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壹这棵苗子很不错,但跟阿姚凑在一起,就有个相当大的问题:
两人无论年纪还是科举进度,都太一致了!
这就意?味着,两人?大概率会同场竞技。
作?为政治的绝对衍生品,科举从来都不只是看学问那么简单的。
首辅唯一的儿子和弟子下场,纵然是当权者?也会给三分薄面,更何况监考、阅卷官?
扪心自问,秦放鹤努力半生,都爬到这个高度了,肯定?不愿为了一点所?谓的“自谦”而打?压自家后生。
他本非喜欢自苦作?秀之辈。
况且就算要苦,也是苦自己,折腾孩子算什么?呢?
给太低,秦放鹤本人?不高兴;
给太高,天下文人?不高兴。
所?以二人?同时下场,大概率会有一人?被拿来表态。
这个表态,可能拔高,也可能压低。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对其中一人?的不公平。
现在秦放鹤要做的,就是想办法?避免这种“相对”不公。
他想过让二人?错开,但治标不治本,况且考试这种事其实很?微妙,个人?经历、心态,前一晚的睡眠、饮食,当日天气,当年考题,甚至个人?临场发挥等等,都需要一点运气。
万一这一届让阿姚去考,偏偏出的考题是冉壹擅长的,如之奈何?
又或者?这一届高手?如云,下一届却菜鸡互啄,自然影响排名,又当如何?
所?以秦放鹤没急着开口收徒。
疯狂的计划需要强悍的承受者?,他要再看看。
冉壹的沉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像忘记了赐字一事,只专心窝在客院中做学问,一有机会便向秦放鹤请教,如饥似渴地汲取着。
就连阿姚都忍不住问:“之前你曾提及川越客,如今到了父亲跟前,怎么?不问?”
冉壹便笑,“话本而已,不过说说罢了,终究不是正道。”
之前他一度怀疑川越客就是秦放鹤的笔名,因?为二者?之间某些微妙的韵味实在太像了!而且都是章县出来的,未免太过巧合。
但等他寻根究底,确认了那几个话本的问世时间后,又把这种可能推翻了:
若照时间来看,秦阁老必须要在十岁之前就完稿,但这可能吗?
并非冉壹质疑对方的才华能力,但人?的一切思维、行动都需要契机,需要基础。
正如没有亲口尝过橘子的人?永远无法?精准描述橘子的味道,那些话本中涉及到的地理风物、人?文习俗,乃至娴熟老练的人?际关系等等,根本不是所?谓天资就能弥补的。
阿姚点头,“这倒也是。”
冉壹笑笑,“别光说我,你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阿姚就有些兴奋,“都好?……”
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姓虞,名代风,二人?虽算不得青梅竹马,之前却也有过数面之缘,对方先是在马球场上与长姐相识,被邀请到家中做客,又认识了他。
阿芙见这位虞姑娘性格爽朗大方,人?也高挑健美,先就有三分喜爱,便悄悄托人?细打?听。
虞姑娘的父亲乃翰林学士,秦放鹤在翰林院“耳目众多”,随便一问也就知道了。两家结亲,一看人?品,二看家世,三看家风,虞家治家颇严,虞学士本人?却不迂腐,功利之心也不强,官场上的名声很?不错。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两边家长差辈份。
秦放鹤成婚不算早,虞学士却颇积极,偏虞代风又是四十岁上才有的老来女……
但达官显贵之间互为姻亲,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多着呢,两边有不曾沾亲带故,差辈份也就不算什么?了。
两边定?了腊月二十七办喜事,原本阿姚是想叫冉壹跟自己一起去接亲的,可秦放鹤却明显藏着话没说,一时间,两个小伙子都有点拿不定?主意?。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四,各部各衙门?都封印,官员们迎来年假。
阿姚卡着时候往虞家去,以准姑爷的身份问候。当然,新婚在即,是见不到新娘子的。
他刚走,冉壹就被叫到书房去了。
秦放鹤刚从宫里回?来,身上官袍未换,较家常打?扮更添三分威严。
“为何想拜我为师呢?”他浅浅笑了下,似有玩笑之意?,“因?为本官的名声吗?”
