一刀,“恰恰因为您是钦差大臣,又?扬言必要一查到底,所以他们才不能让您活着回去。”
见隋青竹欲言又?止,曹萍笑眯了眼,如闲话家常那般轻松道:“您想说,谋杀钦差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不敢,对不对?不,他们可?太敢了。只要您一死,证据毁了,他们就什么罪名?都没?有。”
他顿了顿,微微凑近了,又?指指苗瑞,“况且如今您在我家大人羽翼之下,但凡您有个?三长两短,坠马?中?毒?误杀?都不要紧,首当其冲的便是我家大人,如此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隋青竹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的鱼,嘴巴徒劳地开?合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苗瑞见好就收,“不过?原本就有两名?侍卫,再?多?六个?,未免太扎眼了,不如八人之中?拨四个?在暗随行,四个?在明?处使唤。”
双方各退一步,事情就这么定了。
因曹萍那番话,隋青竹也有些心有余悸。稍后苗瑞又?打发人来给他送护心镜时,隋青竹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乖乖穿戴齐整了。
踏出总督府的瞬间,璀璨的阳光迎面而?来,隋青竹下意识眯起眼睛,总觉得在府衙内憋了两月,再?出门都有些恍惚。
云南毕竟不比北地,饶是已进十一月了,还是这般的朗朗晴天。
上马之前,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曹萍的话,本能地往四周看了看。
苗瑞拨过?来的一个?护卫便道:“大人不必惊慌,有我等在侧,必保大人无虞!”
必要时刻,他们可?以为钦差大人肉身挡刀、挡箭,挡一切可?挡之危险。
隋青竹就有些脸红,“惭愧惭愧,辛苦辛苦。”
“大人谨慎些是好的,”那人一点取笑的意思都没?有,“只要哥儿几个?还有一口气?,就能将您安全送回!”
他们这些人,做的就是换命的营生,不怕事主怕死,最?怕他们不怕死,自以为是说什么都不听。
像隋青竹这样小心听劝的,最?好。
见隋青竹领会到自己的意思,面露不忍,他便爽朗一笑,“您的命比我们的值钱多?了,天下需要有您和总督大人这样的好官!”
他们活着,只养一家,可?隋青竹和苗瑞活着,就能养一方。
说到这份儿上,隋青竹实在不知如何作?答,“你叫什么名?字?”
“嗨,贱名?不足挂齿,大人叫我小方就好。”小方笑道。
他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一笑之下,两排牙齿就显得很白。
隋青竹又?一一问过?所有人的姓名?,用心记住。
一行人跑了半日,来到第一处目的地,隋青竹亲自下马打听了具体位置,见只有一个?老妈妈和小孙子在,便客客气?气?表明?身份。
“老人家,听说令郎五年前不慎……”
谁知方才还和蔼可?亲的老妈妈一听,登时脸色大变,不由分?说将他撵了出去,“什么令郎,老婆子听不懂,走走走!”
“哎老人家,老……”
隋青竹来不及反应就被倒推出来,一只脚缩得慢了些,险些被门板夹住。
小方等人见了,都有些不快,“大人后退,容我等再?叩门!”
“罢了!”隋青竹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怪他们。”
他也不气?馁,又?陆续找了几家,反应都大同小异:要么装傻,要么闭口不提,要么反过?来劝他,不要再?提……
见了这个?反应,隋青竹越加坚信有冤屈。
这些人为何一听过?去的事就脸色大变,必然是曾遭受过?许多?不堪,被吓破胆了。
“……老爷,他们吓破胆,不敢说的,只是那姓隋的可?恶,”春来对李仲耳语道:“若总叫他这样胡搅蛮缠,总不是个?事儿。”
“嗯,”李仲掀开?眼帘问了句,“如今他在何处?”
“折腾了两日了,没?人开?口,他也不走,就那么宿在野外呢。”春来一撇嘴,很有些不屑的样子。
“露宿?”李仲乐了,“怎好叫咱们的钦差大臣餐风饮露?不好不好。”
“那老爷的意思是?”春来跟着笑了一回。
李仲才要说话,外头却有人来报,他不耐烦喝道:“不是说不许来打扰!”
那丫头缩了下脖子,小声道:“是小姐,小姐闹着要您过?去陪她玩,乳母哄不住……”
一听这个?,李仲面上的阴霾瞬间散去,眉眼都柔和了,“哦,我马上过?去。”
说着,又?朝春来使个?眼色,后者意会,从袖子里掏出一粒银子丢过?去,“念在你伺候小姐上心,便不计较了,这是老爷赏你的,去吧。”
那丫头慌忙接了,顿时喜上眉梢跪下去磕头,“谢老爷赏,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小姐,老爷天恩……”
李仲不耐烦听,摆摆手叫她下去,起身对春来吩咐道:“远来是客,贵客登门,说不得要好生招待……嗯?”
