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陈盐父亲失踪,她从干净的优等生一朝沦为人人鄙夷的毒贩之女。
面对数不清的流言和欺辱,她沉默着接受陌生人的资助,挺直脊背递交了转学申请。
十八岁那年,谢珩州家里领回来一个妹妹。
她浑身是伤,紧抱着怀里被撕烂的书包和作业本,眼中满是戒备,像只落难白鹤。
他从她身边经过,带着心中偏见嗤笑了一句:“识相的话滚出我家。”
陈盐住进谢家的第一天。
她被不小心反锁在厨房,求救无果,抱着膝盖睡了一整晚。
陈盐住进谢家的第一个月。
谢珩州为了替她打架,在雨里硬生生罚跪了两个小时。
陈盐住进谢家的第一个年头。
从不过生日的谢珩州点燃了蜡烛,固执地许了三遍愿:希望陈盐能够永远留在谢家。
可她并未遵守诺言,一别五年杳无音讯。
再重逢,谢珩州已成为临京市最年轻能力出众的主治医生,被邀请前来陈盐所在的警局开交流会。
他在无人的角落抽烟,低头和女同事借火,姿态亲昵。
陈盐敛下神色,假装不在意经过他们。
却感受到身后一道视线如影随形。
“认识吗?”女同事问。
他咬着烟,语调生冷又疏离:“不认识。”
红艳的一轮落日挂在行人眼底眉梢,日暮即将降临。
熨烫的阳光被白纱和风共同料理成重重幕影。
陈盐眼前弥漫着浅浅的热晕,嗓子干涩,整个人快要连同水汽一起被蒸发。
无数重晃动的转场,像是收音机损坏的黑白噪点,不断地调试后,在某刻忽然清晰可闻。
那是一种有点懒散的、羁傲的声线。
无赖又拖腔带调。
“知道了,陈小狗狗——”
耳边一阵嗡鸣,陈盐的意识彻底回笼,阖然睁开双眼,光洁的额间落下一滴薄薄的汗。
摆在面前桌上的空调遥控器被一只手拿过,熟悉的厚重声音从头顶朦胧传来:“噢哟,我们警厅今天待遇这么好啊,都开始发苹果了。”
陈盐才刚睡醒,脑子没转过弯,闻言怔怔地去查看空荡的办公桌。
“有吗?”
钟齐按下手里的按钮,立式的空调“滴”一声启动,徐徐的风吹过办公室的每个角落。
他似笑非笑地放下手里的文件袋,看着睡眼惺忪的她:“我从市政/府开完会回来,乍一眼看见你脸被热得这么红,还以为是苹果呢。”
陈盐这才明白他的话外之意,连忙起身去关窗户:“不好意思钟所,下次我一定会记得开空调的。”
“小陈才刚调来我们所,已经轮值熬了两个通宵了。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这样三班倒身体吃不消,”钟齐拍了拍办公室另一名男警的肩膀,“这样吧大伟,明天你辛苦来替她一天,给你另算加班费。”
“好嘞,”何伟然应,“包在我身上。”
“不用这样,最近大家都忙着加班,排班都是提前商量好的,”陈盐摆手婉拒,“我可以的,以前在警校训练的时候可比值班严格多了,那苦我都吃得了,不用搞特殊。”
何伟然的小眼睛瞬间变得犀利,手臂在柜面上挪动几步凑过来:“哎小陈,我听说你是国安毕业的,刚毕业就通过了警考,因为实习才分配到我们派出所来,以后一年实习期满,首授后是要调回市公安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卷起的报告一记敲在何伟然头顶:“又在八卦什么呢?今天的监控日志写好了没有?”
“啧,我就好奇问问。毕竟这么优秀的高材生,怎么就被分配到我们这个偏僻的派出所了呢,按照道理应该留在市公安局实习吧。”
“是真的,来这里也是我自己要求的,”陈盐将自己的那份日志递交给钟齐,头也不抬地回,“因为市中心的房租我租不起,这里离我租的地方近,骑车二十分钟就到了。平常报警接线也不多,很少出外勤,图个清闲。”
“真的假的,”何伟然惊呼,瞥着她那份字迹工整满当的日志,比了个大拇哥,“果然,英雄不问出处。”
“又瞎用什么话,”钟齐略微嫌弃地偏开脑袋,将监控日志顺手夹在胳膊下,转头对陈盐嘱咐道,“不过小陈,明天值班真不用来了,我有份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今天市里开会说明天要在市公安举办一场医警共协交流会,你替我去一趟,地址我微信发你了。”
“不要迟到,会签到记名的。”
办公室里一时都没人说话,何伟然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陈盐微惊地指了指自己:“那不是副科级才有资格去的会吗?我去?”