笑是秦放鹤最常示人?的表情,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真实情绪,甚至很?多时候他展现给外人?看的情绪,也未必是他的真实心理。
到了官场上,情绪也能作?为武器。
此刻的浅笑与首辅的官袍交织,逐渐演化?为一种无形的压迫,虚虚实实,再难分清。
冉壹也没有天真到看对方笑,就以为对自己很?满意?。
“晚生不敢否认为阁老名望吸引,但……”他停顿了下,似乎努力从无数措辞中挑选出一个最合适的,“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您是晚生所?见所?闻诸位前辈之中,最践行的。”
这是秦放鹤没有想到的角度,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
其实早在与金晖共事时,对方就不止一次讥讽过,说他假惺惺。
“其他几位大人?啊,不也是行仁政么??”
秦放鹤这话,多少有点故意?刁难。
倘或他忽然反悔,不想收徒,冉壹就等于?把自己的退路都得罪光了。
“不一样?,”冉壹认真道,“不一样?的。”
英雄大贤总是扎堆出现,与秦阁老同时期的也不乏名士,譬如赵沛、隋青竹,皆有侠义?仁名,但他们的仁为小仁。
再譬如孔姿清之流,光风霁月。但他的仁却又太大了,大到近乎飘渺,犹如神明降世,看似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实则为天下计,随时可以牺牲“民”。
“晚生没有资格评判诸位前辈,”冉壹垂下头去,“但您与他们,确实不同。”
仁慈又残忍,宽宏又小气……极其矛盾,又如此耀眼,让人?忍不住追逐。
来的路上,冉壹听说了修路的建议,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朝廷也好?,官员也罢,上有铁路、下有官道,其实根本不需要新路,只有百姓……
这是一种对冉壹而言相当陌生,更深层次的仁,也让他看到了“仁”背后蕴藏的某种更深刻更尖锐的意?味。
秦放鹤为他的敏锐感到惊讶,惊讶之余,更多的还是欢喜。
“这可不是一条好?走的路。”秦放鹤的声音沉了下去。
“拾人?牙慧又有什么?趣儿呢?”冉壹咧嘴一笑,目光不动分毫,野心勃勃。
秦放鹤缓缓闭了下眼睛,“现在,拜师吧。”
冉壹猛抬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见秦放鹤微笑颔首,这才轻轻吸了口气,端起茶盏递上去,“师父用茶。”
秦放鹤接过去,冉壹又后退三步,撩起袍角跪拜于?地,“师父在上,请受弟子大礼。”
秦放鹤用了茶,“老子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夫万物者?,是为无极,无限大。今我为你赐字,无极。”
一为万物本源,但人?的潜力无限大,他也想看看既定?的未来被推翻后,是否会有无限可能。
冉壹喜极而泣,“谢师父赐字!”
简单确定?关系后,秦放鹤才说正事,“我虽收你为徒,但接下来不少事,恐怕要委屈你了……”
他计划暂时隐瞒这段师徒关系,待到五十八年的殿试过后,再行公开。
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保证两个孩子的利益最大化?。
可这么?一来,拜师礼就要延后,为掩人?耳目,冉壹非但无法?享受师门?带来的便利,甚至不能继续住在这里。
冉壹确实愣了下,但马上毫不犹豫地表示理解。
“好?,弟子马上搬出去。”
现在是天元五十六年末,五十八年初就是会试,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而已。
至于?仪式,有没有的,也无甚要紧。
他相信师父不会做无用功。
秦放鹤最欣赏他的沉稳和果决,“你不必远去,客栈我已打?发人?安排好?了,也可随时往门?上投递功课,我时时批阅……”
他家门?外的大筐就没空过,冉壹的书信文章混入其中,正好?瞒天过海。
阿姚大婚过后便是正月,各处相互串门?,期间荣安郡主刘凌与阿嫖聚会,悄悄说了一件大事,“昨日我入宫请安,隐隐嗅到熏香之中掺杂着汤药味,皇后娘娘眉宇间隐有忧色……”
阿嫖听了,心跳如擂鼓,家去后便第一时间告诉了秦放鹤。
