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山居种田养娃日常—— by随云溪
随云溪  发于:2024年0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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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柱神色有些麻木,他想纠正他爹,再叫他娘惹出事来不是他们一家没活路,是整个山谷会被带累得没活路,然而他连动一动嘴唇的气力都没,只微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王春娘看儿子也点头,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了,等卢大郎出去了,才看向拴柱:“你可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也这么对我?”
拴柱坐到自己床上,把头抵在膝上让自己休息会儿,稍缓才道:“娘,爹没乱说,外边是真不太平,你能安生藏在这山谷里不好吗?盯着二婶做什么?”
“我问一句就是盯她了?外边多不太平,不太平都是他们说的,你爹又知道什么?不过就是都防着咱罢了。”
拴柱看她:“那为什么都防咱?”
王春娘登时哑了。
卢拴柱搓搓脸,很多话其实早就说疲了,到这会儿也只有一句:“娘你歇着吧。”
桑萝和沈烈时隔两天去周家时,周家那边以周癞子家和郑屠户家为中心已经形成了一个聚落的雏形。
说是雏形是因为垦荒筑墙都还在建设中。
冯氏一族,那都是在外围藏身藏出经验来的,隐蔽原是第一要务,然而当他们看到周癞子家高围墙内种得满满当当的黄豆和蔬菜,就算是更晚在这边落户的郑家,高墙内种的菜也长势不错了。
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菜种他们都有,可在外边躲躲藏藏,哪里敢种?他们已经吃了足足半年多的野菜了。
种地的念想一起就很难再压下去。
这里不是靠外围的地方,这样深的山里了,祁阳一带的山又广,人撒进来跟往淮河里撒一把棋子也没多大差别,朝廷的大军和那些想称王称帝的叛军在外面抢地盘守地盘都来不及,是不会花费大量时间和人力深入深山翻找他们这些零散藏身深山的小民的,要防的也就是心思不正的人了。而要防心思不正的人,在内围来说,他们现在百多人聚落而居,也够了。
抗得过就抗,抗不过就跑,但地该种得种。
最现实的一个问题,他们的粮食支撑不了太久,就算是像冯氏和甘氏这样早有准备的,族里就没穷的?一样有人和周癞子一般日子窘迫的。所以新来的人在到达这里的当晚很快就做出了和周癞子、郑屠户家几乎一样的选择。
垦地种菜,趁现在还没入冬,还能种一茬秋菜,最快的月余就能吃上。
因为人足够多,沈烈他们在这一带走动得也极频繁,附近特别有威胁性的动物还真不多,所以后来的这些人倒是比之当初单门独户住在这里的周家要便宜,不管是找山洞的还是像郑家那样搭木屋的,只把居住区做一下防护就成,至于种植区,先垦地,后边简单扎个篱笆就成。
桑萝和沈烈过来的时候,各家住处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地也开出不少,这会儿这个点,各家搭木屋的也好还是垦地的也好,都有人送饭食,正蹲在原地吃饭呢。
东哥儿远远认出桑萝来,兴奋得站起身来朝桑萝直摇手:“桑娘子!烈哥!”
东哥儿娘一听他那欢喜的一声桑娘子,看他颠颠起来就准备去迎了,差点一把给他扯住,好在后边还跟着把桑娘子的男人也喊了。
这憨老二,和人桑娘子瞧着差不多的年岁啊,怎么就这样铁憨铁憨的。
东哥儿娘心里松一口气的时候,东哥儿已经冲出去了:“桑娘子,烈哥,你们吃早食了吗?”
“吃过了。”桑萝看了看他手里的碗,野菜、黄豆、草籽。
这一眼是真沉重,难得这小子心态不错,还挺乐呵的,她看看那边翻到一半的地,问东哥儿:“这是开地吗?”
