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肤色、瞳色各异的使者满心忐忑,眼见大禄方面?咄咄逼人,如丧考妣,本以为会大出血,结果……就?这?!
非但没要求各地赔款,甚至没有强迫留下“罪魁祸首”,就?是说希望单独开辟一个港口或者租给他们城镇,供他们自己的船往来使用。
就?这?!
大禄:嗯,我们这么大的客户,我们也是讲究人,要求自己的贵宾室有错吗?
众使者:不不不,没错,没错!
如此?巨大的落差,甚至让他们微妙地生出一点近乎扭曲的感?激。
人实在是很奇妙的生物,哪怕同一件事?,同样的要求和条件,一旦以不同方式和铺垫说出来,很可能会得到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
就?比如这次,倘或大禄方面?一开始就?要求租借港口、城镇,对方一定会讨价还价。
但先夸大了?严重性,又说可能需要留下他们的人,甚至可能“付出惨重代价”后,各国的心理预期都会随着不断提高,下限随之降低。
这个时?候,再给他们选择:
留人还是租港口?
答案就?很简单了?。
大禄方还非常慷慨地表示:“我朝皇帝陛下对各国是颇有好?感?的,也愿意继续贸易往来,但需要给受伤学生和天下百姓一个交待……一个港口,只要一个港口。”
只要一个港口,哪家?谁出呢?
几?乎是同时?,现场气氛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几?个国家?的使者面?面?相觑,看向彼此?的眼中瞬间多了?虚伪和审视,刚刚营造起来的“铁板一块”,瞬间垮塌。
当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时?,很容易组建受害者联盟,齐心协力对抗共同的敌人;
但当敌人明确表示,只需要一份贡品,其余人就?可以全身而退时?……
尤其当这几?个国家?本就?纠纷不断,内讧在所难免。
盛和三?年三?月,涉及太?学骚乱的西方几?国开始了?漫长的扯头花、踢皮球,原本的联盟土崩瓦解,相互挖坑、投诚,层出不穷。
及三?月中旬,新兴海洋强国葡萄牙与罗马联邦私下联合其余诸国,以包围联合对抗为要挟,迫使法?兰西国低头,答应出借西海岸港口城市。
法?兰西国、葡萄牙、英格兰等国要么相邻,要么隔海相望,又都注重海上贸易,常年纷争不断,可谓世仇。
而罗马联邦虽是明日黄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真与葡萄牙等国联合,东西夹击,再失去大禄这个最大的贸易对象,法?兰西国将承受巨大的压力。
事?后法?兰西国王大怒,将涉事?学生,侯爵之子?的父亲降爵,干脆就?用他们家?族靠近海岸的小镇作?为赔偿,让渡给大禄朝……
当然,这是后话,一系列官方文书和条约直到次年,盛和四年夏日才彻底完结。
盛和三?年三?月下旬开始,大禄对各国学子?进行了?一系列考试,不合格的全部遣返回?国。
四月,倭国使者也顺势提出归国,盛和帝爽快准许。
五月初,倭国使者一行自北直隶东部白云港出,登船之前例行接受检查。
以足利为首的众人只觉得遗憾,却不担心:因为大禄的过?早干预,他们未能取得有繁育可能的作?物样本,自然不担心检查。
“大人,”随行人员对足利低声道,“您真的要回?去么,未免太?过?可惜。”
难得认得业内人。
足利蹙眉,“住口。”
虽说农研所搬迁,曹家?人也跟着动了?,但他直接与对方失去联系,本身就?是不祥的信号。而且农研所成立多年,忽然搬迁,难道不可疑吗?
说话间,忽听?在船上检查的狗子?一阵狂吠,紧接着,便有大禄官员抓着一个打碎的石膏像跑出来,“有东西!人赃并获,拿下!”
话音刚落,一群甲胄齐整的大禄士兵纷纷拔刀出鞘,将足利等人团团围住。
“呸,好?孽障,竟做起贼来!”
足利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扭住,艰难抬头一看,那破裂的石膏像内藏着的,赫然是两?个红薯。
这不可能!
我根本没有带!
不对,这是陷害!
拳头硬的有理,拳头软的自然无理。
若如大禄朝一般好面子的,说不得要找个由头才好借题发挥,若是本就没什么礼仪廉耻的,打便打了,又能奈我何?