“父亲,可是陛下……”
皇后本人?康健无虞,而宫中太后已逝,除了天元帝,无人?有资格让皇后宫中沾染药味。
天元帝并不重欲,正月头几天一般都会歇在皇后宫中,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天元帝病了,在那里吃药了。
皇后肯定?清理过,还特意?换了熏香,但刘凌从小就服侍各路长辈,记不清多少次床前尽孝,对药味极其敏感。
那味道哪怕只有一丝,她也及时捕捉到了。
这个消息瞬间让秦放鹤将之前的一些可疑片段串联起来:
难怪今年天元帝没有亲笔写赐给朝臣、皇亲的“福”字,而是让太子代笔,宫宴上也未饮酒,而是命太子代饮。
之前大家虽有些意?外,却也本能以为是要为太子收拢人?心,并未多想。
可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陛下病重,手?上不稳,担心被外人?看出端倪。
这个结论伴随着莫大的悲恸一并出现在秦放鹤脑海中,有那么?一瞬间,让他罕见地产生了名为“茫然”和“恐慌”的情绪。
大禄朝发展至今,他的新政推行至今,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天元帝本人?。
太子固然宽仁,但他毕竟不是天元帝。
没有人?可以取代天元帝。
太早了,真的太早了……
在这个时代,七十五岁确实已算高寿,但对于?一位明君而言,却又显得那么?仓促短暂。
“父亲!”阿嫖低声道,“一切还只是猜测。”
关心则乱,对她而言,天元帝固然也是一位难得开明,令人?憧憬、敬仰的长辈,但这种憧憬和敬仰,不及父亲万一。
父亲对天元帝,天元帝对父亲,双方都给予了对方常人?难以想象的信任和包容,也都付出了溢于?言表的努力。
他们是君臣,更是战友,没法?不动容。
对,一切还只是猜测!
秦放鹤定?了定?神,强行将胸中翻滚的负面情绪压下去,大脑飞速运转。
我不可以乱。
我为人?臣,为首辅,同时,我也是丈夫、父亲和师父、弟子,我要为我身后的人?考虑。
师公不在了,师父老了,现在天塌下来,我就是顶住的高个子。
“我最后一次见陛下,便是宫宴,他思维还很?清晰,下肢也算稳健,应该不是急症。”秦放鹤几乎立刻将自己的感性一面完全剥离出来,单独放在一边,纯粹以理性的角度分析现状,“太子这几日虽频频入宫,却未曾逗留,太医署那边也没有消息,所?以陛下的病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恶化?……”
他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立刻做出决定?:阿姚和冉壹,必须在这一届殿试中进入前三甲!
一甲与二甲第一名差之毫厘,可前者?直接授官,进入翰林院,后者?要么?外放,要么?再努力三年,尝试进入翰林院。
三年,足足三年,放在官场上足可抹杀一轮政敌,也足够一个新人?站稳脚跟。
若秦放鹤的猜测不幸言中,那么?五十八年将会是天元帝在位期间的最后一次殿试,按照国法?,天子驾崩,科举停考,一则夜长梦多,二则后面新君继位,执政理念必然与先帝有差异,对进士录用喜好?也有偏差,不便操作?。
若天元帝转危为安,自然更好?。
正月十七,群臣上朝,大殿龙椅之上,不见天元帝身影。
有内侍出来宣旨,“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抱恙,以太子监国……”
第273章 落定(五)
这个安排不算意外,秦放鹤率百官领旨,向?太子行礼,复又抬头,盯着传旨太监看。
他在等接下来的话。
身为内阁首辅,他有责任也有义务确认当下皇帝的状态,若天元帝神智清醒,那?么接下来势必会主动召见他。
如果没有,则证明天元帝的情况不容乐观,秦放鹤需要随时调整计划。
“秦阁老,”幸运的是,那?名内侍很快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陛下请您入内。”
秦放鹤暗自松了口气。
正月寒气未消,宫中仍烧着地?龙,才入内,便有浓烈药味混着暖意扑面?而来,复杂的苦涩味道冲皱了秦放鹤的眉头。
天元帝斜靠在榻上,一旁胡霖正嘱咐徒弟服侍他喝药,见秦放鹤进来,随意抬了下眼,咳嗽两声,“赐座。”
