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于岑的回?答非常残忍,“衣裳是新?做的,布料也是外?头任何一家布庄都能买到的粗布,针脚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长相也是最平凡的那一类,甚至无法确定是否是康县或云南本地人。
如此单凭容貌识人,谈何容易?
隋青竹用力吐了口气,“带郑岩!”
来的路上,郑岩已?经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墙角吸满火油的沙土,还?有?隋青竹、于岑等人不善的目光。
他二话不说?,张口就?喊冤,“大人明鉴,下官再不济,也熟读律法,怎敢拿九族来试探!这分明是有?人要陷害下官啊!”
最后一句,他喊得撕心裂肺,两只眼里登时滚出泪来。
并非他惺惺作态,而是真的怕了。
如果钦差大人真的在他衙门里出了事,都不用朝廷诛九族,他自己先就?要以死谢罪!
不管动手的是哪一方,那人,就?没?想让自己活!
郑岩明白自己被放弃了,一夜权衡过后,干脆就?交代了,奈何他位卑权小,卢实等人根本就?没?有?将?其纳入核心圈子,一直都只派些?边缘活计。
林场的事倒是知道?不少,也参与了,但也只说?是上面的人授意他办,至于福建船厂那边,是真的一问三不知。
隋青竹捏捏眉心,“你说?是旁人授意,严英杰指使,有?何凭证?”
郑岩嘴里发苦,“并无凭证……”
他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县令,根本没?有?面见巡抚大人的资格,而那些?人也很谨慎,一直都是派人来传话,信物也只是给自己当?面看过,纵然有?亲笔信,也需得在传话人的监视下阅后即焚。
所以他手里,确实没?有?证据。
如今再说?,旁人可能不信,陛下也可能不信,但当?时他若不同流合污,那么此刻坟地里埋着的,恐怕就?是他了。
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审讯数日,眼见郑岩确实不了解更深的内情,隋青竹也只好转向别处。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隋青竹如法炮制,接连走了几县,虽如愿破获了几起冤案,但也只能证明李仲等人行贿、官商勾结,几名知县受贿、草菅人命。
一直到了上一级州衙,才有?了真正的大发现?:
抚州的一名低级官员指控知州刘文远与福建船厂往来密切,“下官曾亲耳听?到,知州大人命其家下人用假名往钱庄存银子!”
又说?了两处私家宅院。
隋青竹当?即命于岑带人分头查证,果然不假,更从其中一处宅院内搜出与严英杰的书?信。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仿佛看到胜利曙光。
然而押解证人和嫌犯返回?总督衙门的路上,隋青竹一行人遇袭。
第151章 何时照我还
“……抚州知州刘文远当场身亡,钦差隋青竹重伤,人证一死三伤,随行护卫军士伤亡若干……当场击杀贼人一十有六,生擒五人,缴获十字连环弩两架,强弓十余副,箭矢若干……”
苗瑞的折子递进宫时,乃是十一月十三深夜,恰是秦放鹤一班轮值。
折子里的每一个字,秦放鹤都念得心惊肉跳,尤其“十字连环弩”一出,更是震惊至极。
如?此?赤裸裸的谋杀,无法无天,不管前世今生看几次,都会让人觉得丧心病狂。
在场其他几名翰林也是屏息凝神,偶然对视间,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难以置信。
太荒谬了,如?此?装备和配合,俨然已经成了有组织有规模的团伙,威胁和攻击力堪比地方武装。
后?面还有许多,但秦放鹤觉得前半段信息量太大,天元帝恐怕有话要说,所以选择性停顿了下。
天元帝听后?,并没有想象中的怒发冲冠,反而出奇平静,平静得可怕。
“十字连环弩?”他撩起?眼帘向外?一瞥,“军中器械,怎么会到贼子手中?莫非真有人想要谋反不成?”
