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好,气?氛也罢,竟会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傍晚实现质变。
事已至此,傅芝多留无?益,顺势告退出宫。
盛和帝没有挽留。
望着傅芝离去的背影,盛和帝才突然意识到,先生也老了。
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送出门去。
所有人都会老去,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特权。
待傅芝离去,他才问内侍,“秦阁老呢?”
内侍疑惑道:“今日不该阁老轮值,故而一早便散衙归家了,陛下可要着人去请么?”
“不必,”盛和帝摆摆手,忽笑了下,“只是问问。”
瞧,这就是秦放鹤,他太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不该,也太清楚什么时候该举荐什么人坐什么位子?。
哪怕斗,他也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职责。
他从来就是这场盛大游戏中的顶级参与者。
所以别说是翰林院掌院主动请辞,即便真是秦放鹤举荐了孔姿清,内举不避亲,孔姿清也真的太合适了。
至少盛和帝现在找不出任何合适的理由?来拒绝。
是孔氏一族没有分量,还是孔姿清这个人没有分量?
早年他的族兄在高丽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因为手段稍显恶毒,见不得光,朝廷不也是装聋作哑,多年不晋升吗?
若再不答应,满朝文武都该有意见了。
这就是秦放鹤最棘手的地方。
他从来不介意到底是阴谋还是阳谋,朋友还是敌人,能利用的全部利用。
就好像现在,倘或此事真的是他所为,那么他就在光明?正大地搞阳谋:你看得见他出招,甚至也明?白他的用意,但就是没有应对的办法。
万一拒绝了孔姿清,他还有后手,再要提别人呢?
好歹是堂堂首辅,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唔,皇帝果然不好做……
尤其下头的臣子?们太能干了,尤其不好做。
盛和帝用力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累。
才穿上这身龙袍几天?就好似已经过了几年那么久。
他来到榻边,努力回忆着当?年天元帝的动作,找了个熟悉的角落,试探着靠上去。
闻着熟悉的熏香味,他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父皇不在了,我?是皇帝,我?该怎么做呢?
现在的情况就是,除非能尽快找出一个各方面压过孔姿清一头,哪怕能与他抗衡持平的人选来,把这件事圆过去。
否则,就必须等着秦放鹤继续出招。
但即便如此,孔姿清也必须得调回来。
可如果不给他这个位置,回来,又?是个大麻烦。
出身、资历、功劳,甚至是忍辱负重的名声?,他都有了。
正经翰林院科班出身,若不做掌院,便只能升不能降。
再往上,可就是正三品了,无?论放到六部哪个衙门之中,都是立刻能用的实权人物。
更不好办。
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如果稍微不到位,不用秦放鹤出手,天下各大世家、清流、文人全都要闹腾……
六部……盛和帝下意识换了个姿势,思绪翻飞。
如今六部之中董门成员不多,但真得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董春去世,真的就更安稳了吗?
先生口口声?声?担心秦放鹤成为第二?个卢芳枝,那么先生自?己呢?先生的先生呢?
他们岂非更像?
还有柳阁老。
柳文韬为什么退得这么痛快,真的怕么?怕外面悠悠之口?
那是笑话。
只要掌权者信任,外面的非议不过乱风过耳。所谓官声?,也不过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罢了,不足为惧。
是该安排的也差不多安排好了,时候到了,借着台阶下罢了。
次日秦放鹤上朝,半路遇到汪淙,师兄弟二?人的轿子?紧挨着说话。
这会儿天气?还有些热,昨儿夜里才下了雨,轿内其实是有点?闷的,但秦放鹤曾经历过刺杀,一朝被蛇咬,如今也着实怕井绳,已鲜少当?众骑马了。
“郑掌院懦弱,是否会动摇?”
对郑掌院,汪淙没什么私交,一直以来的印象就是根墙头草,之前听秦放鹤说找了他,总觉得提心吊胆。
“自?然会动摇,此乃人之常情。”秦放鹤摇着扇子?坦然道。
汪淙:“!!”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了什么!
