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昭顺公主,”太子忙道,“大名陈芸,倒是个女中英豪。”
别的不说,但亲自?前来的这份勇气便值得一提。
“嗯,陈芸。”天元帝拨弄着手串沉吟片刻,又问太子,“对她,你怎么看?”
太子一惊,忙起身告罪,“儿臣绝无……”
天元帝就?笑了,摆摆手,“坐下坐下,朕不是问这个。”
这么一笑,倒真有几?分寻常父子间?闲聊打趣的味道。
意识到自?己想岔了,太子就?有些讪讪的,也跟着笑起来,又慢慢坐回去,“父皇的意思是……”
“……两虎相斗,固然可行,却?不够彻底,交趾顶了天才多大?也不过我朝两三省罢了,真要打,三二年间?也就?定了。”秦放鹤换过家常旧衣裳,命人点?起炭火,亲自?为?家人烹饪海鲜。
海鲜数量很多,分给汪扶风和师伯庄隐、好友孔姿清三家之后?,还剩不少,今夜吃一些,剩下的连夜烘干,日后?可以煲汤。
阿芙带着两个孩子眼巴巴等着,看他一心二用,一边炒菜一边开政治小课堂。
“好香啊!”阿姚用力吸了一大口气,嘶流着口水问,“爹,还没好吗?”
他只吃过河蟹河虾,都没这么大个儿!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阿嫖摸摸他并不怎么干瘪的小肚皮,“等着吧。”
“可今晚也没有豆腐啊!”阿姚茫然道。
秦放鹤失笑,“赶紧让你姐姐讲给你听。”
这小文盲,眼见着都有交流障碍了。
先?把虾头炸出通红的虾油,虾都开背,用蒜蓉爆香了,入锅加糖醋汁爆炒。炒至外壳金红油亮,虾身弯曲变红,就?得了。
虾子很新鲜,时?间?不宜过久,不然虾肉变老,就?不弹牙了。
海蟹清蒸一点?,还有的快刀斩成两段,切口裹面糊下锅,先?炸后?酱爆,瞬间?锁住蟹肉汁水,鲜嫩至极。
海鲜不便过夜,再有的便腌生蟹,切一些大段的葱花进去泡着,等时?候到了,葱花比蟹肉都好吃呢。
天地君亲师,一份送给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们,剩下的就?够一家人享用。
给弟弟扫完盲的阿嫖还记得刚才的进度,帮亲爹翻出来一个巨型铜盆来装横七竖八的酱爆蟹,“爹,您还没说完呢,那?交趾定下来之后?呢?”
哇,好香呀!
“高丽前车之鉴,交趾人不可能半点?不防备,定下来之后?啊,”那?头的蒸笼也喷热气了,秦放鹤示意妻儿后?退,自?己用大手巾隔着掀开盖子,海鲜特有的浓郁的咸香便喷涌而出,跟升腾的大蘑菇似的水汽一同充斥了整个房顶,“咱们可就?没有由头继续对交趾下手喽!”
笼屉里是蒸好的海螺和多出来的虾子,能吃的就?吃,吃不完的,烘成干货,日后?慢慢吃。
“那?怎么办?”阿嫖问道。
风雪越发近了,雪絮自?空中纠缠而下,一团团一片片,像仙人胡乱撕扯的棉絮。
大雪伴着大风,四处乱飞,宽敞的连廊内都堆了不少,踩上去直打滑。
“看路。”阿芙既要帮秦放鹤看路,还要顾着两个小的:一个眼巴巴只等答案,一个眼巴巴只瞅海鲜,几?条腿儿都打架,好气又好笑。
“那?位公主非泛泛之辈,”一切准备就?绪,早已饥肠辘辘的秦放鹤带家人落座,“以前只是没机会?,现在,大禄可以给她个机会?。”
饿坏了饿坏了,先?舀一碗韭菜蛤蜊蛋花疙瘩汤暖胃!
五岁的阿姚听不懂,九岁的阿嫖似懂非懂,倒是阿芙,吃了一惊,瞬间?心神领会?,“你是说,陛下可能扶植那?位昭顺公主做女帝?!”
“怎么,很不可思议?”秦放鹤笑着为?家人拆蟹子,将最肥美的蟹肉仔细剔出来,装满一整只蟹壳,倒上姜醋汁儿。
阿嫖和阿姚姐弟俩,一人一大口吃光了,四只眼睛放光,捧着脸美得搓脚。
哇,好吃哦!
比河鲜更鲜美!
