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有前来游历的番邦人根据当日见闻写了一篇游记,流传甚广……
车队进京当日,原本朝堂上的反对之声就统统消失了。
哪怕严英杰等人没有杀人,光是这些查抄出来的赃款赃物,也够砍几次头了!
数额太过巨大?,户部尚书?兼次辅董春亲自出马,足足带人盘点了三天三夜,才分门?别?类列出长长的清单。
一旁监督的三法司代表官员也从最初的震惊,到了后面的麻木。
连着看了几天,那一人高的火红珊瑚树,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同来的户部侍郎一边痛骂,一边乐得合不拢嘴。
有钱了,有钱了!
兵部不是要造船吗?给!
工部不是要修筑工事,研发?火炮吗?给!
记录赃物赃款的文书?簿子,堆满了几张案桌,触目惊心。
其实?真要落井下石,非常简单,比如说同样一扇屏风,“翡翠屏风”也算如实?记载,但看上去就显得平平无奇,可如果详细记录成“嵌羊脂玉东珠红蓝宝石玳瑁浓翠八仙屏风”就非常容易挑动肝火。
若都这么来,赃款簿子至少能厚一倍!无论多么仁慈和?善的君王看了,都会起?杀心。
但作为带头清点记录的官员,董春并?未在这上面动手脚。
天元帝随手翻看一本,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刺痛。
这里面许多好东西,竟是他都少见的!
这是将国库,当成他们?自己的了吗?
发?了一通火,再看董春时,倒是有些欣慰。
好歹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没良心,无论云南大?案起?因?为何,起?码董春没有跟风踩一脚,还算公私分明。
“有人弹劾卢芳枝纵容其子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蕴生,你怎么看?”天元帝貌似只是随口?问?了句。
董春低垂着眼帘,缓缓道:“若真要论起?来,卢阁老确实?有错。”
天元帝没出声,慢慢拨动着白玉手串,“继续说。”
“是,”董春便道:“阁老操心国事,其子又远在地方,难免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然子不教,父之过,也不算全然无错。”
卢实?的罪名是洗不清了,哪怕不杀头,也断然不能继续任职,所以他不能为其开脱。
但卢芳枝是两朝元老,天元帝的老师,眼下也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表明,一切都是他指使……
说到这里,董春微微抬头,带了老年斑的脸上显出一点同为人父的无奈和?感?同身受,“老臣也是做父亲的,那孽障渐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老臣每每管教,也是感?慨良多……“
“也”是做父亲的,这个“也”字就很妙。
除了卢芳枝,还有谁是父亲?
天元帝。
卢实?是孽障,董苍是孽障,而先前曾被天元帝寄予厚望,却知法犯法的三皇子,又何尝不是孽障?
董春说这句话?,看似是替卢芳枝求情,可实?际上,未尝不是宽慰天元帝之心:
孩子们?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做父亲的并?非没有尽力,可孩子们?自己混账,能怪到我?们?身上吗?
天元帝听罢,果然神色缓和?。
是啊,朕乃天子,天子会有错吗?
纵然有,也是别?人的错!
“当家难!”天元帝甩了甩手串,叹了这么一句。
当哪个家难呢?
自家,国家,都是家。
董春跟着笑了笑,“自来能者多劳,陛下乃天授仁君,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好歹还能松快些。”
“你这老货,如今也敢当着朕的面偷奸耍滑起?来。”天元帝指着他笑骂一句,见他须发?皆白,身姿也不复当年挺拔,也有些感?慨,“爱卿今年……”
“老臣快六十八啦,”董春笑道,眼中似有追忆,“也不知还能侍奉陛下多久。”
“赐座,”天元帝对胡霖道:“糊涂东西,大?冷的天,也不知道给阁老搬个凳子来。”
他不发?话?,胡霖如何敢呢?此时却也笑道:“陛下冤枉奴婢了,头一个,阁老一番忠心孝心,只恨不能剖白,如何肯轻易在陛下跟前就坐?再一个,阁老瞧着也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呐!这明君贤臣,说不得要千岁万岁,如何就用得着奴婢多事?”
天元帝听了,果然龙颜大?悦,大?笑一场,倒觉得心下畅快不少。
董春谢恩,在天元帝跟前坐下,便听他说:“你那个儿子,朕也知道,也别?骂他,虽比不得你,比外头的也绰绰有余。旁的本事倒罢了,知道分寸,不在外惹事,咱们?这些当父亲的,也就知足喽。”
董苍没惹过事吗?
