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起波澜的风险。
盛和?帝换了个姿势,向后靠着软垫,手搭膝盖拨弄起串珠,微微颔首,意思是但说无妨。
这一连串动?作?落入秦放鹤眼中,让他?不自觉一怔。
恍惚间,秦放鹤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天元帝……
“子归?”长时间等不到答案的盛和?帝出声,瞬间将秦放鹤拉回现实,重叠的画面立刻轻烟般散去。
“臣失态。”他?回神,歉然道。
盛和?帝笑笑,“想起先帝了?”
面当今而思先帝,其实是一件颇为忌讳的事,但秦放鹤没?有否认。
盛和?帝并未怪他?。
他?缓缓吐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虚空悠悠道:“其实朕偶尔也会想起父皇,想若他?还在,会怎么做?若他?还在,看见如今的朕,会不会失望?”
秦放鹤笑了笑,“不,陛下做得很好,若先帝还在,也一定会觉得欣慰。”
方才那一串动?作?是盛和?帝的本能也好,有意为之也罢,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几句话里,确实有几分真心?。
盛和?帝跟着笑起来,摆摆手,“说正?事吧。“
“是。”不消片刻,秦放鹤已经迅速调整好情绪,再?开口时,熟悉的平静语气听不出一丝破绽。
“此时西方虽互斗不息,但终究有亲疏远近之分,它们彼此是亲是近,我大禄是疏是远。好比我朝与昔日高丽、倭国互斗,别国旁观倒也罢了,若突然有个法兰西国什么的远远冒出来,一言不发占了周围什么地界,势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国与国就是放大版的人与人,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地盘,圈子内部?的事仅限圈子内部?的人。
内部?怎么打都是内部?矛盾,但如果外人贸然参与,那么对内矛盾瞬间会被对外矛盾取代?。
一言以蔽之:如果大禄真的敢跑去欧洲圈地,什么英法葡萄牙的,哪怕前一刻还打得头破血流,下一刻也会立刻调转枪口,集体对付大禄。
因为大禄坏了规矩,越界了。
盛和?帝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听了这话,倒没?怎么失望,“朕看过她们两个带回来的本子,新大陆内部?势力不足为惧。”
他?明显没?有说完,但秦放鹤已经猜到后面的意思。
这个要从新大陆当下的势力分布说起。
如今的新大陆大致被印加帝国、玛雅和?阿兹特克三?大帝国控制,其中印加帝国最为强大。
因为新大陆封闭且孤独,缺少必要的交流,导致人类科技、文明乃至物种进化都相当滞后。哪怕是最为强大的印加帝国,现在也还刚进铁器时代?,主打冷兵器,但大禄朝却已然迈入了工业时代?,各种新式大威力□□正?在崛起。
这是一种碾压性的,质的差距。
那样一块资源富饶又战斗力低下的广袤大陆,对任何有进取心?的帝王来说都是莫大的诱惑。
盛和?帝起了占有之心?。
往来搬运何等麻烦?不如占了,慢慢取用。
奈何离得太远了,中间还隔着一整个欧洲!
最要命的是,人口不够。
现在的大禄满打满算也才人一亿人,听上去不少,但在这个没?有任何高科技辅助的时代?,田地要人种、边疆要人守、海岸线要人看……根本不够用。
蒸汽机的逐渐普及也不过堪堪够用,今时今日,大禄确实分不出人手再?去开创海外基业。
打江山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打”只是第一步,怎么守住才是重头戏。
如何治理??如何镇守?如何发展?
不然你打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信不信人家原住民第二天就能回来住。
那叫city walk,打卡一日游,不是开疆辟土。
这些盛和?帝不明白吗?
不,他?可太明白了,不然也不会下里单独跟秦放鹤商议。
现在的盛和?帝颇有种铁公鸡得知千里之外有一座无主金山,但偏偏眼下无力取来的痛苦!
秦放鹤跟他?有同样的痛苦。
世界很大,也很好,所以我们什么都想要。
但为什么现在说这些?
