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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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
“况~且~”
庞大的钢铁机器高速穿行在冬日荒野中,所到之处,卷起纷纷扬扬的雪沫,都呼啸着?被?向后挤去。
盛和帝饶有兴致地盯着?窗外看了许久,看遥远的旷野中分散的黑点,那是正冒着?袅袅炊烟的人家?。
“金晖此?人,你怎么看?”
一听这个名字,傅芝就本能皱眉,活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披着?人皮不干人事。
盛和帝失笑,语出惊人,“朕欲使其为?礼部左侍郎。”
盛和元年?,万物?萌发,朝中要动的不止孔姿清一人,六部也多有轮转。因赵沛升任刑部尚书,入内阁,自然要有人来填他原本的缺,而填补之人留下的,也要有他人另行填补……
如此?兜兜转转,就把礼部空出来了。
金晖之前担任鸿胪寺卿,与礼部职责大差不差,倒也合适。
左侍郎之上便是右侍郎,右侍郎之上便是尚书,而翰林院出身的官员身上往往都有学士的名头……
傅芝揣度盛和帝的意思,来日是要让金晖入内阁。
粗粗算来,来日隋青竹接尤峥的班,那么内阁中最年?长的便是他自己,如无意外,自己要与金晖交棒?!
只?是这么想,便觉浑身不自在。
盛和帝看出他的不自在,有点想笑,“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现在秦放鹤不在,傅芝倒也不扭捏,“金晖此?人,无法无天、目无尊长、不奉纲常、杀戮成性,德行有亏,风评极差。且他曾以秦放鹤马首是瞻,那赵沛也与秦放鹤有旧,来日内阁岂非秦放鹤一人之内阁?”
一个赵沛就够受的了,陛下此?举,不是为?虎作伥么!
“慕白与阁老不同,而金有光,又与赵慕白不同。”盛和帝不反对他对金晖的形容,但依旧平静道?。
一无是处的人绝对爬不到这么高,身为?一国之君,要做的就是选出能用的,可用的,安插到合适的地方去。
之前两人确实都或多或少受过秦放鹤的照顾,但有个前提:双方尊卑悬殊。
人都有野心,有各自的师门、家?族,若将他们?放到对彼此?有一战之力?的位置上,还能否保持之前的恭顺与平和?
真到了箭在弦上时,有一类人宁肯割下自己的头颅来偿还昔日恩情,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原则,不退让一步。
也有的人会瞬间抛弃所能抛弃的一切,让渡所能让渡的所有,牺牲所能牺牲的全?部,来换取己方的延续。
第一类人是赵沛,第二类人是金有光。
看似都是人,实则差距却比猪和狗都大,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品种。
赵沛赤子心性、忠君爱国,自有一腔热血,或许平时的小事小节上,他可能偏向秦放鹤,但倘或来日真的与秦放鹤产生原则冲突,他宁死也绝不会退让。
而金晖,与其说他忠于这个国家?,忠于某位帝王,倒不如说他忠于野心,忠于权柄。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效忠的是谁。
所以一旦秦放鹤势弱,或威胁到他的家?族,金有光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温顺。
漫长的沉默笼罩下,蒸汽车的运行声震耳欲聋。
太子确实已经不再是太子了。
盛和帝今日与傅芝说此?话,并非征求他的意见,而是通知。
傅芝也知道?到了这一步,其实并没有自己反对的权力?。
师生多年?,没人比他更了解盛和帝。
看似温和如水,但水至柔至刚,盛和帝的仁和也好,从善如流也罢,只?是因为?对方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所思所想,戳中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双方暂时摒弃分歧,达成一致后的顺水推舟罢了。
为?人臣的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为?人君的也获取了想要的名声,各取所需。
所以无论是召孔姿清回京,还是来日真的提拔金晖,盛和帝都没打算听取任何人的不同意见。
只?是……这么一来,若干年?后自己身死道?消,秦放鹤振臂一呼,欺君罔上,又当如何?