也不尽然,但跟卢实?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董春低头应是,“微臣也是这样想的,奈何岁月不饶人,微臣年事已高,恐不能长久在陛下跟前侍奉,眼见后继无人……唉!”
“你那几个弟子也是能为的。”天元帝道。
可话?说回来,弟子毕竟只是弟子,跟亲子终究不同。
涉及苗瑞,董春便不好接话?。
所幸天元帝也只是有感?而发?,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没听那奴婢说,你不老,来日朕万岁,你说不得也要千岁,长长久久的侍奉着。”
谁都知道是假话?,可假话?终究比真话?动听。
董春也笑了,“那就容许老臣沾沾陛下的龙气,老臣肉体凡胎,倒不必奢求什么千岁,百岁也就知足了。”
君臣难得说笑一回,终究要转回卢实?的事情上。
董春起?身求情,“卢阁老多年来兢兢业业,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就此被儿孙牵累,莫说陛下宅心仁厚,就是满朝文武见了,也不免落泪,唏嘘他晚节不保。”
人都有点反骨,他若非要治卢芳枝一党于?死地,天元帝便要保。
可如今他主动替卢芳枝求情,天元帝自然就要反着来,又想起?那些本可以做成海船龙骨的巨木,想起?那些自己都没见过的贡品,不由重燃怒火。
“哼!你也不必替他说好话?,朕给予他们?父子的恩宠何曾少过?便是你,也不及一零儿!可他们?又是如何回报朕的?”天元帝气得从软榻上撑起?半边身子,掰着指头数起?来,“金砖铺地!翡翠做屏!龙骨为梁!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还有那李仲,不过一介商贾,撞了大?运得了个皇商的名头,可还是低贱!
便是如此低贱之人,不思报效朝廷,反倒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据苗瑞折子上写,所住的房舍绵延成片,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贴金箔、造螺钿,奢靡之巨。
库房内盛钱的箱子都压碎了,堆放的绫罗绸缎都霉烂了,古书?卷轴也可拿来撕着玩,其荒淫无度,言语难以描绘其万一!
听说他的妻妾、老母,没有金碗玉筷就吃不下饭!
朕都不曾如此奢靡!
非但如此,眼见事情败露,那李仲竟敢要挟地方官,谋杀钦差!
简直是将朝廷,将朕的脸面都仍在地上踩!
今日是钦差去了,你杀钦差,来日若朕亲自去查时,你是不是也要谋害朕?
视朝廷纲纪为无物,简直无法无天!
如此罪责,罄竹难书?,这还只是查出来的,没查出来的呢?
天元帝就不信,既然是他卢芳枝一手提拔的人,严英杰之流会不上贡?
他都不敢想,不敢想若来日真有查抄卢氏父子的一天,会是多么骇人听闻。
越数越气,天元帝又把自己丢回软榻内,“外人瞧了都要分不清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了!”
有些东西,不是他不舍得,但你们?可以求可以要,朕也可以给,唯独不能偷偷昧下!
不问?自取,是为贼!
这是出了国贼了!
朕的老师,朕的师兄,反过来偷朕的东西!杀朕的人!
改日,是不是要替朕当家做主了?
董春知道,天元帝只是想发?泄,所以他便只是听,并?不出谋划策。
果然,天元帝骂了一通,也没说同意董春的求情,也不说如何惩处,便打发?他回去了。
晚间胡霖进来传话?,“陛下,方才太后娘娘那边的嬷嬷来说,想请您过去用膳。”
天元帝面无表情,“近日太后可曾见过什么人?或是翻看过什么旧物?”
“听说前几日卢实?之妻曾递牌子求进宫,但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未准允。”胡霖又想了一想,似乎不大?确定地说:“只是早起?奴婢从后面来时,仿佛隐约听了一耳朵,太后那边整理衣物,无意中翻出了一件珍珠衫……”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天元帝已然明白了。
珍珠衫,哼,只怕就是当年卢实?送的那件全部由东珠所制的珍珠衫吧!
看来那卢实?夫妻人虽进不得宫,手却依然可以伸进来!
“无意中翻出?”天元帝端起?茶来吃,随口?道:“如今照顾太后的人,也这样不上心了么?”