阿芙眨眨眼,顺着一想,觉得还真可行。
“我记得交趾以前也曾有过一位女帝。”
“不错,”秦放鹤点?头,“李佛金,虽然是被迫上位,但确实?是名正言顺得到承认的女帝,有此先?例,陈芸登基就?不是痴人说梦。”
如今的陈氏交趾,还是当年从人家李氏手里耍无赖抢的呢!
当年外戚陈氏强立八岁的李佛金为?女帝,自?己把持朝政,又将外甥“嫁”女帝,后?来那?位倒插门外甥长大后?,废黜李佛金,改为?皇后?。
这也就?算了,之后?又以皇后?不能生育为?由,强娶自?己的亲嫂子,也就?是李佛金的亲姐妹。而最令人不齿的是,当时?的嫂子已经怀有身孕……
所以儒学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秦放鹤还是觉得原本的核心是好的,因为?教会?了人礼义廉耻。
“无论是现在的交趾国主也好,叛乱的光王也罢,他们有个最大的共同特点?,都是男人。”秦放鹤用筷子插出来一只海螺,去掉不能吃的腮和肝脏等物,切片蘸酱汁,脆嫩弹牙。
这个时?代的男人们野心更胜,无论最后?谁赢了,都会?将矛头对准大禄,最好的结局就?是其中一方示好,送给大禄几?座城池。
然后?这事儿就?完了。
但……交趾特产天然橡胶啊!
而且各色矿脉极其丰富!
它不主动?往前凑也就?罢了,如今来都来了……只给几?座城,像话吗?
陈芸不同,她是女人,是这个时?代被打压被排挤被轻视的女人!
如果她登基,就?跟手下的臣子有着天然不可调和的矛盾,想维持统治,只能借助外力,长期保持对大禄的臣服。
届时?要么大禄获得交趾的实?际控制权,要么陈芸被下头反了,纵然是后?者?,交趾也将面临数十年之久的内斗……
一般人是做不了女帝的,但陈芸身负皇室血脉,身为?公主,竟然还拥有相当的威望和民心,充分证明?她绝非善类。
她有野心。
她可以为?了皇兄北上,以自?身为?筹码,换取故土一线生机,但镇国公主也好,辅政公主也罢,说破天,也只是个公主。
只是个公主。
京师望燕台的风雪,终究是刮入城郊驿馆。
内侍总管胡霖亲自?替天元帝跑了一趟,单独召见陈芸。
“陛下听太子说了公主的壮举,十分钦佩……”
原本得知胡霖前来,陈芸惴惴不安,唯恐太子背后?告状,天元帝报复来了,可听到这里,不禁微微抬头,面露疑惑。
怎么,大禄皇帝不罚我?
“公主请起。”胡霖笑呵呵上前,亲自?将她扶起来,又叹,“其实?交趾的情况呢,陛下早有耳闻,两国祖上颇有渊源,眼下也如兄弟一般,陛下也甚为?痛心。奈何非家务事,却?不好擅自?干预。”
这话,陈芸倒不好接了。
不是家务事,不好擅自?干预,又能如何呢?
难不成,还真让她将交趾双手奉上?
若果然如此,与叛国何异!
“陛下仁厚,顾念旧情,”陈芸仔细揣度言语,又留神胡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只是前几?日芸偶然见到家乡同胞,一时?情难自?已,心痛非常,所以贸然求见太子,失了分寸,还望公公代为?向陛下转达,芸实?在没有别的意思。”
她知道这胡霖乃是天元帝身边的第一心腹人,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天元帝本人的态度。
眼下天元帝好像确实?没有怪罪,但她私下找太子,确实?是存心的,总归是个隐患。
“好说,好说。”胡霖笑笑,突然丢出一句,“今日奴婢前来呢,是陛下想给公主您带个话。”
“芸洗耳恭听。”陈芸又行了一礼。
就?听胡霖又笑了声,忽而问道:“敢问公主之才干,相较当今交趾国主,如何呢?”
窗外的风雪的呼啸声,拍打窗纸的簌簌声,仿佛在此刻消失殆尽。
陈芸的头脑有一瞬间?空白,短暂地呆滞过后?,她猛地抬起头。
如果无法收买,多半是开价不够高。
陈芸确实?爱国,不惜以身犯险,但这份对国家的忠诚和爱到?底有多重多厚?多么难以撼动?呢?
以她的出身,寻常金银不够,普通地位不行,那么权势呢,最赤裸裸最沉重的权势,又能否撼动这份爱国之心?
