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想想她自己时空的宋朝,那时用纸已经颇为普及了,又觉得应该是技艺上也有改进的,不该是这样有多少个板子才能晒多少张纸的。
只是她到底没学过这东西,靠知道些关键信息,加之从织布做豆腐自己日常能接触到的东西瞎琢磨出来的一些灵感做尝试试出来能成型已经是侥幸了,再更多的,一时实是想不出来。
留好纸样做好记录也就先罢了手。
闲时往山里看看,找些轻省的活计自己做着,因为整个山头要被用来种薯蓣,除了伐树,多出来的一些灌木柴枝赵大和赵四也会砍下来捆好送到沈家屋外的柴棚里去,桑萝会把这些枝条分类,觉得可以做试验品的树皮剥下,做好编号和记录后捆好扔进山里的溪涧里浸着。
另一件她和沈宁自己能做的事,沤肥。
农家肥的堆肥打从在山谷里定居开始就一直在做的,在大兴庄落户后各家自然也有安排,当然,这些活计这么上结年一直是沈烈做,沈烈不在家时也有沈安,从来没让桑萝和沈宁沾过手。
桑萝眼下要做的是另一些肥料。
伐树搜集的落叶堆肥,动物骨头去盐处理后做成骨粉,有蛋壳时蛋壳搜集起来做成蛋壳粉,便是草木灰,在桑萝这里也是要单独搜集起来的宝贝。
这些东西,通过各种处理手法,各有各的肥效。种地人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精贵的,家里过日子,连产生点垃圾都不太容易有。
又抽着空片了竹篾给沈烈和沈安编了个小小的考篮,里边也不放什么,就是笔墨砚台加一块木头纸镇和一小竹筒磨墨用的水。
忙忙乎乎,时间转眼就到了腊月初九,屋后的园宅地空地上已经堆了好些木料了,沈烈他们入学考试的日子也到了。
桑萝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情况,沈烈和沈安近来确实是发了狠的用功,沈安因为年龄小机会多还好些,沈烈夜里每每睡不够两个半时辰,临到考前一夜,桑萝强调休息好的重要性,他才收着了点儿。
和后世的各种科举考试不同,大齐初作尝试的入学试极其简单,桑萝就是想给做点准备呢,给带点食水什么的,都没用得着。
因为沈烈报名那日就打听过,只考一场,带上笔墨砚台这些东西就够了,纸都不需要,食水更用不上了,早上进去,中午就能出来。
桑萝和沈宁今儿早早起来做了早食,当然,山里这几年呆着,限于基础食材的缺乏也做不出什么来,只能做饱腹不带汤水的饭食,一家人吃过后看沈烈和沈安收拾妥当,把籍书也拿上了,这才送人出去。
沈烈近来的压力桑萝是看在眼里的,特意放慢了步子,落在了正说着话的沈安和沈宁后边,她挨近沈烈与他并肩,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别太有压力,平常心去试试就好,其实日子怎么都能过,我折腾那些东西的初衷也是方便自家人的,等做得跟外面的差不离时,不需花高价去买,自家用着方便,更多的先别去想。”
沈烈紧了紧桑萝的手,眼里也带上了几分温柔:“我知道。”
走出一段,小金兄弟三个也奔出来相送,又远远看到卢老汉、卢婆子、挺着个大肚子,已经有八个多月身孕的冯柳娘也送阿戌出来,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才松开。
送到许家门外,周家、许家都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家里无人参考的陈家、施家也都送了出来,人人口中少不了几句吉祥话,许家门外好不热闹。
怕沈烈压力大,桑萝只送到庄门外就止了步,道:“就送你和小安到这儿吧,考试顺利。”
沈烈是真想把人往怀里揽一揽,或是再贴一贴桑萝的手,奈何人多,最后只是将她颊边一缕碎发顺到耳后,点了点头,道:“嗯,天冷,你和阿宁还有小金几个也别在外边站着了,早些回去。”
桑萝应得很好,到底是看着沈烈一行九人走得远了,才和同样出来相送的卢家人、周家人和许家人说了会儿话,这才领着家里几个小的归家去。
沈金兄弟三个地里还有点儿活计要干,桑萝带着沈宁喂羊喂鸡,瞧瞧菜园里的菜,手上一直有活,只一颗心到底是惦着已经进了城往州学去的兄弟二人。
歙州城内,州学门外,未到辰时已经聚集不少考生和送考之人。
沈烈和魏清和初时不大清楚哪些是考生,哪些是送考的,直到州学里有学正出来主持,考生与送考之人分列,沈烈才知参考竟有七十余人,其中不乏留着短须、年过三旬者,手心里不由得就又捏了一把汗。
考前除了学正规训,讲了考试要注意的事项,自然还请了州学博士讲话,除了沈烈这些考生和送考之人,离得略远些的地方还有不少知道州学今日招考来看情况的百姓。
隐在远处一处屋檐角下的一对主仆,在看到出来的州学博士后,略听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郑老太爷所住的暖阁里,此时箫笛声悠扬,伴着那箫笛的伴奏声,有女子清吟婉转的声线正唱着郑老太爷最喜听的曲儿。
郑家大老爷进得暖阁里,见父亲靠在椅上,阖目听曲,两个丫鬟正一左一右给他捏着手敲着腿。他敛目上前,先躬身行了个礼,唤了声:“父亲。”
郑老太爷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打着拍子,好一会儿,方问:“何事?”