因倭国返航船只上“查出”违禁物品,连同来接的倭国使者一起,足利一行都?被带回?望燕台,暂时看押起来。
同时,大禄向倭国方面发出严正声明,“……倭国曾屡次犯我边境,害我百姓,今我朝以和为贵,既往不咎,以礼相待,不曾想尔等不思悔改,反变本加厉,肆意行窃、盗我机密,严重破坏两国情感,危及我朝安全?,忍无?可?忍……”
足利等人?被大禄朝廷扣押不放的消息一传回?倭国便引发热议,上下分为两种意见:
一部分人?认为大禄朝这是摆明了新仇旧恨一起算,若是陷阱当?如何?万一去了再不回?来怎么办呢?
但另一部分人?却觉得非去不可?,因为如今倭国国内足利氏当?权,被扣押的足利乃他的侄子,是倭国赫赫有名的才子和新贵,不可?能像对待平民?那样?丢开不管。
足利氏果然力劝天?皇派人?前往大禄朝捞人?。
消息一经传开,朝野内外热议如沸,不免有人?借机倾泻对足利一族的不满:
“大禄地大物博,本不拘小节,何苦主动招惹?若非他们急于立功,又怎么会引来大祸!”
“说得是啊,若成功,获益的是足利一族,如今失败,却要我国上下共吞苦果,实在不公……”
倭国那边如何反应,盛和帝并不关心,甚至希望对方不要来。
秦放鹤私下便与盛和帝窃语,“倭国距此路途遥遥,天?地无?情,谁知途中会不会遇到什么风浪呢?”
古往今来,多有倭国船队往中国来,可?顺利抵达的又有多少??
只要大禄官方不承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没来。
盛和帝听罢,深以为然。
待到傍晚散衙,秦放鹤未作停留,与诸位同僚道别后出宫,才要上轿却被叫住,“阁老留步。”
是宫廷画师路易。
两人?第?一次对话?还是当?初直辽铁路开通时,秦放鹤等大臣陪同天?元帝参加剪彩仪式,路易等宫廷画师随行,绘制纪念图册。
后来秦放鹤培养儿女,聘请路易为外语老师,倒是有了私交。
不过早在几年前,他家就用不着法兰西语老师了,加上秦放鹤升任首辅,日益繁忙,实在没有余力关注一位宫廷画师,算来已有许久不见。
“路易先生,”秦放鹤转身颔首示意,见他竟没有穿官袍,“您这是?”
路易向他脱帽行礼,似有留恋,“我要回?国了,觉得应该向您道别。”
秦放鹤有点?意外,可?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事和接下来的国际局势,又觉得不那么意外。
“这样?么……”
淡淡的伤感悄然弥漫开来,如这春日的料峭寒意,无?孔不入。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越来越多的迎来分开,有的是生离,有的是死别。
但其实无?论哪一种,本质上并无?不同:大家都?不会再见了。
“当?年在白云港的海边,我曾经问过您,是否会对法兰西国发动战争,您回?避了。”路易苦笑一声,“现?在看来,似乎无?需再行确认。”
租借港口城市,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极尽屈辱,并不比直接开战好到哪里去。
他迟疑了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快人?快语,“阁老,请问您要对倭国发动战争吗?”
秦山等人?听了,俱都?睁大眼?睛,看稀罕物似的打量着路易。
这蛮子疯了吧?!你?一个画画的,这也是能问的?
就连秦放鹤也有片刻错愕。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路易跟赵沛有点?像,都?有某种意义上近乎癫狂,不分敌我的慈悲或者说圣父。
法兰西国刚被诸国联合逼迫割让,路易应该对可?能下场更凄惨的倭国幸灾乐祸才对,但他说这话?,却又隐约带着一点?阻止战争的意味,颇有种悲天?悯人?,让人?想苛责,又觉得无?处下口。
但秦放鹤显然不是那么容易共情的,他现?在挺乐意摧毁人?的天?真,“那么路易先生知道这次的冲突因何而起吗?”