东哥儿连连点头:“对,我们掌柜给送了一些菜籽,家里紧着开地种上呢,那一块儿,是我们家的。”
桑萝顺着东哥儿指的方向看过去,山里开地,要砍掉挖掉的植物极多,她一眼就看到了眼熟的东西。
魔芋,她来这边后最初什么也没有,靠的就是神仙豆腐、魔芋这些东西才慢慢攒出点家当来的。然而对于这里的百姓来说,这东西全株有毒,从前在村里怕孩子们误食,离村近的地方是看到就要挖掉的。
桑萝不由得走了过去,不得不说,心下有些复杂。
魔芋也到能采挖的时候了啊,她弯腰用手里的刀把魔芋的长柄砍断,提起那个少说有二十多斤的魔芋来。
东哥儿娘有些紧张:“桑娘子,这东西他们说有毒的,碰不得。”
桑萝笑了笑,摇头:“毒素是能去掉的,这东西能吃。”
一句话把旁边一群人都说愣住了,沈烈和同来的许掌柜、甘氏大伙儿也怔了怔,看向桑萝。
桑萝也不瞒了,道:“你们都吃过,许掌柜,素毛肚就是这蒟蒻做的,又叫魔芋。”
这一下把卖过魔芋的许掌柜和甘氏都说傻了眼。
桑萝也不多话,问东哥儿:“你们住哪里?领一下路,我教你们怎么给这魔芋去毒。”
周边还有冯氏一族的人在开地,隐约听到几句,都凑过来问,魔芋这东西很能长,一生生一大片,不止东哥儿他们家这边挖出来了,别家其实或多或少也都有挖出来,村里长大的,从小到大被长辈告诫的就是这东西有毒。
现在有人说这东西能吃,毒素是可以去除的。
怎么不引人注意,一时竟不少人跟着去看。
甘氏有些紧张了,她看了看桑萝:“阿萝?”
话没说,神色上的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这是桑萝赖以维生的东西。
桑萝看甘氏一眼,目光转向东哥儿一家,想到东哥儿刚才碗里那点野菜和草籽,桑萝默了默。
说实话,她最早也没想过把自己做买卖的营生拿出来,就像神仙豆腐,她也只是偶尔摘一些自家做着吃,因为哪怕是最落魄的周癞子家,有沈烈和陈大山他们带着,慢慢也攒起了不少吃食。
但新进来的这些人呢?
像东哥儿一家这样的,沈烈和陈大山带得过来几个?而且这一片被打猎采集的大家识得的吃食本来就不剩多少了,看着东哥儿一家在吃草籽,看着能吃的魔芋被挖出来扔掉,桑萝忽然就不想去藏了。
“先活下去吧,以后还有别的法子赚营生。”
事实上,哪只东哥儿一家,跟着东哥儿结伴进来的那一家人,冯氏族人中日子艰难的人,桑萝在东哥儿一家落脚的山洞外一步一步教大伙儿给魔芋去毒制成魔芋豆腐的时候,不知多少人闻讯赶来。
等都教过了,只等最后的凝固成型,桑萝才道:“这东西去皮切片晒干之后保存得好是能放很久的,到明年应该也还能吃。”
有人还不大放心,“小娘子,这东西真的没有毒了吗?”
这东西有毒的概念在他们脑子里根深蒂固。
桑萝还没说话,许掌柜已经先说了:“没有,这东西之前在县城已经卖了很久了,卖价还不低,算是桑娘子自家的营生。”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素毛肚那样的东西会是山里随处可得的野芋做出来的,更没想到的是桑萝会把这法子给出来。
这法子捏在手里,当真是完全无本的买卖了,就凭这个,大富不会有,但年复一年,小富是稳稳当当的。
教了这个,桑萝也不在乎再多教些了,就在东哥儿家住的山洞附近,找到了观音柴叶子,领了大家认过,摘了一些,问人群中谁家有纱布。
一时五六人应和,其中一人道:“我家近,我马上去拿。”
说着就往回奔。
随着他出去又回来,东哥儿家住的这个小山洞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周癞子家都闻讯奔了过来,后边紧步跟着的还有冯氏的族长。
素毛肚,神仙豆腐,学会的人都不少了,桑萝再三告诉过一些要注意的地方,说了大概要等多久才会能凝固,抬眼看看日头,还得赶着打猎,这才匆匆作别。
一堆人挤挤挨挨,后来的人七嘴八舌问先来的人这东西具体怎么做,等都问到了,发现教她们做这些东西的小娘子已经走了。
少不得追问打听,只知是十里村的,叫桑娘子。

第192章 事端
周家附近百余人聚落而居的好处,沈烈他们打猎不需要每次都绕过来接上周家人和郑家人了,因为有冯家后生和甘二郎,人数够多,在那一片开荒种地采集套山鸡其实已经不成问题了。
沈烈和陈大山带着村外村的人开始往村外村另一个方向探索。