郑大老爷看老太爷一眼,见他仍阖着眼,仍是躬着身,小心道:“州学那边,州学博士的人选定了。”
郑老太爷并未有什么动静,只是若观察足够仔细,可见他指间的节拍略缓了两拍,一直阖着的眼终于睁开,“哦,定的谁?”
郑大老爷默了默,觑了觑他父亲神色,方道:“林家老爷子。”
郑老太爷指尖的节拍已是停了,好一会儿,方一声嗤笑,齿间蹦出一句鼠目寸光来。
郑大老爷没敢接话,只挥手示意伶人丫鬟都退下。待人都退下后,这才打量着道:“父亲,现在怎么办?咱就真这么被晾着了?”
“晾着又如何?”郑老太爷睨他一眼,语声仍平稳:“你太祖当年多艰难才能求学,十九始读诗,二十三岁方习得论语、易,历十二年至不惑乃学成,这才谋得官身,到你这一代,经七代人的经营,方有我郑家而今的基业。”
“轻飘飘许个官,传道授业?”他轻呵一声:“道若这般轻授,我们祖辈的努力又算什么?世家豪族的利益又谁来保障?前朝两位皇帝都办了州学,你看可办成了?”
“可是,就这么由着林氏出了头?儿子今日去看,报考州学的林氏和王氏子弟不少。”
郑氏从来才是这歙州城的主宰,怎容得林、王两个庶族爬到他们之上,又想到屡战屡胜的那一位,又是不甘,又有几分不安,郑大老爷瞧着老太爷神色,试探着问:“您说,京师那位真扛得住大齐这一位吗?要是胜不了……”
“怕被清算?怕被林氏反压住我们郑家?”郑老太爷哼一声,“你担心得未免太早了,连发个公文都要用废纸反面写的朝廷,你当他能多长久?均田,你先看看他动了多少人的利益吧。”
老爷子说到这里想到郑家的产业在自己手中折了多少,眼里都泛着冷,端了一旁的茶盏在手中拔弄几回,轻呷一口,而后垂眸冷笑:“把陈国灭了又如何,三年不征税,要养那么多大军,你且等大齐撑过这三年再担心不迟。”
“撑不过去,后面大楚、大汉、大秦……多了去了。”
动了这么多豪族的利益,可不是没人恨的,大齐眼下也算打下大乾九成江山了,纸坊为什么没复工,是缺工匠吗?有技艺方子在手还能缺了工匠?谁心里不是窝着一口气?不过眼下强不过那军权罢了。
且瞧谁比谁长久吧。
第220章 读书人的娘子
郑家人的骄横,沈烈这些进了考场且已经领到了各自考卷的考生不知,他这样道道地地从祁阳县十里村来的平头小百姓,在此前根本未曾踏足过歙州,连郑氏是哪一号人物都不知。
此时心心念念的,也就是把领到的两份试卷好好答出来,七十余考生,取四十名,至少不要掉出四十名开外去。
事实上,这样的年景,除了他们大兴庄的几个穿着布衣,这些个考生大多都穿得颇体面,真正贫寒的根本没几个,别说沈烈,就是魏清和也紧张得手心里沁出了一把子汗来。
这一年的考卷出题较特殊,是考生在报名时就先填了考哪一经,考卷是根据考生填报的科目来量着份数出的,一是考生水平参差,应刺史和长史的要求,特把门槛设低了,二就是缺纸闹的了,没办法先备大量的试卷临场再选。
沈烈依着昨夜里桑萝的嘱咐,尽量放稳了心态,一一展开两份试卷快速看了一遍,见大多都是会的,心下安定许多,将试卷收到一边,从考篮里拿出笔墨砚台来做起了准备,这些个东西都是最近几日用惯了的,添水磨墨,此时做来倒也行云流水。待一应准备都做好,方展开第一份试卷开始蘸墨答题。
沈宁在家里把活儿干完了,心里还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一刻也不得安生,来来回回的团团乱转。
桑萝看得眼晕,泡了些干豆角,拿了一个背篓两把锄头,一把自己拎着,一把塞给了沈宁:“走了,跟我去挖些冬笋回来晒笋干,比你在这儿团团乱转的强,这才是考试呢,后边还要等成绩,你得转到什么时候去?”
