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秦放鹤乖巧一笑,“所以,这?些只是车头的。”
蒸汽机车的精华足有八成在车头,那玩意儿烧的不是煤,是银子!
每炸一次膛,每做一次“概念车头”,一起消失的还有无数白花花的银子。
最要命的是,大部分时间做出?来的东西,都达不到预期。
说得不好听一点,白做了!
银子,白花了!
好么,若不接受民间商贾捐款,敢情你还想再加倍?
天元帝突然有些胸闷气短,“既然是铁器,不能融了重做么?”
都是精钢啊,都是最好的铁胚啊!
换到火器营,能打造多少火炮?
都是银子啊!
秦放鹤为难道:“臣也是这?么说的,但有的能重来,有的定型之后,却不能重来。”
像合金,比例不对出?来的废品,依照现在的科技水平,很?难完全还原。
再者失败品也非全无用?处,大部分都要留着反复研究,以作对比,也不能销毁。
“陛下,”秦放鹤赶紧说,“此物不同其他,一次做好,好生?维护可用?数十载!就?算一次花一百万两,均到二十年,每年也才五万两,均到每一日,每日也才一百三?十六两!简直跟白捡一样!陛下试想,区区一百三?十两银子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但您零存整取,得到的,便是国之利器,功在社稷、可传千古!”
天元帝:“……“
难怪董春让他直接过来,而不过内阁和?翰林院的手,这?开销万一传出?去,得多少衙门反对啊!
天元帝久久不语。
这?小子巧舌如?簧,这?么分开一算,好像确实不算贵,但一口气出?去这?么多银子……
皇帝不发?话,外面?翰林院众人也不敢贸然进来念折子,都在外面?眼观鼻,鼻观心。
一时间,殿内安静得厉害,只偶尔火盆中烧得通红的木炭偶尔发?出?一点细微的噼啪。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内侍轻手轻脚进来,胡霖见了,过去问什么事。
小内侍低声道:“太子殿下来问安。”
胡霖摆摆手,自己亲自端了茶壶为天元帝续茶。
“谁来了?”天元帝一心二用?,也注意到他的动作。
“是太子,”胡霖道,“好像是刚向太后问安。”
“雪还没停吧?”天元帝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炕上,胡霖忙取了万字不到头的小绣被替他盖上。
“是,”胡霖躬身道,“陛下可要继续议事?”
太子虽是储君,然如?今也只在六部办差,若无皇帝召见,一旦出?宫就?不能随便进来。
若议事,就?是今儿不见太子了。
“见吧。”天元帝又向外看了眼,“散了。”
胡霖领命而去,路过翰林院众人时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顺势告退。
秦放鹤就?有点急了,“那这?预算……”
天元帝没好气道:“边儿上站着去!”
秦放鹤一怔,倒是有些触动,“这?,太子殿下来请安,臣……”
“不要银子了?”天元帝端起热茶抿了口,从冉冉升起的水汽间望过来。
然后秦放鹤就?乖乖去一边站着了。
刚站好,太子就?垂首而入,先?行大礼请安。
结果稍后起身一抬头就?是一愣,正?对面?靠墙站着的秦放鹤冲他腼腆一笑。
在这?儿撞上,怪不好意思的。
“太子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么?”天元帝问道。
“哦,”太子瞬间回神,恭顺道,“并无要事,只是今日突降大雪,儿臣忧心太后和?父皇的身子,故而忙完了兵部事务后,特来探望。”
还是四皇子时,他就?曾在礼部和?鸿胪寺等衙门历练,如?今得封太子,则正?式开始在六部轮转。
世?人虽常将六部相提并论,然实际地位并不均衡,吏部和?户部地位超然暂且不论,天元三?十一年、三?十二年万国来朝,礼部的人红光满面?,走?路都打飘,可使团一走?,马上就?成后娘养的。
前些年朝廷大兴工事,又兼造船造炮,工部地位便扶摇直上。
这?几年准备对海外用?兵,兵部日子也越发?滋润。
倘或他不是太子,如?今且去不了兵部呢。
听到这?儿,天元帝就?猜到太子的来意,“哦?说来你去兵部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收获?”