胡霖心领神会,“是。”
涉事的宫女,活不成了。
天元帝放下茶杯,漫不经心道:“朕诸事繁杂,不得空,让太后自己用膳吧。”
当天夜里,太后并?未等到天元帝,可身边的嬷嬷,却听说了一道新放出去的旨意:
卢实?被革职查办了。
太后听罢,捂着胸口?靠向身后软榻,颓然道:“皇帝这是甩脸子给哀家看呐。”
嬷嬷见了,挥退众宫女,亲自端了参茶伺候她喝,“容奴婢多一句嘴,这事儿啊,太后您一开始就不该管。”
前朝的事,岂是后宫女眷可随意参与?的么?
之前皇后娘娘为何拒绝了命妇求见,便是一个小心。
太后就着她的手啜了两口?参茶,“你说的,哀家何尝不知?可哀家也算看着那孩子长大?的,多年来,他又一直孝心不断,如今求到跟前,怎好……”
多年来,卢实?夫妇一直尽心尽力,侍奉讨好她跟自家母亲也没什么分别?了,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听说前朝也是证据不足,太后就抱着一丝侥幸,这才派人去传话?,好歹给卢实?留个体面。
可不曾想,皇帝素来孝顺,这回竟直接打了她这个亲娘的脸。
一时间,太后又羞又气又后悔。
“娘娘糊涂了,”嬷嬷劝道:“外头的再好,又怎么能好过亲生的?陛下素来英明,年少登基,心中自有决断。”
说得不好听一点,皇帝就是犟种,那得顺毛撸!前头才抄家,冷不丁的,您就想唱反调,陛下能高兴吗?
太后自然也明白,如今说也说了,皇帝不听,她亦无计可施,也算还了人情,日后不必再加理会。
“罢了,是哀家糊涂了,你说的也是,到底是亲生的,想来皇帝也是一时气愤,气哀家胳膊肘往外拐……这几日他必然在气头上,哀家也不好再叫他来,这么着,你打发?人送一盏鸡汤去,劝他爱惜身子,他也就明白哀家的心意了。”
次日,太后便请了太医,对外宣称旧疾复发?,免了嫔妃们?的请安不说,也关闭宫门?,不见任何一位命妇。
天元帝见了,心下舒坦不少,又打发?胡霖亲自走了一遭,母子俩的疙瘩就算解开了。
之前他虽然下旨,命令苗瑞等人三月前进京,但因?实?际赃物超乎想象,严重拖慢行程,直至四月中旬才入京。
而苗瑞和?隋青竹也先在驿站内收拾了,两日后方入宫面圣。
隋青竹本人重伤未愈,天元帝特?允其在家休养。
几日后,秦放鹤也亲往探望。
一连数日,登门者?甚众,隋青竹一概不见。
原本秦放鹤也没奢望能进去,可?没想到门子问过他的姓名之后,便眼睛一亮,“老爷交代了,若得秦侍读亲至,还请入内一叙。”
秦放鹤倒是有些惊讶,往里走时,后面提着鸡鸭的秦山还嘀咕,“怎么出去了一趟,还对?您情有独钟起来?”
真是世事难料,当初那样要好的赵大人如今渐渐疏远起来,程翰林也那样儿,可?偏偏当年避之不及的隋翰林,反倒日益亲近……
秦放鹤失笑,“说?什么浑话。”
因清楚隋青竹为人,他此番便只带了几只活鸡活鸭并几尾肥大?活鱼,另有二斤不肥不瘦好猪肉。
礼不重,但很实用,且主?人家也不好往外推。
隋青竹家人口不丰,自打几年前老父亲故去,便只一个寡母,并妻子女儿,家中只一个偶尔迎来送往的门子、一个洒扫干粗笨活计的壮年嬷嬷,并一个伺候隋母的大?丫头?。
先去与老夫人见了礼,又问候过嫂夫人,对?方正?带着小女儿描红练字,也起身还礼。
秦放鹤自己就有女儿,难免爱屋及乌,随手解下?玉佩与她做表礼,柔声?道:“今日仓促,不曾预备,且拿着玩吧。”
那女孩儿先以眼神询问母亲,得了允许才上前接了,又行礼道谢。
老夫人见了礼物,“多劳你费心,难为记挂。”
秦放鹤笑道:“不值什么,我想着药是该吃的,可?食补岂不更妙?便是您、嫂夫人和小侄女,也要吃喝……”
隋青竹清贫,也无大?好师门贴补,日常除了俸禄并无额外进账,虽皇上特许太医每隔三天来问诊一次,所需的一切药材都从太医署走,解了燃眉之急,但又要应付房租,想来日常饮食起居宽绰不到哪里去。
鸡鸭鱼都可?以先养着慢慢吃,肉只二斤,一家大?小几个人,敞开了说?不得一日也就吃完,不怕坏了。
老太太谢过,“陛下?也赏了银子,日后万不可?这般了……”
秦放鹤胡乱应了。
天元帝赏不赏,那是他的事,只是一家人苦惯了,手里纵然有了钱,也未必舍得花……
一番寒暄,秦放鹤方入内探望伤员。
乍一见,秦放鹤就吃了一惊,隋青竹也才三十出头?,可?这一趟出去,两鬓竟已隐现霜色,又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形销骨立。
秦放鹤不禁叹道:“怎么就这么着了!”