“对啊,”钟齐应得理所当然,“你来了之后,我就从派出所颜值榜首退居第二了,你身为新晋第一,露脸拍照这种事自然得担着。”
他笑眯眯地搭住陈盐右肩:“到时候合影的时候记得站中间些,给我们所多长长脸。”
下班前钟齐如约将明天会议的时间和地址都发了过来。
陈盐一面向外走着,一面将地址输入导航地图。不过半秒的时间,便显示出两个地点之间的直线距离及所需通行时间。
她望着那个长到离谱的预计乘车时间,不由得轻轻皱起眉。
等到出门一抬头,停在兆达派出所门口的好几辆共享单车都已经被人抢先扫了码,门前空荡荡的,竟然一辆也没给她剩下。
真是祸不单行。
陈盐抿了下唇,干脆将导航里的那几个字尽数删除,开始找距离这里最近的公交站点。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声突兀的喇叭声。
秋冬的天暗得比以往要更快些,六点钟已经完全黑透,改装后的蓝眼激光大灯笼在身上格外刺眼。
降下的车玻璃里探出一□□朗阳光的脸,熟络地和她打招呼:“盐盐,上车!”
陈盐仅仅垂眸看了他一眼,立马抬脚转身就走,嗓音温淡地拒绝:“不用了,我已经打了车,等下就到。”
“都过了一周了,还生气呢?”安驰星驱着车亦步亦趋地尾随在她的身后,抬高音量,“认识这么多年,学长我还不了解你?,你今天就算是花一个小时徒步走回去,也不会花这二十块钱打车费。”
“再说了,就算今天能走,明天呢?明天去开会也走个一天一夜?”
他故意拍掌:“真是场酣畅淋漓的体能特训。”
陈盐猛然侧身回头:“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要去开会?”
“参会名单可都是要上报市公安的,我猜到你过来不方便,这不马上就来接你了吗?”
“再说了,”他有点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就算你不想见到我,我伯伯你总想去看望看望吧。”
安驰星口中的伯伯是陈盐父亲的上司,也是现任的市公安局局长安庆年,这几年她孤身一人在警校,没少收到他的照拂。就连她因为安驰星的缘故,想从市公安调到派出所实习,也是他力排众议,一手批准。
安驰星说得对,就算她不想见到他,也会去拜访安庆年。
见陈盐的目光开始松动,安驰星趁热打铁地让步说道:“今天我可以不送你回家,明天八点半我准时在你家楼下等你。”
“我都说了不用……你——”陈盐话还没说完,安驰星已经一脚油门窜到了前面,伸出窗的两根手指并拢向上抬了一下,“那就说好了,明天见陈盐。”
车子尾端上骚包的霓虹底灯一闪,转眼间已没了踪影。
剩下陈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灯底下,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和安驰星之间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从陈盐进大学开始,安驰星就遵循安庆年的叮嘱总来新生部对她百般照拂,惹来很多流言蜚语。
到大二那年的时候,安驰星延续了做事高调的风格,毫不避讳地当着全校人的面承认了他在追她,闹得几乎人尽皆知。
那段时间陈盐就连去食堂打饭也会避着人流走,不想看见周遭人偷偷打量的目光。
在这期间她无数次拒绝他的示好,甚至没忍住生气动过怒,安驰星仍旧是那副百折不挠的浑样追在她身后,一追就追了四年。
好不容易等到大学毕业,陈盐以为自己终于能够摆脱这个大型显眼包。
没想到警考结束,她被分配到市公安实习,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了他。
本来她一个无实力无背景的小丫头实习能破格留在市公安就已经够惹人猜忌的了。
即便是陈盐调岗报告写得及时,办公室也还是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她和安驰星之间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还有人在背地里说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局长侄媳。
这一趟如果让安驰星送她,被人看见肯定又要说些什么。
陈盐叹了一口气,低头将明早的闹钟故意拨早了半个小时,这才掀开被子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还没到八点,她已经飞速收拾好东西下了楼。
一路上陈盐连头都不敢抬太高,生怕在某个路口拐角和安驰星狭路相逢。
结果还没来得及走出居民小区的门,迎面就看见了那辆熟无比熟悉的车。
望着陈盐有些僵硬的身影,安驰星闲适无比地啃了一口手里的油条:“陈盐,你真当我这个刑警白当的,连这点反侦查能力都没有,以后怎么捕犯人?”