胡霖刚走,陈金就来找到?陈芸,急切问道:“大禄皇帝说了什?么?”
陈芸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喝完手中凉透的茶水,幽幽道:“大禄皇帝说当今交趾皇帝和光王,都非明君之相?,唯有一人……”
见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颇有几分?复杂和迟疑,陈金突然?想到?某种可能,心跳骤然?加速,呼吸也粗重起来。
人活一世,所求不过权势富贵,谁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他的喉头耸动?一下,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轻颤,“你的意思是……”
陈芸抬手打断他的揣测,微微叹了口气,似有十分?忧愁模样,“可是堂兄,光王作乱,死有余辜,但陛下登基名正言顺,况且,终究是你我血亲啊!”
“公主!”陈金急了,快步来到?她身边,带着风势,用力掀起袍子后?摆坐了下去,“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诚危急存亡之秋,若以一二人之性命可保家国,还有什?么舍不得!公主素来果决,可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妇人之仁!”
陈芸秀眉紧锁,面上显出几分?犹豫,似乎很是迟疑。
“公主!”陈金身体?前倾,用力握住她的胳膊,努力放软了声音,“妹妹,他是你兄长,我也是啊……”
看着伸过来的那只?手,陈芸心中一阵作呕,脸上却迅速变得果决,只?又问道:“可是,皇兄深得民心,若忽然?驾崩,只?怕……”
“这有什?么!”见她主意已?定,陈金也一阵松快,收回?手来重新坐好了,笑道,“光王作乱,自然?要擒贼先擒王,陛下被奸人所害,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陈芸也笑了,“不错,届时我便可以替天行道,名正言顺。”
“我?”
陈金本能觉得她的称呼有些怪,不过并未在意,只?用力一拍扶手,撑起身体?来,以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不住地兜着圈子,“就这么办,来日?事成,好妹妹,我不会亏待你的。”
没想到?啊,我陈金也有当皇帝的一日?!
陈芸看着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咯咯笑起来,“黄袍加身,还会有谁亏待我呢?”
陈金一怔,猛地转回?身来,“你说什?么?”
陈芸又笑了一会儿?,笑得前仰后?合,畅快极了。
她也站起身来,背负双手,下巴微抬,傲然?道:“自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我皇兄子嗣尚幼,更无别的同胞手足,他驾崩,自然?由我昭顺公主继位!”
陈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血气上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贱人!你联合大禄皇帝耍我!”
汉人果然?奸诈!
他指着陈芸,步步紧逼,面露狰狞,“你以为他们是真?心扶你上位么?女人登基,牝鸡司晨!天地不容!你与他们勾结,与卖国何异!贱人!逆贼!”
陈芸丝毫不惧,冷笑道:“你反对的,究竟是登上皇位的那个人,还是我女人的身份?”
她比陈金要矮将近一个头,但就是这样仰视着,却依旧令陈金感?受到?莫名的压迫和威严,下意识退了半步。
然?而就是这半步,让陈芸立刻认清了他的自私、卑劣和虚伪,气势大盛,紧跟着压上一步,脸几乎戳到?了陈金的指尖,“你口口声声大公无私,可心里想的却全是以权谋私,方才论起弑君夺位来,你不是智多星么?君臣纲常、血肉至亲尚弃之不顾,这会儿?又装什?么忠君爱国!除了□□那点东西,论才干、论血脉、论胆魄,你拿什?么跟我比?”