太子忙谦虚道:“不敢妄谈收获,诸位大人皆是朝中栋梁,去后方觉我之不足,更觉父皇之不易……”
听他这?般自谦,天元帝反倒满意,叫他坐下说话,“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无完人,这?也不算什么,纵然是朕,到了这?般年纪,也要日日读书精进。你是太子,来日便是皇帝,一国之君,最要紧的是学会如?何用?人,用?能人。”
什么人做什么事,你一个来日想当皇帝的人难不成还想万事精通?
那完了,路走?偏了!
哪怕真全知全能,一人之力也应付不来,关键还是要学会驭下。
“是,儿臣受教了。”太子忙起身道。
做了太子之后,他反比从前更谨慎小心。
“坐,坐下说。”天元帝压压下巴。
气氛不错,天元帝问了太子几句闲话,又道:“今日果然无事?”
太子略一迟疑,“果然还是瞒不过父皇。”
“讲。”
“是,儿臣近几日在兵部行事,也听得高丽求援,据说如?今便有使者在城郊驿馆等候消息……”太子说得很?慢,生?怕触到雷区。
不等他说完,天元帝就?嗯了声,“你想问朕为何迟迟不发?兵?”
“是,父皇圣明。”太子忙道。
天元帝忽然问了个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日常读诸子百家,最常看哪几本?”
“回父皇,儿臣多看孔孟之言,”太子又想起方才天元帝引用?庄子,故而又不着痕迹地补上,“只偶尔也看看老、庄。”
“孔孟多仁政,老庄恣意,不错,”天元帝拨弄几下手串,不等太子松口气,突然又来了句,“但治国非等闲事,法家、墨家、兵家的攻伐征战之术,读读也无妨。”
太子听了,心尖儿一揪,坏了,说错话了。
太子瞬间心跳如擂鼓,背心隐见湿意,口舌发苦。
今日秦侍郎也在,若答不好,董门上下?必将轻视,来日焉能?助我?
“父皇训诫的是,儿臣受教。”此时此刻,太子仿佛能感觉到自己分割成两个人,一人惶恐,一人却声音出奇平静,竟还有余力拼命描补,“儿臣只?想着,我朝素来以仁孝治国,且春秋时期孔圣人率弟子奔走,欲平乱世;昔年汉帝独尊儒术,雄风赫赫,威震寰宇,可见也非一味和气…”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秦放鹤倒是多看了他一眼?。
等太子说完,天元帝才嗯了声,似略感欣慰,“你能?读出这些,也算把孔孟之言读透了。”
太子忙道:“都?是先生教得好,儿臣不敢居功。”
天元帝立刻又跳回到高?丽问题,“我朝从?不擅干他国事,你倒是说说,为何要援高?丽?”
秦放鹤也在等太子的回答,等他封太子后的第一份答卷。
天元帝本人极其胆大心细、富有智慧,这就导致他的思维跳跃性很强,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对话跨度极大,很可能?你还在想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天元帝就已经琢磨到第五个了。
所以想留下?好印象,不仅需要极其强大的心理素质,还要能?跟上天元帝的弹跳发射式思维。
一旦他觉得你钝,跟你说话费劲,那就完了。
要敬重,要活跃,方便随时转变自己的立场。
最要紧的是,不能?害怕。
但?任谁从?小被灌输父权、皇权等级观念,面对这么一个轻描淡写间?就决定你生死的人,不可能?一点?都?不怕。
秦放鹤清晰地看到太子的喉头滚动了下?,“儿臣以为,唇亡齿寒,非是我朝要援高?丽,实?为护己身。北方蛮夷野心勃勃,屡屡南下?犯边,高?丽在,尚可分担一二,高?丽若亡,北方贼子必挥师中?原,届时大禄则无宁日。”
天元帝向后斜依在靠垫上,捏着手串的指头都?松了松,“不错,继续说。”
但?凡太子开?口说什么礼仪道德,这手串就能?甩到他脸上去。
听上面的语气变得和软,太子就知道自己这回说对了,胆子也大了些,语言更加流畅,“高?丽对我朝素来恭敬,此番若可共同御敌,非但?能?重创敌人,保我大禄安宁,又可扬我国威,震慑周边。”
大方向没?错,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好听的套话谁都?会说。
天元帝点?点?头,索性从?榻上站起来,慢慢踱步来到太子面前,“那你再说说,何时发兵为妙?又该发多?少兵马?出动多?少粮草?”