隋青竹咳嗽几声?,在炕上靠着被褥坐起来,闻言苦笑,“一别八月,骤然回京,颇有物是人非之感。子归倒是风采依旧。”
才这么一动,就止不住咳嗽起来。
声?音中空、虚浮,显然中气不足,元气大?伤。
秦放鹤上去将他按下?,顺手帮忙倒了杯温水,“何苦折腾,且坐在炕上说?话吧。”
四月下?旬已经很暖和,中午甚至有点热了,但隋青竹却还穿得严严实实,可?见体虚。
隋青竹也不跟秦放鹤假客气,便靠在炕上说?话,秦放鹤自己拖了个圆凳坐着。
“其实巴巴儿请你进来,我也不晓得说?什么,”隋青竹叹道:“不过是离京太久,看?了几日邸报,果然这里也是风起云涌……”
这几天他边看?边感慨,感慨完了,不免愣神,觉得如今的自己颇有些陌生,皆因此刻的想法?,竟与曾经的自己截然不同。
出去一趟,经历了生死?,他到底是变了。
只是邸报之中有些东西?,隋青竹却想不大?明白,偏京城中自己也没个师门好友可?问,思来想去,唯一还算关系不错的,竟也只有一个秦子归了。
况且苗瑞便是他二师伯,谈论?昔日感悟时,也不怕泄密、外道。
秦放鹤也不起高调,隋青竹问,他就说?。
方便说?的,直白说?;不便说?的,隐晦讲。
隋青竹边听边琢磨,待听到兵部增加军费后,有片刻出神。
他非痴傻,前有福建船厂增加三千料以上大?海船生产,后又水军扩充、加练,如今兵部又多了费用……
温水冷了,秦放鹤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转着脑袋去外间小泥炉子上找了开水壶来,重新倒了一杯慢慢吃,饶有兴致等对?方的反应。
谁知半日后,隋青竹方缓缓点头?,一言不发。
秦放鹤倒有些惊讶了。
隋青竹抬头?,将他不加掩饰的神色尽收眼底,反倒笑起来,“纵然再蠢笨,如今也该长进了,陛下?英明果决,自有其道理。若果然无礼,还有内阁,既然都没反对?,想来也不是坏事。”
秦放鹤也跟着笑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佩服佩服。”
说?起来,隋青竹老家就在沿海一带,想来对?水寇危害的了解,远比常人深刻,倒是自己浅薄了。
难得有说?得上话的人来,隋青竹也少有的健谈起来,因说?起过去几个月与苗瑞相处,不禁十分钦佩。
秦放鹤道:“二师伯这几日被留在宫中问话,我也未曾见过,需得两日后方得聚会。”
苗瑞这几年调动频繁,且云贵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家眷便都留在老家,如今他孤身进京,没个落脚处,便住在师父董春家里。
前儿汪扶风传了话来,说?估摸着明天天元帝就能放人了,后天大?家去董府聚一聚。
两人说?了一回话,眼见隋青竹微有倦色,秦放鹤便主?动起身告辞,又道:“养病的人也该常晒晒日头?才好,如今天暖了,你好歹早晚去院子里溜达几步,补钙。”
“什么盖?”隋青竹茫然。
秦放鹤哈哈大?笑,“自己猜去吧!”
说?完,潇潇洒洒走了。
他一走,隋青竹倒觉得屋子里忽然空荡荡的起来。
后头?夫人进来,“同秦侍读说?了会儿话,我瞧你面色倒好些似的。”
“是么?”隋青竹抬手摸摸凹陷的面颊,“待日头?稍落一落,你扶我去外头?走走吧。”
窗外阳光璀璨,游尘浮动,暖融融空气中流动着不知哪里飘来的花香,黑金色交织的光影里蜂蝶飞舞……
他确实活着回来了。
四月二十四,秦放鹤往董府去,一进门那管家就笑,“都到了,就等您呢!”