沈宁接过锄头就跟着桑萝走,一边走又一边问:“大嫂,你不紧张呀?”
“紧张,但考得好不好的全在他们平时的努力和这会儿的发挥了,咱们紧张不紧张的都没用。”所以她拒绝焦虑。
要去挖竹笋,先得翻过自家的两座山,再往里翻几座才有竹林,因而姑嫂两个直接往自家山头去了。
赵大和赵四这些天已经把整座山头成材的树伐了不少,估量着再有七八天也就差不多了,见桑萝带着沈宁过来,忙打招呼,又问桑萝:“桑娘子,山上这些还没成材的小一些的树您怎么个打算?”
种薯蓣其实不用把树全砍完也能种的,他们这两年在山里就没全砍,薯蓣东一棵西一棵的种着。
桑萝看了看赵四说的那没成材的树,不少也都有她手臂粗细了,道:“也砍了,我有用场,等都砍了,地平整出来,后期薯蓣也能多种些。”
“欸,那行。”赵四听她说有用场,也就不可惜了,这一带山多,自家山里没木材了再往山里去伐一些,只要不过份,只是自家用,没谁会说什么。
又有些好奇:“桑娘子,你们家这二十多亩地全种薯蓣啊?明年各家粮食不少种,这薯蓣也不当主粮了吧,咱们这一带山里出来的人不少,家家应该都会种,到时候自家吃不完,卖怕是也卖不上多好的价吧?”
这事其实兄弟两个,包括跟家里人都嘀咕几天了,实也是怕桑萝吃亏,甭管什么东西,种的人多了它也不值钱,他爹娘都说让找着机会提醒一声。
桑萝听了笑笑,道:“放心,眼前这几年只要是吃食,就没有不缺的,你们家也有五十亩山地吧?用好来,咱们这一片离城近,种点养点什么都好送进城里卖,不愁销路的。至于薯蓣,这东西在咱们大齐应该没有人工种的,都当作是野生的药物在用,等来年收成了,知道的人应该就多了,就是当种块卖也能卖出个好价钱来,头一两年正经是个好营生。”
其实还有别的用处的,比如做成山药粉条,只是这是准备做自家营生的,桑萝也没大方到这份上,便就不提了。
赵大和赵四只听她说明年当种块也好卖,双眼就亮了亮,他们家五十亩山地,除了种些豆子,一时还真没想好怎么用。
赵四胆子要大些,也比他兄长善言辞,见桑萝肯指点,便就问道:“不知桑娘子家另二十多亩地可是有打算?我们家山地也多,您要是方便说的话,我们学一学,不方便的话,便只当我没问。”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说的,赵家人做事实在,后边原也准备继续请他们帮工的,都要过他们兄弟二人的手。
桑萝道:“另一座山我准备在那边种点果树、豆子和菜,再养些鸡在山里,这些东西除了果树,其它的产出都快,除了供应自家吃,有多的就送进城里去卖,到时活儿挺杂的,伐树开地搭鸡舍,也要辛苦你们二位了。”
赵大和赵四没太听明白,养鸡养鹅不能就养在自家屋后吗?园宅地挺大的,菜也能种屋后啊,不过要送进城里去卖的话,那还真是山里能种的更多。
桑萝见识广,这在村外村那一带山民中是公认的事了,兄弟两个哪怕不懂,下意识已经琢磨起哪些菜能和什么果树一起种了,赵大少言,想问也没好意思问,赵四倒是大方得多,看桑萝并不相瞒,便直接问道:“桑娘子是准备种什么果树?”