一口气三个问题丢过来,太子几乎被砸得头晕目眩。
他自然有心想要施展一二,可想到刚才的失误,又生生忍住,越加谦卑,“儿臣不知,故而今日特来向父皇讨教。”
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无妨,你说。”天元帝却道。
太子头大如斗,只?得硬着头皮说:“这个,自天元三十六年始,高?丽便内忧外困,屡屡受挫,故而儿臣以为,宜早不宜迟。我朝兵强马壮,想来若有十万大军,足可……”
天元帝突然打断他,“十万大军人吃马嚼,一日需多?少粮草?该多?少车马运送?”
冷汗自太子额上涔涔而下?,他却不敢擦拭,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道:“人有三餐,每餐……儿臣惶恐,儿臣……不知……”
普通人对于斤两根本没?有概念,突然让说,是真的说不出来。
太子也真没?想到会考这样深,这样细。
方才父皇不是说,为人君者无需样样精通,只?需擅于用?人即可么?
天元帝没?有继续逼问,看了秦放鹤一眼?。
秦放鹤心领神会,当即道:“照士卒一日两餐,日常行军七分饱,则每人每日至少一斤二两,另有马匹口粮若干,每日合计粮食十二万斤有余,草……照一匹畜力负重六百斤,另有自身所需吃喝,那么每日最少也要三百匹以上。运线漫长,要防备敌军偷袭阻截粮草,又需军士随行护卫,又是一笔开?销……若折算成白银,照今年朝廷收购粮价,十万大军每日仅粮草消耗便超两千两。”
出征别国非同小可,快则数月,慢则数年,累加起来就是个天文数字。
这还只?是吃喝,衣服鞋帽呢?兵器呢?铠甲呢?火药呢?伤亡将士所需的药材、抚恤金呢?大战来临之际,鼓舞士气需要让将士们?饱食粮肉;打胜了,更需要犒赏三军,配给酒肉……
没?有一、二百万两,就别想打场像样的仗!
一笔笔,一单单,从?前线到后方,算得太子心乱如麻,瞠目结舌。
“治国如当家,你连自家老底都?摸不清,何谈治国?”天元帝仿佛看出太子的心思,淡淡道。
“是,儿臣知错。”太子垂首听训。
说完,天元帝竟笑起来,是那种父亲听到儿子卖蠢后的很复杂的笑,“昔日唐王同时远征百济、高?句丽,也不过才兴兵十万。”
你不过援助高?丽,也动十万?是援军还是灭国之战?
我大禄上下?统共屯兵多?少?
荒唐,简直可笑!
“再回去问你师父。”不等太子继续认错,天元帝就没?了听下?去的耐心,“去吧。”
“是。”太子如蒙大赦,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太子走后,天元帝缓缓吐了口气,扭头看秦放鹤,“太子如何?”
秦放鹤斟酌再三,“太子纯孝,十分勤勉,虽稍显急躁,实?乃忧心国事之故,瑕不掩瑜。”
说老实?话,今天太子的表现要比他预想的好一点?,起码不是单纯为了一点?名声就盲目兴兵的圣父蠢蛋。
但?要说他是多?么合格的继承人……至少现在不是。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太子,因?为当初他就压根儿不是太子人选!
想当年,排在他前头的健康皇子足有三个,太子都?立了两个,他非中?宫嫡出,继位可能?近乎于无,先生们?只?教他做贤臣,却未曾教授过帝王之学、为君之道。
若他天资过人也就罢了,但?偏偏又不是,如今赶鸭子上架,自然一时难以弥补。
天元帝瞅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回到桌边坐下?,拿过工部预算本子又扫了眼?,“朕不可能?给你这么多?银子,一百五,不,一百四十万两封顶。”
那也挺好,回头真不够了,还可以继续要嘛!秦放鹤麻溜儿谢恩。
天元帝哼了声,叫胡霖拿过印来,朱批后盖了,然后丢回秦放鹤怀中?,突然又毫无征兆来了句,“何时对高?丽用?兵最佳?”
“天朝神兵何故迟迟不来?”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高?丽王王禹含泪问辅政王李仁。
王禹年仅八岁,面对边关频频传来的告急文书,分外惊恐。
李仁苦笑,“我国使者已至大禄,想必不日就有消息,陛下?莫慌。”
眼?见王禹对大禄如此依赖,李仁顿了顿,又劝道:“陛下?,大禄有句老话叫求人不如求己,北方蛮族固然可恶,然大禄也非可亲,还需慎重啊。”
此番大禄为何迟迟不来?皆因?高?丽开?出的价码不能?满足其胃口,狼子野心,世人皆知。
王禹却反问:“然北方蛮族如恶狼,高?丽内虚,节节败退,如何抵抗?”