陈盐皮笑肉不笑地顺着他的话扯了下唇角,心知躲不过,终于还是上了车。
她住的地方偏,距离市中心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时间不算短。但她也不想和安驰星讲话,于是将头摆到一边,合上眼睛打算睡觉。
但安驰星是个嘴皮子闲不住的,无风尚能起三分浪,即使是面对墙柱子一样的陈盐,也能滔滔不绝地自顾自聊上许多。
“你知不知道这次的医警交流会谁来了?那人来头可不小,哄得中心医院的那帮老专家们最近都乐乐呵呵,年纪轻轻就在医疗领域有了不少建树,是个学外科的奇才,才二十六就当上了主治医师。照这个趋势,说不定以后有望在三十三岁前就成为主刀。”
“……”听到医生这个词,陈盐闭着的眼皮轻轻动了动。
“盐盐,你知不知道普通医生想晋升成为主刀需要多久?”安驰星伸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冲着陈盐比了个数,“至少十来年,四十岁往上走。医疗界只认技术和资格,他这个能力算是相当不错了。等下如果在会上见到,或多或少都得凑上去搭两句话。”
安驰星性格有些自恋,看男人目光更是苛刻挑剔,能让他提起都赞不绝口的人,是得有些真本事的。
“更别说,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他卖关子,“他啊,是目前谢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
“你说这些太子爷为什么热衷于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抢饭碗啊?他都和我们是跨阶层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想不开来当医生。”
安驰星自顾自讲八卦讲的兴奋,丝毫没注意到另一侧陈盐微抖的眼皮以及越攥越紧的手。
但凡他此时能偏开眼睛往边上看一眼,就能惊奇发现,平日里沉稳温吞的人居然还会有像今天这般坐立难安的时候。
直到车子停下,陈盐才神思不属地睁开眼睛。
安驰星扭头看她脸色不对,还浑然不知地追问:“怎么了?最近是不是太累,做噩梦了?”
陈盐有些勉强地摇了摇脑袋率先下车。
这场医警交流会虽说要副科级别以上的才有资格参加,但除了几个重要领导必须出席外,其余的部门都心照不宣地选择让一些年轻资历小的干部来见见世面。
陈盐以前在市公安也实习过一阵日子,没走两步就见到了许多张熟面孔。
从小到大她人缘一向不怎么样,同事间关系也生疏,所以也没有特地打招呼,照例签到完后就安静地在会议厅找位置坐了下来。
主要领导都还没到,厅内环境空旷,回荡得人说话声格外清晰。
陈盐坐下后,后门有两个女生手挽着手走进来。
“刚刚在外面又撞见那个调岗的实习生了,好歹是以前一起共事过的同事,见到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脸还臭的不行。”
“哪个实习生居然能在市公安实习,背景这么硬?”