太学闹剧。
果然,就听盛和?帝说:“左右都不可为,所以朕想着,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断然没?有不去取来的道理?。不如先在西方单独租赁一个港口,抑或是城镇,以便往来,也可掩人耳目。再?则派遣专人往新大陆去勘探矿产。若无人管辖处有矿可挖,自不必说,若没?有,便可退而求其次,与之内外贸易。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思虑周全,臣不及也。”秦放鹤笑道,由衷感?到轻快。
并非纯粹的奉承,而是盛和?帝的这个折中计划,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
而且我方先下手,以和?为贵,先行与那边打好关系,这么一来,纵然后期西方人掺和?进来,两相对比之下,新大陆那边只要不傻,就知道要与谁合作?了。
如果顺利的话,或许还能替当地人避免一场灭顶之灾呢。
想到这里,秦放鹤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如果真的这样发展的话,是不是……美国就没?了?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
一个尚未诞生的国家,谁在乎它的未来呢?
或许胎死?腹中也是不错的选择。
眼见秦放鹤真心?赞同,盛和?帝也感?受到被肯定的愉悦,立刻进入下一个议题:
大计划雏形有了,那么以何处为中转,又当如何入手呢?
君臣对视一眼,都想到了这次的太学骚乱。
说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这不正?是瞌睡遇到送枕头的?
西方国家不少,政权更迭频繁,多有位置绝佳的港口,并不一定要局限在哪一国。
所以与其说接下来“如何挑选”,倒不如说看哪国“撞上来”,或者说,可以借题发挥,凑上去。
不管这次的冲突是有心?还是无意,偶然还是既定,但我国热情招待,尔等不思感?激也就罢了,反而带头闹事,打伤我朝学子,难道不该给个交代?吗?
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君臣二人迅速敲定了大方向。
末了,盛和?帝问:“去往新大陆,爱卿以为,当以何人为帅?”
去运货,势必声势浩大,这就意味着有跟当地土著发生摩擦的可能,也有返程时跟欧洲诸国海军冲突的可能,天灾、人祸、风险颇高。
秦放鹤起身?,垂眸行礼,平静道:“非小女莫属。”
确实没有人比秦熠更合适。
她曾经亲自参加过战争,应对过猛兽,不但能够自保,关?键时刻更能保护别?人。
而?且她精通多门外语,通晓一定的医术,熟悉航线,更与新大陆的土著们长?时间接触过,能与对方简单沟通,最后相处得还不错。
此番再去,为保万全,同行水手、行伍中势必要在原本那批人的基础上扩充,以秦熠为统帅,陆蓉为副手,合作无间,众人也都心服口服。
盛和帝偶尔会产生一种极其微妙的想法,好像她从出生之日起就时刻准备着,准备着成为一名战士,无可挑剔的战士……
但这可能吗?
总而?言之,秦熠绝对是最佳人选。
除了?她是个女人。
盛和帝几乎能想象到朝野内外那些老古板们会如何不满。
但这条航线本身就是人家姑侄二人豁出命去开?辟的,再去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若忽然换人,摆明了?摘果子去的,世人未必服气?。
所以盛和帝就想着,若秦放鹤谦虚一回,那么他或许会顺水推舟提其他人为主帅,以秦熠、陆蓉为副将或参谋。
不过这个结果也算意料之中吧,因为每到关?键时刻,秦放鹤从来不谦虚,主打一个真诚:
就是我女儿最合适,别?人都不行。
我不同意。
内侍总管朱辽亲自上前换茶, “陛下瞧着怪高兴的。”
“嗯?”盛和帝起身下榻,“朕高兴么?”
朱辽上前扶了?他一把,笑道:“可不是?奴婢见了?,心?里也欢喜。”
盛和帝下意识抬手摸摸嘴角,好像是有些往上翘。
他笑,倒不是说有什么大喜事,只是秦放鹤的反应颇有趣:
对方似乎从不避讳对家人、亲朋的维护,只要占理,他就光明正大地护短。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有自苦、自谦的癖好,甚至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好像在人前承认己?方的优秀是很?羞耻的事情?。
但秦放鹤不吃那一套。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辛苦半生,还要配合敌人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凭什么呢?
对孔姿清如此,对秦熠,亦如此。
这种做法,让秦放鹤有种非常突出的离经叛道之感,曾经的政敌也经常用“自傲”乃至“放浪形骸”来攻击他。
但他本人显然并不在意,甚至相当坦然,而?盛和帝也颇乐意见到他自爆短处。
这样的首辅大人,让盛和帝觉得可以接近,很?舒适。
晚间家去,秦放鹤就把盛和帝的打算跟阿嫖说了?,“你想去吗?”