“呦,这可?是失礼了!”秦放鹤听罢,加快脚步往里走去。
绕过连廊,转过宝瓶门,尚未及内院,便听到里头?远远传出来的哄笑和喝彩声?。
抬腿迈入爬满金银花的月亮洞门一瞧,呵!好齐全!
董春半靠在廊下?大?摇椅里,捧着紫砂泥壶,脸上虽不见多少喜色,眼底分明沁出笑意。
旁边坐着大?师伯庄隐,胡立宗站在他身侧嘀咕,也不知刚做了什么,半边袍子上都沾了泥土。
院子中央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个矮矮的土台,一个裸着上身的汉子正?跟汪扶风……相扑?!
秦放鹤:“……”
什么情况?
饶是他的脑袋素来灵光,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合适的字眼来描述眼前场景。
正?满头?雾水时,汪扶风已经被那汉子抡倒在地?,按在土台上摩擦。
跟董苍隔着起码三尺远的汪淙见了,非但不担心亲爹,反而跟董苍一起拍手大?笑起来。
秦放鹤:“……”
什么鬼地?方!我还是走吧!
他才要转身,趴在地?上的汪扶风却先一步喊道:“子归子归,你来你来!”
秦放鹤:“……”
您可?真是我的好师父!
然而已经晚了。
那光着上身的汉子闻言,松开汪扶风,转头?往这边看?,“你就是秦子归?来!”
秦放鹤闻言苦笑,一边脱去外袍往土台上走,一边苦哈哈道:“我说?我不是,二师伯信吗?”
众人闻言,俱都哄笑起来。
苗瑞也跟着哈哈笑了一回,叉腰打量他,“嗯,倒是好个身板,比你师父强多了!”
汪扶风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满身泥土、发髻散乱,“我是文斗,文斗你懂吗?”
秦放鹤瞬间明白胡立宗身上的土印子怎么来的了。
相较于汪扶风等人的狼狈,苗瑞就潇洒多了,这会儿身上刚微微见汗,阳光一照,反倒叫他一身腱子肉油亮亮的,更显健美。
时人流行花绣,也就是后世的纹身,但以武人为多,苗瑞乃是半路文转武,左后背上便纹了一株斜插青松,左肩上一只苍鹰振翅欲飞,十分威猛,一股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秦放鹤真心夸赞道:“好纹绣!”
大?师伯的稳,师父的狡,苗瑞的悍……算是见识全了。
苗瑞是秦放鹤目前接触过的人当中,唯一真正?亲手杀过人的,若非凶悍至此,也弹压不住云贵两省乱局。
苗瑞听了,十分得意,特意转过去给他看?,“好眼光!你也纹一个!”
秦放鹤连连摇头?,原地?认怂,“我怕疼!”
大?好的青年,纹啥身啊!
苗瑞笑了几声?,目光陡然一变,左手如电来捉。
秦放鹤修习太极多年,别的倒罢了,反应颇快,身体本能快于大?脑,竟一个拧腰扭身躲开了。
汪扶风见了,抚掌大?笑,胡立宗等人也跟着喝彩,嚷嚷着报仇什么的。
秦放鹤心道,你们可?别瞎起哄了,我觉得自己要完!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苗瑞颇有几分惊喜的啧了声?,再看?过来时,眼神都不对?了,“好小子!”
秦放鹤:“……”
不不不,二师伯您误会了!
他都没来得及反应,也不知苗瑞脚下?怎么动的,只觉眼前一晃,那汉子就嗖得到了跟前,然后视野中一片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人就趴地?上了。
秦放鹤眨眨眼,扭头?看?天,啊,好蓝啊!
这群人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爱幼,短暂的沉默过后,院内各个角落炸开哄然大?笑。
苗瑞几乎是直接将秦放鹤从地?上拎起来,蒲扇般的大?巴掌啪啪拍打几下?,“算不错的了,日后我好好教教你!”
秦放鹤疼得龇牙咧嘴,才要说?什么,就见角落里董苍笑得欢,立刻伸手一指,“他想来!”
董苍脸上的笑戛然而止。
苗瑞转身,“你来!”