这一句话简直问到了女生的心坎上。
“是啊,普通人哪有这么厉害。但她陈盐可不一样,那可是被安驰星大张旗鼓地倒追了四年的人。安驰星是安局的侄子,安排个实习生不就是动动嘴的事。”
“我刚刚还看见她从安驰星车上下来呢,看来是马上好事将近了。”
陈盐回头,看清面孔,果不其然是之前最不待见她的那个同事。
她不是个软脾气,眼神渐冷,将笔轻轻一搁,当即就要起身为自己解释两句讨个说法。
就在这时,自这排座位尽头的一端站起来一个高挺的身影,像是无意,又像是故意,不紧不慢地横插过她们两方之间,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陈盐的去路:“借过。”
未出口的话语哽在喉间,取而代之的是指尖骤紧,瞳孔缩颤,听清声音的那一瞬,陈盐的心率快到峰值。
是谢珩州。
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令陈盐的心绪泛滥成灾,她甚至不敢抬起脖子去确认,只能僵立在原地,任由后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麻,像是一场战栗攻略城池的狂欢。
庆幸这煎熬只有一瞬。
很快,他们就如同一对弹开的磁铁,重聚了千万阻力相背而行。
这样也好,路是自己选的,他们本来就不该见面。
陈盐淡淡垂眸,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同事还在窃语:“那该不会是谢珩州吧,中心医院最年轻的那个主治?”
会厅的大门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好几名人员,除了安庆年外,来的还有市中心医院的院长、副院长等等。
几名市级重量级领导非常自然地围住谢珩州寒暄,从神情态度可以看出对其满心满眼的器重,一下子就成为全会场最瞩目的焦点。
负责宣传的摄影一路跟拍,最终将镜头对准了那个容貌无比英挺的男人。
多年未见,他当初身上那股锋利的少年感已经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稳的成熟压迫感,那双薄单的眼睛里一如既往地噙着点骄痞,让人莫名觉得气势矮上一截。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面相很凶看着就不好招惹的男人,当初居然会纵容她的利用,一次又一次为她放低底线,甚至傻乎乎地许了愿,希望她能永远留在身边。
可惜最后玉瓦俱碎,裂痕难补,陈盐是最没有资格去惋惜的人。
这一场会开得浑浑噩噩,最后的会议合照,陈盐像是只被人提着线的木偶,只能机械而仓促地摆出几个表情。
散会后,她收拾好东西,打算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清醒。
还没走近,远远便看见谢珩州半倚在窗台边,正在和刚刚那个传过她坏话的女同事借火。
他叼着烟,漫不经心地垂头,就着对方纤细双手奉上的打火机火苗点了烟,两个人距离极近,姿态亲昵暧昧。
陈盐心下涩然交拧,眼底开始飘雾,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是身体本能比大脑反应更快一步,已经转头就走。
她狼狈逃离的动静大,依稀间听见那个女同事故作好奇的声音:“怎么了?认识?”
沉默了两秒。
谢珩州那副嗓低沉讽嘲的嗓音很快将话接上,几乎没给陈盐逃避的机会。
“不认识。”
仅仅三个字,成功将陈盐带回了几年前那个忧郁又昏暗的春潮夜。
晚自习还没下课的时候,陈盐坐在后排低头用湿纸巾擦拭着自己的上衣。
学校制服是统一的纯白衬衫和及膝格子裙,她的却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从腰间至腹部那块,被人明目张胆故意用记号笔写上了几个歪扭的大字。黑笔醒目,任凭她如何用力搓揉,笔渍依旧清晰可见。
陈盐无法,只好抿着发白的唇,重新套上自己放在桌肚里的外套,将衬衫遮住。
那件外套被湿了大半,像是刚泡在水里拿出来的一般,还在往下滴着水,校服内侧有数不清的脏脚印,甚至还有几个被烟蒂烫出来的洞。
但她仿佛习惯了一般,只随意拧了两把,微微打了个寒噤,很快便适应了这件湿衣服。
过了大概十分钟左右,班主任从前门探出身唤她:“陈盐,去一趟教务处,有人找。”
一瞬间,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带着点不明意味的打量。
陈盐站起来,从最后一排往前走。许是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下有点紧张,她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不知从哪里忽然恶作剧般伸出来一只脚,狠狠勾绊了一下她的小腿,她顿时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前狼狈地摔趴在地上。
压抑的空气下,班里隐隐漏出了几声幸灾乐祸的哄笑,十分刺耳,令她有些难堪地闭了闭眼睛。
班主任站在门口徒劳地镇压了一句,又催促她:“陈盐,怎么还不快去!”
她沉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教室。
凉风灌耳,夜晚比白日气温低上几度,她还穿着潮湿的外套,寒意从脊背透进来,双手几乎是冰凉的。
好在教务处并不太远,从教室出门左转下楼,就在一楼走廊尽头。
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她垂下眼睛,站定在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传来声音:“进来!”