他虽是八岁孩童,但?几年前被强行推上位后,也急速成长,有了自己的思考。
可李仁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种成长很可怕,汉人的什么大儒隔三岔五就入宫讲学,其巧舌如簧,灿若莲花,弄得如今的高?丽小皇帝对大禄朝心向往之,一日不见就要过问。
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陛下?,”李仁干脆跪地,苦口婆心进言,“北蛮固然可憎,然其只?行掠夺之事,只?要我朝坚壁清野,不日也将退去。然大禄乃猛虎,如此行驱虎吞狼之计,便如饮鸩止渴,怕只?怕来日狼被灭,虎却要强留,如之奈何啊?”
说得不好听一点?,辽人、女真,忍一忍也就走了,可大禄军队,别说新来军队了,如今包括礼成港口在内的诸多?军事重镇驻扎的大禄水师、商团又怎样了呢?
那些地方的汉人简直都?要比高?丽人多?了!
如此鲸吞蚕食,细细想来,可比打一杆子就跑的北蛮可怕多?了。
王禹刚要反驳,却又侍者在外通报,“陛下?,孔先生入宫讲学来了。”
王禹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竟顾不上还跪倒在地的李仁,光着脚跑到门口,“我亲自去迎!”
这位孔先生据说是大禄孔圣人之后,出身名门,学识渊博、仪表非凡,早年抛弃繁华,承旨来高?丽推广汉学,在高?丽国内也颇有美名。
天元三十六年,孔先生又在前任皇帝王焕死后挺身而出,出谋划策,与?李仁联手平定高?丽内乱,一力扶持王禹登基,事后更悉心教导,关怀备至,如兄如父,故而王禹对他感情颇深。
“不敢劳烦陛下?,臣自来了。”说话间?,那孔先生竟长驱直入,宫廷之内犹入无人之地,高?丽内外侍从?、护卫皆不敢过问,在门口就跟王禹打了照面。
他先向王禹见礼,视线越过小皇帝的肩膀,看到内部看向这边的李仁,笑道:“辅政王也在。”
说来可笑,高?丽处处效仿汉文化,奈何照葫芦画瓢都?不会,天子殿宇竟也又矮又小,他站在门口就将里?面李仁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王禹这才想起来里?面还有个李仁,转身道:“我要上课了,辅政王先回去吧。”
简单打完招呼,孔先生就似将李仁抛掷脑后,转而对王禹道:“您千金之躯,却赤足相迎,如此厚爱,臣惶恐。”
“先生乃圣人后裔,又是天朝皇帝陛下?亲自派过来的大儒,”王禹正色道,“如今既为我讲学,便是我的老师,自该如此。”
当着汉臣的面儿,竟连自称都?唤了,李仁听得嘴里?发苦,当即试探道:“臣素来也仰慕汉学,既然孔先生乃当世大儒,不知可有这个荣幸,叫臣也听一听?”
陛下?年幼,易被蛊惑,断不可再使陛下?与?之单独相处!
王禹对这位辅政王也颇有感情,听了这话,便有些踟蹰,下?意识望向孔先生,“这……”
就见那孔先生似笑非笑道:“我教与?陛下?的,乃是为君之道,难不成李大人也要听么?”
此言一出,小皇帝就变了脸色,“天色不早,辅政王且去吧。”
孩子再小,皇位上坐久了也能?识得权力滋味,自然不容他人觊觎。
李仁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直憋得面皮泛红,胡乱行了礼,拂袖而去。
出去老远了,李仁才停下?脚步,回首凄然叹道:“汉人奸诈,内外相逼,我高?丽……亡也!”