不是下通知,下命令,而?是征求意见:你想去吗?
毫无疑问,这将是一项庞大的计划,哪怕陛下松口?,大概率会派先进的蒸汽机船随行,但跨海仍有危险。
所幸目前仍在筹备阶段,真正付诸实?践少说也要三二年之后了?,所以阿嫖有充分?的考虑时间。
“想!”阿嫖没有片刻犹豫,两只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来,“我可以告诉小姑姑吗?”
京城很?好,但真正见识过海阔天空的人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自我禁锢了?。
这几年间,阿嫖和董娘私下会面时,经常觉得乏味。
“可以。”秦放鹤失笑,看?向她的眼中满是欣慰和期许,如注视一只随时准备翱翔天际的雏鹰,“好好准备去吧。”
不,或许她已不是雏鹰。
阿嫖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久违地上前给了?秦放鹤一个拥抱,“谢谢您。”
她相信,如果没有父亲力争,一切绝不会这样顺利。
秦放鹤抬手,轻轻拍拍她的脊背,爱怜地摸摸女儿的头发,“去吧。”
阿嫖快乐地跑走了?,像一头将要重返森林的野鹿,月光慷慨地洒落在她身上,闪闪发亮。
出海一事尚未过明路,但针对太学学子冲突的调查却已全方位展开?了?。
两名被降职的教授曾试图找傅芝求情?,结果门都没进去。来找秦放鹤,也是避而?不见,十分?黯然。
因国子监祭酒孟平安抚不当,事发当天就扩散到整个京城文人圈子,影响极其恶劣,许多书生、太学生联名上书,要求严惩海外闹事者。
更有甚者,趁机跑到宫外敲登闻鼓,要求遣返海外学子。
曾经因出身、学派而?壁垒分?明的大禄文人们,都在此刻摒弃前嫌,集体将矛头对准了?番邦人。
“翰林院也有几个毛头小子差点被人蛊惑,竟私下联络,意欲在大朝会上上书陛下……”上朝的路上,孔姿清对秦放鹤无奈道,“被我按下了?。”
“二、三十岁的毛头小子?”秦放鹤嗤笑,“欠打,该打。”
他之所以提高翰林院的地位来对冲内阁,就是因为翰林院的成员们大多初入官场,涉世未深,身上有股冲劲儿,无坚不摧。
但如果这股冲劲儿用错地方,也会是不小的麻烦。
孔姿清跟着笑了?一场,“所幸陛下处置及时,倒也安分?了?。”
世人总嚷嚷什么“文死谏、武死战”,一时热血上头的翰林们是真的不怕死。
秦放鹤骂了?声愚蠢。
只有无能的蠢货才会自己?寻死,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对了?,”孔姿清说,“你之前跟我提及的那个孟有年,倒是颇有成算,非但没跟着胡闹,还帮着阻拦……”
如今的孟有年已官至侍读学士,在盛和帝面前也挂了?号,私下与孔姿清相互配合,很?是不错。
说话间到了?宫门口?,二人下轿点卯,中间不免与各衙门同僚寒暄……
因盛和帝亲自下旨,各衙门都很?卖力,前后不过三日,太学闹剧的第一层真相就公之于众:
在太学的海外学子大致可分?为西方和东方两大派系,西方学子中以法兰西国和罗马联邦的几名贵族学子出身最为高贵,背后的祖国也是欧洲实?力第一梯队,所以以他们为首。
而?东方各国大多都曾与大禄朝有着频繁且直接的密切往来,谁也不服谁,儒家文化?的影响又让他们相对内敛,所以各自为政,倒是没怎么抱团。
此次就是因为大禄本国的太学生原本约好了?某月某日在某块马球场开?赛,结果当日却被西方派系的几个学子抢了?先。
其实?如果好生协调的话,未必闹起来,但两边也算新仇加旧恨,一开?腔就带着火气?,谁也没客气?。
双方都是各国权贵出身,互不相让,三言两语说不到一块去,也不知谁先哎呦一声,紧接着就听有人喊:
“打人了?!”