坐下之?后,秦放鹤便陷入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内侍上了茶,秦放鹤只端着,也不动。
天元帝瘦了好些,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因?咳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时不时咳嗽几声。
声音沉闷而空洞,像从身体?最深处挤出,撕扯着粘连,什么都咳不出,却总停不下来。
一时吃完药,胡霖亲自捧了茶水来漱口,天元帝自己抓着帕子擦了擦嘴,一抬头,就见几步开外的首辅紧绷着,眼巴巴看着。
他在等?待,天元帝想,等?待一个承诺,哪怕这个承诺的真实性有待商榷。
包括天元帝自己在内,都迫切地?需要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安心。
听起来很荒唐,但又无比真实,因?为这涉及到一点超越了普通君臣的牵挂。
天元帝就笑了,“没事。”
他没有说自己的身体?没事,更像是针对性的给了对方一个承诺,一切都会平稳过渡。
然?后秦放鹤就奇迹般松弛下来,稳稳端起茶,啜了一口。
与其说他相信了这种敷衍,倒不如说他借口与自己妥协,找准了情绪的释放口。
但同样的情绪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积累,当?天元帝无力继续提供这种释放渠道的时候,他可能会经历一场非常艰难的诀别。
然?后,从另一个端口倾泻。
至于被倾泻的对象能不能接住,秦放鹤不在乎。
因?为他各个领域的领路人们,正在缓慢而残忍地?离开他的世?界。
这是一种不得不经历的,极其可怕的过程。
悲痛之?余,也意味着一直以来束缚住秦放鹤的世?俗、道德和责任枷锁不断缩减……
“太子监国……”天元帝想了下,忽然?又觉得此时再说这些没什么必要,索性直戳中心,“你多看顾着些。”
“看顾”,这是个相当?微妙的词,同时具备监护人、监督者、参与者的职责,也意味着执行者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双重身份。
那?么,看顾谁?
恐怕更多的还是詹士府那?一批人。
天元帝不信任太子吗?
不信任他能约束臣下?
不,与信任无关,这是一种本能,就像幼崽生下来会哭,饿了知道找奶吃,人会本能地?追逐更好的东西。
太子监国,恰如让孩童看守糖果罐子,或许他本人会努力克制,与本能对抗,但他身边的人呢?会不会怂恿他去偷糖给自己吃?
那?孩童又能抵抗多久?
所以秦放鹤上位,既是内阁内斗所造成的无奈之?举,也是顺势而为。
目前,他就是制衡太子,或者说傅芝一党的砝码。
“是。”天元帝点到即止,秦放鹤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
或许后期执行时,难免会与天元帝的预想有偏差,但……在所难免。
上位者的职责就是包容偏差。
太子监国,各处衙门的工作模式和流程也配合着有了些微变化?,但因?天元帝尚在,除傅芝入阁之?外,其余变化?并不明显,更像是冰面?下的暗流,缓慢又不易察觉。
伴随着天元帝的隐退,秦放鹤开始展现出他强势的一面?。
他开始更多的向?翰林院倾斜,如太子一党一点点掌控朝堂一般,一点点向?翰林院分权。
新近入阁的傅芝第一时间觉察到了这种变化?。
但他的孙子即将参加会试,如无意外,自然?会进入翰林院,这种变化?……或许不算坏。
整个天元五十七年,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和平和中流走,秦放鹤坚决地?推行着修路的主张,并在京畿一带率先?完成修整。
京城内外开始大量出现黑乎乎的车轮,那?不是什么油漆或流行彩绘,而是一种名为橡胶轮胎的东西。
此物配合新式地?面?,车子跑起来又快又稳,出入贩卖鸡蛋都鲜少磕破。
夏日的炎热似乎带走了天元帝体?内的阴寒,夏末秋初时,他的身子已?经好多了,还力排众议,亲自出城体?验了橡胶车轮。
但随着秋日过去,他的病情再度恶化?。
秦放鹤反复问过太医,这并非某种突发性恶疾,而是……油尽灯枯。
“阁老,下官实在……”
孟太医也老了,叹气时,满头白发跟着打颤。
所有人都已?竭尽全?力,但若油烧光,又当?如何?