桑萝沉吟,道:“不算什么好东西,山葡萄、栗子树、枣子树,林子里能找到什么树苗种什么吧,这个你们倒不必学我,自家安排合适的才好,我也是尝试着摸索。”
她种栗子和枣树是方便自家吃,加之养鸡也要搭鸡舍,总要有这么一块能空出来的地,而种葡萄是准备用来做些葡萄干和酿酒用,赵家人不会酿酒,种这个未必适合。
赵大和赵四确实不太能想象出来,这些东西想吃的话山里找一点是有的,何必自己种?不过桑萝做事应该是有她的道理,兄弟两个都连连应下,道:“桑娘子放心,我们做事加紧着些,争取早点把这边的地开出来,去给您把旁边那座山头也打点出来。”
桑娘子刚才可是说了,旁边那座山头伐树开地搭鸡舍,还是请他们做。只这一句话就够赵家兄弟俩高兴的了。
桑萝笑笑,这才带着沈宁继续往山里去了。
找冬笋是要有些技巧的,沈宁跟着她大嫂还真没少学,两片竹林转下来,哪怕之前已经来挖过,还是挖出了二十多个。
瞧瞧时间,已是巳时初了,不知沈烈和沈安几时能回,也不贪多,忙就往回去,剥笋、清洗,再冷水下锅加盐煮了,捞出来切成片,铺在晒垫上晾晒。
等活儿都干好,瞧瞧日头,快中午了,正说是不是往外去等等,听得地头那边好似有动静,转头看去,远远的就看到沈烈和沈安大步朝这边来了。
桑萝和沈宁忙就迎了过去,沈烈步子迈得快,没等桑萝和沈宁迎太远,已经走得近了。
“考好了?”
兄弟两个都点头。
沈宁问道:“顺利吗?那题难吗?”
桑萝也看沈烈和沈安。
沈安抓抓脑袋,道:“帖经不难,都是会做的,墨义就不知道了,有六七题不会,最后空着了。”
他们在山中学习,原也没有老师,经文背默不难,难的就是释义,有一些是王云峥和魏清和也不清楚的,恰是出到那样的题了。
桑萝看沈烈,沈烈道:“我和小安差不多,也难在墨义,不过有几题照你从前说并不确定正确与否的释义写了,总之尽力了,能不能等明日出榜文才知了。”
四书五经,桑萝自己也并不熟悉,有些字甚至也是常听魏清和他们读,桑萝才能对得上的,因而沈烈不明白的地方,大多数她能教,也有一些是她自己也不清楚的。
这一类的沈烈问到了,她会说可能是,不确定,教别人就不敢教了。沈烈照着那个答了,倒也比空着强。
“尽力了就成,考篮放下歇会吧,我去做午饭。”
沈烈并没歇着,看着午饭一时没那么快,跟桑萝打了声招呼,拿着锄头就去山里干活去了。
桑萝在灶屋窗口处往外看了一眼,问也准备跟去的沈安:“今天参考的人多吗?”
沈安点头:“七十三人。”
桑萝心下有数了,放了沈安出去。
沈烈这一天格外的忙,至晚上睡下,心下也不算平静。
桑萝整个人钻进他怀里,他下意识就揽住了。
“担心考不好?”她贴近他,借着暗夜里一点朦胧的影望着他问。
沈烈的夜视能力远比桑萝的要好,能将她的五官眉目都瞧得清清楚楚,握住桑萝落在他心口的手,应了一声,道:“是有点儿。”
桑萝轻笑一声,道:“明早我陪你去看榜,若是考上了,我呢,以后就做读书人的娘子,若是没考上,明年后年再努力也行……或是,你若做个农夫,我便陪你做个农妇也是欢喜的。”
沈烈一颗心原是紧张的,而今因着她的两句话软得不知成了什么模样,又热烫得厉害,把手移到她脑后,只稍施了一点气力,气息便融到了一处。
哪舍得叫她做个农妇。
越是相处,越是想宠进骨子里去,想护着守着,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好些天没沾着她了,这一发就不可收拾,上下又错了位,所有的压力倒是全被抛到了脑后,老旧的木床根本不堪折腾,桑萝脸红得要滴血,只庆幸沈宁住的屋子离着他们这间并不近。先时还顾得着羞,后边就自顾也不暇了。
沈烈哪哪儿都好,唯独这一点叫人难应付,原是宽解他的,到最后哭的是她自己。效果也实是好,沈烈压在心头小一天的压力折腾半宿全散了个尽,帮着桑萝清理干净后看看桑萝睡颜,想着先前她的那一番话,自己唇角扬了起来。
农夫农妇?