春来嘿嘿一笑,眼角刀疤也跟着扭曲,平添三分?狰狞,“小的明?白了。”
说罢,陪着李仲往外走,又?忍不住说:“小姐这样娇嫩,又?这样小,恐吃不住惊吓,老爷既然这般心疼小姐,不如打发几个?可?靠的人,先另寻地方安置了。”
李仲有三个?孩子,可?唯独最?疼爱三岁的小女儿,日常要金的不给银的,要星星不给月亮,春来乃是揣度着李仲的心思才说这话。
“迟了,”说起此事,李仲也是心烦,“那苗瑞太狠,一早就派人封锁出城要道……”
他倒是想,奈何苗瑞思虑周全,行动太快,等他们回过?神来想转移家眷,却发现出城的通道全被堵死了。
此刻即便化身成鸟,恐怕都会被弓弩手射落。
春来听罢,忍不住骂道:“欺人太甚!”
以往不是没?有类似的风波,可?都不了了之,谁能想到呢,新任云贵总督这样油盐不进!
哼,你做了初一,就莫怪我们做十五!
却说隋青竹出来三四日了,日日走访,日日碰壁,连同行的小方等人都有些沮丧了。
“大人,这么下去可?不是法,”小方抹着汗道:“人家不说,难不成咱们硬撬?”
“他们只是害怕,又?恐我只是敷衍了事,若果然来告状,非但没?结果,待我走后,反而?惹祸上身,真真可?怜。”隋青竹想了一回, “这样,我便在此设个?公堂,尔等去各处敲锣打鼓,传遍四方,只道我就在此地恭候,凡有来告者,我必然想法子护他们周全!若本地过?不下去,来日我禀明?陛下,与他们在北地寻个?去处……”
小方等人听了,也觉得好,便要去,又?问怎么喊。
隋青竹想着,底层百姓未必读书识字,说得太文绉绉的不顶事,说不得要言简意赅,叫人听了就热血沸腾。
“伸冤!报仇!血债血偿!”
小方等人轮流喊了几次,果然有人听了探头探脑,又?听说钦差大人于荒郊野岭露宿,吃遍苦头,只为他们,十分?意动模样。
可?等他们上前问时,那些人便又?纷纷缩回去,仍不敢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隋青竹听了,也不见怪。
他只是担心陛下催促,若不能及时交差,治自己办事不利的罪名?事小,因此不能根除弊害,后患无穷。
又?过?了几天,夜里忽然来了个?眼熟的老妈妈,她自己一人摸黑前来,先对隋青竹叩头,又?诉苦:
“大人容禀,实非草民?之过?,可?,可?他们已然害了我的儿子,如今好歹还有个?孙子,若您也同之前那些官儿一般……老婆子死就死了,可?怜这点骨血……”
隋青竹亲自来搀扶,又?温声安慰,“老妈妈,您不必怕,只管同我诉苦,若这里住不下去,便随我进京。当今陛下贤明?,必然会安置妥当。”
那老婆婆听罢,越加啼哭,好容易劝住了,方才拭泪道:“旁的也罢了,只一个?,大人是北地人,如何受得住夜里湿冷?少不得同老婆子家去,吃顿热饭,也歇息一回。”
盛情难却,隋青竹也欢喜终于有人肯撕开?口子,于是当即收拾了就同他去。
怕牵连老人家,他还特?意留下两人守在原地,做出他仍在的假象。
小方和暗处几人都陪隋青竹往老婆婆家中?去,深夜无人,倒也没?有惊动四邻。
到了家,见一个?媳妇带着孩子,面黄肌瘦,也怕见人,怯生生请安,便去后头杀了唯一一只下蛋鸡,烧了一锅菌菇野鸡汤。
那婆婆看着野鸡汤,嘴唇嗫嚅几下,狠狠咽了口水,又?颤巍巍道:“大人吃,大人吃,几位大人都吃。”
隋青竹见这里家徒四壁,又?有老弱,怎好吃独食?又?要大家一起分?食。
那媳妇和孩子只缩在里间不吭声,老婆婆仍一味推辞,又?要亲自来与隋青竹盛汤。
“且慢!”小方突然打断,一把按在那老妪肩头,咧嘴一笑,“老人家,我家大人清正?廉洁,最?不忍百姓受苦,你不舍得吃,倒也罢了,不如叫那小孙子也来吃几口热的,补养补养。”
说罢,一个?眼神过?去,同伴就一把掀开?门帘,紧接着,那媳妇和孩童的哭喊声响起。
隋青竹目瞪口呆,再?要看时,就见那护卫一手扯着孩子衣领,另一手已然端起热腾腾的鸡汤,要往他口中?灌去!