不等路易回?过神来,秦放鹤就笑了,字字如刀,“倭国挑拨所致。”
各国确实有矛盾,但彼此还算有分寸,至少?不应该这么早冲突,奈何里面掺和了一根搅屎棍。
“我永远不会后悔如今的决定?。”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语气坚定?。
因为不这么做,到时候悲伤的就是大禄百姓,他绝不允许那样?的历史重演。
绝不允许。
路易现?在看上去都?快碎了。
他那张已经出现?皱纹,却依旧英俊的面孔上显露出几乎愤慨的茫然。
倭国……
算了,还是说法兰西国吧。
在大禄朝这么久,路易非常清楚秦放鹤本人?的能量和对朝廷局势的影响力,在他看来,西方各国推出法兰西国作为祭品,根本就是这对君臣算计好的事。
只是他不懂,不懂秦放鹤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草率的决定?。
在他看来一切完全?无?迹可?寻,两国隔着茫茫大海和无?数陆上国家,何止千里?几乎没有直接交战的可?能,为什么要这样?心急呢?
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对方呢?
大家像现?在这样?和睦共处,贸易往来,难道不好吗?
想不通,路易想不通。
秦放鹤也觉得让一个画画的思考这些国家大事太离谱了,干脆转移话?题,“私心来说,我不建议你?现?在回?国,回?去之后你?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很艰难。”
路易也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波光粼粼的眼?窝中泛起混杂着无?奈和感激的复杂神色。他躬身行礼,“多谢您的关怀,不过我也有点?想家了。我的祖上略有薄产,几位长辈也有一点?面子……”
私心来说,其实路易对在大禄的生活非常满意,这里宏大而辽阔、热烈又开放,每一次的呼吸中都?蕴藏着东方人?特有的内敛的浪漫,可?谓梦寐以求的第?二故乡。
但是他却不能说服自己继续留在一个对母国作出实质侵略行为的国家,这是一种背叛。
艺术无?国界,但是艺术家有国界。
“不,你?可?能误会了,”秦放鹤笑了笑,平静地吐出更加残酷的话?语,“我指的并非财力的艰难,而是心灵。”
路易颇有才气,先帝和盛和帝两代帝王皆对他赞赏有加,多年来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名贵的茶叶和丝绸等,拿回?去随便变卖也可?富甲一方,所以经济上根本不会拮据。
世人?常说难得糊涂,越无?知越幸福,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路易有着艺术家们特有的敏感和超强共情能力,又因为出国的经历开阔了眼?界,同时对这两个国家产生了深厚的情感,他既不赞同西方国家的叛逆和不羁,也不能接受大禄朝对法兰西作出的行为。
前段时间法兰西使者曾经找到路易,希望借助他在两代帝王身边的恩宠恳求,转圜一二。
路易确实努力去做了,但也恰恰因为努力才终于让他明白,原来朝廷对他的器重和恩宠,一直都?局限在艺术方面。
仅限于此。
他渴望和平,但又无?力改变。
这种清醒都?化作自责和悲伤汇聚到身上,让路易非常痛苦。
时间久了,这种痛苦会要了他的命。
路易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担忧。宫外的冷风吹乱了他棕色的卷发,简直比此刻烦乱的心绪还要杂,深凹的眼?眶中也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感谢和动容。
他认真思考了片刻,却又坚定?道:“感谢您的理解,但我还是决定?离开。”
汉人?有句话?叫落叶归根、狐死首丘,以前他不太懂,如今却有几分清明。
秦放鹤没有勉强,点?了点?头,真诚道:“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路易笑了下,再次欠身致谢,“多谢您多年来的照顾,再见了,我的朋友。”
说完,他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像从未出现?过那样?,没留下半点?痕迹。
秦放鹤望着路易离去的背影,良久,一声长叹。
秦山挠挠头,咂巴下嘴儿,“其实这人?还不错,就这么走了,怪可?惜的。”
秦放鹤笑笑,转身上轿。
是可?惜,但不是那种可?惜。
艺术家最好不要碰政治,他们脆弱又敏感,并不具备政治家需要的果决和狠力,像极了晶莹的琉璃器,太易碎……
所以历史上的著名诗人?、书画家,很少?有成功的政治作为,因为他们不够冷酷、不够狠。
路易于盛和三?年六月回?国,后来那边陆续传来消息,据说路易受到了国王的接见,但是似乎闹得不太愉快,并未被册封为宫廷画师。
事后,他很快便谢绝几位大贵族的挽留,离开了法兰西国的首都?,开始四处流浪、演讲。
他的画作和演讲中充满了对战争的厌恶,对和平的渴望,但是当?时的人?们并不接受他的好意。
在大家看来,你?的国家遭到了你?所谓第?二故乡的侵略,你?竟然还要反战,难道是嫌自己不够惨吗?