“不会有那一天的。”盛和帝读懂了他的担忧,笃定道?。
这种信任与其说是盛和帝针对秦放鹤本人的,倒不如说其中掺杂了天元帝半生的决断,以及秦放鹤这个人的特殊性的影响。
乍一看,他想要的很多,可细细追究起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无论他说话还是做事,却始终在一个圈子里?,不曾逾越。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枷锁,将这个人框了起来。
归根结底,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双向选择。
盛和帝读懂了傅芝最深层的担忧,傅芝也读懂了盛和帝的决心。
良久的沉默过后,傅芝慢慢说:“陛下洞若观火,自然比老臣看得更远,更清楚。”
一位君主都愿意冒险了,身为?人臣,又能如何?
他只?能看着?,长久地看着?,并衷心期望最担忧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
“朕如今的所有,皆是先生倾囊相授,”盛和帝微笑,“先生实在过谦了。”
傅芝谦逊笑道?:“陛下过奖。陛下天分过人,青出于蓝,老臣早便没什么可教?的了。”
当盛和帝是太子时,他和傅芝一样?,首先是“臣”,自然会站在“臣”的立场看待问题,秦放鹤也好,金晖也罢,都算潜在对手,可能对他们?造成实质性伤害。
但现在,不同了。
他是皇帝。
他高高在上,他俯视一切,所有这些人,都从对手瞬间转变为?……工具,抑或是伙伴。
他们?都将无条件向盛和帝效忠。
可傅芝还停留在原地。
他永远只?能以臣子的身份参与进来,曾经的对手,永远是对手;曾经的威胁,也将继续是威胁。
所以稳定江山社稷之余,傅芝需要考虑提拔上来的这些人会不会危及自己,但盛和帝不必。
他只?需要确认:如果用某个人,能不能取得预期的结果。
就像精打细算的商人,出发前一定要算一算,十两银子的本钱,能不能有得赚?赚多少?
只?要赚的足够覆盖支出和辛劳,便大可以一试。
他输得起。
人无完人,一位帝王有责任包容臣子的缺点,只?要对方的好处大于缺点,便是瑕不掩瑜。
经验老道?的厨子永远不会只?专注于一道?菜,尊贵的食客也不会只?满足于同一个味道?,宴席上除了鸡鸭鱼肉,也要有瓜果菜蔬。
某道?菜的配菜不好吃,不要紧;某道?菜的本钱太高,不要紧;甚至某道?菜意外难吃,也不要紧。
只?要最后能吃饱,能吃好,就足够了。
盛和帝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出现在自己和傅芝之间的分歧。
这分歧永远不会消失,并且可能越来越大。
那边秦放鹤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往回走,手里?还多了个热气翻滚的海鲜锅,什么螃蟹、蛤蜊、八爪鱼,乱七八糟都往里?丢。
难得来白云港一趟,自然少不了大桶海鲜。
距离抵达京城还得有一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早吃个新鲜。
傅芝比秦放鹤年?长,早年?就曾沾天元帝的光尝过他的手艺,另一人则是新君,人家?愿意吃,那是给面子。
因为?要呈给盛和帝,秦放鹤很不客气地动用了要送入宫中的那一份食材,非常明目张胆地薅朝廷羊毛。
自从阿嫖一行从新大陆带回辣椒后,便迅速在大禄境内掀起狂潮,引发了一连串的美食革新。
对这种辛辣刺激远胜茱萸、胡椒的调味料,世?人褒贬不一,爱的人爱煞,恨的人却也是避之不及。
好在盛和帝和傅芝都可以吃一点,君臣三人正好凑堆儿。
鲜活的海鲜下锅,脆嫩弹牙,肉质肥美,适当的大蒜和辣椒又进一步丰富了味蕾,唇齿留香,用到半饱时,盛和帝便心情不错地开口,说想让内阁众人轮流为?诸位成年?皇子上课。
不必天天上,差不多半个月每个人能轮一次。
诸位皇子虽有老师,但各方面都无法与众阁老相媲美,他也五十岁的人了,该琢磨琢磨培养太子人选了。
此?事便如朝廷屯兵,功夫需用在平常,临阵磨枪是不成的。
秦放鹤嘴巴里?还有半只?虾没咽下去,却已下意识看向傅芝,迅速抓住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意外。
哦,感情您老也不知道?。
这么说,在这件事上,自己和傅芝处于非常接近的处境:
不带任何私人感情,非常纯粹的人臣。
盛和帝为?什么这么做?