却?说太子返回?詹事府,召见詹事宋琦,细细说了今日面圣对答。
宋琦便道:“殿下初入兵部,在此之前未曾专精兵法,更?不曾插手国家大事,稍有偏差也算瑕不掩瑜。”
今日诸子百家时的应变也算可以了。
“可我怕父皇失望。”太子叹道。
大禄太子可自称孤、本宫,然为表尊重,面对一干老师时,太子仍以“我”自称,以示亲近。
“人无完人,殿下有进取之心便很好。”宋琦宽慰说,“倘或殿下此刻便展露峥嵘,处处完善,反倒不美。”
一山不容二虎,父子也不行。皇帝犹在春秋鼎盛之际,若太子已成?气?候,反而容易招致猜忌,转为祸患。
太子一听,心下一松,可依旧愁眉不展,“先生啊,这太子之位,当?真令我寝食难安……”
前几?年寿王倒了,他?难免也起了点心思,积极筹谋。
如今得偿所愿,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愕然发现,当?了太子反而还不如只是个皇子时痛快。
他?倒是有心向学,奈何兵部上到尚书胡靖,下到各处官吏,一来担心私下与?太子结交被皇帝猜忌,二来么,也不乏观望,竟鲜有人肯倾囊相授。
若是寻常父子,直接去问当?爹的也就是了,眼见后继有人,为父者必然高兴。
奈何,天家无父子啊!
在父亲之前,他?先是皇帝,是一国之君。
皇帝仍龙精虎猛,太子就试图插手调兵,如此急不可耐,所图为何?
太子又说起今日?秦放鹤也在,“父皇对我有了防备之心,不使兵部尚书教?导也罢,又缘何不使秦子归教?我?”
既复立太子,便有詹事府,既有詹事府,那秦子归理应遵循翰林修撰、侍读学士、太子詹事的旧例,又因?何连跨两品、直入六部?
这个问题堵在他?心里许久,颇感憋屈,只恨无人分说。
他?不清楚隋青竹和郭玉安两位少詹事与?秦放鹤关系如何,万一面和心不和,在他?们面前巴望旁人,平白树敌。
但宋琦不同。
宋琦的孙女是秦放鹤之妻,贤伉俪情深,远近闻名,故有此一问。
宋琦笑得慈祥,却?避而不答,“殿下执拗了,世间能为者何其之多?,也不止一个秦放鹤,况且他?此刻年轻气?盛,征伐锐利太过,非为人师之相。殿下发此感叹,岂不让门?下诸位少詹事、门?人寒心?日?后莫要?再提。”
天元帝是位很现实的君主,相较现在就着急忙慌培养继任者,显然他?更?倾向于将擅长办实事的官员即拿即用:
左右满打满算就那么些事儿,如今朕能办则办,若留到下一任,指不定能不能成?呢!
用秦放鹤本人的话来说,就是现阶段他?任工部侍郎所产生的价值,远超太子少詹事,回?报率更?高。
年假第一天,章县县学旧友肖清芳来向秦放鹤辞行。
他?谋了个县令的缺,已往吏部报道,不日?就要?赴任去了。
秦放鹤一怔,“这么突然?”
肖清芳二甲进士出身,排名不算靠前,过去几?次向翰林院的遴选皆未取中,下到地?方上做县令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自他?回?京之后,肖清芳也来家中探望,却?从未提过,如今突然得知结果,难免有些惊讶。
肖清芳爽朗一笑,“嗨,你久不归家,难得团圆,诸事繁忙,千头万绪,我怎好以这等小事聒噪?”
况且说了又如何呢?终究是自己本事不济,入不得翰林院,难道要?求人家帮忙徇私枉法不成??
原本还没选上呢,只是突然有位老县令入冬后病了一场,自觉不能理事,这才上奏辞官,叫肖清芳占了便宜。
他?如今也才三?十来岁,能顺利谋得县令之职已是侥幸,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秦放鹤叹道:“也罢,只是地?方官难为,你骤然前去,万事当?心。”
“我自晓得。”肖清芳也跟着叹了一回?,颇有自嘲之意,“昔年在家乡求学时,不知天高地?厚,也曾踌躇满志,幻想一朝平步青云,施展抱负,如今看来,终是胸无丘壑,痴心妄想罢了。”
少年时轻狂,总觉得自己天上地?下独一份,可来到京城方知天地?之大,人才之众,多?如满天繁星。
而他?,也不过是其中最黯淡无光的一颗。
“当?年你我在县学时,何等张扬快意,如今再回?首,身边的人却?已渐渐散了,恍若大梦一场。”要?走了,肖清芳不免多?些感慨。
他?又笑起来,“我这一去,未必有重逢之日?,细想京中交情深厚者,唯你一人,特来拜别,也算留个念想。”
所谓的三?年一考核不过理论,并非到期就能入京述职,多?有在地?方上十几?二十年不得面君的。
孔姿清孤傲清高,高程桀骜怪诞,与?他?交情皆不过平平,又因?如今境遇差别太大,往来越发少了,不别也罢。
秦放鹤便命摆宴,与?肖清芳通宵说笑,又捡了自己前世今生许多?做地?方官的心得和注意事项说于他?听。
“你这一去便是初入官场,说不得就有人有意刁难,尤其是双方交割之时,不要?面薄脸热,也不要?怕得罪人,更?不要?饮酒,各处细节都?要?仔细查验明白了……”
肖清芳虽不知他?的真实来历,但一干旧交之中,唯有一个秦放鹤一路走来有如神助,便也听得仔细,牢牢记在心里。
因?是额外递补,肖清芳没赶上众人年前放官,才过了年,正月初五就上路了。
秦放鹤亲自去送,“天寒地?冻,不能折柳相赠,仅以此物聊表心意,望君此去,诸事顺遂。”
肖清芳就接了那绣柳枝的斗篷披上,笑着拱手,“就此别过,不必再送,告辞!”