很多人?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抨击,路易的处境一度非常艰难。
所幸那个时候大禄朝的军队、船队已经常驻法兰西港口,因路易曾经的大禄宫廷背景,法兰西国人?倒也不敢对他做得太过分。
但是不被理解和接纳所带来的痛苦,却深深地在路易心中留下烙印,这种心灵上的干涸和焦灼,严重影响了他的身心健康。
好在他还有点?金钱,便与周边几个国家认识的先锋艺术家一起避世……
最后一次消息传来,已经是盛和十三?年,路易于盛和十一年死于肺结核。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后世人?如何惋惜这样?一位对中西方画技融汇贯通的天?才英年早逝,盛和三?年的人?都?不会知道。
告别路易之后,秦放鹤例行去汪府,给自家师父请安。结果一进门就发现?几个老头和胡立宗都?在。一见他就连名带姓叫了,叫得秦放鹤眼?皮子直跳,举止也越发乖顺。
汪扶风老爷子歪在榻上,半掀开眼?皮子看他,“今儿怎么有些晚?”
庄隐和胡立宗师徒俩就在旁边憋笑,别看汪扶风平时嘟囔着不用来不用来,今天?只是晚了一会儿就问七问八的,显然心里还是愿意的。
苗瑞干脆就都?嘟囔出声,“你?啊,全?身上下嘴最硬。”
汪扶风:“……”
欺负我打不过你?是吧?
秦放鹤忍笑,自顾自寻了座位,简单将路易的事说了。
众人?倒是一阵沉默,许久才听庄隐幽幽叹道:“画画写字的,还是没心没肺的好。”
众人?都?没作声。
说得简单,只要读了书,懂得了一些道理,如何能不关心国家大事?只要开始关心国家大事,又如何能做到没心没肺?
苗瑞不管他,只对秦放鹤说他也想跟着船出海打倭国。
秦放鹤手一抖,不是,您老怎么知道的?!
眼?见他面露难色,汪扶风就竖起眼?睛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难得你?师伯求你?点?事,合着姓卢的能去,我们老哥几个去不得!”
不是,您老怎么又知道了?
秦放鹤被几个人?看得头大,一抬头就见胡立宗在后面瞪眼?抹脖、做嘴型:不是我说的。
卢实确实上书想参与对倭国作战,一开始盛和帝极力反对。
好歹也八十岁的人?了,安心养着就不错了,能耐得住长途跋涉吗?
秦放鹤也觉得不大靠谱,您老一个科研人?员,上甚么前线啊!
这不玩儿呢嘛!
但卢实的理由?很充分,“大禄与倭国之间的航线已然成熟,中间又会在南汉城停顿休整,危险性不高。况且乘坐的还是巨型蒸汽机船,颠簸晃动也大为减轻……”
最后,他干脆对着盛和帝跪了下去,言辞恳切,“老臣自知有罪,虽万死不悔,有生之年,只想亲眼?看看自己一生的心血,在别国领地上开出绚烂的花。
此为老臣一生所求,死而无?憾,求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份儿上,谁不为之动容?盛和帝还能怎么样??
只能答应。
但这事儿确实还没对外公开啊!
“他都?一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根儿的人?了,咱们跟他争什么呢?况且他是做遗言来的,也不吉利……”秦放鹤主动替几位祖宗斟茶,又说,“而且算来这也是蒸汽机船队第?一次远航,也不晓得是否会有什么状况,他是总工程学士,倘或真不幸有个什么大差小错的,这么一根定?海神针跟着去也好就地解决,算是公干。”
乖,别攀比。
整个盛和三?年都?被外交风云萦绕,可?谓风起云涌,未有一刻安歇。
直到盛和四年二月,大禄方面表示,仍未接到倭国方面来使,简直欺人?太甚。
仍在羁押的足利表示这不可?能,“伯父不可?能放弃我的!上国再等等,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但人?在屋檐下,他不敢说。
他怕死。
不过不要紧,他不敢说,大禄官员敢。
“别等啦,”来下文书的刑部官员凑近了,抬手往他脸上拍了几下,清脆有声,“他们永远都?来不了啦,嘿嘿。”
最不敢想的预感成真,足利脑中嗡的一声炸开,眼?前发黑,一阵阵晕眩,“你?们……”
好卑鄙!