秦放鹤失笑,“若非如此,此计也就不成了。”
这世上的人情往来,终究逃不过一个“利”字。
“正因他懦弱,所以才更擅长趋利避害,既然答应了我?……商人尚知?一货不可两卖,更何况郑掌院?若再去帮傅芝,便是背信弃义,先恶了我?。一日不忠百日不用,傅芝也不会信任他,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自?郑掌院答应合作的那一刻起,便不会有背叛的可能。
果然,秦放鹤去到内阁后不久,吏部就接到旨意,命北国子?监祭酒孔姿清预备年末入京述职。
秦放鹤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成了一大半。
只要孔姿清能回来,一切好说。
当?日盛和帝对傅芝的敲打起了作用,接下来的几个月,一切都顺畅得不可思议:
傅芝一旦安稳下来,秦放鹤也没有继续发威,朝廷上下一片平和之气?。
而盛和帝也理解了一点?先帝缘何对秦放鹤如此器重:此人是真的很好用!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分寸,办事细致周密,你想得到的,他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他永远只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半个鬼影都不见。
他也不会凭借和倚仗自?己的资历、荣耀和功绩,在任何人面前要挟、喋喋不休。你服气?便服气?,不服气?,他就再用实际行动让你服气?。
秦放鹤确实真正做到了“就事论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盛和帝也进一步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臣子?、潜在的竞争对手,却对这个人心悦诚服,因为他是真的不贪功,也真的不介意你之前到底是什么立场,必要的时候会毫不迟疑地推你一把。
只要不继续跟他对着干。
到底不是自?己一手提拔的臣子?,盛和帝难以对秦放鹤交付全部的信任,所以前前后后,也冒险试探过几次:
曾有几桩肉眼可见会立功,方便刷资历的轻快差事,盛和帝不打招呼就直接分派给与秦放鹤一党毫无?关联,甚至是敌对的人去做。
秦放鹤知?道后没有反对,只是例行分析了此人的能力和长短,要么痛快拨款,要么再建议添几个不同阵营的可靠的人辅助。
直到对方凯旋,期间没有任何不必要的干预。
流畅,就是非常流畅,哪怕盛和帝学富五车,现在也只能找到这几个词:如臂使指,随心所欲,指哪打哪。
以前看父皇用时,他就知?道很好用,但是看别人用和自?己亲自?上手用,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就是非常舒服!
当?然,对外一直很强硬地坚持主战就是了,盛和帝不止一次颇为头痛地想。
“这个,阁老,”转眼又?是十一月,各部各衙门的预算和结算都报了上来,盛和帝看着明?晃晃的天文数字,不禁肝儿颤,“这一二?年我?朝未有对外战事,兵部三百万两,工部二?百八十万两的开销,”他谨慎地筛选着用词,委婉道,“是否过分宽泛了些?”
“臣不以为然,”秦放鹤一改对内的包容,虽然是笑着说,话里话外却显然没有什么让步的意思,“先帝在时,开疆辟土,这些地方都需要将士们屯兵镇守,马匹、车辆、火器、铠甲等等,都要银子?。再有原交趾新增海岸线,也要扩充水军,这些也要工部帮忙添置……”
一切恐惧都源自?于火力不足,我?大禄幅员辽阔,国家财政连年攀升,军费当?然也要跟着上涨。
“哦,这些朕也明?白,”盛和帝觉得挺有道理,但真要拨款,难免肉疼,不禁满怀希冀地问,“那么去岁可曾,可曾有结余?”
秦放鹤笑而不语。
不后期花完了再要就不错了,还结余?
想什么呢?
现任兵部尚书的傅芝都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
他虽然跟秦放鹤尿不到一个壶里,但不得不承认,有的事确实没有第二?种?意见:
屯兵这种?事,功夫就得下在平时,真到了要打仗的时候再给银子??
孔姿清一行回京时,已进腊月。
因今年新帝登基,各地多有交割之处,进京述职的官员甚众,不乏拖家带口的,车马行李甚多,进城外驿馆都要排队。
冬日天黑得早,今儿又逢大雪,碎琼纷飞,十步开外就看不清了。
城外风似刀割,滴水成冰,早有驿吏挑灯候在路边,提前为入京官员们查验文书、分段安排。
这里便也能?看?出人情冷暖捧高踩低来:官职高的,亲朋好?友在朝中得势的,驿吏们便热络,主动帮着?忙前忙后。
官职低的,没有助力的,且雪地里等着?去吧!