他笑容愈大,在桑萝脸颊上轻触了触,拥着心尖尖的人一夜好眠。
桑萝累得太狠,沈烈又是连日的熬夜读书,夫妻俩第二日都起迟了。
沈烈还好,只迟得两三刻钟,天光稍亮也就醒来了,桑萝却是还陷在黑甜乡里。冬日好眠,沈烈身上又格外的暖,她整个人都贴在沈烈怀里。
外边有细微的动静,沈烈猜着是阿宁先起来了,他垂眸看桑萝,见她窝在他怀里睡得舒服,一时竟不舍得早起,索性把人拥住,合眼陪着桑萝接着睡。直到估量着快卯正了,才轻声唤她起床。
桑萝压根还没睡饱,下意识给点反应,眼也未睁,接着就睡。沈烈低笑,在她耳际,颈项,一点一点儿作怪。这样的叫起,谁消受得?桑萝从迷糊到清醒,差点又迷蒙起来,险之又险推开沈烈,恼得照着他肩上就咬了一口。
沈烈轻笑,“说好今早陪我去看榜的,去吗?”
桑萝这下子不迷糊了,“去!”
沈烈笑着把昨夜里被他扔到床角的衣裳给她递了过去。
歙州城里,经州学阅卷批改的考卷于昨日州署衙门下衙前就被送到了长史案上。
歙州长史在灯下一份份细看过数遍,排列又排列,斟酌又斟酌,直忙到夜半才初拟了排名,一大早也没敢多睡,天色方亮就早早起床匆匆往州署衙门赶,才到衙门口,远处十数人打马而来,他定睛一看,大松了一口气,也不急着往里走了,只在衙门口等着。
刺史才下马,将马鞭抛给随从,长史便迎了上去:“实是担心大人今日赶不回来。”
刺史脚下带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排名拟出来了?”
“出来了,只考卷各不相同,难易程度也自不同,这排名实是不易,还得等大人看过再定夺。”
快到自己办公的公房处了,值夜的差吏疾走几步打开门,又将连排的长窗皆打开,室内一时敞亮许多,案上镇纸压着的厚厚一撂考卷也被卷入的一点微风带得微动了动,长史取了最面上的一张递给了刺史:“大人,这是初拟的排名,您先看看。”
名单拟得仔细,从考生姓名、籍贯、年龄到考的哪一经都有分别列出,上边甚至还有涂改,显然不是最后张榜用的,而是方便给他看的。
从前至后,一目数行,排在前列的大批的林氏子弟,他细看了看,前二十名中林氏子弟占九人,王氏占三人,另一些其他姓氏,无甚印象,看了看写在后边的年龄,有三人年纪在三十之上了。
再往后看,吸引住他目光的却是名次姓名之后的籍贯,那间杂在其他名字籍贯里,却因为太多一样的字眼而显得格外打眼的大兴庄三个字。
“大兴庄?”
他想起那日隔窗看到的那群穿着粗布短褐的人。
不,有一个是王氏子弟。
那就是八人了。
刺史目光在录取名单上扫过一眼,竟是上了五个!