山药开始采挖的时候,山谷里因为终年日晒偏少的原因而推迟了一段时间的秋收也开始了。
彼时村外村挖山药忙得不可开交,谷内的秋收就由留守谷中的人负责,不计谁家的,一家一家收过去。
除了老人妇人,孩子兵们在这时候也很是得力,小的像沈金和沈银,也没少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原是热火朝天的丰收景,但谁也没想到沈金帮着在田里的卢老汉回去灌一竹筒水会惹出一场事端来。
原来当时大伙收割的正是卢家田里的稻子,谷里的人离得卢家也就最近,人年岁大了,忙了几个时辰未免会渴会累,沈金当时负责的是轻省活计,看见卢老汉端着竹筒倒不出多少水来,就说帮着去倒些,卢家离得最近,自是往卢家去。
沈银看着,便问了旁边陈老汉、陈婆子和许老太太几人,有没有要打水的,大伙儿都又累又渴,所以兄弟俩个一人拿着两个竹筒走了。
因为有个王春娘,割稻这样的大事卢家其实也是留了人的,卢大妞。
沈金进去倒水,卢大妞自然帮忙,原不过是装点水的功夫,装好了就走的,结果被关在山洞里好些日子的王春娘盯着沈金,忽而冷笑,刺了一句:“你们兄弟俩倒是有奶就是娘。”
沈金看她一眼,想着沈安交待的话,没准备搭理。
可他不搭理,王春娘这些日子却早憋了满肚子的气,看连沈三和李氏的崽子都能一个眼角也不甩她,心里压着的那些疯气也是一下子冒了出来。
“你们跟着你们那好大哥好大嫂吃香喝辣,怎么,不惦着你们爹娘妹妹怎么死的啦?”
沈金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沈银则脸色微白。
王春娘看兄弟两个变了脸,心里舒坦了,“山谷这么好,你们一家怎么落得那么惨啊?现在帮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要是当初肯带你们一起走,你们兄弟三个还能成孤儿?”
这一下别说沈金和沈银,卢大妞脸色都白了,尖声道:“娘,你说什么呢!”
隔着木栅栏,卢大妞也只能出声制止,钥匙不在她手上,她就是想捂她娘的嘴都不成。
“我说什么,我说点实话啊,我要是沈三或是李氏,生了这样的儿子,夜里做鬼也要爬上来给他掐死。”
“啪”的两声,一声是沈银手里灌了水的竹筒落了地,一声是沈金手里的竹筒被他呯一下掷向了关着王春娘的木栅栏。
卢大妞吓一大跳,抖着手劝沈金:“小金,你别听我娘胡咧。”
沈金面色难看,呼吸急促,死死盯着王春娘,脸也没侧,与身侧沈银道:“小银先出去。”
沈银眼睫已经湿了,一时挪不动脚,沈金与卢大妞道:“带我弟弟出去。”
卢大妞哪里敢走。
沈金喝了一声:“出去!”
明明比她还小两岁,卢大妞却实实在在被吓住了,想着她娘到底是被关着的,看沈银吓得在哭了,忙去拉沈银。
王春娘被他那一声喝也吓得一颤,转头一看,一个九岁的毛孩,咽了咽唾沫,把刚才那一下的心惊压了下去。
眼见着卢大妞把沈银拉出去了,王春娘冷笑:“怎么着,我说得还有错?”
沈金一步步走向那栅栏,一双眼死死盯着王春娘,那眼里的深黑,不知道为什么,王春娘看着竟觉有点儿瘆得慌,下意识想往后退一退。
凿出来的小山洞其实压根也没什么位置给她退,她坐在床边,离着栅栏也没两步的距离。
沈金盯着王春娘:“你知道我们家惨,知道是怎么个惨法吗?”
“知道我爹娘和妹妹都死了,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话很有条理,语声甚至称得上沉静,可王春娘就是觉得那沉静下面有一种骇人的疯。
果然是疯,他一边掉泪,一边一下一下的笑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有胸腔的颤抖,掉着泪,不像笑也不像哭,这样的神色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比单纯的笑或是哭都让人疹得慌。
又笑又哭,又按着心口,许久,他粗喘着盯着王春娘道:“我告诉你,粮食没了,地里的庄稼也被毁了,所有人都被赶鸭子一样赶进城里围了起来,没有吃的。”
“你知道人饿久了会怎样吗?”
“吃人肉,见过吗?”
说到这里他自己呼吸愈发粗重,胸口窒闷得不行,一手压住,一双泛红的眼死死盯着王春娘:“知道我妹妹怎么死的吗?啊?你就敢说这样的话?”