弩本就比弓力道更大、射程更远,而十字连环弩更是其中佼佼者,曾一度被用作守城器械。如?今虽然有更好更先进的大型机弩更新换代,但十字连环弩仍未正式退休。
其体?型远超寻常弓弩,需要原地固定,两名弩手配合以腿部之力上弦,最多可同时射出五箭,最大射程可超六百步。
秦放鹤回道:“折子上说,经过?查证,确认是仿造的。”
这种器械每年?造多少都是有数的,发到各地更有数,寻常州县根本不会有。另外?兵器库每个月都要清点,像十字连环弩这类更是重点关照对象,就算折损也必须三人同时在场方可销毁,根本不会流到外?面去。
但天元帝的脸色并未随着这句解释而好转。
十字连环弩精巧,等闲人根本无法仿制,如?今却有了杀伤力相差无几的仿造品,只有一个可能:有内奸。
要么是内奸本人仿制的,要么就是管理漏洞,有奸细近距离长期观摩,甚至拥有过?,所有细节都掌握了,所以才做得出。
饶是于岑再如?何警惕,再如?何扫清前进道路,也不会想到贼人竟能弄到十字连环弩这种杀器。
此?物一出,敌人便可超远距离设伏,直接超出侦察兵的日常搜索范围,所以一行人在第?一波攻势中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不过?他到底经验丰富,当?场命人举盾,护卫,然后?迅速展开反击,并及时取得胜利。
先后?几波弩箭,都是冲着隋青竹的心口、脖颈、头颅这几处上半身要害去的,目的不言而喻。
万幸敌人显然也不擅长操作十字连环弩,准头不大好,第?一波大部分射空了,一旁的小方立刻扑到他身上,奈何第?二波紧随其后?,箭矢威力太大,直接穿透他们两人……
短短几行字,也不难想象当?时的惊险和惨烈。
天元帝沉默片刻,“隋青竹伤势如?何?”
秦放鹤一目十行看完,“几个护卫替他挡了几箭,本人身中三箭,俱是贯穿伤。一箭因?被护心镜所阻,往一侧偏过?,有内伤淤血。另一箭撞断肋骨,擦伤右肺,一度危重,所幸有军医随行,及时救治,如?今已无性命之忧。只是据军医说,恐日后?要留下病根。”
但凡苗瑞准备的不是那么充分,于岑不是那么可靠,隋青竹就死定了。
天元帝点点头,让秦放鹤念完剩下的部分。
剩下的,苗瑞除交代抓捕和重点审讯过?程之外?,还特意请罪,因?为?他砍了证据确凿的平康知府的脑袋,杀一儆百。
理由?除上下勾连、收受巨额贿赂,帮助当?地奸商抢占林场,并杀害掩埋越级上告百姓之外?,十字连环弩的事也极有可能是那里出了漏洞。
知府官居四品,也算一方大员,就算死罪,也需得押解进京,经三法司联合审讯之后?,皇帝亲自下旨。
即便有圣旨在,但之前的旨意却是“五品以下,准先斩而后?奏”,很明显,苗瑞逾越了,还逾越了不小。
另外?,苗瑞还以平康知府是云南巡抚严英杰一手提拔,并遭数人指控,“恐有瓜葛”为?由?,临时强行停了严英杰的职务。
念到这一段的瞬间,秦放鹤飞快地扫了眼天元帝的神色,发现他眉头微皱,显然有些不悦。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特殊时期在所难免,但平康知府非杀不可吗?
没有一位君王乐意见到下头的臣子这般试探,挑战底线。
秦放鹤曾想过?,会不会是严英杰动的手,因?为?他辖下就有十字连环弩。
但恰恰就因?为?有,反而让这种可能性无限降低:有人会蠢到用如?此?特征鲜明的凶器伤人吗?
这么一看,平康知府倒也又有点可能。
但秦放鹤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因?为?苗瑞在奏折中描述缴获时曾提了一句,“弓箭种类庞杂”。
奏折篇幅有限,苗瑞要讲的事情又太复杂,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
试问有能力拉起?这样一支武装力量的幕后?黑手,会让手下用大杂烩么?
除非……不是一伙人!
那十字连环弩,到底是哪里来的?
天元帝沉吟良久,“拟旨,太医署即刻调拨两名太医前往云南,苗瑞……”
在处置苗瑞的问题上,天元帝显然顾虑良多,起?身踱了几步才道:“命其收拾残局,不许再生事端,明年?三月之前,进京述职。”
二师伯要进京了!