董苍:“……”
大?约一眨眼那么快吧,秦放鹤跟新鲜出土的泥人董苍对?视一眼,同时咧嘴,同时向对?方露出了憎恶且快意的笑:
笑屁,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第155章 各怀心思
稍后众人又闹了一回,连庄隐也没能逃脱,赶鸭子上架,被苗瑞摔了一次,众人方心满意足,各自?洗漱更衣不提。
转眼到了晌午,厨房里预备了大火锅,便在郁郁葱葱的葡萄藤下用饭,四面通风,簌簌作?响,十分惬意。
眼见那葡萄架上挂了滴流嘟噜许多绿色果实,鲜妍可爱,苗瑞便笑道?:“这个好,我必要吃了才走。”
此言一出,场上气氛就有些不对劲。
不待他反应过来,董苍就?满面堆笑地说:“那敢情好,你久不回京,自?然今年的?都给你留着,只怕你到时候嫌多,不肯吃。”
苗瑞平时跟董苍关系还算不错,并未多想,只爽朗一笑,“这有什么!”
众人纷纷赞他豪迈,倒把苗瑞弄得?摸不着头脑。
人群中汪扶风与秦放鹤对视一眼,眼角余光就?见庄隐师徒已经在狂吞酸水了。
董春什么都好,也喜欢侍弄花草,奈何水平……不提也罢。
就?这么一架子葡萄,养了好几年,端的?枝繁叶茂,如今也开始挂果,除了酸,没别的?毛病,也没别的?优点?……
秦放鹤爱吃,也爱做了给身边的?人吃,如今董春家中常备的?小酱菜和几样火锅底料,都是他琢磨改良后的?方子,老头儿十分受用。
桌上摆满了现杀现片的?牛羊猪肉片,另有各色洗净了的?下水并应季菜蔬,还有解渴解腻的?瓜果并各色煮水、清茶、果子露、酸甜奶浆子等,分外丰盛。
朝廷严格控制牛肉,但说得?不好听一点?,规矩么,只是限制下头人的?,放眼整座京城,哪个官员家的?饭桌上隔三岔五没有牛肉?
外头多的?是因互斗致死或不慎摔死的?牛!
怎么来的?,大家心中都有数,只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都是自?家人,边吃边聊,也不知谁说起对卢实的?处置,庄隐便叹道?:“本可更和缓些,徐徐图之,没想到他们求到了太后身上,太后横插一脚……”
引发天元帝逆反心,可不就?使大劲儿了。
卢实直接就?跳过降职、停职,一口气一撸到底,成?了“革职代办”。
这个当口,一旦被贬,就?很难再起来。
卢实一倒,好些原本依附他的?官员纷纷四散、倒戈,朝中多了许多参奏他的?奏折,有据实禀报的?,也有捏造罪名巴不得?落井下石,好洗脱自?身嫌疑的?。
“自?作?聪明?,”汪扶风毫不客气地从?庄隐手下抢了一大筷子牛肉,“陛下此刻固然憎恶卢实,可终究有多年情分在,他打得?骂得?,外头人若照葫芦画瓢,便是忘恩负义!”
夹了个空的?庄隐:“……”
你他娘的?也够忘恩负义的?!
天元帝的?心情其实很好理解:
之前哪些官员依附卢实,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视而不见,如今卢实刚有颓势,那些人就?翻脸如翻书,便是不忠不义。
今日他们可以?背刺卢实,焉知来日不会背叛朕,背叛朝廷?
一日不忠,百日不用,这些人的?前程,也算到头了。
所?以?参奏弹劾卢实的?折子一多,天元帝非但没有顺势加倍惩罚,反而大怒,连夜叫了几个跳得?最高的?进宫,当面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董春与卢芳枝水火不容,尚且知道?做人留一线,在朕跟前求情,你们倒好,昔年多受卢家父子恩惠,今日便翻脸不认人!
便是养条狗也知道?摇尾巴!
汪淙便道?:“只怕卢实复起之日近在眼前。”
那些人猜错了天元帝的?心意,逆向而行,恐圣意已决,只待良机。
后面说到云南、福建这次查抄的?官员的?家产,众人都隐隐有些兴奋。
船厂那边障碍扫清,如今又有了银子,造船造炮不在话下,只是出兵高丽,总要有个由头。
苗瑞对此非常感兴趣,豪饮一碗烧酒,“刀一日不磨不光,兵一日不练不勇,虽说如今各处禁军、厢军也经常拉练,到底不如实战,若总不打仗,兵就?养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