歙州王氏也不过如此,唯一比大兴庄有优势的是排名更前,大兴庄的五人是在末十名中,排名最低的那一个是第四十名。
长史见他果然关注到大兴庄,笑道:“大人应是还有印象吧?看打扮个个粗布褐衣,我也没成想来了九人竟是中了六个,而且,除了王家那个小郎君和这个魏清和选的是《礼记》和《左传》,另七人考的全是《左传》和《公羊》,很齐整。”
他这九人是把那天同来的王云峥也一并算了进去。
考得很齐整,说明极大可能是同一个先生教出来的。
“考卷取来我看看。”
长史转到一侧去翻了翻,比对排名折腾了大半夜,他对这些考卷熟悉得很,不一会儿就理出好几份考卷来,递给刺史:“大人请看,大兴庄的考卷有个特点,帖经少有出错,但墨义则要弱上许多,若非这次参考的人不多,想要出头怕是还得再学上两三年。”
事实上,两三年后也不好说,大齐一旦稳住了,到时夺这州学名额的可就不是歙州城这一处了,虽不知具体章程,但必然还有歙州下面各县县学的学子参与进来。
刺史快速翻了翻,眼里带了几分笑意:“懂得把握时机,也是聪明人。”
四十人中庶族占半数,小富户和平民占半数,想来已是圣上极乐见的了,他把手中考卷放回案上,与长史道:“名次便就照这般定吧,不需再看。”
长史笑着应下:“那下官就依此出具榜文放榜了。”
辰时开始,州学门外人潮渐多,一眼瞧过去竟不下一百五六十人。歙州乱了这么些年,少有哪里能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了,一时引得周围居民不少也出来瞧热闹,给平时静寂的州城平添不少生气。
大兴庄今日也没少来人,除了有参加考试的几家人到了,就连家中孩子这次没考的陈婆子、秦芳娘、周葛和甘氏、甘二郎媳妇都来瞧热闹。
参加了这次考试的王云峥、许文博这些孩子凑作一堆,沈宁、许文茵和沈金兄弟几个也跟了来看放榜,因来得早,虽人潮拥挤,站得倒也算靠前。
沈烈和桑萝站在一处,这会儿也静静等着。
旁边是许老太太和魏令贞婆媳二人,周村正夫妻带着周长和,卢老汉和卢婆子带着阿戌,神色都是又激动又紧张,倒是魏清和看不大出来,要说真正完全放松的,大概是许文庆。
辰正一到,州学的大门由内侧打开了,学正捧着一卷红布出来,身后又有二人,捧着托盘,拎着铜锣跟在其后。
随着三声锣响,学正清了清嗓子,说了些话,大意是大齐令各州开设州学,歙州州学第一年招生入学考的成绩出来了。
考生七十三,取前四十名,现在就放榜,他会将录取学生的姓名和籍贯依名次念一遍。
而后便是由第一名开始唱名和籍贯了。
一串串的歙州林氏,歙州王氏,伴着身周各种考上了和恭喜的声音,直念到第十五名了,桑萝仍未听到相熟的名字。
“第十六名,歙州王云峥。”
人群中一下子欢呼起来,一群孩子若不是还等着听后边的唱名,都快乐得没边儿了。
另一头的王家子弟往这边看了看,神色复杂者有之,面有不屑者有之,倒有一人,移步过来低声与王云峥说了句什么,王云峥待他倒还和缓,笑着道了声:“多谢六叔。”
第十七名、二十二名、三十名,整整十几个名次下来,再未听到大兴庄人的名字,桑萝悄悄握住沈烈的手,沈烈侧头看她一眼,十指交扣住。
魏清和面色已有些发白了,此时听得学正道:“第三十一名,歙州大兴庄,魏清和。”
庄里人又是一阵欢呼,虽不敢扰了唱名,极为短促,然这声势和阵仗还是引得不少人都侧目。
大兴庄,这是歙州城外的吧,又不是林氏王氏那样参加考试的子弟众多,哪来这许多人进城来看榜?一人考试,举族关心?
然后,不多会儿就听得:
“第三十三名,歙州大兴庄,许文博。”
“第三十四名,歙州大兴庄,沈安。”
“第三十七名,歙州大兴庄,沈烈。”
“第四十名,歙州大兴庄,许文泓。”
这下别说看热闹的歙州居民,就连林氏和王氏子弟也愣住了。
哪冒出来的这么一群人?
林氏子弟看着那一群喜得嗷嗷叫的孩子,和几个脸都笑得打了褶子的老人,这是庄户人家吧?
王氏子弟心下则复杂得多了,大兴庄原是他们家的产业,不过这会儿赠给朝廷了,最要紧是,那一群人,明显和七郎极相熟,听闻是这些年一起避祸山里的。
不是一群山民吗?怎竟冒出这许多读书人来。
王家有几个这次没考上的,心下就更不是滋味了,尤其其中两个不是旁人,恰是三太太嫡出的两个儿子。
他们这是莫名其妙被一群山民给压下去了吧,还有一个庶子,一个奴才。
他们眼中的庶子、奴才、山民这会儿可没功夫琢磨别人怎么想,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前程,正不知怎么喜呢。
魏清和与旧主王六爷正互道着喜,王云峥也被姨母魏令贞拉着,魏令贞是欢喜得抹泪,为自己妹妹。
桑萝前头才听到沈安中了,刚欢喜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就听到了沈烈的名字,未及道喜,已经被沈烈笑着拥住了。
这是头一回在外边,在街头,这样旁若无人的抱住了她,揽得还极紧,可见之前的紧张,眼下的欢喜。
然而这时候,谁在乎旁人的眼光呢,桑萝笑着回抱住他,有六七息才松开,两人退开半步,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