他?本是潇洒利落人,一句话说完,果然上车出城,就此远去。
二月中旬,辽、女真再次南下高丽劫掠,高丽使臣再次求援,天元帝准奏,共派两万五千人跨海东渡,以救友邦于危难之际。
然这两万五千人中,水手、舵手等就近千人,另有水军四千,医者、伙夫等数百,实际马军和步军不足两万。
最初高丽使者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一再哀求增兵。
三?岁孩童也知道敌军皆是马军,连步军都?不多?,而大禄却?偏偏派了这许多?水军和步军,到底是来打谁的?
然大禄朝臣却?说:“骑兵稀缺,我朝亦不多?,且使者久在高丽,不知我国疆域辽阔,多?有外敌需要?防范。若都?去了高丽,我国有失,又当?如何?且我军乃外来援军,若人数过重,必有反客为主之嫌。再者当?下高丽内虚,突然多?出数万大军的供应,恐难应付,当?以高丽军为主力。”
高丽使者一听,“这粮草?”
你们都?不自备的吗?
众朝臣一听,哄堂大笑,又有人讥讽道:“尔等也学汉学,怎连这点礼数都?不懂?便是民间请人盖房修屋,也须好茶好饭招待,我家儿郎不远千里,以命相救,难不成?高丽连口饭都?供不起吗?”
一句话,爱请不请。
使者原本想再讨价还价一番,奈何高丽小皇帝已如惊弓之鸟,不顾以辅政王李仁为首的若干高丽臣子劝阻,接连催促。
于是三?月初一,大禄援军正式出海,以三?军统帅欧阳青为主,傅芝作为翻译和交涉随行,于当?月登陆高丽,并于当?日?与?高丽朝廷接触,迅速确定了以高丽军为首,大禄军为辅的作战方案,迅速挥师北上。
在欧阳青的主张下,高丽军民连夜后撤,引北蛮联军长驱直入,再以小股骑兵包抄断后,用轰天雷、绊马索合围,化整为零,分别绞杀。
北蛮联军之前只听说大禄屡次拒绝高丽求援,却?不想他?们突然来得如此之快,一时不察中了埋伏,损失惨重,更?有女真大将雀图库、宿露珍被俘。
欧阳青杀一放一,宿露珍得以幸存,连夜逃命。
有将士不解,欧阳青笑道:“兵者,诡道也,杀伐为次,攻心为上。联军听来气?势汹汹,实则暗藏隐患,辽为一国,若它?单独来攻,倒也罢了,偏又联合女真,而那女真内部又分三?大部,各怀鬼胎……”
数日?后,宿露珍与?女真大部汇合,却?遭到雀图库所在的建州女真将领猜忌,“你说你二人一同被擒,为何你却?能安然归来?莫非是你杀害我儿,却?嫁祸大禄军队?”
女真对外一致,可对内各部却?也纷争良久,实为一盘散沙。
此番南下,收获颇丰,却?也时常因?分赃不均各有怨言,雀图库被杀,赫然便是导火索。
宿露珍先吃大亏,部下无一幸存,又被莫名放归,正后怕间,却?听了这般栽赃,顿时羞愤交加,掀桌拔刀就要?砍人。
两边闹了一场,联军当?场解散,次日?便分道扬镳,各自劫掠。
高丽和大禄探子先后来报,欧阳青又与?高丽将士如此这般布局,逐渐扭转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