众人?嘿嘿笑了一场,眼?底洋溢着快意,还好心安慰道:“不过你?也莫要惊慌,团圆嘛,快了,快了……”
山不就我,我就山,没什么大不了的。
盛和四年七月,三?艘蒸汽机船打头,后跟若干四、五千料大海船,合计水陆军六万余,浩浩荡荡往倭国开去,打出旗号:兴师问罪。
阿嫖和董娘等人?也在船上随行。
如果没有意外,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驾驶这几艘船前往西方接收法兰西的港口城市,继而再次前往新大陆,所以必须提前熟悉蒸汽机船的运作和作战模式,一旦发生意外,自己人?也可?以亲自上手。
这也将是她们第?一次亲身参与数万人?的国家级战争。
蒸汽机船无?视洋流、风向,速度极快,有它们开路,后面的帆船也很受用。
期间船队在原高丽南部,如今的南汉城靠岸休整,正式向倭国方面下战书。
倭国满朝哗然,君臣恐惧之余也感到气愤,他们分明已经派出使者求和,对方竟然不顾规矩,意欲开战?
危急时刻,倭国终于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各家势力暂时放下旧怨,调动精英军队,在各大港口城市严阵以待。
八月初一,大禄船队率先抵达倭国西海岸。
尚未靠岸,大禄官军就远远看见了岸上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倭国将士。
此次水军元帅嗤笑道:“倒是省了咱们四处捉拿的功夫了。”
他向副官吩咐几句,对方立刻传令下去,不多时,几艘船的瞭望台上便打出旗语:
排一字阵,开炮!
后世人?称此次事件为“火炮轰出来的和平”,又称“黑船来袭”。
不亲身经历的人?,不,严格来说,是不处在倭国士兵的立场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想象这种技术差异所带来的跨级震撼。
当?战意汹涌的倭国士兵渐渐看清海面上刺破海雾,迅速逼近的漆黑的庞然巨物,目睹它们如大山一般乘风破浪碾压而来,而倭国停靠在海面及港口的近百条木船眨眼?被碾碎,化为齑粉,成千上万名水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迅速淹没于海浪之中,翻卷的浪花都?隐隐泛了红……
如此巨大的牺牲,却连让对方降速都?做不到。
那高高的烟囱里吞出的黑烟,如鬼怪的吐息,遮天?蔽日,宛如天?地倾塌,末日降临。
三?艘蒸汽机船,每一侧都?装有二十门新式火炮,连同后方跟来的帆船,合计过百。当?百十只黑洞洞的炮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调转,无?声的威慑力如寒潮般迅速蔓延。
有倭国将领敏锐地觉察到威胁,当?即下令进攻。
可?面对如此钢铁铸就的庞然巨物,他们最强有力的弓弩射上去,也不过溅起一点?微弱的火星,然后便颓然落地。
训练有素的大禄将士不为所动,甚至对此嗤之以鼻,“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不过眨眼?工夫,火炮便对准了倭国将士最为密集的地方发射过去,无?数声巨响整齐划一,海面上硝烟弥漫,船身震颤,紧接着,岸上轰然炸开。
天?塌了,地陷了!