她每说一句就前进一步,陈金打从后?退那一刻起便落入下风,毫无还手之力,竟步步后?退。
几步之后?,他的膝弯就撞到?对面的座椅,两腿一软,竟顺势蹲坐下去。
陈芸嗤笑一声,直起身来,高高在上俯视着他,“你,也不过如此。”
说完,她冲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下一刻,房门便被冲开,几个精悍的士兵裹挟着风雪卷入,但看服饰,分?明是大禄禁军,而非交趾使团随行的卫士。
陈芸最后?看了陈金一眼,“杀了他。”
说完,她便大步流星离开房间?,毫不迟疑地扎进漫天风雪。
天元四十一年十月二十二,秦放鹤上朝时,便听到?一个大消息:
外国使团下榻的驿馆上报,交趾使团内有成员与光王叛军勾结,杀害使团副团长陈金。
天元帝命连夜彻查,使团长昭顺公主陈芸协助,揪出内奸,就地斩杀。
昭顺公主本就颇有威望,如今使团中陈金及其亲信又被“逆贼”所害,自然?成了一言堂,安抚人心只?在顷刻之间?。
天元帝对此颇为内疚,对众朝臣说:“虽说是交趾国内乱事,可终究发?生在我大禄地界,朕骤然?听闻,也有些过意不去。”
在下首听政的太子便说:“父皇宅心仁厚,交趾上下必然?感?念,想必昭顺公主也非不辨是非之人,此事倒也罢了。”
“只?是,”他叹了口气,忧心忡忡,“使团减员严重,交趾国内正值战乱,恐公主这样回?去,一路危机四伏啊。”
众朝臣纷纷点头,当下有人进言,“既如此,不如点一队禁军精兵,一路护送昭顺公主回?国,也算全了两国情谊。”
众人都说好,天元帝也觉得不错,略一沉吟,“不错,传旨,命云贵总督选五百卫士,护送公主回?国,年后?于总督府交接。”
交趾气候湿热,多茂密林地,当地军方更擅长丛林游击战,北方人去了根本适应不了,骑兵也施展不开。
而云南与交趾接壤,气候极其接近,边境一带也常有民众往来,对交趾境内风土人文和地形地貌烂熟于心,所以京师所属禁军只?护送到?云贵总督府,之后?便由训练和作战方式都与交趾军队如出一辙,甚至更胜一筹的云南当地行伍接手。
下朝后?,秦放鹤往工部走的路上还在回?味方才的细节,冷不防就听背后?有人喊他,“秦侍郎,秦侍郎留步!”
回?头一看,“欧阳将军。”
欧阳青从后?面赶上来,与他相?互见了礼,“可否拨冗一叙?”
自从知道取高丽是秦放鹤的主张后?,欧阳青就对他有几分?亲近,如今又管着工部,就更亲近了。
“请。”秦放鹤也十分?敬重这些一线冲杀的将士,微微欠身,示意欧阳青先行。
欧阳青也不跟他谦让来谦让去,抓着他的手并肩而行,边走边说:“这个火器啊……”
在过去的一二百年间?,受限于疆域,大禄境内几乎没有成规模的正经草原、马场和种马,骑兵一直非常滞后?,直接导致擅长骑兵作战的将领也迅速缩水。
如今好不容易打下辽宁、辽西,总算有了点养马场,朝廷尝到?甜头,势必还会再对蒙古用兵。
或者说,我无图蒙古之心,蒙古却有谋我之意,势必要有所防范,而作为近几十年来唯一一位实?际指挥过大规模跨国骑兵作战,并且取得胜利的人,欧阳青仍是首选将领。
士为知己者死,被朝廷器重,欧阳青自然?高兴,但更多的还是忧愁:
大禄骑兵非汉唐铁骑,以当下战斗力对上蒙古,硬拼?
打不过,那是真?打不过!
骑兵、骑兵,骑和兵,大禄的战马先就差了一截,怎么比?
蒙古是典型的游牧民族,马背上的民族,人家的孩子两三岁就开始上马了,六七岁骑射活物如探囊取物,小股骑兵奔袭如鬼魅,怎么比?
坐轿的跟骑马的比骑马,怎么比?
前番与辽人和女真?作战,大禄顺势吞了蒙古一点疆土,那边不可能不知道,只?是眼下大禄军士气势如虹,蒙古准备不足,所以暂时不发?作,但都私下里记仇呢。
早晚有一天,两国要新仇旧恨一起算。
所以欧阳青也着急。
打仗要死人的!
哪怕大禄人口众多,也不能这么用人命堆。
两国骑兵之间?的软实?力不是三年五载就能抹平的,但与蒙古的战斗却随时可能打响,眼下最实?际的,就是拉大装备方面硬实?力的差距,在不同赛道达成综合实?力的平衡。
要搞装备,还得找工部。
尤其秦放鹤本人就是个主战派,那就更方便了。
“大人所虑,也是我眼下关注的,”秦放鹤点头,神色凝重,“蒙古轻骑威力甚大,不容小觑,我军断不可在这上头与他们争短长,需得稳扎稳打,以静制动?。”
你个搞长跑的非跟短跑健将较什?么劲?
换赛道!
必须换赛道!
议事最怕对方不懂装懂,听秦放鹤这么说,欧阳青先就松了口气,“子归所言甚是,只?是这说得轻巧,火器营可有什?么新玩意儿??”