孔姿清一行的车马停下,由随从提交文书,那驿吏看?了?便喜道:“可是孔祭酒一行?小的恭候多时了?。”
又招手叫同伴上前帮忙接收文书,牵马入内、引导住处。
话音刚落,车帘微动,露出里面一张极俊美斯文的中年文士的脸来,“哦?有劳。”
又叫人打?赏。
“不敢不敢,阁老已提前赏过?。”那驿吏脸冻得通红,说话都有些不流利了?,“小的们职责所在,已然?受之有愧,如何能?再领祭酒您的赏呢?”
孔姿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面上泛起一点真实的笑意,“他给?是他的,我给?是我的。”
驿馆中最?多的就是底层驿吏,干最?脏最?累的活儿,拿最?少的钱,尤其遇到这样的坏天气,更是难熬。
早有桂生掏了?几?个红封出来,见者?有份。
众驿吏推辞不过?,只得受了?,喜不自胜,越发卖力周道起来。
孔姿清又指着?后头两辆马车说:“那是齐振业齐大人,因半路碰上,便一道来了?。”
“那可巧了?,”见他客气,那驿吏大胆笑着?说俏皮话,“阁老便是叫小的们等两位呢,如今一发来,小的们也能?省些事,偷个懒。”
孔姿清和齐振业本不在一处,但那个方向进京的官道就那么一条,中途遇到大雪耽搁了?几?日,也就赶巧凑了?堆儿。
因秦放鹤提前打?了?招呼,孔姿清一行便不必寒风大雪中排队遭罪,第一时间去驿馆内安顿下来。
官员述职也有规矩,除非皇帝单独下旨,不然?一律在城外驿馆等候,不得擅离。
而若陛下不记得你,即便述了?职,也未必能?面圣,统统交与吏部打?包一遭儿办了?,再胡乱叫你入城等着?,谁晓得什么时候重新授官呢?等三五个月的有,等三五年的,也有。
稍后孔姿清才洗漱更衣,便有旨意过?来,说要他明日一早入宫述职。
孔姿清又问齐振业,来人笑道:“齐大人好?说,阁老一早便吩咐了?,只管叫齐大人往吏部衙门去,当日便可交割。”
所以说,官小也有官小的好?处,有什么事儿下头的人就能?随手办了?,根本不必惊动上头。
孔姿清便松了?口气。
只要能?尽快交割完毕,就不用挤在城外驿馆过?年了?。
次日二人入城,果然?顺畅。
盛和帝亲自见了?孔姿清,说了?好?些宽慰关切的话,又叫他安心过?年。
“过?完了?年,爱卿便同郑掌院交接了?。”
越到年底,郑掌院越不想干,隔三岔五就要辞官,搅得盛和帝不胜其烦。
盛和帝有个好?处,要么不答应,可只要答应了?,便不会食言。
下旨让孔姿清返京之前,他思虑良久,到底是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索性便好?人做到底,一发应了?。
孔姿清跟他完全不熟,见对方如此爽快,倒有些诧异,谢恩时也多了?几?分真心诚意。
无?论如何,结果是好?的。
办完正事,孔姿清还特意去城外祭拜了?一回天元帝,不免落几?滴清泪。
帝陵他自然?是进不去的,但仍有不少百姓感念先帝在时的恩德,自发在城外画个圈儿,朝帝陵所在方向烧纸磕头,也是个意思。
对天元帝,孔姿清可谓爱恨交加,但终究是敬爱多一些。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过?往那些是是非非,也便随风散去,只剩追忆。
当天晚上先家去见过?父母,次日众人便在秦放鹤家聚了?。
旧友重逢,一时都看?着?对方的样子愣神,然?后齐齐唏嘘:
“多年不见,你老啦!”
“……你更老!”
说罢,众人一并大笑出声。
分别多年,孩子们也大了?,妞妞如今都是当娘的人了?,当真是时光飞逝。
阿嫖、阿姚和冉壹等人也都相互见过?了?,各自寒暄不提。
席间各色追忆过?往,喜怒哀乐自不必多说,众人都喝了?不少酒,颇有醉意,横七竖八躺了?一炕。
中间齐振业起来小解,见外面皓月当空,映着?满地白雪分外明亮,十分欢喜,忙掉转头去把?秦放鹤和孔姿清一手一个摇醒了?:
“哎呀呀,如此美景,当赏,当赏!”