然后就动了?手。
但事后朝廷调查时,却没人说得清那一声到底是谁喊的。
傅芝皱眉,“简直荒唐。”
这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吗?
尤峥先看?秦放鹤,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才道:“依我看?,此事倒不像蓄谋已久,更像一时巧合,有心?人从中顺手推了?一把。”
赵沛等?人也赞同,“不错。”
要分?析一件事的幕后黑手,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
第一,此事发生后,谁是受益方?
但目前来看?,都是输家!大禄朝不会因为谁动手互殴而?心?生愧疚、加倍补偿,更不会因为谁没动手而?另眼相看?。
想通过此举获益,成功率太低。
第二,此事闹大,谁的损失最大?
这个角度就比较清晰,西方诸国。
因为大禄朝出了?名的护短,此事一出,东西方学子差异一目了?然,大禄朝很?可能就此收紧入学名额,甚至直接一刀切,拒绝西方学子留下。
所以暗处推波助澜的,很?可能是某个乃至某几个东方国家。
这么说,似乎也说得通。
是针对大禄朝呢,还是单纯想将西方派系赶出视野?毕竟东西方食肉和食草文化?的差异真的太大了?,互看?不顺也是有的。
秦放鹤想了?下,“陛下怎么看??”
“参与斗殴的学生逐出太学,并尽快遣返回国,不许再来。”傅芝说的,显然是针对海外学子的,本国学子如何,盛和帝没提。“另外,陛下已下旨,召见各国使?者,命礼部进一步商讨赔偿事宜。”
整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孩子们打闹嘛,谁还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呢?
往大了?说,那些外国学子都是本国作保背书,代表的是各国脸面和形象,这是外交事件,官方必须有个明确的回应。
“至于没动手的,”傅芝继续说,“解散现有班级,挨个考试,根据汉学水准重新分?派教师。”
正好也满足了?本国学生们的要求。
秦放鹤点点头,“筹谋已久也好,一时兴起也罢,都不要紧。”
傅芝等?人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别?说没有学生受伤,在国家大事面前,就算死了?人,真相也不是第一位的。
当务之急,是如何利用此次事件实?现利益最大化?。
“倭国几人当时和事后在做什么?”秦放鹤没忘记关?键人物?。
“金晖那边报上来,”尤峥翻出奏本递给他,“说当时劝和,事后也曾去探望我方受伤学子。”
倭国人劝和?
秦放鹤冷笑出声,翻看?之余,顺口?问道:“他们还去探望伤患?倒是好个同窗之情?,被探望的有谁?之前可有往来?”
倭国内部刚结束分?裂,如今的天皇倒也罢了?,实?际大权掌握在源氏后人,足利一族手中。足利一族更于盛和帝登基次年派出使?者来朝,恭敬上贡,请求恢复并扩大两国贸易。
但盛和帝拒绝了?。
因为倭国所产和利润确实?有限,随着对西方海上丝绸之路的成熟、亚洲周边敌对国家的覆灭和俯首称臣,大禄基本实?现了?源头对接,对外贸易市场逐渐倾斜,对倭国乃至整个东方的依赖性都大大减轻,这直接导致贸易额骤跌……
对大禄朝而?言,跟谁做买卖都无所谓,但对诸多地域狭小,十分?依赖外部交流的岛国而?言,不亚于毁灭性打击。
第283章 【小修】唯吾独尊(一)
“那个姓足利的倭国学生交好的本国学生姓刘,其父乃户部员外郎……”
众人齐刷刷去看秦放鹤,神?色各异。
阁老,你家?的。
秦放鹤微微蹙眉,有些莫名其妙,“户部?”
倭国人接近户部官员家?眷做什么?打听大?禄国库虚实?抑或异想天开,觉得能从?户部偷银子?
莫说是户部员外郎的儿子,就算户部员外郎本人,也根本接触不到银子。
这说不通。
“那个姓刘的学生又?与谁交好?”秦放鹤问?道。
他想起了另一种?可能,但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支持。
诸事繁琐,又?牵扯到外交,下?头的人还真没往这上头发力,故而众人都不清楚,秦放鹤就让人去查。
说了一通,茶水都凉了,内阁众人趁着更换茶点的空起身活动,预防中风、心疾,非常积极。
秦放鹤没动,毫无征兆地扭头,“有事?”