很显然,他在试图降低“帝师”这个头衔的含金量和影响力?。
物?以稀为?贵,若一个皇帝只?有一位老师,那么这位老师的分量和地位无需多言。
可如果皇帝有十位,甚至更多的老师呢?
倘或盛和帝将这件事放到立太子之后去做,那么詹士府内能挂上“太子师”头衔的,也不过太子詹事、少詹事三人罢了。
很显然,秦放鹤在悄然对这座王朝权力?进行分割的同时,盛和帝也在尝试降低“帝师”,或者说来日内阁班子对皇帝本人的影响力?。
目前秦放鹤无法确定这一举措的初衷是盛和帝见到卢实后回忆起曾经王朝被?卢芳枝一党支配的恐怖,抑或是自己近来的种种举措让他想要防患于未然,甚至也可能是刚才这对师生的谈话过程中出现了某种不可调和的分歧……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
盛和帝说这番话,对傅芝的打击很大。
因为?这几乎等同于弟子面对面向恩师宣告:先生,您很好,但我并不打算让我的子孙也这样?。
为?什么?
好,但是不够好。
太毁灭性了。
以至于秦放鹤都不禁对傅芝生出一点微薄的同情。
有同情,但不多。
因为?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盛和元年?正月十七,年?假结束,盛和帝迅速通过了工部和兵部的预算申请,颁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免,吏部也随之送出去无数文?书。
新的历史终于开始了。
齐振业悄然进入太仆寺,孔姿清如愿成为?了新一届翰林院掌院,隋青竹为?吏部右侍郎,金晖也在一片哗然中走马上任,正式成为?新一任礼部左侍郎。
对此?,赵沛曾提出过反对,但反对无效。
他旋即表示有点恶心,想告病假,然后被?首辅当场驳回。

第278章 落定(十)
赵沛入阁,进?一步拉低了内阁的平均年龄,但班子年轻化所带来的无数好处之中赫然夹杂着一个弊端:连带着逼近六十的卜温和侯元珍,都不好请假了。
秦放鹤给?出的理由非常充分:尔等正值壮年,孩子们也都长大了,正是不需要操心?,可以百分百专注事业的大好时候,请什么假?!
拿着朝廷的俸禄,肩负着陛下和百姓的期待,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赵沛:“……”
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卜温、侯元珍:“……”
谁壮年?
庄子有云,“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简而言之,能者多劳。到了他们这种?级别,手头?活儿的多少变相?代?表着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在朝廷内外的话语权,所有人都是宁可累死了,也不想被遗忘。
于是在秦放鹤的“压榨”下,一度曾因为杨昭中风、杜宇威猝死所带来的短暂的悠闲,骤然?结束。
内阁所有人开始一起卷。
秦放鹤个人非常喜欢这种?你追我赶的氛围,但?年纪排在前两位的尤峥和傅芝多少有点受不了。
这人什么癖好?
天下真的有人喜欢处理政事?吗?
内阁效率骤然?拔高,提前完成后就一股脑堆到盛和帝跟前去,逼得盛和帝头?皮发麻,不得不跟着莫名其妙地卷。
就连那几位成年皇子,因骤然?多了几位“拼命三郎”阁老做老师,也开始每日提前半个时辰起床……
上行下效,上面的大人物?们如此卖命,下面亟待升职的自然?不敢懈怠,于是一股自上而下的勤政之风,轰轰烈烈席卷朝野。
简直莫名其妙。
盛和帝终于体会到当皇帝是件苦差事?,以至于阅兵带来的短暂兴奋都被抛到脑后。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但?太忙了!根本?想不起来!
秦放鹤非常忠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凡是内阁递上来的文书,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只要没拿到批红,就会跑过来微笑,“陛下,可是何处不妥?”
折子批完了吗?
五十一岁的皇帝,正是玩儿命的大好年华,放松是什么?