随着这一句话出,情绪也愈加的压不住:“城里到处是吃人的,没本事吃别人,那就吃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吃不下嘴,那就捂死了送给别人吃,跟人换肉吃。”
“你经历过吗?你就敢说这样的话?”
“我妹妹死在我爹手上,我娘砍死我爹,被我爹反击捅死的,知道吗?不是许掌柜救我们,我们兄弟三个也全都得被人割肉煮了。”
“怎么,满意了吗?我们不配活吗?啊?不配活吗?”
“我大哥大嫂救我们还救出仇来了不成?啊?”
手里剩的最后一个竹筒随着这一声质问照着栅栏的间隔处就砸了进去,砸了王春娘一头一脸。
沈金犹按着心口,痛到难当,若不是扶着那栅栏,整个人都要往下滑。
“凭什么啊,凭什么揭我们疮疤,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还能这么安安生生的躲在这里边,还能这样好好的活着啊?”
他说到后边崩溃得坐在那栅栏外大张着嘴吸气,涕泪齐流,多少个不敢入睡的夜里,那些追着他的恶梦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全都压向了他。
卢大妞早在一出山洞就急着喊她爷奶了,田地离家不过几步的距离,卢老汉一帮人奔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许掌柜和沈烈从来不曾细说的,关于沈三、李氏和甜丫的死,竟是这样。
卢拴柱是最怕他娘生事的,离家也就最近,沈金那些话他从往里奔时就听到了,后边那几句让他奔到一半的步子生生止住。
他奶奶当初说的那些话,和眼前沈金崩溃着哭着说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还能安安生生的躲在这里边,还能这样好好的活着这一句控述一下一下砸在他头脸上。
陈婆子慢了一步,过来的时候发现沈银整个人贴在山洞口的壁角处,抖得不成样。
在祁阳县最后的那几天,沈银饿得太狠了,大多时候对外界已经没了知觉,爹娘的死他隐约知道不对头,可他从来不知道,甜丫是这样死的。
他一直以为甜丫就是被人偷了出去的。

可真相就这样毫无征兆、血淋淋地摊到了他眼前。
这一年堪堪七岁的沈银,整个人被吓傻在那里,那些混乱记忆里他以为是饿狠了的幻觉的颜色与气味,一下子又泼头泼脑将他整个人盖住了。
沈银吓傻住了。
王春娘也吓瘫了。
被沈金嘴里说出的话吓瘫,也被谷中这么多人奔进来的阵势给吓瘫了。
卢大郎浑身发抖,他盯着王春娘,目光如果能杀人,现在的他能将王春娘给活剐了。
陈婆子和许老太太反应最快,一个去拉沈银,一个去拉沈金,劝哄着就往外边带。
卢老汉和卢婆子两耳嗡嗡的,直看到许老太太把哭着的沈金半扶半搀往外带时,想跟沈金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年岁在那里,经历过混乱的世道,所以懂得沈金崩溃间的质问背后到底承受的是什么。
不,没有真实的经历过别人的一切,谁又能真的完全感同身受?
想到兄弟三人刚入谷时的模样,卢家老两口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等沈金已经被扶出山洞了,卢婆子看向在场稍年轻些的魏清和,道:“清和,劳你上一趟入口给周村正递个话,今儿夜里把沈烈、阿萝、大山还有我家二郎、三郎喊回来一趟。”
这话一出,卢大郎双腿一软,差点瘫了下去。
他抖着嘴唇:“娘?娘!”
卢婆子没看他,只看拴柱和大妞兄妹以及后边闻信奔来的铁柱、虎子几个身上。
五个孩子啊,卢婆子这时候是真的想哭。可再是绝望也不敢心软分毫,为着这五个孩子,她已经纵容两次了。
卢婆子整个人都失了力,手往后摸了摸,摸到了床柱,挨着床柱坐了下去,让身体有个可以借力倚靠的地方,而后看着五个孙儿孙女,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在最大的拴柱脸上。
“拴柱,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机会给过你娘很多的。”
“她已经不是不知恩了,是把恩人当仇人来恨了。觉得我们这一山谷的人谁都对她不好,谁都对她不起。”
卢婆子没听到王春娘前头说了什么,但沈金的话要紧的她几乎都听全乎了,孩子情绪失了控,声音并不低。
听到的所有话,结合那一句我大哥大嫂救我们还救出仇来了吗,根本不难想象。
卢拴柱已经意识到什么了,眼泪落了下来,他连忙用手去抹。
虎子有些犯傻,看家里人的神色他下意识有些怕,拉着卢大妞小声问:“姐,娘干什么了?”