“住手!”
隋青竹和那媳妇的喊声同时响起。
隋青竹一愣,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就见那媳妇噗通跪下,抱住那侍卫大腿哭喊起来,“差爷,他还小啊,要杀就杀我吧!”
那老妪也骇然变色,忙不迭跪下,一个?劲儿磕头求饶起来。
隋青竹茫然低头,看着眼前飘满油花的热鸡汤,只觉口中?发苦,“这……”
我一心尔等,尔等却为何要害我?
第148章 明月(七)
“大人,”小方从后院回来,顺手将往炕上丢了几颗满是新鲜泥土的艳丽菌子,“后院挖出来的,都是?本地最毒的几样菌子,若果然吃下去,不死也残。”
应该是这婆媳俩先用毒菌子熬了汤底,但煮过的菌子仍有毒性,恐被禽畜或不懂事的孩童抓来误食露了马脚,并不敢胡乱丢弃,便埋在?后院。
有同伴就骂:“好毒妇!谋害钦差的大罪,你们担待得起么!”
隋青竹看了一眼,只觉心寒,脊梁骨都像被戳了几个眼儿,这几天攒的干劲儿顺着散了大半。
好歹毒的奸计!
云贵一带盛产各色菌子,因滋味鲜美,令人欲罢不能,每年因误食而中毒乃至丧命者?不在?少数。
若自己孤身前来,不设防吃了,来日有个什么好歹,他们也可以推说是?我嘴馋贪新鲜,误食毒菇。如此不光事后仵作查不出破绽,传到京中,只怕自己身后名?也要毁于一旦!
他看着地上跪倒啼哭的祖孙三人,待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若非苗瑞警惕,派了小方等熟悉本地风物的人跟着,莫说心寒,只怕此刻他人都凉了。
“……小人真不想害人的呀,”那媳妇到底口齿伶俐些?,搂着孩儿哭泣,“可若不这么做,他们就要杀了小宝,小人死了不要紧,可香火不能断了,如今家里没了男丁,就剩这么点?儿指望……”
“大人,他们会杀人的,真的会杀人的!他们还要掘了我们的祖坟啊!”
“混账!”小方骂道:“那恶人要杀你,你害怕,可知谋害钦差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就不怕了吗!”
他这一嗓子,直如炸雷一般,惊得那三人打个哆嗦。
那老妪怯怯地抬头瞥了隋青竹一眼,见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说若是?成了,自然不必讲,也就成了。即便不成,大人爱民如子,必然也不会,不会害我们的……”
大约她?也知道这话理亏,声音越来越小,待到最后,已若蚊蝇。
前面倒也罢了,听了这话,隋清竹实在?忍不得,拍案而起,“可恶!你这是?在?要挟本官吗?”
谁说百姓都愚昧,看吧,分明他们这般自私、狡诈,也会欺软怕硬!柿子挑软的捏!
本官怜惜你们生活不易,不愿为?难逼迫,你们不思感激,反而借机加害,眼中还有天理王法在?吗?
纵然他不追究,可大禄载有明文?,谋害朝廷命官者?,纵然失败,亦与成功同罪,加害者?处以极刑;谋害钦差者?,罪同谋反,诛三族!
那祖孙三人吃了一吓,先是?一抖,竟又啼哭起来。
小方等人听得心烦,“大人,同这等混账废什么话,卑职一刀一个结果了便是?!”
光是?谋害钦差的罪名?,就够杀个十遍八遍的。
“不不不!”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见那婆媳二人还要求饶,小方怒目一蹬,抬脚欲踢。
“住手!”隋青竹及时喝止,声音中,分明有了几分颓然。
昏黄的油灯下,他俯视着那满面泪痕的祖孙三人,一声长?叹,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好好好,你们怕,你们不想死,所以就来杀本官……”
这又是?什么道理!
可偏偏她?们还真就拿捏住了自己。
百姓怕死,有错吗?
造成如今局面的,是?她?们吗?
不,是?地方的只手遮天,是?朝廷用认不清、查人不明……
可,可我就该死?