秦放鹤出奇平静,“无论如何,竭尽所能,至少要过了这个年。”
大约天元帝本人也不舍得眼前的一切,他非但熬过了新年,甚至还最后一次总领了会试,并亲自出了最后一道策论:“问何以过往之?渺渺,历当?下之?泱泱,望来日之?昭昭。”
夫渺渺者,沧海一粟,历史万物;夫泱泱者,浩荡无垠,唯我中华。
意为纵观漫漫历史长?河,过往那?些所谓的明君、盛世?,如今看来,也不过沧海一粟,不足为道。可现在朕执掌过的中华啊,却呈现出亘古未有的蓬勃生机,犹如大江长?河,浩浩汤汤,奔流不息。
更有未来,如日之?初升,光明灿烂。
天元帝的骄傲,不能亲眼看到未来盛况的遗憾,均在这一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迫切地?希望继任者能够以史为鉴,以当?下为基础,开创盛世?!
因?亲眷下场,秦放鹤、傅芝皆回避。
礼部尚书侯元珍主持会试,更亲自点了其中一篇文章,赞不绝口,“这篇文章中正厚重,言之?有物,细节处又暗藏机锋,可为一等?。”
众人相互传阅,纷纷点头。
只偶有几人私下交换眼神,讳莫如深。
会试覆试后,傅芝看着送来的报喜帖,貌似平静地?问了句,“秦阁老家可曾贺过?”
来人笑容一僵,贺喜的话噎在喉咙里,支吾起来,“这个……”
傅芝笑道:“罢了,去吧。”
如此踟蹰,他已?知道答案了。
来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连喜钱都没顾得上要,还是傅家人追出去硬塞的。
报喜人一走,傅芝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
第二名亚元?
在这个知识和受教育权几乎完全?被权贵垄断的时代?,一个人的出身基本就决定?了他的终点。
那?个叫秦灿的小子也好,自家孙儿也罢,有那?样的出身和资质,通过会试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这个排名……
其实私心而论,此番参与会试的考生之?中,出类拔萃者并不算特别多,打头那?几个,谁排第一都不为过。
但谁不想要第一呢?
傅芝几个儿子最高的才到探花,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更出色的孙子,整个傅家上下都跟着重燃对状元的渴望。
那?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桂冠。
侯元珍,看来还真是铁了心要投靠秦放鹤,如今陛下刚刚松口,便如此巴结。
因?会试排名,秦放鹤和傅芝周围的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恰逢天元帝病重,殿试只略露了个脸,稍后由太子代?为监考,似乎连这春日里都沾染了几多僵硬。
“父皇……”
天元帝睁开眼睛,“殿试结束了?”
“是,”太子恭敬道,又亲自上前为他调整靠枕,“只是这三鼎甲和二甲若干排名,儿臣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年监国经历已?然?在太子身上留下掌权者的烙印,但他非但没有嚣张,反而在面?对天元帝时,越加恭顺。
因?为越是亲自掌控过一个国家,才越能理解这份责任之?重、之?艰,才会进一步滋生出新的敬服。
这正是他最大的好处,不骄不躁,沉得下,稳得住。
拿不定?主意?
天元帝没有戳破太子的心思,慢慢看了五六份卷子,已?是疲惫不堪,摆摆手?,不再管剩下的。
“你想点傅秋为状元?”
天元帝的直白惊了太子一跳,他几乎是本能地?要跪下去,“儿臣……”
天元帝让他起来,长?久地?注视着他,叹了口气,“你重情,这点像我,是好事,也是坏事。”
太子以前确实崇敬秦放鹤,连带着那?两个早慧的皇孙,也将秦放鹤的言论、策略奉为圭臬。
但傅芝毕竟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师父,多年来倾囊相授,悉心教导,所以在太子心中的地?位渐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未来的帝王想为恩师谋取一点荣耀,过分吗?
并不过分。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天元帝叹道,“你第一次向?朕开口求什么。”
所以作为父亲,于情于理,,他都不便回绝。
但是,秦放鹤是首辅啊!
傅芝是未来帝王的心腹,秦放鹤就不是当?今天子的心腹了吗?