卢大妞根本不敢说,只低声啜泣。
魏清和看着这场面,再想想刚才听到的话,不好再呆下去,冲卢婆子点头应了一声好,匆匆离开了,谷中其他人见状,也都各劝一句纷纷离开。
卢大郎看魏清和一走,就知道这事怕是要成定局了,膝盖一弯,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拉住一旁的床柱才勉强站得稳。
此时的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他被王春娘连累死了,他会被扔出去自生自灭的,一定会的。
牙关都咯咯抖了起来。
这种恐惧远比前两次要来得深。
第一次出事的时候他只怕他爹娘怪责,第二次,他已经见识了深山里的险,意识到了外边的混乱,他怕的是被扔出云谷,可那时候,他反应足够快,看着几个孩子的份上,他娘不会。
而这一次,卢大郎的恐惧来自对他爹娘的了解。
什么叫肝胆俱颤,现在的他知道了。
另一边,分派到的活计离得稍远些的沈安、沈宁和沈铁瞧着动静不对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哭得不成样的沈金和沈银,什么都不知道的沈铁也被吓着了,跑到沈金身边问怎么了,得不到答复又跑到沈银身边问。
结果谁也不告诉他。
魏令贞哪敢再叫这个最小的知道啊,把他拉住,哄道:“没事,你哥哥们没事,闹了几句口舌,一会儿就好了。”
这话连沈铁都哄不住,惶论沈安?
沈安眉头皱了皱,转头就往刚才人群聚集的卢家看去,也不追问了,让沈宁照看一下小金两个,自己转头就往卢家山洞跑,一旁的秦芳娘叫都没叫住。
卢家的氛围明显不对,沈安把众人神色看了一圈,目光就锁在了面如死灰的卢大郎和王春娘脸上,最后定定落在王春娘脸上。
卢家老两口也好,卢大郎也好,都算长辈,沈安把目光落在卢拴柱脸上,道:“拴柱,小金小银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卢拴柱喉头还哽着,根本答不出话来。
卢老汉看了看沈安,不得不主动开口:“小安,这事你先别问,先回去照顾一下小金和小银,你卢阿奶已经让你清和叔告诉周村正了,入夜会出去把你大哥大嫂请回来,还有你卢二叔、卢三叔都会回来,会给你们家一个交待的。”
那就不是小事了。
沈安定定看王春娘一眼,也不跟卢家二老作难,左右大哥大嫂回来了他总能知道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转身快步往回奔,也顾不得走路,直接往割到一半的田里穿行。
回到家里,沈金和沈银已经上了上边的小山洞,兄弟俩看着都很不好,沈铁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看着两个哥哥这样,也跟着一块儿哭。
收成本就晚,农事到底是不敢耽搁的,秦芳娘她们把人送回来后又回田地里去了,只是暂时避开了卢家旁边那一片,留开空间给卢家人处理事情,先割另一边的稻子去了。
这会儿沈金住的山洞里,许文博和许文茵在边上陪着。
沈安也没敢多问,折身下去就在自家灶屋里找到了正和沈宁一起生火煮什么东西的陈婆子。
“陈阿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虎子他娘干什么了?”
陈婆叹气,已经关着了还能惹事,她也是服气,也没否认,只低声道:“我也没听到前边的,大抵是说了些诛心的浑话,小金这下够呛,小银应该也吓着了。你记着千万别问了,我让阿宁从你们家的药里翻了一帖定惊安神的给熬上了,你一会儿送上去看着他们喝了。”
汤药熬好的时候,沈金显然已经缓过了些,至少不是一开始那吓人模样了,只眼睛红肿,连许家兄妹也被他支开让去地里忙活了。
沈安和沈宁把汤药端上来的时候,沈金看着眼前两碗热腾腾的汤药,眼角一瞬又添了湿意,喉头有些发哽,好一会儿才道:“我没事了,我只要再缓缓,你们去地里先忙吧。”
山谷里能晒到太阳的时候不多,赶不上好天时,只怕稻谷都晒不干。
沈安看他确实还好,嘱咐他和沈银把安神的药喝了,这才一步三回带着沈宁走了。
看着桌上两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沈金指尖颤了颤,怎么也不敢碰,许久,他把其中一碗推向沈银:“安神的,喝了吧,咱们生不起病的,别再给大哥家里添乱子。”
沈银嘴唇还颤着,想问甜丫的事,看看身旁的沈铁,到底一句也没敢问,他抹抹眼泪端起那碗开始喝药,喝了几口,看沈金仍怔怔坐在那儿,沈银才道:“三哥,你怎么不喝?”