陈盐推开虚掩着的门走进办公室,不大的空间里站了两个成年男性,头发花白正背对着她抽烟的是校长,而另一个被遮挡了身形,她看不清。
她将衣领拉得高了点,心中有些淡淡的疑惑。
见陈盐进来,校长转身将烟熄了,将她轻轻按坐在沙发上,笑着对对面人介绍道:“这便是我们这届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陈盐。也是上周同您递交申请资助金的那位,这次周测语数英总分四百二,理综两百七,名次全校第一,全市前五,是我们理科班最好的苗子。”
“陈盐,这是你的资助人谢之平谢先生。有关资助的具体事宜他会同你交代,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你们慢慢细聊。”
说完,校长便出去了,只留下陈盐和这位谢先生独处。
方才站在房内通风抽烟,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冷风丝丝缕缕地涌进来,陈盐礼貌等着对方先开口,又将脸往衣领间埋了埋。
谢之平注意到她有些冷,贴心地熄烟关了窗,同时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的手边,这才在她对面坐下。
“陈盐同学,听说你是因为没有监护人才申请的资助。”
陈盐摆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动,淡淡承认道:“是,我父亲在前年失踪并已宣告死亡,我自己勤工俭学的钱并不够交付学费和房租,但是我需要继续上学。”
“偶然一次,我在校官网上看见您发布的助学信息,各方面条件与我比较相符,便想着争取试试。”
说罢,她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气质温和有礼,戴着副金丝眼镜,若不是眼角淡淡的细纹,任谁也看不出他已年近四十,不论是腕间佩戴着的表还是衬衫上别着的袖扣,俱透着股内敛的矜贵。
陈盐不太清楚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谢氏集团的掌舵人,是个有名的上流富商,名下房车资产无数,就连她现在上学的嘉城附中,也是由他出资捐建的,校长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
这种人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一个阶层概念的人,毕竟年纪还小,她虽表面镇定,但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有些不安地蜷缩了一下。
谢之平察觉到她有些紧张,安慰般宽和一笑:“不用担心,你很优秀,是最好的人选。”
他将公文包里的一份文件取出来,放在她的跟前:“这是已经拟好的助学金文件,签署名字后便会生效,在你完成学业之前所有补助费用,都由谢氏出资。只是——”
他眉峰轻拢,似乎还有话要说。陈盐拿起签字笔的手顿了顿,呼吸着,抬头无声地看向他。
“陈盐同学,我有个不情之请,”谢之平叹了一口气,掐了掐眉心,两眼间含着几分无奈,“我希望你能够转学到北沂高校,住到谢家来。”
从教务处出来,陈盐走路有些心不在焉,手心全是汗。她走到洗手间胡乱冲洗了一下,抬头看向镜子。
陈盐生得本来就白,最近克制节食,低血糖犯了,整张脸素淡得要命,看上去没有半点血色。
顺着脖颈往下,她敞开的衬衫领子下隐约可见一点青紫痕迹,特别是胸口那处,一大片淤青格外醒目,贴着她细瘦的锁骨,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班主任不止一次约谈过她,问她是不是遭遇了校园霸凌,刚开始她还抱有期待,希望校方能够出面解决。几次交涉无果后便麻木了,不和任何人交流提起这件事。
这样的日子度日如年,每天都很难熬。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离开嘉城,若是有朝一日父亲回来,至少能看见家还在。
所以她拒绝了谢之平的请求,连文件也没签便出来了。
谢之平竟也没为难她,反而盯着她还在滴水的衣摆笑了笑,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会同意的,陈盐同学。
恰好这时晚修下课铃打响,陈盐收回思绪,想起自己的东西都还在楼上教室,心头咯噔了一下,暗道了一声不好。
等到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时,已经来不及了。
教室里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前门和后门都有人堵住,像是特意在等她。
陈盐本想转身便跑,但想到包里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又犹豫地顿住了脚步。
就在她踌躇不定的一瞬间,杨迹已经透过窗户一眼瞥到了她,他轻抬了一下下巴,下面的几个混混小弟立马心领神会,毫不客气地将陈盐架进教室。
杨迹叼着根烟坐在她的位置上,正在动作粗暴地翻她的书包。
“别翻了,没钱。”陈盐看出他的意图,语气冰冷。
“穷婊/子。”杨迹骂了一句,手下动作却没断,继续翻着她书包的内侧,里头有许多课本和没做完的卷子,他不耐烦地将它们揉成一团往窗外丢,任它们掉进楼下泥地里。
陈盐冷着目光看着他的动作,胸口剧烈起伏着,拳头也渐渐握紧。
见状,杨迹反倒没脸没皮地笑了,也不再动她的书包,深吸了一口烟蒂,走到她跟前,故意将烟气尽数吐到她的脸上,轻佻地问。
“怎么?这就生气了?”