眼见隋青竹如此模样,小方也怕他滥好心,忍不住“以下犯上”进言,“大人,小的以前不敢说,如今也说不得要讲了,您确实是?个难得的清官,待大家好,咱们都是?真心敬服。可终究太?好了些?,太?好了就不像官儿,不像官儿,下头的人就不怕您,不怕您,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
便如今日下毒。
虽说有苦衷,可未必不是?隋青竹纵的,但凡换个官儿,都不用说云南巡抚严英杰或总督大人,便是?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本地小小知县,这村子里的百姓哪个见了不是?屁滚尿流?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下毒!
隋青竹听了,半晌无言,良久才嗟叹道:“你说得对,他说得也对,我这般一味施恩的行事,终究是?办不成什么大事的……”
升米恩斗米仇,你一心为?他们,做得太?体?贴了,反倒成了自掘坟墓。
可怜,可叹,可笑!
小方虽不晓得他口中的那个“他”是?谁,但钦差大人肯听,并不嫌弃他多嘴就好。
“谁指使你们的?”隋青竹也不叫那几人起来,微微垂着眼睛问道。
那媳妇本能地抬头看了眼,只见他大半张脸都被阴影笼罩了,看不分明,与方才来时的和?气?可亲判若两人。
就是?这一瞬间,她?隐约觉得,他身上似乎多了某种熟悉的,令她?们本能恐惧的东西:官威。
她?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深深地埋下头去?,声音颤抖道:“蒙着脸来的,当?时屋里也没点?灯,看不大分明……瞧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这样的人外头一抓一大把,用得着你说?”小方不信,“我们大人好性儿,我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嘴里但凡有半句虚言,老子就……”
说着,刷一声抽出佩刀,往那孩童身上比划。
女人瞬间崩溃,“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确实看不清啊!”
小方等人还要再逼,隋青竹就摆摆手,“她?们说的未必有假。”
对方既然动手,肯定不会轻易留下把柄,自然也不会叫体?貌特殊的人来。
小方等人立刻收住,围过来问道:“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隋青竹忍不住盯着桌上那锅渐渐凉透的菌菇鸡汤看了许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曾经非常宝贵的东西,悄然间离自己远去?了。
“敌暗我明,一计不成恐还有后手,我们且不要轻举妄动,给留守的兄弟发信号,再放烟火与总督大人,请他派兵来接。”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危险仿佛强加给隋青竹一种名?为?“狠辣”的东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冷漠,近乎刻薄,好像来自于另一个陌生人。
“将所有相关?人员,全都带回总督府一一审讯!如有反抗,原地上枷锁!堵了嘴、绑了手拖回去?……”
他用的是?“审讯”,而非之前的“问话”。
只要把这些?人带回去?,越全须全尾的回来,敌人就越不可能相信他们的清白,一定会以为?他们“叛变”了。
所以为?了保命,这些?人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吐出点?什么来。
得了号令的小方等人瞬间兴奋起来,转身去?院子里放信号烟火。
听着外面“嗤嗤”的破空声,看着骤然亮起又迅速暗淡下去?的天空,隋青竹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后怕。
怕死么?
他是?个凡夫俗子,自然是?怕的,但他更怕的还是?源于自身的改变,让他觉得已经变得不大像曾经的自己了。
很陌生。
至于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现在?的隋青竹完全无力分辨。
唯有一点?很清楚:如果他不改变,这一趟,可能会死很多人。
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暂且凭借本能埋头往前走,别停下。
至于以后是?否会后悔,又或是?还原,在?此刻都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次日一早,果然有甲胄整齐的厢军手持接应密令而来。
隋青竹亲自出去?与他核验过,确认无误之后,将之前他走访过,却一无所获的七户人家共计二十九口,全部带走。
将近三十号人,大部分还是?老弱妇孺,就这么用麻绳绑成一条,凄凄惨惨抽噎着,脸上满是?惊惧,一步步走回城里。
本就人口不丰的小村落突然空了好些?,其余的村民不敢妄动,却还是?忍不住打开门缝,向外窥探。
那些?陌生的,写满风霜和?苦涩的脸上,此刻都充斥了熟悉的失望、愤怒和?敢怒不敢言。
呸,狗官!
放着贪官污吏不去?抓,又来祸害老百姓了!
隋青竹端坐在?马背上,就这么从这些?无知乃至愚昧的目光中穿过,他坐立难安,如芒刺在?背,他曾经踌躇满志的内心深处不禁生出几分茫然和?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