就目前的技术而言,大禄所研发?的火枪火炮已?经是世间?首屈一指,但那玩意儿?对上成堆的步兵,或者是辽人、女真?等相?对来说没那么机动?灵活的也就罢了,可蒙古骑兵走位骚啊!
任凭你威力再大,人家一个呼哨散开了,你瞄不准,有什?么用!
而且打击面积太小太有限,不好,很不好。
秦放鹤笑起来,“这个么,我确实?有点想法,但术业有专攻,我只?是有想法,具体?怎么做却不懂,需得叫懂的人来做。”
第219章 传承(四)
宫中隔墙有?耳,不便说私密话?,跟欧阳青简单通过气后,秦放鹤与他另外约了时?间?,又额外给孔氏兄弟、卢实和高程下了帖子,另外还有?工部火器营的两位匠人。
但对于最后一个人选,秦放鹤颇有?些犹豫。
阿芙进来送莲子羹,见他落笔不定,便道:“素日你常说什么,垃圾也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怎得现在反倒迟疑起来?”
秦放鹤就笑了,果然干脆写下金晖的名字,叫了人来送去。
“夫人高?见。”
几天后休沐,众人在城郊秦放鹤的庄子上聚会?,也颇有?几个不认识的,又相互引荐了。
天气寒冷,取暖又干,众人桌上便有?几个坐着茶水的泥炉,旁边还塞着栗子、芋头、干豆泡、蜜桔、柚子等物?。
茶不多时?就煮开了,氤氲的热气咕嘟嘟冒出来,一室甜香。
环视与会?人员,秦放鹤总觉得除自己和孔姿清外,在座的都不像什么正经人。
看看吧,被冠以“当代毒士”之名的孔有?泉,踩着昔日盟友的尸骨上位的金有?光,恶贯满盈却依旧全身而退的前?任首辅之子卢实?……
甚至就连浓眉大眼,貌似忠厚老实?的欧阳青,也曾在高?丽战场诈死数名敌军将领。
兵者诡道也,凡混出名堂的武将,就没有?真忠厚的。
至于高?程么,可能不喜欢阴人,但是他喜欢钻研技术啊。
任何一门技术搞到极致都是艺术。
读书人嘛,哪有?不喜欢艺术的。
相较之下,火器营的两位匠人倒显得纯洁可爱了。
待茶果齐备,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去,秦放鹤才?提出今日议题:对蒙古作战面临的困境。
对交趾等南方湿热国家,他不懂,自然不会?胡乱干涉,但北方么,倒可以议一议。
要解决问题,首先要发现问题,众人对这个流程都没有?异议。
欧阳青是个急性子,又对北方马战最了解,当下道:“我虚长诸位几岁,就抛砖引玉啦!与蒙古战,难点有?三,头一个,蒙古国地域辽阔,若要攻打,势必深入,这么一来,异地作战,粮草补给就很不便;
再者,蒙古骑兵骁勇,较之契丹、女真更擅长小股奔袭作战,十分?灵活,以如今我们现有?的火器,很难捕捉;
再一个么,我军自然想速战速决,可敌方远较我军更为耐寒耐旱,只要稍呈劣势,就使拖字诀,而一旦过了八月,风雪四起,可能一夜之间?,我军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欧阳青说得简单扼要,饶是最不精通战事的高?程,一遍听下来也能分?清主次。
作为工研所的代表,卢实?率先抛开立场和派系表态,“剑指蒙古的西北铁路马上就要开工,如今有?了经验,许多部件都可以倒模,也能少走?弯路,势必会?更快……”
秦放鹤也补充,“玉米已经在推广了,朝廷发布了律令,三年之内仍以留种为主,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在全国范围内铺开。届时?粮食增产,将士们也不怕吃不饱了。”
蒙古骑兵最大的特性就是机动灵活,所以大禄务必要稳扎稳打,缓慢推进,打到哪儿?,工事就修到哪儿?,争取咬到嘴里的,都能吞下肚。
有?了铁路源源不断的运输,有?高?产作物?努力生长,粮草和工程材料供应的难题就能缩减大半。
欧阳青点头,“如此,头一个难题就算过了。”
至于蒙古骑兵的精锐,这个没办法,因为实?力是独立且客观的,想要打败对方,不可能寄希望于对方变弱,而应该想办法让自己变强。
说到这里,欧阳青就忍不住叹气,一边叹一边垂涎三尺,“蒙古马啊,那是真好……”
自从唐朝覆灭,中原汉人失去了北方辽阔的草场和马场,马匹就只能依靠外部引入。
但骑兵都不成?样子了,大家的注意力便都放在那些高?大挺拔的漂亮马上。
说得不好听一点,现在大禄朝半数以上的马,都不适合在蒙古打仗!