“咳咳……”陈盐被烟味呛得忍不住撇过脸轻咳了两声。
杨迹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欣赏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夹着烟有意无意道:“听说你去和校方申请了资助金?看来是终于对你那个失踪的毒贩老爸失望了。那人会给你多少钱?好歹我杨迹在嘉城附中罩了你这么久,总得分个两千出来孝敬孝敬你迹哥吧?”
身边的小弟们纷纷笑着附和,满嘴污言秽语。
“两千哪够啊,起码还得以身相许吧。”
“要不陈盐你和我们迹哥约一炮,保证你爽!”
“陈盐,给你两千,你愿意和我们迹哥上/床吗?”
这次回复他们的,不是女孩子温软的嗓音,而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杨迹呆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自己被打了。
陈盐细细地发着抖,她的右手掌心火烧一般灼热,方才几乎是使了全身的力气,但是尤不解恨,她漆黑的眼睛紧盯着杨迹,沉默而逆反。
“臭娘们,你竟敢打我!”杨迹被她的眼神吓得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扑上来怒不可遏地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陈盐很瘦,几乎是被暴怒的他单手钳制着一路拖到窗台边缘,纤细的背重重磕上窗沿棱角,她忍不住疼得闷哼一声,半个身子都快掉出窗外。
她也不是没有过抵抗,但是男女力量悬殊,她那点力气好比螳臂当车,如同蚍蜉撼树,没起到半分作用,反而隐隐激起了男生兴奋的征服欲。
杨迹赤红着眼,喘着粗气,将她的双手束着举过头顶,从衬衫下摆探进她的腰间。
陈盐的身子顿时僵硬了,脸色苍白如纸,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她的眼睛通红,死死地咬着下唇,积蓄起自己仅剩的最后一点力量,抬起膝盖,用力地顶在了杨迹的小腹上。
这一下,束缚着她的力量终于消失了,杨迹疼得弯下腰去。
陈盐落回地面,争分夺秒地抽开自己的桌椅,在包里快速翻找着自己熟悉的那本书。可是无论她怎么找,也找不到那本厚厚的辅导册。
“你是在找这个吧。”杨迹好不容易龇牙咧嘴地直起身,满是戾气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照片。那张合照是七八岁的陈盐和一个沉默如山的男人,陈盐亲昵地抱着他的胳膊,笑容无比灿烂地比了个耶。
照片已然老旧,边缘都已经泛花,但依然被人用心地保存完好。
陈盐先前吃了这么多苦头也没哭,猛然见到这张合照,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哽咽道:“还给我!”
杨迹这会子小腹还在隐隐作痛,心中压着一把火,狞笑道:“还给你?老子偏不,不仅不会还,老子还要把它撕烂。”
他冲着小弟使了个眼色,小弟立刻心领神会地将嘴里叼着的烟奉到他的手中。
“这毒贩的脸,就应该像这样——”
杨迹就这样当着陈盐的面,将滚烫的烟头,狠狠戳到了陈锋的脸上,直接将照片灼出了一个洞。而后,他尤不解气,将这张照片撕了个稀碎,往窗边随意一抛。
纷扬的碎片从五楼飘落下去,像是下了一场无声的雪,直至淹没在漆黑的夜里,消失不见。
陈盐眼中有一瞬的空茫,这是她和陈锋唯一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照。
他失踪了两年,在这两年,她逐渐忘记了他的脸,忘记了那双宽厚粗糙的手掌,忘记了那永远坚实宽阔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