不存在的。
当盛和帝无数次试图抓住那点被自己遗忘的线索时,无一例外,都会被秦放鹤打断。
时间一长,盛和帝听?见“秦阁老”三个字,后脑勺都会近乎本?能地发凉,然?后疯狂回忆:
朕的折子都批完了吗?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傅芝选择视而不见,并从中获取了相?当微妙的满足感。
对?此结果,秦放鹤很满意。
忙,都忙,忙点儿好。
当初从白云港回来的路上他就发现了,阅兵确实激起了盛和帝的兴趣,所以后面兵部和工部的预算都很顺利地拿到了。
但?这种?兴趣是把双刃剑。
如果一个皇帝太过沉迷于“被需要”“满足感”,恰恰他又有这种?权力和便?利,很可能会过分干预。
无数历史和现实都证明,外行领导内行的结果往往是毁灭性的。
所以必须尽快将盛和帝的注意力从军队和科研上拉走。
现在看来,效果显著。
一忙起来,不觉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盛和元年十一月。
正值新君登基,大禄蒸蒸日上,周边各国纷纷派出使团前来朝贺。
各部尚书俱在内阁,会见使团这等小事?用不着他们,右侍郎忙着总领全局,准备年前后祭祀等事?宜,也脱不得身。
所以最终便?是左侍郎金晖总抓总管,与鸿胪寺相?互配合,共同接待。
而偏偏目前鸿胪寺领导班子中的大部分人,都曾经是金晖的手下,两个衙门?的作风呈现出高度一致性,令所有人都不禁捏一把汗。
就连亲手提拔他的盛和帝,都隐晦地提醒现任鸿胪寺卿,“小心?看顾。”
鸿胪寺卿很想抗旨。
论级别,鸿胪寺卿为从三品,礼部侍郎为正三品,人家比自己高半级。
论资历,人家是自己的前辈,谁看顾谁?
结果……金晖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的拿得出手。
他生?得俊美?,身段儿要得,又喜欢笑,不了解他的人见了,难免欢喜。脑袋灵光,又擅长逢场作戏,睁眼说鬼话,对?不通晓的外语,熬夜抱抱佛脚,次日便?能字正腔圆讲几句问?候的鸟话,着实令人惊喜,众使团长与他碰面后,鲜有恶评。
消息陆续反馈到内阁,赵沛就酸溜溜的,私下里忍不住对?秦放鹤抱怨,“不曾见他对?本?国同僚这般如沐春风……”
惯会见风使舵,这是瞅空子做戏给?陛下看呢!
呸,寡廉鲜耻!
秦放鹤:“……”
不是很想搭理。
近些年大禄飞速发展,对?外商贸连年攀升,俨然?成了无数外国人口中“黄金遍地”的宝地,心?向往之,故而此次来朝的使团中,多有规模空前者,除必要的外交大臣、翻译官之外,还有大批官方采购商、留学生?。他们都希望能通过深入了解和谈判,进?一步增进?合作。
另外,也有海量民间商人和诗人、艺术家等飘洋过海,用自己的眼睛见证盛世,追逐神秘又富丽的东方文化。
这种?官方和民间的双途径,大大促进?了文化交流,也就是在这个被后世誉为“第一次全球文化大革命”的特殊时期,多国文化相?互碰撞,迸溅出耀眼的火花,在诗歌、绘画、文学创作等领域诞生?出大批融合了中西方风格的新流派,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后的数次文化变革中,均可看到这次开创性文化大融合的影子。
及到盛和二年,京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番邦面孔,街头?巷尾的酒楼食肆、街边摊上,也常常看到那些与本?地人风格迥异的番邦人像模像样穿着汉人的衣裳,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讨价还价……
见得多了,京城的百姓们也从原来的看稀罕,迅速衍变为见怪不怪。
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好些番邦人身上还臭烘烘毛茸茸的,禽兽也似,有甚好看的!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广州、泉州、杭州等多个沿海港口城市。
大禄朝,正在成为真正的世界中心?。
在此期间,阿嫖和董娘也参与翻译了许多外文书籍,并尝试将中国典籍翻译成外语版本?,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批真正青史留名的,具有国际知名度的女性翻译家。
印有“秦熠、陆蓉”大名的新书是阿姚和冉壹散衙时,一并带回的,秦放鹤还特意给?两人办了庆功宴。
席间大家都喝了点酒,散席时微有醉意。
私下姐弟俩说了许多要命的话,阿姚便?别有深意地叹道:“若是姐姐你亲自撰写的就更好了。”
不知情的人听?了,只以为是想让阿嫖动笔,但?阿姚说的,却是地圆说。
他曾看过姐姐带回的外文书籍,也听?过对?方罗列的种?种?论证……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席间二人吃了不少烤肉,腹内热气翻滚,更兼酒气上涌,此时都坐在暖阁外的廊下消遣。冷风吹在微微发烫的面颊上,分外惬意。
阿嫖才要开口,忽然?起身,她的动作似野猫般迅捷轻盈,很快来到拐角处,一把从廊柱后抓出来一个人,“无极?”