“洗手了?吗你?”孔姿清头痛欲裂,皱眉嫌弃道。
齐振业避而不答。
秦放鹤亦是骂骂咧咧,捏着?额头斜到窗边,但见大雪满梢头,白酥压绿枝,也是欢喜,瞬间睡意全无?,招呼孔姿清搬着?泥炉来烤红薯吃。
孔姿清:“……”
孔姿清无?奈,只得披衣而起,胡乱踩了?鞋子加入。
这会儿的红薯远不如后世的个头大,一个不过?二三两,倒不用切片,只囫囵塞到炉子里,用将灭未灭的炭火掩埋了?,不多时,沁凉的空气中便泛起暖融融的香。
“好?了?吗?”齐振业搓着?手,迫不及待道。
如今的红薯还算稀罕物,好?些地方尚未普及,他也没怎么尝过?。
孔姿清斜了?他一眼,“熟了?。”
齐振业不疑有他,龇牙咧嘴抓了?来吃,结果一口下去便皱巴脸,“夹生!”
“哦,”孔姿清拢拢衣裳,放心了?,扭头对秦放鹤平静道,“再多烤一刻钟。”
齐振业:“……”
好?么,拿我试药!
此时的红薯非但小,而且口感也不如后世改良品种,但对秦放鹤而言,意义非凡。
烤熟的红薯外皮皱巴巴的,好?些地方已经与里头的瓤儿分离,轻轻一扯就掉。
趁热吃一口,软烂香甜,烫得直嘶溜,嘴巴和鼻子一齐往外猛喷白汽。
三个加起来一百五十岁的中老年人啃了?半宿红薯,又用油炸土豆块拌狼牙土豆吃,睡意全无?,不免说起政事。
“无?疑自去翰林院,”秦放鹤问齐振业,“至于有嘉你,太仆寺和良牧署都够资格……”
两个衙门都是管牲口的,正好?跟齐振业的过?往和特长对口,比较方便他留京。
好?歹也五十多岁快六十的人了?,就别远去了?,老兄弟们都在这里,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老了?老了?,还得人家操心,齐振业就有点不好?意思,搓着?手说:“你忙你的,我哪儿都成。”
养牲口跟养牲口的也不一样。
太仆寺是养战马的,归六部管,算是兵部比较重要的属衙。而良牧署虽也有马,但多是供皇室和达官显贵们出行游玩的普通马,更多的还是牛羊猪等家畜,供应日常吃喝、祭祀。
前者?更有前途,压力更大;后者?更轻快,但基本上一辈子也就到这儿了?。
齐振业便是知道太仆寺的门不好?进,所以才不想继续麻烦秦放鹤。
听?他这么说,秦放鹤就明白了?,“好?了?,你不必管了?。”
他操心别人,别人也操心他,自然?要问他在内阁待得如何,与盛和帝相处如何等等。
秦放鹤也不瞒着?,“当今性子软些,自然?不如先帝果决,不过?和软也有和软的好?处……”
这并非成熟不成熟,而是本性如此,就好?像有人天生残暴嗜杀,有人天生博爱众生,到了?七老八十也不会变。
天元帝在时,秦放鹤相对被动,凡事只能?试探、引导,许多事不便施展。
但盛和帝不同,秦放鹤已经隐隐抢占了?主动位,大部分时间都显得更加干脆利落,甚至可以说强硬。
而现在,透过?孔姿清顺利回京一件事便可隐约窥见,盛和帝似乎也渐渐适应了?他的强硬。
这是一个好?信号。
这种强硬是有节制的,也很?有必要。
因为盛和帝的性格更平和,性子也更绵软,如果给?他太多自由,太大的选择空间,反而容易瞻前顾后,受人蛊惑。
这类人需要适当的从外部施压,引导他快刀斩乱麻。
盛和帝的性格也从根本上决定了?他拥有比天元帝更强的忍耐度和更富有弹性的底限。
说的好?听?了?,叫对症下药,说的不好?听?,多少有点柿子捡软的捏的意思。
但与人相处便是如此,好?像受力弹簧的两端,一方弱,另一方自然?就强,无?可厚非,也无?法抑制。
不然?你软我更软,你犹豫,我更踟蹰,原本一天能?办完的事非拖到一年才开头,国家早晚要完蛋。
孔姿清点点头,不置可否,“我听?说朝廷又要追加军需?”