一直到后?面与人换班,秦放鹤脑海中还是一片喧嚣,各种念头轮换上演。
若在平时,金晖必要上来撩骚,今日先听了苗瑞抗旨、隋青竹负伤,眼见秦放鹤脸色黑得跟天元帝不相上下,难得保持安静。
回家的路上,秦放鹤一直在琢磨天元帝的意思?,琢磨苗瑞的意思?。
他觉得,这道折子有猫腻,二师伯在试图传递某种信息。
两人虽素未谋面,但也曾书信往来,师父汪扶风也数次说起?苗瑞为?人,便是一个胆大心细、当?断则断,而之前的一系列应对,也足以说明此?言不虚。
那么为?什么,分明胜利在望,苗瑞突然要杀一个四品知府?
单纯对方拒不配合,为?了杀一儆百?
似乎说不过?去。
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了,秦放鹤的品级又不足以在车轿内安置火炉,冷气从每一条缝隙侵入,激得他头脑越加清明。
既然正面推不动,不如?就换个角度,倒着推衍。
若苗瑞不杀,又会如?何?
秦放鹤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随着轿子的颠簸,一并起?伏……
不杀……
隋青竹受伤固然遗憾,但此?事与苗瑞不相干,他已经最大限度努力保障了对方的安全,若无于岑那一手的安排,此?刻隋青竹就不是伤了肺脏,而是一滩肉泥。
而天元帝本人显然也未因?此?事迁怒于苗瑞。
那么,这一方面他没有过?失。
剩下的……
秦放鹤蓦地睁开眼睛,低低道:“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出了这样的事,苗瑞若不请罪,就要请功,不然朝中其他大臣也看不过?去。
可一旦上了折子,朝廷就必须给出回应。
他已是两省总督,师父又是次辅,又该如?何封赏?便是将陛下置于两难之地。
待到那时,就算苗瑞一味自谦,拒受封赏也不中用,即便天元帝顺水推舟应了,在外?人看来就是朝廷欠他的,天元帝欠他的。
可谁敢让皇帝欠呢?
所以唯一的办法,也最有说服力、最顺理成章的办法,就是大事办完办好了,收尾稍稍搞砸一点。
我尽心尽力办差了,但似乎办得又不是那么好……
如?此?一来,虽不至于功过?相抵,但赏赐的余地就大得多了。
朝廷面上有光,天元帝心满意足,而苗瑞也可继续得到重用。
那么陛下接收到这一讯号了吗?秦放鹤觉得接收到了。
因?为?后?期天元帝特意叮嘱苗瑞“不许再生事端”,也未提及他抗旨不尊之事,甚至还许他进京述职,摆明了就是留出转圜余地,参考之前的猜忌和制衡,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天元帝看出了苗瑞的担忧,对他的识时务比较赞赏,默许了他的行动。但抗旨逾越是不争的事实,若一点儿不管也不像话,所以警告:朕明白?你的心意,适可而止,不许再杀。
但这些都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若让苗瑞继续留任地方,保不齐就要遭到反扑和朝中御史们的弹劾。
因?此?天元帝命他进京,虽说免不了当?面敲打、斥责,但也从侧面表明了对苗瑞的看重,也是保他的意思?。
而即便一切顺利,苗瑞进京也要明年?春末夏初了,待到那时,最大的风口浪尖也已过?去,卢芳枝一党下属爪牙想必也收拾得差不多,届时再将苗瑞外?放,也算敲打、冷遇过?了,一切名正言顺。
想明白?这一关节,秦放鹤用力吐了口气,看着唇间水汽如?白?龙消散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
“去汪府。”
到时汪扶风刚起?床,听说秦放鹤过?来,他直接把儿子汪淙也挖起?来了。
老子起?床了,当?儿子的也别?想睡回笼觉!
姜夫人见了,便叫厨房多备一份早点,“那孩子忙了一宿,肯定饿坏了,我记得他爱吃八宝酱鸭……来人,去卧云楼问问,可还有没有?”
汪扶风听了就对着镜子撇嘴,“他什么不爱吃?”