躲闪不及的赵沛被逮个正着,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不免有些尴尬。
不过他素性洒脱,也不当回事,大?大?方?方?点头,“我观你对?高丽、倭国颇有成见,是有什么外头不知?道的隐情么?还是陛下?有什么指示?”
他们相识多年,中间虽因政见不同分分合合,但彼此也算了解,而秦放鹤这种?针对?高丽、倭国毫不掩饰的厌恶,乃至敌意,也是许多人不解的。
就像这次,分明有多国学子涉嫌纷争,但秦放鹤对?其他国家?都一视同仁,放手交给旁人去办,唯独对?倭国,很有些喊打喊杀的紧追不舍。
先查足利的交际,再由?足利的友人查下?去……这种?办事方?式一般只?出现在一种?情况:追查犯人。
换言之,秦放鹤打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足利有罪,哪怕没有任何证据。
赵沛自然不是想替倭人开脱,也知?道以秦放鹤的为人,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但不光他自己,相信内阁中的其他人也都抱着同样的疑惑:
阁老缘何这般区别对?待?
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幕么?
但傅芝等人均与秦放鹤无甚私交,也不似赵沛这般直言不讳,所以只?是憋着。
秦放鹤平静喝茶,“倭人卑劣,自有史记载便时常犯我沿海、掠我百姓,难道不可恶?”
“罢了,不过随口一问?,你不答也罢。”赵沛对?他显而易见的搪塞啼笑皆非,笑着摆摆手,“只?莫要哄我。”
确实,倭国可恶,但说得不好听一点,周边哪个邻国又?不可恶?凡有接壤者,哪个不是纷争不断,时有流血……
就连远在天边的西方?诸国,不也时常于海上拦截我朝船队、陆上讹诈我朝商人吗?
正因如此,秦放鹤这种?对?倭国独一份的憎恶,就显得尤为突出。
“不哄你,”见他确实是一时兴起,秦放鹤也笑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对?所有国家?皆是一视同仁的厌恶。”
如此坦荡,倒叫赵沛不好接了。
恰好卜温从?旁边经过,听见这话便是一僵。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错。
阁老从?不掩饰主战的态度,看看如今大?禄朝周边邻国吧,辽、金几近于无,高丽、蒙古、交趾亡国,西边有高原、山川阻隔,察合台汗国也算乖觉……
天大?地大?,唯我独尊。
接下?来,轮到倭国了?
“不过若真要说厌恶,我不否认。”秦放鹤坦然道,忽对?赵沛一笑,“人天生就有好恶,便如我一见慕白你,便没来由?的心生欢喜一般。”
赵沛:“……”
秦放鹤哈哈大?笑,声音中满是孩子气的戏谑。
傍晚散衙,秦放鹤还故意等着赵沛一起走,明知?故问?,“我若主张对?倭国用兵,慕白兄可还要阻止么?”
赵沛是各个意义上的拿他没法子,闻言无奈道:“阁老莫要拿我做耍……”
自交趾回归后,他早已不是当年只?凭一腔热血立足的状元郎了。
况且他的族人,也多有凭借对?蒙古战事中立功晋升的,若此时阻拦,岂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又?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之嫌。
非君子所为。
“况且,”他缓缓吐了口气,看着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以一种?混杂着无奈和参透红尘的释然悠悠道,“这么多年了,国内好战尚武之风已成,上到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哪个不想开疆辟土,重现昔日盛唐繁华,开创亘古未有之盛世。慕白虽愚,却无意与天下?人为敌……”
有时候赵沛会想,我算是违背了当初达则兼济天下?的誓言,向现实屈服了吗?
可其实我也没有曾经的自己所想象的那么了不起。莫说兼济天下?,如今的我,真的能够独善其身吗?
若连守护自己、家?人和本国百姓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好高骛远,去奢望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呢?
我终究也只?是凡人罢了。
我爱世人,原是想让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如今所观所闻,似乎与我追求的并无不同。
既如此,又?有何资格反对?呢?