秦放鹤失笑,“无?疑啊无?疑,你的耳朵未免也忒尖了?些,不错,是我的主意。”
孔姿清也跟着?笑,“先帝在时便时时肉痛,你打?算如何说服当今呢?”
就好?比买东西无?论贵贱,一定要按江湖规矩还价,不管谁当家,总不可能?随要随给?,哪怕如今秦放鹤自己管着?户部也不成。
秦放鹤挑了?挑眉毛,“我预备年后请陛下往京郊大营和白云港去一趟,一来新君出行,广施恩惠,收拢人心,陛下自然?不会拒绝;二来么,正好?也可扬我军威……”
所有人都需要强烈的被需要感,尤其是一国之君,他势必会从无?数的崇拜和被渴望的回应中收获强烈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会令人沉迷,让人上瘾,促使他主动寻求下一次得到认可和回应的机会。
孔姿清和齐振业发出整齐的“哦”。
不愧是你。
于是赶在腊月放假前,秦放鹤抽空向盛和帝奏请此事。
“陛下初登大宝,也该四处走走,叫将士们知道陛下一直牵挂着?他们……陛下也好?看?看?工部和兵部的银子用在哪里,是否花得值。”
听?到前半截,盛和帝十分意动,听?到后面又有种被人戳破心思的窘迫,“子归这话就见外了?,朕哪里会不相信……”
对这个建议,傅芝没有意见,甚至还很?支持。
本来么,兵权是重中之重,一位帝王若不能?取得军心,如何算名正言顺?
所以刚过?完年,正月上旬,盛和帝就带着?秦放鹤和傅芝检阅去了?。
一行人先到京郊大营,又乘坐直辽铁路去白云港一带视察水军。
众将士见陛下连十五都不过?了?,亲来慰问,感动不已,好?些人洒泪当场,叩谢圣恩。更兼热血沸腾,嚷嚷着?必要替朝廷开疆辟土,保境安民,马革裹尸。
盛和帝也很?高兴,还亲切慰问了?几?名老将,又细细问大家过?年吃的什么,各处俸禄、伙食可曾到位。还亲自去他们住的屋子里看?过?,亲手捏捏棉被、棉袄够不够厚,问了?随军家属们每日吃用,确认无?人克扣方才安心。
他周身柔软,那些孩童也不怕他,有的就大着?胆子冲他笑,睁着?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喊,“您是皇帝吗?”
孩子的爹娘惊得魂飞魄散,盛和帝却哈哈大笑,过?去伸手摸摸孩子肉乎乎的脸蛋,“是啊。”
挺好?的,孩子们身上也有肉,看?来确实是日子好?过?了?。
傅芝和秦放鹤见了?,俱都点头,颇为欣慰。
单就亲民和细致这一点来看?,盛和帝确实做得比天元帝还要到位。
事后,盛和帝还亲自登上了?蒸汽机船,看?什么都稀罕。
他将各处都一一问过?,爱不释手,赞叹不已。
“爱卿,有此宝物,何不一用啊?”盛和帝问道。
大过?年的,开几?炮听?听?!
“国之利器,不可轻易示人。”秦放鹤道。
傅芝掌管兵部,这事儿他倒是知道不少内情,“回陛下,听?闻工部如今已经在打?造更轻便更精巧的二代蒸汽机船,届时耗费更少……”
这些年以来,经济的大发展、蒸汽机械的推广都极大促进了?科技的发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冶炼和锻造业的突飞猛进,直接推动军工业完成了?一次质的革新。
大禄前期的冶铁和锻造技术大多继承自唐代,基本都是手敲和小鼓风机,这直接决定了?锻打?次数、力度和温度较低。
如今科技进步,官方率先改良,采用蒸汽重锤快速锻打?,并配合吹氧法、大鼓风机提高温度,进一步提升了?钢铁的强度和柔韧度。
另外,又大胆创新,衍生出一系列合金产品。
种种发展应用到蒸汽燃机和钢铁船身,最?直接的体现就是重量和成本的骤降,提升了?煤炭燃烧后的能?量转化?率,并大大延长了?使用寿命。
借助这些发展,兵部火器营也开发出了?新一代火炮,不仅射程更远、威力更大,而且炮筒更轻巧,更不容易炸膛和遇热变形。
任何领域的成果都不是独立的。
这是一场广阔且旷日持久的技术飞跃。
盛和帝不太懂这些专业的东西,但并不妨碍他觉得很?厉害,还不忘慰问卢实等工研所成员。
多年研究下来,现在的卢实等人隐约跟外部世界有点脱节,就非常厌恶这种“非必要社交”:太浪费时间了?!