冉壹面上涨红,分外尴尬,“我,非我有意偷听?,我见你们席间多吃了几杯酒,想着给?你们送醒酒汤……”
他手中的托盘内放着两盏玫红色的甜汤,因方才阿嫖的动作,已然?洒了些出来。
阿嫖失笑,“有劳。”
她没有伸手去接,冉壹迟疑了下,还是走到阿姚身边,才要将那两盏醒酒汤端出来,就听?阿嫖道:“阿姚,外头?冷,进?来说话。”
她叫的虽是阿姚,可眼睛看的却是冉壹。
冉壹没得选。
稍后三人在暖阁内落座,短暂的沉默后,冉壹开口赌咒发誓道:“此事?我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
话音未落,阿嫖就轻飘飘道:“父亲知道。”
“啊,”冉壹立刻改口,“那么天圆地方就一定是错的。”
阿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否认天圆地方,就等于否认天子中心?说,而否认天子中心?说,就意味着华夏数千年来流传至今的“君为臣纲”“君权天授”是假的。
这是足够杀头?的大罪!
冉壹毫不犹豫地点头?。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师父,既然?先生?这样说,那么就一定是对?的。
一通则百通,此时此刻,冉壹脑海中那些曾经无处归置的零星碎片也都似被飓风卷起,被无形的大手操纵,迅速串联起来:
郡君近几年与董苍往来甚密,而董苍是司天监的人,按理说,他应该是天圆地方最忠诚的支持者。
但?既然?郡君本?人如此,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董苍……
另外,先生?一直以来所主张的“仁”,不同于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种?,甚至他所主张的引进?、改良作物?,提拔翰林院,修路等举措,也都与世俗规则微妙的矛盾着。
但?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如果天子不再是宇宙中心?,如果天子本?来就不该是万物?主宰,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莫名的颤栗骤然?出现,裹挟着酒气沿脊骨一路疾行,贯穿了冉壹的四肢百骸,最后直冲天灵盖。
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彻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乾坤颠倒,冉壹丧失了呼吸的本?能,巨大的耳鸣声?回荡在脑海中,震得他眼前发黑。
冉壹好像陷入了某个神奇的空间,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滑,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令人眼花缭乱、胆战心?惊的筹谋和忍耐。
无数信息碎片争先恐后涌入脑海,相?互交织、融合,衍变为崭新的结论。
他忽然?明白了某次听?师兄兼好友口中感慨过的“还不是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福至心?灵,窥见了先生?这么多年来,在农耕、经济等方面努力背后蕴藏的深意一角。
至少目前为止,这种?论断,谁提谁死。
而法不责众,只有数目最庞大的芸芸众生?,自发地产生?进?一步探求的欲望,由欲望自然?地流淌出疑问?,由疑问?诞生?追寻真实的渴望,再将这种?渴望付诸行动……
那时燃起的便?是燎原之火。
冉壹又后知后觉地记起,甚至可能秦放鹤曾隐晦地提到过,芸芸众生?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自主地寻求自由和权利,一是被压榨到极致,走投无路,自然?而然?激发出渴望求生?的本?能,想方设法推翻暴政;
二是经济文化丰富到一定程度之后,现有的制度和规则已经跟不上他们对?于更高层次精神的渴望。同时科技的发展和对?外的交流,思想的碰撞,各种?东西相?互结合下,必然?会诞生?出新文化、新思潮,而这种?思想上的根本?转变又将反馈到经济和政治当中。
经济政治文化就像是最稳定的三角形,它们的发展并不同步,但?是当其中一点或两点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本?能地寻求稳定,要么成功带动落后的那一点进?步,要么被落后那一点拖回去,再次重归平静。
一拖二的成功率极低,所以秦放鹤花了半生?铺垫,让经济先行。
现在,经济的蓬勃带动文化。