大清早的,喝点稀粥得了,还吃什么酱鸭子。
汪淙忍笑,“子归这会儿巴巴儿过?来,必有要事。”
不多说,秦放鹤进来,果然赶上卧云楼昨晚卖剩下的最后?一只油亮亮肥腻腻八宝酱鸭子,十分开怀。
自家人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秦放鹤就在饭桌上把苗瑞的折子和自己的推论讲了。
汪淙听罢,赞不绝口,“难为?你想得到。”
这位小师弟的“嗅觉”,实在没得说。
汪扶风虽也高兴,却不爱纵着,“别?惯着他,越发尾巴翘上天了。”
不过?这小王八蛋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除此?之外?,再无更合适的解释。
这么说,来年?二师兄能进京,即便不升官,也断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也不会因?功劳过?大招致猜忌……很好,这就很好。
爷俩都要去衙门,秦放鹤因?刚值完夜班,上午就可以歇着,于是稍后?用完了饭,他又赶着董春入宫之前的空当?去报了一回信儿。
老爷子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可听说多年?未见的二弟子要回京,难得露了点笑模样。
“不错。”
第152章 何时照我还(二)
汪扶风总说苗瑞“胆大心?细,当?断则断”,简单来?说,就?是需要谨慎的时候很谨慎,但有必要发疯时,苗瑞也是真?疯。
天元三十四?年冬,除各方面人证物证之外,陆续有五品以上官员五人,五品及以下官员二十一人被从云南押解进京受审,其中就?有曾任云南巡抚的大员严英杰。
整个云南官场上下,都被苗瑞如春耕前老牛犁地一般狠狠翻了一遍,捂了一冬的草根虫卵蛇鼠虫蚁,通通暴露于阳光之下,无处遁形。
另有李仲为首的五名前任皇商、民间巨贾,也都因?与福建船厂、云南受贿有关,被杀的杀,抓的抓。
李仲被抓当?日,曾负隅顽抗,但苗瑞当?着?他的面,挨个杀人,杀到李仲之女时,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以保住女儿为要求,愿意进京当?众指认严英杰。
“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大人开恩,给她更名换姓……哪怕随便找个育婴堂也好……”
“严英杰本人可?能没有留意过,小人历年来?送进去的银票编号都很特别,另外亦可?传唤珠宝商人,哪怕没有纸质文书,但他们必然都记得小人何年何月从他们手中买过何物。”
他是有名的大客户,根本不用出?去搜罗,附近几国的珠宝商人手里但凡有了什么稀罕玩意儿,都会第一时间主动?联系他,任他挑选。
另外,李仲承认自己?参与谋害隋青竹,唯独一点不认,“什么十字连环弩?确实不是小人所为,到了这?一步,小人也没有必要说谎了。”
苗瑞再次确认,当?日伏击隋青竹一行的,确实是两伙人。
但至于另一伙是谁的人,仍是未解之谜,只能寄托于来?日京城三法司会审。
又或者,永远都是迷。
不仅仅是云南,苗瑞甚至趁着?圣旨还能用,一度把手伸向福建船厂,直接命禁军带走了几个有牵扯的官吏、管事。
现任监船御史都傻了,这?也是你能办的?
有人连夜上报福建总督,对方表示身体不适,但仍尽忠职守,强撑着?来?象征性劝了一回。
苗瑞自然不听,直接设了香案,把之前天元帝朱批“杀得好”的奏折和圣旨摆出?来?,于是福建总督立刻病倒,闭门谢客。
这?他娘的就?是个刽子手,刀尖上的血还没滴干净呢,口口声?声?陛下有旨,谁敢拦?
他不是没看出?来?,苗瑞在趁机排除异己?、翻旧账,但圣旨在手,但能拦吗?能拦住吗?
不可?能的。
涉及党派之争,远比其他由头来?得疯狂得多、残酷得多,万一一个抗旨的帽子下来?,把自己?也给弄了……他还真?就?没把握能全身而退。
纵然抓的某些人与此次巨木案无关,可?但凡在官场混过几年的,只要有心?查,就?没有一个完全清白?的。
这?些人哪怕此刻喊冤,只要进了京,就?永远回不来?了,还怕什么报复?
有心?腹私下进言,“大人,他苗瑞是总督,您也是总督,由着?他在咱们的地界上发疯,回头传出?去……”
太怂了点吧?
福建总督眯眼看他,“这?话谁让你说的?”
怂?懂什么,此乃从心?!
苗瑞有个做阁老?的师父,本官可?没有!
被人笑话?
这?点名声?值几个钱?
左右由着?苗瑞胡闹,若来?日被抓的官员都定了罪,证明他们罪有应得,自己?还能赚董门个人情;
若没罪,便是那苗瑞越权,即便陛下训斥,自己?也是受害者,怕什么!
大难临头,各顾自己?吧!
第一批待审官员押解进京时,天元帝觉得没什么,但紧接着?又有第二批、第三批……
“苗瑞这?是在做什么!”