漆黑的蘑菇云升腾而起,硝烟弥漫,遮天?蔽日,大地为之颤抖,山川为之颤栗,海水在短暂的抽空之后又以更快的速度倒灌,瞬间清出来一大片空地。
山平了,人?没了。
整片海滩,整个码头都?被整齐地削下去几丈深,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黑色的世界。
急剧高温作用下,砂土炼为琉璃,木材、人?体化为焦炭。
刚还拥挤不堪的码头、港口,忽然变得空旷起来。
片刻之后,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高空中噼里啪啦落下无?数滚烫的杂碎,那是来不及反抗就死去的士兵体内的碎肉和残肢。
这是倭国最精锐的军队之一,被选入其中的将士无?一不是身经百战,拥有可?怕的杀人?技。
但现?在,尚未见面,便胜负已分。
对方进行了一场碾压性的屠杀,差距甚至一点?不比大象和蚂蚁要来得小。
这是倭国人?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己方与当?今大禄的差距,真正明白了对方不动手是手下留情。
那近乎毁灭性的碾压式打击,瞬间熄灭了倭国朝廷所有的侥幸和战意,随后汹涌而来的是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绝望。
即便是最骁勇的武士军队,也无?法生出试图撼敌的决心。
这是就连自杀式攻击,也无?法溅起哪怕一点?涟漪的绝望。
第287章 【小修】 唯吾独尊(五)
弥漫的硝烟间,卢实激动?得双颊潮红,呼吸急促,呼啸的海风裹挟着炮轰的震荡,将他?的满头银丝都吹乱了,露出来的两只眼睛迸发出慑人的光,“好好好,炸得好……”
剧烈的爆炸声让所有人都暂时性失聪,脑袋瓜子嗡嗡作响。阿嫖和董娘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觉得老爷子这样儿不大对劲。
正犹豫要不要叫太医,卢实就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倒下去。
阿嫖眼疾手快,赶紧冲上去托住,在甲板上放平了掐人中急救。
不多时,老头儿悠悠转醒,兀自亢奋不已?,挣扎着要爬起来看自己的科研成果。
阿嫖和董娘看得发毛,瞧老头这兴奋劲儿,这活力,十年八年且死不了。
开炮后不久,接到消息的天皇便?已?奔逃出宫,空中有万千飞鸟自海岸方向飞来,黑压压乌云也似,遮天蔽日?,昭示着不详。
他?的身?后是无数惊慌失措的宫人和文武大臣,众人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轰鸣,肝胆俱裂,只觉沿途空气中都弥漫着浓烈的惊恐和绝望。
昔日?高高在上的王侯贵胄都在此刻失去了体面,正惶惶不可终日?间,忽听得武士来报,“大禄舰队撤离了!”
歼灭了第一批精英水军后,大禄舰队并?未登陆,只给倭国首都京都府留下了满地烂摊子便?拂袖而去。
这就走了么?
天皇闻言又惊又喜,劫后余生的后怕袭来,瞬间瘫软着向后跌坐下去, “果然上国还是顾念昔日?君臣之谊的么?”
历史上,倭国曾向中原俯首称臣,只不过这种不算光彩的历史一度被倭人选择性遗忘,可今天这阵阵炮响,却似乎叫这些人的健忘症奇迹般地康复了。
跟着逃命来的文武朝臣顿时欢呼雀跃,整理衣裳后争先恐后地拍起马屁来。
“陛下洪福齐天!”
“陛下,天朝素爱颜面,一向对我朝宽仁有嘉,想来此番是有贼人挑唆,大禄朝皇帝陛下觉得龙威有损,故而来做戏,出出气罢了……”
“陛下,无论?这之中有什么误会,如今误会解除,还是该另择吉日?,再次派遣使者西渡,向大禄朝进贡,表示诚意才好啊……”
他?们也都觉得之前前往大禄朝的船队一定是遭遇大风暴,未能顺利抵达,以?至于误会加深。
天皇深以?为然,才说了两句,却见权臣足利眉头紧锁,幽幽道?:“臣以?为,此事?古怪。”
若大禄朝此番真为出气而来,都到家门口了,难道?不该直接登陆,甚至杀到天皇陛下跟前,给个下马威么?
这么乱轰一气,拔腿就走,没头没尾,好像……好像急着赶下一场去了似的。
众人面面相觑,谨慎起见,并?未急着返回。
数日?后,足利的猜测成真:
倭国南部、东部几个最繁华的港口城市陆续传来噩耗,大禄舰队对这几处都进行了无差别炮轰。
他?们采用了近乎玩弄和羞辱的进攻方式,不紧不慢退出倭国首都京都府所在的西海岸后,向南转舵,然后北上,最后直奔江户府,也就是后世的东京府。
沿途各港口城市顿时陷入两难,天皇乃至满朝文武都想不出两全之策:
大禄水军来袭,若不阻拦,那么就是默许对方长驱直入,倭国不战而败;
可如果阻拦……就是在送死。
这是一场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的碾压式对抗,赤裸裸的屠戮。
天皇不得已?向足利求救,该怎么办呢?
可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阳谋都显得苍白无力,饶是足利聪慧善战,也只能在反复权衡之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