手?心手?背,都是肉。
“儿臣不孝,”太子为自己的私心感到羞耻,“让父皇为难了。”
天元帝并不怪他,“为人父者,本就如此。”
来自子孙的请求,既是负担,也是长?辈们生存的动力和支柱,所有人都甘之?如饴。
当?年他为了保全?恩师卢芳枝的身后名,不也让许多人为难了吗?
天元帝思索片刻,“秦灿绝不可跌出前三甲。”
以秦放鹤多年来的名声和经营,若真的对秦灿打压太过,民间暂且不提,他那?老丈人都能带着翰林院上下死谏!
太子开口,原在天元帝意料之?中,但傅芝和秦放鹤之?间,天元帝自然?是更偏向?后者的。
傅芝……
有这种心思不算过分,但偏偏碰上秦放鹤,非要分个高下,不禁令天元帝略感不快。
太子开口……
秦放鹤……
“陛下,”胡霖忽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罐子,低声道,“秦阁老方才打发人送来的,说是可平心火。”
一只非常平平无奇的粗陶罐,隐约透出一点酸甜的味道,闻了便觉清爽。
由他人往宫中转交吃食,风险极大,因?为中间很容易出岔子,这么多年来,便是秦放鹤也甚少做。
但现在,他非做不可。
太子见了,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先?生的念想,怕是要落空了。
如今天元帝胃口不佳,一应饮食都由太医看过才能入口,尤其是这种外头来的东西,几乎不可能碰。
但秦放鹤的本意也并非真让天元帝吃,而是借着送东西,主动退让:
陛下龙体?抱恙,还需平心静气,若有两难之?处,尽可舍弃臣。
天元帝见了,沉默片刻,摆摆手?就让太子退下了。
太子自知大局已?定?,并未多言,安静地?退了出去。
次日,殿试结果出来,原本的会试第三名冉壹被点为状元,傅秋为榜眼,秦灿为探花。
天元帝确实没有让傅芝如愿,但太子初次明着请求,若仍以秦灿为状元,便是打了他的脸,天元帝也于心不忍。
既如此,索性两人都不要做了!
左右除了状元,榜眼也好,探花也罢,都不差什么。
这个结果颇出人意料,但却奇妙地?均衡,满朝文武也罢,民间文人也罢,皆无异议。
殿试过后,天元帝的病情进一步加重,接待新科进士的恩荣宴也由太子代?劳。
随着新科进士们先?后返乡夸耀,天元帝提着的那?口气到底是散了。
六月初二,天元帝单独召见秦放鹤,给了他一道秘旨。
“殿试……朕知道,委屈你们爷俩了……”
秦放鹤心中五味杂陈,“陛下言重了。”
不,是臣,臣算计了您,欺瞒了您。
天元帝笑了下,眼中满是遗憾,“可惜啊,你描绘的来日,朕看不到了。”
这几乎是在交代?遗言了,秦放鹤哽咽,“陛下……”
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的胆子,很大,”天元帝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些,“太子仁德,但天下人未必能容你!你,你自己好好的……”
天元五十八年六月初九,天元帝病危,急召太子并内阁入宫。
时值深夜,宫中却灯火通明,宫人们俱都面?露哀色。
从昨天起,天元帝便频频昏迷,据太医署说,只在这几天了。
太子清早便来了,期间天元帝两次转醒,与他说了两句,瞧着倒还好,还叫太子回去。
结果入夜后不久,突然?危重!
该交代?的事,天元帝早就交代?过了,如今再见,倒也没说太多,不过是嘱咐内阁好生辅佐太子。
末了,天元帝还对秦放鹤道:“莫要忘了,年年清明,奏与朕知晓……”
他还想看看呢……
天元五十八年六月初十清早,天元帝驾崩,享年七十六岁。
秦放鹤曾经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可真到了这一刻才发现,很多过于沉重的悲伤真正降临那?一刻,人是哭不出来的。
只觉得麻木。
好像所有的情感都被强行封锁,他的大脑陷入麻木,只剩身体?机械而僵硬地?履行职责。
直到同样苍老的胡霖替天元帝站了最后一班岗,哭喊道:“送陛下!”
秦放鹤脑中突然?嗡的一声炸开,莫大的悲痛自心底翻滚而出,瞬间流窜到四肢百骸,痛得他眼前发黑。
“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