“慕白,我果然还是很喜欢你。”秦放鹤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
赵沛:“……”
短暂的沉默后,赵沛终于忍不住摸着胳膊抗议起来,“若果然如此,这样令人作?呕的话便不要再说了。”
说罢,两人俱都大?笑起来。
如今的他们早已不是当初心直口快的少?年郎,有些话、有些事不便言说,今日颇有几分借玩笑表真情的意思。
自始至终,哪怕是二人分道扬镳的那几年中,秦放鹤都没有真实的讨厌过赵沛,赵沛也从?未想过针对?秦放鹤。
秦放鹤的激进也好,赵沛的博爱也罢,皆由?各种?的出身、经历和三观决定,本身并没有高下?、善恶之分。
归根究底,他们都没有错,对?立的也只?是立场。
仅此而已。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变了,但又?好像从?来没有变。
笑过之后,秦放鹤顺势邀请赵沛下?馆子,“陪我去见个人。”
不知?为何,赵沛油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排斥,“那我还是……”
总觉得宴无好宴。
话音未落,秦放鹤便近乎未卜先知?地拍板,“宰相肚里好撑船,好歹也是阁老了,如何没有容人之量?走走走!”
一听这话,赵沛就对?稍后的晚饭死?心了。
两刻钟后,望燕台城内最大?的酒楼之一,凤仙楼包间内,坐在主位的秦放鹤自顾自吃菜,赵沛则跟金晖隔桌相望,默然无语。
一日之内,一室之内,而风光不同,或悠哉游哉,或气息凝滞如胶,泾渭分明。
“吃啊,”秦放鹤捡了一筷子鸭脯,仿佛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笑眯眯道,“不饿么?”
咸香适口,甜而不腻,多好吃呀。
赵金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饱了。”
看着就恶心饱了。
“哦,那不必勉强,吃不下?的稍后我带回去。”秦放鹤不以为意,“有光,可查到什么了?”
不吃就是不饿。他们是五十?多岁,而非五岁,用不着人催。
在不惯着人这方?面,他向来很可以的。
赵沛:“……”
金晖:“……”
你真是不客气啊!
金晖哼哼几声,拿起筷子吃菜,一口下?肚,饥饿更甚,不由?加快了速度。
桌子正中置一深口铁锅,先以煎至金黄的五花肉片爆香的雪白鲫鱼浓汤仍不断翻滚,内有一寸见方?的大?块嫩豆腐咕嘟冒泡,水汽氤氲,浓香四溢,滑嫩适口。
此外,另有干豆角、排骨一并炖煮,滋味丰富,又?有沿着锅壁贴的金黄玉米饼,质朴可爱。
这道菜是酒楼送的,据说传自于秦阁老府上,虽配菜根据时节、喜好略有不同,但多为六样,时人称其为“六元锅”,一为沾沾六元公的喜气,二为纪念其推广玉米的功绩。
因此物中的各样配菜都很易得,所以颇受百姓欢迎。
在场三人,二人举箸,独独剩下?一人无动于衷,就显得很呆。
分明是互看不顺,凭什么自己一人挨饿?
赵沛心中不忿,赌气似的拿起筷子,也开始吃,又?叫酒喝,专挑贵的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人都放慢了速度,金晖便说出一条重要信息,“与足利交好的学生本人倒无甚可疑之处,但他有个同乡好友曹威,是太学农科的学生,伯父在农研所供职,听说颇受周幼青重用。而曹威似乎也在农桑一道颇有天分,极得其伯父喜爱,每逢年节,时时亲自指点。对?了,他还曾亲往农研所送过东西。”
农研所!
秦放鹤和赵沛瞬间了然: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金晖胃口不大?,此时便有七分饱,举着一只?糟鹅掌慢条斯理地啃,时不时呷一口热烧酒,“曹威性格内向,只?专注学业,之前与足利虽有过会面,但交情不深,私下?无甚往来。不过这几日因二人同去探病,接触不免多起来……”
“曹威可曾透漏什么机密?”赵沛追问?道。
他们猜错了,倭人瞄准的并非蒸汽机,也非橡胶,而是高产作?物!
是了,蒸汽机虽好,但先要人吃饱了才能做旁的。而倭国地狭民贫,所产本就不丰,以致于百姓都不得不四处劫掠为生……这些年大?禄屡次推广高产作?物,成效显著,周边国家?听到风声,难免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