他一把将奏折扔出?去老?远,冲着?来?禀报的吏部侍郎发火。
闹成这?样很好看么?
让你办差,你倒好,恨不得一口气将云南上下有名有姓的官儿全撸了!
这?回倒是没杀,难不成还想让朕夸你懂事听话么?
熟练地等天元帝第一波火气过去,吏部侍郎便诉苦道:“如今云南各府州县各衙门均大量有缺,可?一时之间,吏部也选不出?这?许多合适人选,要紧的位子上,需得陛下亲自拿主意。”
况且此次云南事发,不少官员都曾是卢芳枝一手提拔的,他自己?又任着?吏部尚书,按例应避嫌。
而下头的……谁也不愿意轻易开口。
“吃着?朝廷的俸禄,只管不做正事!”天元帝又骂了句。
吏部侍郎额头上就?沁出?汗来?。
这?话听着?像骂苗瑞,可?只是骂苗瑞么?
分明是陛下看出?吏部上下都在推脱……
骂完了,天元帝倒也没有继续连坐,略一沉吟,噼里啪啦点了几个人名。
“命他们速去交接,剩下的空缺,便由现任副手提拔起?来?,倒不必外头另选了。”
领头的官员撸了,如今便是下面分管的几位官员撑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看着?也不像话。
关键职位自然要另派,以防杀了狼,又来?了虎。
至于五品以下的基层官员么,非了解民生的老?手不可?,便是原地升迁最为合宜。
领了旨意,吏部立刻各处批条子,若干官员就?这?么赶在大冬天的,骂骂咧咧奔赴云南过年去了。
随着?各级官员押送入京,苗瑞一通乱杀的举动?也引发热议。
不少官员私下都说,此举未免太过嚣张。
又陆续有御史弹劾,参苗瑞滥用职权,“……明为查案,实为借机弄权,更气势汹汹跨省诛连……若不严惩,日后人人皆效仿之,天下岂不乱了套?”
自家师兄,这?会儿便要力挺,汪扶风就?出?来?反驳,“天理昭昭,陛下英明,朝廷不会冤枉一个好官,是否无辜,自有三法司会审、陛下裁决!岂容尔等任意揣测?难不成你质疑陛下的公正?”
那御史被噎了下。
公正么?同在朝为官,这?话也只好骗鬼罢了,什么公正,不存在的,若果然自始至终都公正,便不会有今日之乱。
可?他能说么?
若真?说了,就?是连陛下、连卢芳枝也得罪了。
“……纵然如此,牵连太广,有伤国体,传出?去也不好听,不若徐徐图之。且此番多有证据不足之处,倘或因?一点捕风捉影的所谓指认便捉拿朝廷命官,闹得各处人仰马翻,未免太过儿戏,也易被有心?之人利用,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就?差明着?说苗瑞公报私仇,党同伐异了。
汪扶风就?笑,“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身正何惧影斜?”
只要不违法乱纪,他们怕什么?
双方都知道在吵什么,核心?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这?话是能公然说出?口的么?
此乃乱世之相!
谁说了,谁就?是指着?天元帝的鼻子骂昏君,骂三法司沦为某些人的私刑机构,骂乾坤颠倒、日月无光。
谁都不敢说,所以每每争辩之时,就?显得很诡异:既激烈,又克制。
再有人弹劾,汪扶风便直接一句话丢出?去,“尔等可?愿为其作保?”
吵吵吵,只顾吵个鸟甚!
说什么苗瑞伺机报复,可?你们就?问心?无愧了么?要么是卢芳枝一派,要么不过是想借机扬名罢了,又是什么好货色!
既然不服,那就?来?给这?些人作保,若来?日无罪,自有陛下惩罚苗瑞,若有罪,尔等以同罪论处,如何?
此言一出?,果然聒噪声?锐减。
此番落马的数十名官员之中,仅有少数几位敢于直接指控卢实,但卢实行事向来?谨慎,没有留下太多有力铁证。
可?饶是如此,也撕开一道口子。
一连数日,来?自各部各衙门参奏卢实弄权敛财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入内阁。
内阁的空气忽然变得非常微妙,所有人都在等着?卢芳枝的反应。
这?些折子,明面上参奏卢实,可?实际上……便是一个指桑骂槐。
入内阁的没有蠢货,谁都清楚各自屁股底下粘的什么屎,若真?要深究,在座的没一个真?清白?。
所以谁都不愿意先一步跨入雷池。
卢芳枝面无表情浏览完所有折子,抬头看向下方以董春为首的五位同僚,他们都低垂着?头。
“诸位这?是怎么了?时候不早了,也该将折子送去给陛下御览了。”
几名阁员飞快地交换下眼神,谁都没有先开口。
说什么?