一句你怎么不喝,不知是触到了沈金哪里,他鼻翼不自控的翕张抽搐,眉眼都挤作了一团,两串眼泪就又滑了下来,忙拿手抹了,含混道:“你喝你的。”
沈银只道他是一时还喝不下去,把沈金那碗汤药往他跟前推了推:“哥,你别病了。”
这一句你别病了,沈金就是从沈银语气中听出了害怕来。沈金手颤了颤,只终于伸手去够那碗,抖着手端了起来,药汁还没入口,眼泪一串一串落进褐色的汤药里,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端着碗仰头把那和着泪的药汁大口大口往肚里咽。
一边咽,一边落泪。
沈铁在一旁看了,转身去层架那儿翻出两块山楂脯和两块芭蕉片来。
那是桑萝给的,沈铁因着县里那一遭,每每总怕没东西吃,吃东西急的毛病怎么也改不过来,沈金和沈银尝过几块,就把东西都留着给了最小的沈铁收着,叫他慢慢吃。
沈铁这会儿把东西翻出来,给沈金沈银一人递了一份:“哥,不哭了,药苦就吃点甜的。”
却不知道沈金看着那山楂脯和芭蕉片,眼泪却是落得更凶。
手里空了的药碗被沈铁拿下了,塞进来的是那两小块吃食,沈金盯着手心看了好一会儿,却只看着,最后握着。从前没少吃的东西,眼下却始终没敢往嘴里送去。
沈铁疑惑,唤了一声哥,又问道:“你们到底为什么哭了?还要喝药,不是生很重的病才喝药的吗?”
很重的病吗?
沈金想,他是生过的,在刚入谷时的几个暗夜里。
他看看两个弟弟,这一回没再避着,只斟酌着把不该说的藏好了,才道:“听了些乱嚼舌根的诛心话,所以哭了。”
“小银小铁记着,我们能活下来是许掌柜和许叔肯援手,是许家伯娘她们也心善,是大哥大嫂不计较从前的事,在这样的世道里还肯把我们三个带回来,山谷里各家帮咱们的,也都是大哥大嫂替咱还的人情。”
“记住了,往后任是谁在你们面前说些什么,说大哥大嫂不好的,都一定扇回去,大哥大嫂不欠咱们的。”他默了默,道:“是咱们家欠大哥大嫂、小安和阿宁的。”
沈铁小,况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着沈金说的这些话只乖乖点头。沈银也点头,眼里却带上了几分迟疑。
王春娘那一句曲意引导的话确实诛心,七岁的孩子,真的会顺着她的话去想的,如果大哥大嫂当初把他们家也带上,娘和甜丫是不是不用死了。
这念头它不由人控制,是一种本能,好比进到山谷身体刚好转过来的沈铁,看到山谷里的好,也会下意识说一句要是甜丫和爹娘还在就好了。
好比他,每次看到山谷里的孩子们在玩,在读书识字的时候,施巧儿,小丫,阿戌,总也会出神,夜里睡下,有时就梦见这些人里还坐着个甜丫。
理智上什么都懂,心念里却好像有一个张着嘴的黑洞,把人生生割裂成两块,梦醒时都不知道是高兴能看到妹妹还是害怕自己做这种梦的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努力去修,却不防就那样被人一把将修修补补盖上去的补丁连血带肉的扯开。
现在,不只是他,连小银心里也被王春娘那几句满是恶意的言语刨开那样一个洞。
沈金放在桌面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他看向沈银,甚至旁边一无所知的沈铁,从前所有想一力挡着的,不敢给两个弟弟知晓的话,在这一刻沈金知道,不能了他不能让小银和小铁也落成这样,更保证不了两个弟弟会不会因为这个长歪了去,歪成虎子娘那样的人。
他盯住沈银:“你觉得虎子娘那话有道理?觉得大哥大嫂当初如果带上我们一家,甜丫和娘就不会死了?”
沈银手微抖,沈铁则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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