高程比较光棍,直接说自己拉稀,拒绝见客。
卢实毕竟豁不出去,但他的厌恶是如此清晰,以至于盛和帝都看?出来了?,笑容有点尴尬。
秦放鹤:“……”
秦放鹤对这些科研人员也没什么办法。
没办法,越老越值钱,没炸死的都是大爷,都得供着?。
“陛下不要介意,”秦放鹤只要硬着?头皮替昔日政敌描补,“他们满心满眼都是为了?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每日恨不得饭都不吃,觉都不睡……”
盛和帝听?罢,肃然?起敬,“啊,真乃国士!”
非常清楚内情的傅芝:“……”
总觉得这一幕幕极尽荒诞。
往前推几?十年,谁能?想到董门的人还会主动帮卢党打?圆场呢?
各处军营本就日日操练,期间秦放鹤就顺道安排了?盛和帝检阅,并不怎么额外费事。
蒸汽机船也沿着?内海开了?一圈,像模像样来了?几?次攻防战术演练,如盛和帝所愿开了?几?炮。
青灰色的硝烟缓缓飘荡在无?尽的海面上,像一场盛大的绮梦。
将士们激动,盛和帝兴奋,场面一度热烈非常。
“陛下观我军刀剑锋利否?”秦放鹤问。
“锋利!”盛和帝看?着?阳光下银光闪闪的新式兵器,满足道。
“陛下观我朝雄师威猛否?”
“威猛!”
“陛下观我军上下人心齐整否?”
“齐整!”
秦放鹤温和微笑,向盛和帝发出恶魔低语,“银子堆的。”
盛和帝:“……”
喜欢吗?
爱看?吗?
满意吗?
银子到位,您可以更满意。
然后盛和帝发现了一个细节,“这蒸汽车,是不是比之前快了些许?”
几年?前他坐过的,隐约记得好像没这么快。
随行的机车侍从便笑道?:“陛下慧眼如炬,如今用的算是第二代了,车头的燃气缸主体?和车厢许多连接部件都换成更轻巧耐磨的合金,重量减轻不说,密封也好,同样?多的煤炭,现在也能跑得更远了……”
这么一来,就不用像以前那样?频繁的加水加炭了,也大大延长车体?使用寿命,运行成本更低。
盛和帝不免赞叹,越发原谅了不久前卢实的臭脸。
千里?驹自然有使性子的资格。
见他说得兴起,秦放鹤顺势起身去别的车厢溜达
还得几个时辰,坐得屁股都痛了。
秦放鹤离开后不久,盛和帝便挥退侍从,“冉无极的事,先生听说了么?”
车厢内只?剩下师徒君臣二人,在蒸汽机车运行的声响衬托下,这话越发清晰。
傅芝的身体?随着?车辆晃动,闻言颔首,“听说了。”
输给这种对手,不冤。
盛和帝就看着?秦放鹤离去的车厢门笑了,“先生以为?,他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呢?”
父皇呢,他知道?么?
若知道?,又将先生置于何地?
若不知道?,倘或他泉下有知,又会是何种感想?
逝者已矣,此?时再论这样?的话题没有任何意义,也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所以傅芝没说话,盛和帝也没想听到什么答案,只?是觉得有种近乎荒诞的无力?和有趣。
秦灿和冉壹进入翰林院后往来亲昵,并不避讳,原本众人都以为?他们?同岁同科,且后者又一早就清晰地表露了自己对秦放鹤的崇拜,难免较旁人亲近些。
但后者却直接回伯爵府过了年?,还公然穿了与秦灿一般花色纹样?的新衣裳!
这就不是单纯的“朋友”二字能解释得了。
有人大着?胆子问,秦灿便大大方方答道?:“我与无极乃同门师兄弟。”
“啊?什么时候的事,没听说呀!”
“自家?小事,何须张扬?”
他们?从未刻意隐瞒,外人不问便不说,被?问到,却也不回避,如此?坦荡。
谁也挑不出错儿来。
秦放鹤身为?内阁首辅,行事低调内敛,不利用收徒大肆敛财、收买人心,难道?不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