怎么说?
次辅的徒弟要弄死首辅的儿子……
一开口就?是得罪人。
最要紧的是,陛下什么意思?
真?要论起?来?,陛下还是卢阁老?的学生呢,这?回的事只扯出?卢实,阁老?且倒不了呢!
若来?日他老?人家记仇,或是陛下发怒,将火烧到大家身上……
礼部尚书柳文韬深知自己?的斤两,如今已经非常熟练装哑巴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过了没多久,屋子里响起?董春的声?音,“历来?从众者甚多,折子我?也看了,无甚新意,临近年关,陛下诸事繁杂,且不必都堆过去令陛下烦忧。”
众人就?跟着?点头,“不错。”
董阁老?开口,最合适不过了。
追根究底,这?一摊子事也是您老?的学生捅出?来?的……
董春又道:“依我?说,不如只略捡几本也就?是了,陛下舒心?,你我?都省事。”
至于捡哪几本,就?很有技巧了。
卢芳枝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讲,听了这?话,也不言语,还是后面几人自己?动?起?来?,将数十本要命的参奏折子,缩减至几本。
稍后内阁散了,照例是卢芳枝和董春走在前头,后面四?人不远不近缀着?,看似随意低声?交谈,可?实际上,都在观察前面二人的反应。
但他们失望了。
卢芳枝照样稳稳走在前面,董春依旧落后半步,神色恭敬,不紧不慢地跟着?。
唯独不同的是,今天二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按照规矩,应该是官员定罪之后才能采取具体措施,或杀头,或流放,或抄家。
但前脚待审官员们?押送进京,后脚苗瑞就在搜取证据的过程中,“不小心”发现了海量来历不明的财物。
其中就有曹萍带人搜查严英杰书?房时,“不小心”弄破地皮,发?现铺地的砖石竟然都是金子融的。
事关重大?,“学乖”的苗瑞不敢擅自处置,忙命人将各处封锁了,连夜八百里加急向天元帝求助。
据轮值的翰林成员汪淙事后回忆,当时天元帝的表情十分微妙,嘴巴开合几下,似乎想夸人,又似乎想骂人。
最后,也只有一句话?:“不必事事来问?朕!”
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装傻充愣!
于?是天元三十五年春,与?前任云贵总督苗瑞、钦差隋青竹等人一并?进京的,还有赃款折合白银四百五十多万两,另有价值难以估量的几十车古玩玉器、珍珠宝石、珊瑚树,来自西域、南洋的胡椒、沉香、龙涎香等名贵调料香料,并?各色贡品中都少有的百年老参、天山雪莲等名贵药材。
除此之外,还有原地查封的逾制豪宅无数,内中多有名贵如金丝楠木、紫檀木等制作的精美家具,镶满了珍珠宝石螺钿的巨型翡翠屏风,又有包括房梁、内外承重柱等在内的数十根巨木,无论长短粗细还是品相品质,都堪比海船所用龙骨……
为安全押送,云贵那头出动了上千禁军,一路上各级衙门?鼎力相助,饶是如此,也压断了数辆大?车的车轴。
抵京当日,车队蜿蜒看不到头,前面第一辆已经进宫了,后面的还在驿站没出发?。
看热闹的百姓挤满大?街小巷,饶是努力封存,空气中也充斥着名贵香料调料散发?出来的味道。
议论声嗡嗡不绝,仿佛夏日雨后池塘上聚集的蚊虫,遮天蔽日。
留在京城求学的高丽王子王焕,也同其他几位异国学子一起?围观了,一度叹为观止。
“据说这只是一省几位贪官的家当,大?禄朝之富有,由此便可见一斑!”
“听说还有人的屋子是金子做的,外人传言遍地是黄金,果然不假!”
王焕心中震撼不已,大?禄朝如此富有,对待贪官又如此无情,真能容许高丽继续在榻前酣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