欧阳青真的太馋蒙古马了。
蒙古马体型矮小、不挑食,饭量差不多是他们这些高?头大马的一半,而且极其耐寒耐旱,能忍受零下40度的严酷低温,关键时?刻骑手还能缩在马腹下取暖。
且耐力极佳,完全就是为了蒙古那片战场而生的战争机器。
其实?大禄也曾引进过蒙古马,但南橘北枳,一旦蒙古马脱离了那个环境,与本地马杂交,它们的后代就会?逐渐丧失原有?的优势,所以一直被人卡脖子。
那么问题来了:
不打下蒙古,就永远不能复刻昔日汉唐铁骑横扫的盛况,但是想打下蒙古,就得先过了蒙古马这一关。
非常矛盾且残酷的死循环。
“对了,子归啊,”欧阳青端起茶盏灌了几口?,朝他抬抬下巴,“前?儿?你同?我说有?点想法,这会?儿?也别藏着掖着了,都在,说说吧。”
他可太好奇了!
“好!”秦放鹤也不卖关子,取了一张图纸来铺开,用?粗针固定在大屏风上,“这个,我曾于某本古籍残卷中受到启发……”
话?音未落,以金晖为首的众人就纷纷眯起眼睛,满脸写着不信。
啧啧,好生熟悉的借口?!
秦放鹤:“……”
这群牲口?!
倒是那两位匠人心无旁骛,瞬间?被图纸吸引了全部心神,“秦侍郎,这是新式轰天雷么?”
“不不不,”刚说完,另一个匠人便道,“没有?引线,不是轰天雷。可又有?火石、炸药,难不成?,还能自己打火?”
专家就是专家,一个照面就看出关键所在,秦放鹤笑道:“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当下火器仍处于初步发展时?期,种类少、威力小、限制多。而战场上应用?最多的,就是匠人们口?中说的轰天雷,可以视为初级火炮。
但火炮这种武器,最适合大规模厮杀,丢入密集敌阵中,杀伤力才?能发挥到最大。
然而骑兵,尤其是蒙古骑兵恰恰不具备这些特点。
无论马还是人,大多身形矮小,机动灵活,且多分?散作战,轰天雷发出去之后,但凡对手眼睛尖,提前?就避开了,打个寂寞。
所以秦放鹤一直都在想,有?没有?什么不局限于射程、远程被动触发,且成?本低廉,杀伤力又比较可观的高?性价比产品。
这么多条件一叠加,答案呼之欲出:
论玩火药,毋庸置疑,中国人是祖宗,烟花爆竹那只是路走?偏了。
而人类历史上第一颗真正意义?上的地雷,就是明代名将戚继光发明的。
内置火药、火石,是的,还是可触发式的。
高?程来了兴致,凑过去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提出疑问,“这个好是好,但这个火药量,炸不死多少人吧?”
秦放鹤觉得他已经有?点近视了,琢磨着得什么时?候帮忙弄一副小眼镜儿?。
“其实?战场上真正一个照面就当场毙命的很少,训练有?素的士卒大多几人一组,是为战场小阵,分?担攻击、护卫和补刀的角色。更多的还是血流不止和战后伤势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失血过多或感染而亡。”
尤其长期作战,因病饿而死造成?的减员超乎人的想象。
“何为感染?”高?程打破砂锅问到底。
“简单来说就是伤口?恶化,譬如红肿化脓,肌肉腐烂,引发高?烧和其他本不该有?的病症。”秦放鹤尽量用?当下的语言解释。
一旦高?烧,基本就死定了。
“不错。”欧阳青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听了这话?十分?赞同?,又叹息,“同?袍一场,不是我们不想救,实?在是……唉!”
一场仗打完,有?个兄弟断了胳膊,有?的没了腿,若在太平盛世,找个名医及时?割了也就是了。
可战场上缺吃少穿,又那么脏,怎么救?
金晖饶有?兴致地说:“你这个什么雷里塞满了尖锐的碎片,以火药爆炸之力将它们射飞出去,就好比铺天盖地的暗器,自下而上,叫敌军措手不及,无法抵挡。且蒙古马矮小,照你写的炸飞后的尺寸,说不得就能打到他们的腿脚,甚至是腰腹。而大部分?蒙古人多穿皮甲,根本挡不住飞溅的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