一切都在朝着不可知的未来狂奔而去,当文化也与超前的经济并肩而行,那么三角形的第三角:政治,无论情愿不情愿,都会被强行带到相?匹配的阶段。
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谁也无法阻挡。
只要足够有耐性,或许不必有牺牲,而他们要做的,只是在幕后推一把,再推一把……

第279章 落定(十一)
犹如饥肠辘辘的旅人被奉上饕餮盛宴,每一道菜肴都极尽美味,但不等冉壹品味完毕,下一道早已被端上来……
很快,冉壹的大脑便微微发胀,产生了某种酷似饱餐后的晕眩。
他好像有点被噎住了。
师姐他们何时离开桌边的,冉壹不知道。
手边的茶水何时凉的,冉壹不知道。
秦放鹤何时来的,他也不知道。
直到对方亲自端起茶壶,为他换上热茶,清澈茶汤潺潺作?响,冉壹如梦方醒,慌忙起身,“先生!”
阿嫖姐弟二人已经去旁边的榻上对坐手谈,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玉质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可闻。
听见这边的动?静,姐弟俩俱都抬头望来,眼底泛起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秦放鹤向下压了压下巴,“有什么想问的?”
冉壹顺势坐下,张了张嘴,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的眼前仿佛被迷雾充斥,心跳却是那样快而猛烈,充斥着兴奋和忐忑。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先生与旁人不同,但究竟如何不同,却说不出,只?是模糊的轮廓。
直到今日。
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分辨不清方才的“偷听”究竟是真的巧合,抑或是师姐、师兄蓄谋已久……
但无论哪一种,给他带来的震撼都不会改变。
冉壹平生第一次窥见了某幅宏伟蓝图的一角,仅仅只?是一角,便已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巨大冲击,像极了某年他外出赶考时错过宿头,在城外将就,半夜无眠,睁眼就被浩瀚的星空摄去全部心神……
那种磅礴的,浩荡的瑰丽。
这是一种与当下的君臣之道,甚至是古往今来的“恭顺”“忠君”全都背道而驰的,堪称大逆不道的流派。
极其大胆,但又极其微妙地击中?了冉壹的内心。
“那么我先问你好了。”见他久久不语,秦放鹤忽出声道。
冉壹脱口而出,“先生请问。”
秦放鹤缓缓眨了眨眼,一挑眉,“今你驾车疾驰,前方左右两道,左道有一摔倒老妪,右道有二啼哭童子,皆不可动?,你当如何?”
冉壹下意?识跟着想,老妪?童子?
先生高瞻远瞩,断然不会随意?出题,一定在暗示甚么。
老妪,老妪,指的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们吗?
那么童子,便是我?或者说没有固定对象的下一代?
是了,如此鸿图大计,单靠一代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
先生是在让我取舍?
抑或是……
但我又有何资格取舍呢?
前人胜我良多,后人亦有无限可能,我凭什么……
眼见冉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五官都要纠缠在一起了,阿姚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无极,刹车,刹车啊……”
父亲又在捉弄人了。
冉壹整个?人都僵住了。
善意?的轻笑自对面传来,冉壹僵硬抬头,就发现自家先生眼底沁满戏谑。
冉壹:“……”
不是吧?
秦放鹤突然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下,心满意?足道:“年纪轻轻的,板着脸作?甚?”
孩子太严肃了,这不好。
冉壹嘶了声,终于回过味儿来,陡然间生出一点无奈。
这算什么嘛!
不过这么一闹,他确实紧张不起来了。
“治国跟做人做菜是一样的,”秦放鹤浅笑道,“一味文火松弛不行,一味猛火紧绷也不可取,讲究的是劳逸结合、松弛有度。”
很多时候换个?心情?,换种角度,或许难题就会迎刃而解。
为官是世?上压力最大的工作?,没有之一,要想长久,必须学会自我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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